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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安宾馆
香樟树围拢庭院,草地上
几只灰鸽子在微风的伴奏下
复习民国时代上流社会的舞步。
这座西班牙风格的历史保护建筑
需要一个牙医来保护——
露台像牙齿,品尝雨季的酸涩度。
美工师定期为大堂穹顶的彩色天使
换上新裙子、新魅力。
午后,数百女士面对梳妆台维护自我
数百先生在窗前回忆另一次艳遇。
时间的威胁,各自面对。
木质护墙板很像斗牛士护身服。
前廊下,门童接过行李
拾级而上,像陪伴客人到西班牙去。
他可能不知道洛尔迦的谣曲——
“马在山间,船在海上”。
静安宾馆在客愁里。每次路过
想起远方和友人,我的心就安静下来。
木门工厂
原木、复合木、免漆、烤漆……
中式、欧式、日式、法式、德式……
门,在工厂流水线成形
像一个少年在上学途中渐渐成人——
所谓心脏,就是门锁。
配钥匙的工匠,能够让一扇死心的门
“吱呀”一声恢复惊喜和接纳。
所谓心灵史,就是开、闭、开——
在各种叩问、撞击、触动、启发下
浮现重重的皱纹、伤痕、老年斑。
惊蛰时节,一扇木门能想起
早年的枝叶、雷雨、鸟窝和痛痒感?
“门童”“门丁”“门客”“门径”
“门风”“门派”“门神”“门第”“夔门”……
人间万象,在门的周围一涌而出。
我喜欢成语“程门立雪”——
那扇手工木门,带来宋朝的雪、等候
午睡中的思想。当我长眠,墓碑像门关上
来访者会比程门前的人更美好——
一群群没有门户之见的光线、落花、风。
(以上选自《诗刊》2019年8期上半月刊)
午睡
在写字楼内靠近玻璃幕墙的位置午睡
很像一个在山坡草香里躺着的诗人。
往往有大鸟突然跃过眼皮时的阴影惊醒
我——
它们垂直,升起,在楼顶很像一棵树的避雷针周围消失。
我和鸟都明白:这不是一种自然而然的生活。
盖草房的人
麦粒入仓,剩余的麦秸等待新生活——
在中原,在童年,我目睹过一座草房
从搭房梁到铺排麦秸成为屋顶的全过程。
一起盖草房的人,是亲人。
用十天左右时光,把四面土墙、两扇窗、
两个门墩、一道门槛,树起来。
向天空掷出一捆捆麦秸
再一层层压实、展开。
一个人字形屋顶就成立了。
屋顶上的人,在我矮小的眼神里很高远。
他们久久坐在云朵旁
看着平原尽头的落日和少年们的前景。
多年后,在上海理发店的皮椅上
审视镜中河流般的反光。
理发师在头顶忙碌修剪,像盖草房。
但我头发灰白,早己丧失新麦秸的气息。
当我老了
当我老了,会老得像亡父的兄长——
他的容貌定格在六十岁。
他把晚年这场大戏演砸了,草草退场。
无法与他对话,我只能独白。
当我老了,儿子也可能失神、失语
但我不会成为他的编剧和导演。
让他遭遇陌生的高潮和转折,
让我的血液在儿子的痛楚中焕然一新。
当我老了,爱人自然也老了。
共同的回忆像屋后菜园——
失眠了就点灯去看,给喜悦的事物浇水。
而痛苦,也会在天亮前枯萎、消失。
给苏东坡的一封信
二月,我在西湖苏堤附近旅馆写信
你会更快一些收到吧?
应该比美国诗人默温寄你的信
更快一些。
从北宋,到当下,
人生与杰作之间古老的敌意,困扰你
依旧困扰我。西湖边,点点飞鸿与雪泥
继续表达你的隐喻。
正午。逆光的湖面与南山
简化为黑白二色
像一个人的X光照片隐忍而痛楚。
你头颅与毛笔一并飞白——
苏堤像一行长诗,诗尽头旅馆里的我
像被你涂掉的错字,在枯荷叶般的
一团墨痕覆盖下,终将会生发出正确的
莲藕、蜻蜒和春水……
(以上选自《扬子江诗刊》2018年6期)
秋分日过河
河把人间一分为二,像秋分。
鱼知道,河比鱼市里的水缸低了五度左右。
老人们加穿鲜艳衣衫,
为胸口处的往事前情润色、保温。
少年們不知道自己的热恋在维持冬季。
不懂得失恋的严重性。
薄弱的衣裙,挥霍爱意与美感。
在秋分日过河,我没有拆这座桥——
必须假装还能原路返回旧生活。
当一首诗完成,也不宜把笔折断——
假装这些词还能原路返回内心的欢悲。
美国国家美术馆内的田野
当然,这是油画中十九世纪的田野——
一对年轻男女隔篱笆俯身说话。
面目不清,国籍不明,沐浴加州的阳光?
也像沉浸于中国河南的黄昏。
若想越过内心的篱笆,需要再谈半年左右?
没有微信的旧时代,
爱情的速度和态度,缓慢、模糊但持久——
那男子俯身于篱笆的姿态将日益动人。
我俯身于电脑键盘,日渐萎靡。
我的爱配不上田野里的清风、呼喊和草香——
书桌对面,空无一人。
纽约街头的溜冰场
一个巨大的圆形溜冰场,像结冰的池塘和湖 泊。
溜冰者假装成低温的燕子、喜鹊
向隐蔽的春天发出呼吁。
史蒂文斯如果站在旁边,会嘀咕:
“一群乌鸫嘛——穿冰鞋,是乌鸫生活新方
式?”
我穿旅游鞋,环顾冰场四周
没有荷叶、梅花、蒹葭、宫墙柳。
像西湖、太湖、鄱阳湖里冬眠的青蛙,我一声不吭。
但我的脑海没有结冰,且大于太平洋——
一条隐秘的航线,在瞬间抵达祖国。
(以上选自《长江文艺》2018年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