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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年轻的语文老师在讲台上念着《牡丹亭》里的那句话,声调婉转。
一向不怎么爱听课的江正忽然就愣住了。他想,汤显祖一定是深爱过什么人吧,不然他怎么会如此明白有情人的心思呢。
他压住上扬的嘴角,扭头去看坐在走廊边的姜檬,她正低头记着笔记。春日的阳光溜进窗,在她的短发上跳跃着,给她镀上了一层金光。
江正又想,喜欢,真是一个很奇妙的词啊。就像有些人搞不懂为什么享受下雨夜里的悲伤,迷恋咖啡不加糖,偏爱土司搭配花生酱。他也搞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会喜欢姜檬。
他只记得那天夜里,他从体育馆打完篮球比赛回学校,本以为班里不会有人了,谁知还未进门就看见姜檬站在桌子上,踮着脚艰难地在黑板最高处画一簇烟火。
夜里蚊子多,她每画两笔,就要在身上抓一下痒。她穿着短裤,小腿的皮肤白白嫩嫩。隔着老远,江正都能看见上面起了好几个红色的蚊子包。大概是痒得不行,她蹲在桌上抓了一会儿,又踮起脚接着画。
姜檬是大家公认的才女,不仅学习好,字写得好看,画儿也漂亮。江正不知怎么的,就静静地倚着门框,看着她一个人写写画画完成了整张黑板报。完工的她拍拍手上的粉笔灰,兴高采烈地转身,忽然就看见门口的江正,吓得差点摔下桌。
江正看着她沾满了花花绿绿粉笔灰的手,就像黑板上的烟火一样五彩斑斓,竟然有点想笑。敛了笑意,他头一次用温和无比的声音跟人讲话:“小心。”
姜檬红着脸点点头,跳下了桌,像一只受了惊的小兔子。
江正的心里却是倏的一动。他握着拳掩唇,虚咳了好几声才平静下来。
那时候,少年情动的他满心柔软,原来这就是喜欢啊。
2
说起来,他喜欢的人不仅是才女,还是班长,是年级第一。实在是顶优秀的女孩子了。江正有些得意。
可他也有自己的骄傲。少年人的暗恋,总是羞于说出口。
高三的那个寒假,呵一口气能变成霜的时候,江正就站在暗地里,离姜檬那么远,又那么近。
那个时候的清晨,天总雾蒙蒙的,远处的高楼与近处的街道都看不真切,整个城市仿佛仍在酣睡。
江正戴上口罩,跨上山地车,一头扎进寒风里。地面结着冰霜,滑得不行,他却骑得很快。因为怕来不及。
6点,他准时来到一个十字路口。将冻僵的手插进兜,站在一家店铺的广告牌后,静静望着对面的公交站牌。
6点10分,戴着米色针织帽的姜檬捧着热牛奶出现在公交站牌下。
6点1刻,公交车到了,姜檬上车。
江正看着公交车在乌黑呛鼻的尾气中渐渐消失不见,才重新跨上车,慢悠悠地骑回家。
姜檬是尖子生,自然要去上学校的假期培优课程。而在闲到发霉的假期里,能够在早晨看姜檬一眼,成了江正对明天最大的期待。
可渐渐地,江正突然发现,有一个男生也在6点的时候,准时出现在公交站牌下等着姜檬。等公交来了,他们一同上车。
他想了很久,觉得那个戴着眼镜的男生有些面熟。似乎是隔壁班那个老考年级第二的?年级第二啊,好像是很优秀了,虽然比起姜檬还差了一点。但跟自己相比又好了太多。江正虽然沮丧,但他还是会去那个十字路口。他安慰自己,他们不过是顺路。
可当他看到那个男生每天给姜檬带一份热乎的早餐,姜檬和那个男生聊天的时候脸上的笑比任何时候都好看时,他在广告牌后站了很久。久到日头出来,路上的冰霜都化作了蒸汽,他才推着山地车,漫无目的地晃荡在街上。
失魂落魄,也狼狈至极。但他终于相信,姜檬偷偷地恋爱了吧,和那个优秀的人。
一直以来,好像所有的期待與焦急,甜蜜与欣喜,小心翼翼与保持距离,都是自己一个人的一厢情愿。
那天晚上,江正将山地车锁在了车库里,再也没骑过。
3
高三下学期,备考紧张,江正呆在校篮球队的时间却越来越多。即使在班里,也常常看着窗外走神。
没有人知道,他总是关注着后门的动静。因为从那里可以看到,姜檬的男朋友又来找她讨论题目了,又来等她一起回家了。
高考压力大,班级里气氛压抑,姜檬却很轻松。因为江正在窗玻璃上总能看到她比往日还灿烂的笑脸。
大概和喜欢的人一起努力,就是这么让人开心吧。
江正闭了闭眼,终于将视线从映了姜檬侧脸的窗户上移开。
8月份的时候,校园里的栀子花开得依旧浓烈。姜檬和那个男生双双如愿被首都那所一流大学录取了。
江正来学校拿通知书时,看到红色的横幅上写着高考捷报,姜檬和那个人的名字并列着,看上去格外亲昵。
果然,优秀的人的确般配。
江正低头看了看手中一所体育学院的录取通知书,在开满栀子的小花坛边枯坐了很久。
一直以来,他渴望成为职业篮球运动员,渴望实现梦想,渴望变得优秀,因为这样,才能配得上他喜欢的人,才能和她并肩而立。可现在,他的梦想快要实现了,喜欢的人却早已不可能属于他。
后来,他坐上绿皮火车,只身一人去了南方那个城市。他想,他和姜檬,从此真的是天南地北了。
再后来,他进了一家篮球俱乐部。在队里,他拼了命地练球,有时候累到不能动,歇不到两分钟,喝一口水又拿起球。汗水顺着眉尾划过眼角,流进眼睛里,蛰得生疼。整个白T都汗湿透了,和着灰尘泥土,脏得不像样,就那么贴在身上。
连教练都忍不住拍拍他的肩:“歇会儿吧江正,你这样不行啊。” “知道。”他笑着答应,可揩完脸上的汗又接着练。
旁人都道他是急功近利,想一战成名。
只有他自己知道,不能闲。一闲下来,脑子里就全是她。
他不敢去打听,也控制着自己不去关心,可还是从同学那里听到她的消息。她学的专业是中文,好像以后还要和男朋友一起出国深造。
每天夜晚,他躺在铺了凉席的宿舍木板床上。明明累极,连手都抬不起来,却依然闭不上眼。周围一圈大老爷们儿,灰尘味儿,汗臭味儿,鼾声,还带着奇怪的梦中呓语。
他眼前,脑里,心底,却都是她。
4
明明已经好几年了,江正无数次在心底劝自己放弃。可是感情这东西啊,总是斩也斩不断。
那年夏天,他在一座江南小镇打比赛。中场休息的时候,有个女孩儿从观众席上跑下来,给他递了一瓶矿泉水。这些年他名气见长,也没少碰到过热情的球迷,当即就接下了。谁知那女孩竟凑上来虚虚地抱了他一下,然后红着脸快速逃开了。
他一愣,毫无预兆地,又想起了姜檬。
他记得好几年前那次体育课,班里和隔壁的五班也有一场篮球比赛。他本来看不上这种水准的比赛,可一听说姜檬会来看,又利索地去换球衣。
“江正!加油!六班!加油!”江正一上场就听见六班女生们又尖又细的叫声。
他皱皱眉,循着声音瞟了眼观众席。一眼就看见坐在第一排右边的姜檬,正高举着六班的牌子,脸晒得红红的,傻到不行。
他不耐烦的表情转瞬不见,径直走过去,将手上衣服扔给姜檬。
一上球场,江正就敛了漫不经心的调调。他很快接过队友传的球,快速运了几步,站定投篮,球进。不出意外地,六班因为有他的突然参加,很快赢了比赛。女孩子们在台上一片欢呼。
江正抹了把脸上的汗,本想拿回自己的衣服换掉,却被姜檬递了一瓶矿泉水:“你篮球打得好好啊。”
面前的女孩子仰着头,脸颊红扑扑的,笑得很灿烂,两颗小虎牙又露了出来。
江正舔舔唇,把那句“我去买汽水”咽了下去,伸手接过了她举着的矿泉水,心情莫名愉悦。
其实那瓶水他一直都没舍得打开,而是视若珍宝地放在了床头柜上。大概就像他还未开口就被封存的心事一样,现在已落满了灰尘吧。
5
那天的联赛,是江正以一个漂亮的投篮收的尾。
赢了总是少不了庆祝一番的,队友拉着他逛了一下午,最后一行人进了古韵十足的戏园子。说是好不容易来一回这江南水乡,也该附庸风雅一次。
戏台子上的旦角儿舞着水袖,唱的正是《牡丹亭》里那折经典的《惊梦》。
杜丽娘的声音里是幽怨的春情:“剪不断,理還乱,闷无端……”
汤显祖的词从来都写得这样好,让江正的记忆又汹涌而至。像是被人无端地在胸口上捶了一拳,他哽得说不出话来。他终于明白,这世间就是有这样的感情,既不能说喜欢也不愿说放弃,既没机会靠近也没办法远离。
戏散了场,江正磨磨蹭蹭落在了后面。在这陌生的城市里,他还是蹲在了路边,写了一封信寄给姜檬,没有署名。
他想,这算是告别仪式吧,以后是真的要放手了。
可没过几天,他无意间听高中同学说,姜檬现在好像出了一本书,还在某家杂志上开了个专栏。他又忍不住每个月都去买那本杂志。
白天忙着训练,没有空闲。他只能在夜里就着床头的小台灯,认真地翻找姜檬的名字。
他从来没想过,他会看见姜檬的这样一段话:“前几日收到了没有署名的来信,信里只有一句话――我想我还是喜欢你,像看到古城里那段泛黄的折子戏,半聋半哑,失了声息。从未恋爱过的我不知这是友人的问候,还是恶意的捉弄。可无论如何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看到这句话时心里一动。我知道,我又想起了我暗恋的那个男孩。他很高,篮球打得很好,是校篮球队的……”
她说,她至今还没有谈过恋爱。
她说,她暗恋班里那个篮球打得很好的高高的男生。
夜很静,江正只能听到自己胸膛里的心跳。怦怦怦怦,一声又一声,很是剧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