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光引路母题的佛经文学来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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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内容提要]神奇火光能引导当事人走出迷惑,使陷入绝境者得救,还能作为王朝兴盛的预兆等。佛教中火光有神圣、圣明的寓意。中土火光引路母题,源于中古汉译佛经。佛经认为,不同的火光,从不同距离来看,有着不同的亮度和层次;当事人在火光指引下遇难呈祥,走出命运低谷;昭示希望,使其迷途知返,还象征佛本身就是众生迷茫人生中的灯火。中土叙事文学该母题在后世得以多元扩展。
  [关键词]火光引路 母题 中印交流 佛经文学
  
  主要受佛经文学影响,中国传统叙事文学中的火光,乃是光明的昭示和希望的象征,在英雄磨难的历程中起到重要的提示和唤起的功能。英雄在困苦的征程中,往往面临着迷路的危险,于是他们的命运面临着危机。然而,现实遭际中的迷路可怕,心中陷于迷困更加危险。危困之时出现的引路火光,点燃并照亮了英雄前行的勇气和征程,昭示了进取的希望,于是他们眼前的困苦迷惘变得带有暂时性。火光带来的光明感,极富暗示性。
  
  一、火光引路母题在中土的一般表现
  
  在早期叙事文学中,火光可以引导在仙乡洞穴游历的主人公走向幸运。在西晋王嘉《拾遗记》卷十中的洞庭仙山,采药人人洞遇仙即离不开火光导引:“其山又有灵洞,入中常如有烛于前,中有异香芬馥,泉石明朗。采药石之人入中,如行十里……虽怀慕恋,且思其子息,却还洞穴,还若灯烛导前,便绝饥渴而达旧乡。”对此,史家也有“诗心”的叙述:“(管)宁之归也,海中遇暴风,船皆没,唯宁乘船自若。时夜风晦冥,船人尽惑,莫知所泊。望见有火光,辄趣之,得岛。岛无居人,又无火烬,行人皆异焉,以为神光之祐也。皇甫谧曰:‘积善之应也。’”据说东汉开国皇帝光武帝刘秀也曾遇火光兆吉运奇遇:“初起兵,望见家南有火光,以为人持火,呼之而光遂盛,赫然上属天,有顷不见。”火光也可作为孝感天佑的标识。《梁书·褚翔传》称:“翔少有孝性,为侍中时,母疾笃,请沙门祈福。中夜忽见户外有异光,又闻空中弹指,及晓,疾遂愈。咸以翔精诚所致焉。”火光,是吉祥与运气降临的兆示,总是伴随着故事主人公晦运的行将结束而来。
  到了唐代,火光引路母题更加文学化,有更为丰富的意蕴,而同相关的母题类型联系增多,显得颇有粘合力和渗透力。《续玄怪录》写李靖射猎于灵山中,因追逐群鹿而迷路:
  会暮,欲舍之不能。俄而阴晦迷路,茫然不知所归,怅怅而行,因闷益甚。极目有灯火光,因驰赴焉。既至,乃朱门大第,墙宇甚峻。扣门久之。一人出问。靖告迷道,且请寓宿。人曰:“郎君已出,独太夫人在。宿应不可。”靖曰:“试为咨白。”乃入告。复出曰:“夫人初欲不许,且以阴黑,客又言迷,不可不作主人。”邀入厅中。有顷,一青衣出日:“夫人来。”年可五十余,青裙素襦,神气清雅,宛若士大夫家。靖前拜之。夫人答拜曰:“儿子皆不在,不合奉留。今天色阴晦,归路又迷,此若不容,遣将何适。然此乃山野之居,儿子还时,或夜到而喧,勿以为恩。”既而食。颇鲜美,然多鱼。食毕,夫人入宅。二青衣送床席祵褥……
  总之,是神奇的火光引导故事中的当事人走出迷惑。在著名的江流儿故事中,也有火光引路母题的介入。
  火光还能引导陷入绝境的人们得救。《太平广记》卷一百六十一引《独异志》载:“管宁死辽东三十七年,归柩而阻海风,同行数十船俱没。惟宁船望见火光,投之,得岛屿。及上岸,无火亦无人。玄晏先生以为积善之感。”
  宋代奉行火德,崇奉赤帝和荧惑,祀火德真君。火光引路,在宋代还被作为赵姓王朝兴盛的预兆。《宋史·太祖本纪一》载,太祖“定国运,以火德王,色尚赤”。清代徐时栋《烟屿楼笔记》卷四指出:“世俗扮演宋太祖,必涂朱满面。”夏敬渠《野叟曝言》第七十五回写飞娘有言:“关帝、赵匡胤,不是赤面?张飞、尉迟敬德,不是黑面?只看三日下来,就看熟了。”宋代王钰《默记》卷上称,王朴仕周为枢密使,曾请世宗微行,夜观玄象:“见隔河如渔灯”,“一灯荧荧然,迤逦甚近,则渐大,至隔岸大如车轮矣”;“其问一小儿如三数岁,引手相指”。王锰预言:“明年而天授我宋矣。火轮小儿,盖圣朝火德之盛兆,岂偶然哉!”荧惑为小儿、为天使并能预言之事,见于东汉王充《论衡·订鬼》:“荧惑火星,火有毒荧。故当荧惑守宿,国有祸败。火气恍惚,故妖象存亡。龙,阳物也,故时变化。鬼,阳气也,时藏时见。阳气赤,故世人尽见。鬼,其色纯朱。蜚凶,阳也。阳,火也。故蜚凶之类为火光,火热焦物,故止集树木,枝叶枯死。”然而,这一说法没有得到什么响应,而火光所昭示的吉祥幸运一面,却因佛经的导向而逐渐成为主流象征。
  
  二、中古汉译佛经中的火光引路母题
  
  佛教中的灯光,往往有神圣、圣明的寓意。上面所述火光引路母题,实源于中古汉译佛经。如东晋失译《佛说菩萨本行经》卷上称:“今为法故,以身作灯,持是功德,用求佛道,普为十方无量众生作大光明,除去众生三毒痴冥。吾成佛时,当为汝等施慧光明,照除生死,开涅柴门,入安隐法,汝等莫却我无上道心。时诸会者,悉皆默然,于是大王即便持刀授予左右,敕令剜身作千灯处,出其身肉,深如大钱,以酥油灌中而作千灯。”以身为灯,自然是烧身供佛,以求人道的虔诚,然而也见出灯火被如何看重。
  火光是明亮的,然而不同的火光,从不同距离观看,却有着不同的亮度和层次。佛经云:“萤火之明,不如灯烛。灯烛之明,不如炬火。炬火之明,不如积火。积火之明,不如四天王宫殿城郭璎珞衣服身色光明……地自在天光明,不如佛光明。从萤火光至佛光明,合集尔所光明,不如苦谛光明、集谛灭谛道谛光明,当作是修行。”可以看出,佛经对于火光之体认和表述堪称细致。
  早期的佛教母题,往往标识出观音菩萨作为以火光佑护奉佛者。
  首先,是当事人在火光指引下遇难呈祥,走出命运的低谷。《法苑珠林·奖导篇·感应缘》称:“宋邢怀明,河间人,宋大将军参军。尝随南郡太守朱修之北伐,俱见陷没。于是伺候间隙,俱得遁归。夜行昼伏已经三日,犹惧追捕。乃遣人前觇(窥看)虏候,即数日不还。一夕将雨阴暗,所遣人将晓忽至。至乃惊日:‘向遥见火光甚明,故来投之,那得至而反暗。’修等怪愕。怀明先奉法,自征后,头上恒戴《观世音经》,转读不废。尔夕亦正暗诵,咸疑是经神力。于是常共祈心,遂以得免。”
  《法苑珠林·至诚篇》也称:“宋伏万寿,平昌人也。元嘉十九年在广陵为卫府行参军,假讫返州,四更初过江。初济之时,长波安流,至中江而风起如箭,时又极暗,莫知所向。万寿先奉法勤至,唯一心归命《观世音》,念无间息。俄而与船中数人同睹北岸有光,状如村火,相与喜日:‘此必欧阳火也。’回舳趣之,未旦而至。问彼人,皆云昨夜无然火者。方悟神力,至设斋会。”
  其次,与上面意旨相联系,火光还昭示某种希望,使当事人迷途知返。《法苑珠林·燃灯篇》引《梁高僧传》卷十二:“宋京师南涧寺有释道同,姓马,扶风人。初出家为道懿弟子,懿病,尝遣同等四人至河南霍山采钟乳,入穴数里,跨木渡水,三人溺死,炬火又亡,同判无济理,同素诵《法华》,唯凭诚此业, 又存念《观音》。有顷,见一光如萤光,追之不及,遂得出穴。于是进修禅业,节行弥新。”后来他与同学四人南游上京,夜渡冰河时冰破,三人没死,他又诚心诚意念起观音来,仿佛脚下有物在推他,“复见赤光在前,乘光至岸”。《无量寿经》卷上称:“无量寿佛威神光明最尊第一,诸佛光明所不能及。或有佛光照百佛世界,或千佛世界……是故无量寿佛号无量光佛、无边光佛、无碍光佛、无对光佛、炎王光佛……其有众生遇斯光者,三垢尽灭。”又《同净最疏》:“自具智慧,自生物解,名世灯明。”
  再次,困惑与迷途中看见火光,还具有佛教普度众生的象征意义。从广义上说,佛本身就是众生迷茫人生中的灯火,仿佛日月照耀一样:“日照于昼,月照于夜,甲兵照军,禅照道人,佛出天下,照一切冥。”《太平广记》卷一百一十引《法苑珠林》又称:
  晋吕竦字茂高,兖州人也。寓居始丰县,其南溪,流急岸峭,回曲如萦,又多大石,白日行者,尤怀危惧。竦自说:其父尝行溪中,去家十余里,日向暮,大风雨,晦暝如漆,不复知东西,自分覆溺,唯归心观世音,且诵且念。须臾,有火光来岸,如人捉炬者,照见溪中了了,径得归家。火常在前后,去船十余步。竦后与郗嘉宾周旋,郗所传说。
  这哪里仅仅是一次履险得吉的旅程记述,分明是以火光喻示在人生之旅信奉观世音的重要,而这岂不正是宗教母题的人生启悟意义之所在!此条叙述的是一个典型的感应征验故事。傅亮《光世音应验记》写吕竦之父迷路,因心念光世音:“须臾,有火光夹岸,如人捉炬者,照见溪中了了,径得归家。火常在前导,去船十余步。”(19页)徐荣船遇风雨迷航,颂经:“有顷,望见山头有火光赫然,回舵趣之,径得还浦。”(21页)陆呆《系光世音应验记》写道同在孟津河上遇冰,念观世音:“眼则见赤光在前,遂直进就之,径得至岸,于是设会。”(71页)伏万寿江上遇大风,念观世音:“须臾,见北岸有光,如村中燃火,同舟皆见,谓是欧阳火也。直往就之,未曙而至。访问村中,皆云无燃火者。”(73页)年代相近的陆果《系观世音应验记》亦载:
  彭城妪者,家世事佛,妪唯精进。亲属并亡,唯有一子,素能教训。儿甚有孝敬,母子慈爱,大至无伦。元嘉七年,儿随到彦之伐虏。妪衔涕追送,唯属戒归依观世音。家本极贫,无以设福。母但常在观世音像前燃灯乞愿,儿于军中出取获,为虏所得。虑其叛亡,遂远送北堺。及到军复还,而妪子不反。唯归心灯像,犹欲一望感激。儿在北亦恒长在念,日夜积心。后夜,忽见一灯,显其百步。试往观之,至径失去。因即更见在前,已复如向,疑是神异,为自走逐。比至天晓,已百余里。惧有见追,藏住草中。至暝日没,还复见灯。遂昼停村乞食,夜乘灯去。经历山险,恒若行平。辗转数千里,遂还乡。初至,正见母在像前,伏灯火下。因悟前所见灯即是像前灯也。远近闻之,无不助为悲喜。其母子遭荷神力,倍精进。儿终卒供养,乃出家学道,后遂寻师远遁,不知所终。
  篇幅是前者两倍,叙事则更为复杂,主要分两条既平行又交叉的线索同步进行,一条写母亲在家至诚奉佛:“母但常在观世音像前燃灯乞愿”,“唯归心灯像,犹欲一望感激”;另一条则写儿子在北魏做俘虏及逃归路上情况。两条线索在儿子归家看到母亲“伏灯火下”至诚奉佛之时聚合,描写更为生动感人。仿佛能够遥感,慈母在灯前对于远方儿子的祝愿,居然成为指引儿子迷途的明灯。也许故事的核心情节未必那么符合事理,但无疑是感人至深的,如写母亲送儿子去前线,“妪衔涕追送”,又如写儿子逃归路上的历险等等。在对“灯”这一神奇意象的处理上比前者更为繁复,摇曳多姿,尤其是“灯”的出现又隐没,隐没又出现,反复在前引路,最后与母亲所奉佛像前的灯合而为一,神奇至极,犹如电影里的特写镜头,具有很强的视觉冲击力。然而,所有这些却并不因叙事复杂而显得散乱,而是始终围绕感应征验母题的三个链条展开,即陷入困厄一归心释氏一征验显灵、得救,可以说是用此母题来统合全篇,显示出很高的审美营构水平。
  
  三、火光引路母题在中土叙事文学中的渗透和扩展
  
  火光引路母题,为中土接纳之后,更加神秘化和应然化,从而为六朝志怪所吸收和采用。
  其一,是求佛摆脱灾祸。刘义庆《宣验记》“车母”写某人被掳,其母“即然起灯于佛前”,心念观世音,祝愿儿子得脱。其子忽然归来。在逃脱途中,其“遥见有七段火光”,就奔望火光而走,走了七天终于还家。于是,原型数字“七”与火光引路母题结合起来。明代李日华《紫桃轩杂缀》卷一写庭秀偕郡父老四十余辈,涉鄱湖谒宪台讼冤。回程月黑风作船摇,一舟惶怖。一老父率众祝告,说是为廉官被污伸冤:“祝毕,帆端有火,忽如流电,谛视,三灯也,二小而一大,照舟洞明,风雨顿息。”据说,当时曹光宇还为此作《神灯传》印行。
  母题启发了解救出被囚困者的描写。小说如《绣云阁》第七十七回写到了佛光功能,说三缄弟子被困贪狼炼葫芦中五日,大士就在其中大放佛光:“四人惊起,望见前面光明照耀,随光而走,约行数十里,横隔一海,宽广异常。海岸之间,莲花座上,大士合掌低眉趺坐。”把四人导出葫芦,又化作樵子诱贪狼放出葫芦,而抛斧空中化为金龙。金龙故意让葫芦卷下,突以爪抓住贪狼,善财真人将其押回南海。
  其二,是神示少年学业精进。《晋书·陆云传》所载非常具有代表性:“初,云尝行,逗宿故人家,夜暗迷路,莫知所从。忽望草中有火光,于是趣之。至一家,便寄宿,见一年少,美风姿,共谈《老子》,致辞深远。向晓辞去,行十数里,至故人家,云此数十里无人居,云意始悟。却寻昨宿处,乃王弼冢。云本无玄学,自此谈《老》殊进。”“此类故事与中土神秘的丧葬文化结合,每多呈现为死者灵异对生者的善意庇护。火光引领其免于遭祸受难,从而走出命运的低谷。这一母题,与“逐兔见宝”的幸运英雄母题,彼此参照互补,神理相通。
  一般认为,唐代房玄龄等撰修的《晋书》好博采异闻。关于这一点,可参见刘知己《史通·采撰篇》等。因此,他们吸收了来自异域的这一母题是完全可能的。于是,极具文学性的《晋书》成为重要的中转站,给予后世叙事习惯很大的触发和引导。清代笔记则将灯火愈加神化:“康熙十一年八月廿六日夜,太仓、嘉定、宝山一带大雷电。空中有二灯前导,中有一绯衣者,乘白龙,甲士数十,亦持灯随其后。远近乡民尽见之,其灯忽高忽低。明晨视,灯光低处,花禾悉坏。”
  其三,是与丧葬风水术等结合,导人吉运。清初故事则将火光引路母题与墓葬风水的民间信奉结合起来:
  文登人赛从俭,卜地葬亲于黄山。南有邻某者,阴图其地,夜遗地主金,老妪赴茔,忽迷失道,有二童子执炬前曰:“妪欲往赛氏茔乎?吾为妪导。”中途谓曰:“此地诚善,但汝家不能有。赛氏当世科第,天启之也。”言已忽不见。妪乃在海港中,及觅路至茔所,则既葬矣。妪悔,述其故。从俭曰:汝言果不妄,吾子孙有仕宦者,即以十金为赠,书其言于券末。后从俭知三河县,子孙多仕郡县,皆不负约。康熙丙午元旦五更时,近村人遥见茔前有二炬绕行,曾孙玉舷以是秋举乡试,明年登第。己酉元旦复然,玉铉子璋以是秋举乡试,明 年登第。
  坟茔前面的两个火炬,就如同护佑该家族子孙的神秘力量的标签,给人以信心,昭示人希望。而与此两相映衬的,是阳世吉运也往往有类似的提示,不容人有所怀疑。钱泳《履园丛话》卷十五《神人呵护》也写:“苏城史家巷,当雍正、乾隆间,蒋、沈两家各有四第,蒋氏助教坦庵公在堂,父子会魁,兄弟馆阁;沈氏毅斋、砺斋、溶溪,三太史同时贵显。里人夜见两红灯往来,东西照耀,光彻通衢,凡二十余年。迨助教殁后,沈亦中落,自此红灯不复见矣。”
  其四,是引导孝子与失散的亲人团圆,达到个体伦理需求的完满实现。火光引路引导着孝子复仇故事与“识旧衫重逢”母题的融合。皇甫氏《原化记》写崔县尉赴任途中被舟人谋害,其妻王氏被霸占,王氏方娠,生子年十八九,入京赴举:“遇夜迷路,常有一火前引,而不见人,随火而行二十余里”,后凭老母所遗下襟有火烧孔的衣衫,与自己的祖母相认,告官论冤雪怨,全家团聚。就在儿子长大因而具备复仇条件并知晓真相之时,“火光引路”母题的介入,空间叙事与时间(回忆)母题的交叉,适时地构成了孝子冤情昭雪的契机,并导致祖孙奇迹般地相认。
  从明代拟话本以降直到清末,相关故事被不断重写,其中总少不了火光提示的发迹变泰,以及它所寄寓的遇难呈祥的乐观象征。例如,清末传闻写孝子陈金保年幼时遇变乱,父被害母被掳,逃亡中烟水茫茫:“瞰远处火光烛天,照树杪如流霞,乃伏地叩首,祝天神地祗,自愿得生,力为善以自赎。”②于是得到水神化为捕鱼老叟划船救护。可见母题喻示的善人得天佑意旨总会殊途同归地得以体现,呈现出强烈的伦理化趋向。而其中这一富有多重象征意义的饱满的火光意象,又是那么深具辐射性与粘合力,可以并且事实上能够同众多的别的母题类型融合。研究者注意到:“在中国古代小说发展的历程中,虽然现存以‘灯’命名的第一部文言小说集是传为唐人小说的《灯下闲谈》,但在那个时代,这种‘灯下闲谈’式的创作并没有形成大的气候。直至明清时期,以‘灯’‘夜’命名的小说集才得以迅猛发展起来,明代即有《剪灯新话》、《剪灯余话》、《觅灯因话》、《剪灯奇录》、《剪灯续录》、《剪灯琐语》、《秉烛清谈》等系列小说盛行于世;清代又有《夜雨秋灯录》、《莹窗异草》、《夜谭随录》等前呼后拥,可谓蔚为大观。”而由上述大量的文学史事实来看,这些“灯”的出现、增多,又岂能与火光引路的外来母题无关!
  一位德国哲学家指出:“几乎在所有民族中和所有与宗教有关的创世神话传说中,创世的过程与光的来临都是合二而一的。”在古代中国所受印度佛经故事影响的火光引路母题中,也带有鲜明恒久的神话色彩。只不过,到了明清时期,它已世俗化地同凡民百姓的日常生活理想结合,而且花样翻新,踵事增华。
  
  四、对于火光引路的生态物理解释
  
  火光引路的现实根据,当主要是人们观察旷野之中磷火而引起的神秘联想和进而生发的文学创作灵感。
  首先,明人陆容指出:“乡人尝言野中夜见鬼火、神火,鬼火色青荧,不动,神火色红,多飞越聚散不常。盖火为阳精,物多有之。世知木石有火而已,如龙、雷皆有火。夏天久旱,则空中有流火,今谓之火殃是已。海中夜亦见火,肥猫暗中抹之,则火星进出。壮夫梳发亦然。积油见日亦生火,古战场有磷火,鱼鳞积地及积盐,夜有火光,但不发焰。此盖腐草生萤之类也。”这一常见的自然现象,一些细心而善于观察的有识之士,也不是没有体察的:“朱晦庵《庐山纪行诗》有曰:‘斯须暮云合,白日无余晖。金波从地涌,宝焰穿林飞。僧言自雄夸,俗骇无因依。安知本地灵,发见随天机。’注云:‘天池院西数步有小佛阁,下临绝壑,是游人请灯处。僧云灯非祷不见,是日不祷,而光景明灭,顷刻异状。诸生或疑其妄,予谓僧言则妄,而此光不可诬,此地气之盛而然耶?’又有《观野灯》诗:‘飞萤腐草寻常事,作底兹山独耀芒。须信地灵资物化,金膏随处发精光。’他日又云:‘庐山下有宝,故常有光。吾江南平畴旷野,夜中常有燐(磷)火点点,往来不定,或自一而百千,或乱千百而卒归于无,俗云鬼火,岂所谓昭明燕蒿凄怆者耶?’”纪昀曾予以探讨:
  磷为鬼火。《博物志》谓战血所成,非也,安得处处有战血哉?盖鬼者,人之余气也。鬼属阴,而余气则属阳。阳为阴郁,则聚而成光。如雨气至阴而萤火化;海气至阴而阴火然也。多见于秋冬而隐于春夏,秋冬气凝、春夏气散故也。其或见于春夏者,非幽房废宅,必深岩幽谷,皆阴气常聚故也。多在平原旷野,薮泽沮洳,阳寄于阴,地阴类,水亦阴类,从其本类故也。先兄晴湖,尝同沈丰功年丈夜行,见磷火在高树岭,青荧如炬,为从来所未闻。李长吉诗曰:“多年老鹗成木魅,笑声碧火巢中起。”疑亦曾睹斯异,故有斯咏。先兄所见,或木魅所为欤?
  其次,清人还对前代诵经出火光的灵验表示了怀疑。说桐乡徐小山,暮雨中睹林薄中燐火一点,“光巨于灯,渐移近岸,闪影晶莹,照水如白昼,舟行则燐亦行,如为导引者”,这被认为是“善报”,但小山并未在此地收葬朽骨,于是作者指出,段成式记载的“见火两炬,百步为导”是念《金刚经》所致实际并不可靠:“然小山素亦未尝持经咒,即成式之父所遇导火,亦未必果为诵经所致也。”
  诚然,中国古人关于火的体察,早在大量保存先秦史料而成书于汉代的《山海经》中即有载录:“又西二百八十里日章莪山……有鸟焉,其状如鹤,一足,赤文,青质而白喙,名日毕方,其名自叫也,见则其邑有讹火”;“毕方鸟在其东,青水西。其为鸟,人面,一脚。一日在二十八神东。”袁珂《中国神话传说词典》也认为,其火鸟类似《封神演义》中的“火老鸦”。事实上,古代火神形象之一即如鸟的火神,当然这也与鸟崇拜的民间信仰有关。《法苑珠林》卷五十八引《白泽图》称:“火之精名日必(毕)方。状如鸟,一足。以其名呼之,则去。”李绰《尚书故事》:“汉武帝时当有外域献独足鹤,人皆不知,以为怪异。东方朔奏日,此《山海经》所谓毕方鸟也。验之,果是。”然而,从上述众多确凿的文本显现来看,只是到了外来佛经文学所裹挟的火光引路母题触发之后,关于火光与人的命运的有机联系,才愈益增多膨胀,构成了具有稳定性、普遍性的恒久母题,为华夏之邦那些遭受坎坷经历的个人命运书写,增添了一个不断生长的绵长套路。
  因此,倪豪士先生认为:“毕方也和《山海经》里的‘野中’、‘游光’联想(联系)在一起,而这两个名词再加上袁珂的阐释,让我们想到西方一种类似的东西——鬼火(磷火)(ignis fatuus),这种现象通常起因于腐朽的草木和动物所产生的气体(特别是甲烷)而自动起火燃烧(在沼泽区十分常见);在西方,它被认为是飞碟或是拿着火把的人,而根据北欧的传说,这种徘徊不去的火光看起来就像妖精——鬼火(elglicht,vaenylis)之类的措词反映了这种想法,把它当作恶运来看,凡是看见它们的人就会遭到妖精的恶作剧。”这些恐怖的母题书写在古代中国的确并不少见,然而,火光引路母题及其佛教譬喻文学和乐观积极的核心意旨,才真正称得上是关于火光话语的抒写主流。
  
  (编辑:刘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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