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行的代沟

来源 :小说月报·原创版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yinleis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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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王在出远门之前一定会把许多准备工作做好、做细,特别是开车跑长途。跑长途不比那些拽着行李箱说走就走的主儿,人家是绅士、淑女,还有只背着一个小挎包就走的,玩儿的是一种风度。老王出远门儿是纯粹的劳动。当然,这还要看跑多远的路。如果是在省内,就可以准备得简单一点儿,毕竟老王在本省有熟悉的朋友,常来常往的,车一旦出了毛病,可以去找那些散居在龙江大地的朋友帮忙,还管他饭吃,然后,长亭外,古道边,把老王送到公路上,挥手告别,看着他开车离去。如果要跨越几个省,跑那种纯粹的长途——当然,不能说其他省份老王没朋友,但天南海北分布的,多是一些客气的朋友,途中有了麻烦找这样的朋友帮忙,不太明智。
  这不是老王的错,而是寻常百姓的生活太丰富多彩了。
  当然,在跑长途之前,还要把该准备的东西再一次认真地审核一下,最好事先写在一个单子上,以免走的时候慌慌张张地忘掉了——这种事是经常发生的。与此同时,还要根据个人的基础病情,有所准备——假如你的胃不太好,经常返酸水(老王从年轻时胃就不太好。卡车司机的职业就是经常饥一顿饱一顿,不得胃病才怪),胃药必须要带。这样,在旅途中才能保持一个愉悦的精神状态。
  介绍一下老王。
  少年时代的老王是交通技校毕业的,学开汽车和修车。老王读了三年,肯定是科班出身。这也是老王引以为骄傲的资本。无论在理论上还是技术上,老王都是货真价实的前辈。有趣的是,老王虽然是交通技校毕业,但本文的作者并没有把老王的人生局限在开车上。作者笔下的老王除了开车之外还有多种爱好——可能是老王的前生在投胎之前,尚有一些没有被删除干净的技能与爱好,比如对旅行的爱好,等等。
  老王每年都组织几位老朋友开车出去旅行。他们从不去那些俗不可耐的旅游景点,通常选择那些游人极少去的地方,在那里租一间民宅,然后,哥儿几个在一起野炊、野钓、爬山,等等,红轮西沉,几位老朋友在院子里一起做饭、喝茶、聊天儿。完全是自由的,放松的,想说什么说什么,想骂谁骂谁,想涮谁涮谁,非常开心,非常愉快(原则是不带女人)。
  除旅游之外,老王还爱好医学。这有点儿不可思议,一个司机爱好哪门子医学呢?这一点连老王自己也不理解。比如说,他在少年时代就喜欢读《濒湖脉学》《黄帝内经》《伤寒论》《金匮要略》《温病条辨》等等,知道自古以来中医的“六不治”。比如“骄恣不论于理,不治”(意思是人非常傲慢、骄横,不治)。比如“重财轻身,不治”(意思是自己病得很重,也不肯花钱医治,不治)。再比如,“信巫不信医,不治”。等等。包括医科大学、中医药大学的那些教科书,老王都是当小说读的。由于有这方面的资本,老王常常在朋友聊天时感慨地说,古代教育,医学是其中非常重要的一门课程。现在的学生除了简单的生理卫生课(老王记得上初中时候有这门课,课堂上,教生理卫生的老师提着一只活蛤蟆的腿,出其不意地将蛤蟆的头部冲讲台猛地一摔,蛤蟆立刻就晕过去了,随后老师用一根针反复地刺蛤蟆的脊椎,针刺下的蛤蟆会不断地抽搐。啥意思呢?说明脊椎神经也在发生作用,并不是所有的反应都靠大脑支配),再就没别的了,如防疫知识。老王说学生的授课内容当中没有防疫知识,是教育界的大失误。朋友们听了就随声附和地点头。也不是乱点头,他们还是认为老王说得有一定的道理。
  本来老王的这种爱好不过是一种爱好而已,俗话说得好,“爱牛,爱马,爱胡不拉(一种鸟)”,人各有各的爱好嘛,况且老王的爱好并不离谱。但是老王并没想到,自己这种爱好会在他未来的生活中发挥积极作用。
  像闪电一样,老王的岁数呼啦一下子就大了,家里人,包括老王的姐姐都不希望他继续开车了,认为这么大岁数没必要再扛这个风险。还好,在这个阶段老王自己也厌倦了开车的活儿,一天围着卡车跳上跳下,忙来忙去,东跑西颠的,他突然觉得有点荒唐。
  人这一生,有些事情就是鬼使神差,不打算开车的老王居然开了一家药店——老王的夫人在一家医院的药房工作。开这家药店也是闪电般,老王一拍脑门子决定的。如果说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事儿,那么,老王开药店自然也有他的缘由。
  话说那一年,全国爆发了SARS。老王开卡车从黑龙江的“建三江”农场往北京拉运大米,为了稳定北京的粮食供应。这活儿很高尚也很牛×。但是出问题了,老王的妻子就在这个时段感染上了传染病,对,SARS,就是它,它是杀害老王妻子的凶手。老王做梦也没想到自己的妻子会染上SARS,而且很严重,仅仅几天,这个和老王相濡以沫多年的女人就撒手人世,丢下了他和他们的儿子。老王非常伤心。
  那个年代,政府提倡一对夫妇一个孩儿。老王夫妇只要了一个,而且要得很晚。自老伴儿去世以后,老王没再找新伴儿,一直是自己带着儿子生活。又当爹又当妈,毫无疑问,那是一种手忙脚乱的生活。斗转星移,现在儿子已经是大四的学生了。
  坦率地说,老王也是一个健康的男人,若说健康的男人不想女人那是假话。近来,老王有了一个临时的情人,只是双方亲爱得比较纠结。这主要是源自于老王的态度和立场。老王绝不找那种会把他赖上的女人,即死打烂缠非要跟他结婚的那种。那他担心什么呢?他担心儿子受委屈。
  再说老王和他儿子之间的关系。近年来,老王的儿子正处在叛逆期,他们爷儿俩经常产生矛盾。他们爷儿俩的矛盾还不是那种尖锐、激烈、冷漠的对抗。简单说,就是爷儿俩无论什么事情都谈不拢。那种状态我也说不太好,就是彼此不仅很客气,还很幽默,但骨子里就是聊不顺当,感觉在他们父子俩之间隔着一层厚厚的泡沫板。平时他们父子之间的谈话绝不会超过一分钟,超过一分钟儿子就说,老爸,您先歇一歇,不好意思,我还有点儿急事要办。您最爱您的儿子了,是不?说完就走了。气得老王连想发火的理由都没有。
  再介绍一下老王和他的妻子。
  老王和他的妻子感情非常好——读者已经猜到了,他们上小学的时候就是同学,一直同学到初中。后来他心仪的这位女同学上了高中,老王去了交通技校。從此就断了联系——这是后话,先不提。单说老王的婚后生活。老王婚后的生活比较艰苦,那个时代寻常百姓家的生活都不富裕,但他们过得非常愉快,非常和谐,就是那种相敬如宾,举案齐眉的状态。   前面介绍了,老王作为职业司机,常年跑外,一直在忙,总是在忙,白天忙,黑天忙,过年过节也忙。丈夫开车出远门了,老王的媳妇除了去医院的药房上班,就在家里守着,等着,盼着,唠叨着,心疼着,为他做饭,为他做好所有的后勤服务。但在老王看来这一切很自然,两口子不就是这样吗?怎么说呢,那时候老王完全没有料到媳妇还会死。
  老王的媳妇对他们的儿子特别好。老王的儿子最后能够上大学,起地根儿上说,应该是他媳妇的功劳。儿子上学的时候她负责接送,陪着儿子做作业,陪着儿子考试。没想到的是,她竟然被SARS拽走了。老伴儿活着的时候经常对儿子说,儿子,你要好好念书啊,你要是不好好念书老妈就没办法活啦。老王在旁边听了皱着眉头说,不上大学你就不活了?那些没考上大学孩子的家长不都活得好好的吗?我就没上大学,连中专都不是,不活得也挺好吗?媳妇真诚地说,我就是希望我儿子念大学,当初我上高中就是为了考大学,后来因为家里没钱,爹妈不让我念了,还是一个黄毛丫头呢,就早早地参加工作了。老王说不然早就是主治医生了,是吧?老王说这样,我负责挣钱供他上大学,上不去就给我挣钱去,挣了钱买房子,娶媳妇,生孙子。这总行了吧?老王的媳妇儿笑眯眯地说,听上去也挺不错,哈?
  小有遗憾的是,老伴儿活着的时候是希望儿子考沈阳药学院,离家又近,回家也方便。但儿子还是报考了武汉大学。武汉大学在全国是很有名的大学,我有几个朋友都以自己是武大人为骄傲,为自豪,为牛×。他们经常挂在嘴边上的一个话题就是,武大到了三四月份樱花开了的时候,哇,特别美,如何如何。好像武汉大学是一个旅游景区。
  儿子考上大学了,老王特地到老伴儿的墓前把这个好消息告诉她。老王说,老婆子,这回你高兴了吧?你儿子争气呀,如果没有你这么多年对他的照顾,他上哪儿考大学去?也就跟我一样是个“车豁子”(司机)。现在想啊,我觉得当初你说得也对,我以前在外面开车你就担心,要是咱儿子也是个司机,那你就更担心了。这回你就把心放在肚子里吧,踏踏实实地休息吧。
  儿子去大学报到是老王陪着他一块儿去的。路上,老王对儿子说要是你妈活着就不用我陪你去了。儿子听了一声没吱,看得出儿子心里很难受,而且对父亲也很冷。老王不知道自己哪个地方出了问题。其实哪个地方也没出问题,简洁些说,就是青年人的叛逆期。
  书归正传。
  临近大学放寒假的时候,儿子从武汉给老王打来了电话。说实话,老王懒得接儿子的电话。儿子通常是假惺惺地问一下老爹好不好啊,身体怎么样啊,然后就直奔主题——钱。
  老王拉着长调说,说吧,要多少钱?儿子笑嘻嘻地说,亲爱的老爸,不要这么赤裸裸的好不好?您给儿子留一点儿面子。老王乐了,在这方面他太了解自己的儿子了。怎么,这次不要钱了?儿子说钱肯定是要的,恐怕还得多要一点儿。他还告诉老爸今年放寒假他打算不回家了……老王哼了一声,还说钱吧,要多少,给我一个数。儿子说不好意思呀仁慈的老爸,五千吧。老王说,少不少啊?儿子说那就四千。接下来儿子的话就有点人情味儿了,老爸,我倒是有一个建议,我觉得您应该考虑去我大姑家和他们一块儿过年,这样您就不会感觉到孤单了。老王告诉儿子大姑去世了。儿子听了大吃一惊,啥时候的事儿?老爸说走两个月了。儿子沉思了一会儿,老爸,我还有一个建议……老王一听就要撂电话。儿子说等等,等等,不要耍老人脾气,听我把话说完。我建议过年期间您去一趟欧洲,或者美洲旅游。有很多人都是利用春节的假期出去旅游。这不仅解决了老宅男的孤单问题,而且春节期间旅游费也便宜。对了,据说有一种游轮,哇,吃得非常非常好,简直好得不要不要的。您又那么爱好旅游。您觉得我的建议怎么样?挺好是吧?老王没有吱声,儿子沉吟了一会儿,生气了?沉默就是反对呗。得了,我还是争取回去吧。老王一愣,心想这变化也太快了。但嘴上却说,我从来不强迫别人听我的意见。这是像开药店,你想买的药,我卖给你,你不想买的药我也不推荐给你。儿子说又是“六不治”。老同志,注意一下分寸。老王说我们共勉吧。说完老王就把电话挂了。老王刚挂了电话,儿子的电话又打了过来,老爸,差点忘了,我想告诉您,我有女朋友了,湖北黄冈的,挺好的,长得也很好,像小灯笼果似的,酸酸的,甜甜的,人不错,家庭条件也挺好。就是……老王问就是什么。儿子多少有些纠结地说,就是她说话的语速太快,听得我有点缺氧的感覺……
  爷儿俩正说着呢,儿子说,老爸我先接一个电话,回头我再打给您。
  一个小时后,儿子打来了电话,告诉老爸他决定回家陪他一块儿过年,机票已经订完了。老王说知道了。说完挂断了电话。
  虽然老王在电话里是这样一副德行,但是他听到儿子真要回来陪自己,特高兴,甚至还有一点儿小激动。万一儿子再把那个“酸酸的,甜甜的”,未来的儿媳妇一块儿带回来,那就是双喜临门啦。不过他的儿子他了解,总是变来变去的,常常是眨眼工夫又改变主意了。老王心想,唉,姑妄说之,姑且听之吧。
  让老王惊喜的是,儿子真的回来了。
  儿子进门把双肩背一扔,说,老爸,我回来了。
  老王问,你那个“酸酸的,甜甜的”女朋友没跟你一块儿来呀?黄啦?老王一边说一边向门外张望着。
  儿子说,老王同志,您就不能想儿子点好吗?您应该祝福儿子才对。
  老王问,黄没黄吧?
  儿子说,黄了。
  老王一听愣住了。
  儿子说,您不想知道为什么黄的吗?
  老王故作不屑地说,你爱怎么黄就怎么黄,想怎么黄就怎么黄。
  儿子无奈地说,您这爹当得挺奇葩呀。
  自从老妈走了以后,儿子每次回来都看到家里收拾得干干净净的。厨房,锅碗瓢盆光可鉴人,摆放得有条不紊。在客厅里,儿子还发现老爹收藏的碟片越来越多了,老的旧的存了整整一柜子。看到这些儿子就了解老爸一个人在家里是怎样一个生活状态了,心里不免有点酸酸的,但嘴上却说,老爸,您一个人在家过得挺滋润哪。哟,这还有笔记哪,我看看您都记些什么呀,电影台词?“你认真对待生活,生活就会更美好。”“所有的答案都在大自然中。”“每一个人都有他童年时的梦想。”上帝呀,老爸,您简直就是个青葱少年啊。有时候我在学校还抽冷子挂念您一下,看来完全没必要啊。老王感慨地说,不是有那么一句古话吗?“儿行千里母担忧,父行千里儿不愁”嘛。   儿子抬起头来说,说别的都没用,老爸,馋您做的熘肉段儿了。
  谁也没想到,儿子回来没几天,新冠肺炎疫情就爆发了。紧接着,武汉封城。更为严重的是,缺医少药成了湖北抗击疫情的最大挑战。老王决定捐赠一些防疫用品,并亲自开卡车运到武汉去。
  老王就是这么个人,说干就干。
  那天老王正在往车上装那些防疫用品的时候,儿子过来问,老同志,您打算去哪儿啊?老王告诉他,湖北,你念书的地方。儿子奇怪起来,人家都恨不得从武汉往外跑,您倒好,这种时候还想着去湖北,老同志,没喝高吧?老王回过头看了儿子一眼没说什么。儿子笑嘻嘻地说,对对对,我没权干涉您的行动自由,反正我是哪儿也不去,特别是湖北。我在武汉上了快四年的大学,差不多就是个准湖北人了。老郎中,您没看到吗?现在各地都在防着从湖北出来的人哪,只要一露头立马薅住,先隔离十四天。我呀,还是一个人在家里待着吧……老爸嘱咐儿子在家好好待着,不要乱走。还有,别忘了三天给花浇一次水。儿子想了想,得嘞,我帮您装装车吧,也算是对疫区人民做一点儿贡献,献一点儿爱心。
  父亲一边装车一边问儿子,你和你那个“小灯笼果”处了多少时间?儿子告诉老爸不到两周。老王古怪地笑了,比居家隔离时间还短啊。我说儿子,这算什么呢?闪电式恋爱?儿子说老同志,现在的年轻人就是这样,爱肯定是真的,但是常常是闪来闪去,跳来跳去。处几天感觉不好就散了,像闪电一样,很灿烂,很美,很真实,很刺眼,也很虚幻。紧接着呢,下一个闪电又在云里雾里酝酿着了。老王摇了摇头没说什么。儿子说老同志,我可提醒您,儿子不是因为失恋回来疗伤的,如果说是有伤,那也不过就是表皮擦伤,谈不上什么失恋。千真万确,我回来就是陪您,信不信随您。说完儿子叹了一口气,只是没想到,我回来了您又要走。行动线反行动线哪。老王心想,爱怎么着就怎么着吧。
  儿子突然冒出一句,老爸,其实您这人挺好的。老王说,此话怎讲?儿子说也没什么,一种感觉而已,您别太往心里去。不过从您这表情我也看出来了,您不希望别人夸您。这让我想起一部美剧《海豹六队》,那个外号叫“阎王”的队长被救回来之后,在一家小餐馆吃饭,餐馆儿的老板很敬重他,跟他照了相,说今后他到这个饭馆吃饭全部免单。“阎王”一听,把钱包里的钱全都掏出来摔在桌子上,说了声“失陪”,站起来就走了。老王听了之后,冲儿子伸出了大拇指,汉子。
  装完了车,在卫生间,儿子边洗手边跟老爸说,这个这个,我想了一下,我一个人待在家里也挺无聊的,再说我也没必要在家体验老爸宅家的生活,要不,我给您搭把手,咱爷儿俩一块儿去湖北?老王说,咱俩一块儿走你不觉得别扭吗?你不是常说咱爷儿俩有代沟吗?儿子说,代沟肯定是有了,但是,什么沟也没有比支援武汉重要是吧?老王戏剧性地端详了一下儿子说,不仅如此吧?儿子乐了,老同志不要活得太机警,实话跟您说吧,我女朋友给我发微信了,她说在这生死关头特别想见我,还画了一个掉眼泪的小人儿。老爸,您说怎么办?我总不能见死不救吧?老王说,你怎么救啊?你懂医吗?连安痛定和去痛片都搞不懂,弄不好你不但没救了她把你自己也搭进去。别添乱了,踏实待着吧。儿子不高兴了,告诉你老郎中,我可忍着气呢。我是不懂医,可是我可以学呀,防疫这东西还难学吗?再说了,在非常时期和女朋友在一起,无论怎么说互相也是个安慰,是个支撑呀。精神战物质,物质战疾病。这个道理您总该懂吧?老王失声地笑了起来,心想,不是黄了吗?咋又变成女朋友了?现在的年轻人说话一点儿谱都没有。儿子看到老王的样子立刻郑重起来,老同志,我知道您對我绝望了,但是,您不能对我的良知绝望。我即便是救不了她,至少我还可以当一个志愿者帮助别人,帮老爸您把防疫用品运到疫区去。用你们这一代人的老话说,难道这不是救死扶伤的革命人道主义精神吗?老王笑着说,得了儿子,不管怎么说,搭我车去湖北还能给我省点车钱。不过,儿子,我可把丑话说在前面,我这个车不拉游手好闲的客人。而且这一路一切都得听我的,你要是觉得这样不行,不舒服,代沟太深,掉到沟里可没人救你。儿子说,行,有您的,有脾气啊,有形象,我听您的,我服了,我软了,我瘫了还不行吗?说完,儿子嘟囔起来。老王说你嘟囔啥,这还没开始出发呢。儿子嬉着脸说,我哪敢嘟囔啊,我啥也没说,我自言自语行了吗?我在做自我批评,行了吧?老王叹了口气,唉,小的时候你那么听话,为什么长大了就这么不听话呢?儿子说那时候我没有思想,现在我有思想了。
  回头说老王筹集的这些防疫用品。说实话,老王筹集这些防疫用品也挺不容易。但是之所以他能把这件事情做成,得益于他开药店的便利条件和人脉。联系这件事的时候,老王跟人家说明自己购买的这些防疫用品是捐赠给武汉疫区的。中国人就这点好,平常你看不出来什么,甚至还有一些钩心斗角、争权夺利的事,但是在大灾大难面前,一个个都像圣人似的,都觉得这是做积德的事儿,都挺支持他的。老王打算付钱的时候对方说,拉倒吧,别跟我扯这,这都啥时候了,还他妈的钱、钱、钱。老王说那我给你鞠个躬吧。对方说我也给你鞠个躬。于是两个人像日本人那样相互鞠起躬来。在一旁看的人都笑得不行了。儿子是跟他老王一块儿去的,大小伙子了嘛,帮着老爸装装车什么的。每到一处,儿子发现老爸认识的这些老家伙都挺有意思的,一个个还都挺幽默,心想,东北人就是东北人,老的少的都一个德行。好玩儿。
  老王还是第一次看到儿子这么卖力气地帮自己干活儿。于是,老王拿出手机给儿子拍了照片和视频,边拍边告诉儿子,我把这些照片和视频传给你,你再发给你武汉那个“酸酸的、甜甜的”小灯笼果,嘚瑟嘚瑟呗。儿子听了多少有点儿烦,老爸,不是跟您说都黄了吗?老王心里乐了,心想你刚才不是说她是你女朋友吗?儿子看得出老爸表情上的意思,再说了,嘚瑟啥呀,有什么可嘚瑟的?蚂蚁拉大炮啦?老王听了哈哈大笑起来说,还蚂蚁拉大炮,别说,你比喻得还挺恰当的。儿子看着老爸开心大笑的样子说,老爸,您这一笑太有男人味儿了,真的,这么多年我都没看您这么开心大笑过了。老王说,儿子,关键是干什么事情要持之以恒。那话怎么说来着?程咬金三板斧,激动一阵就瘪茄子了。不行。儿子撇了一下嘴说,到底是江湖郎中啊,连瘪茄子程咬金都搬出来了。老王立刻严肃起来,小子,不愿意听了是吧?不愿意听你可以坐火车坐飞机走。儿子说我倒是可以坐火车坐飞机,可是人家一问,你都曾经去过哪儿啊?武汉大学的。哇,立马隔离十四天。与其那样我还不如忍着点儿搭您的车回去呢,就当是被流放了。老王笑了,你能这样认识问题就好。儿子庄重了脸,老同志,说正经的,我也不光是为了搭您的车回湖北,重要的是还可以帮您做点事儿,您开车开累的时候我可以换换手。这总比憋在家里发呆强吧?老王说听明白了,就是一个搭车人。儿子说,精准。老王长叹了一声,哎呀,你这个搭车人可不便宜呀,这一路上我还得管吃管住。儿子说不用,老同志。您吃,我看着;您睡,我站着。这总行了吧?我还不知道您,钱对您来说比儿子重要。对吧?   出发之前,老王把卡车做了出远门的例行保养。换换机油——用修理工的话说:“换机油如同人换血。”换了机油的卡车精神着呢。然后再清洗清洗“三滤”,检查轮胎、刹车、备件等等。一切都整妥了,感觉好像眼前的道路也亮堂了。再带上牵引绳、防滑链——虽然说现在高速的路况特别好,但是万一哪个路段修路就得下道走泥泞的便道,赶上大雪天更麻烦。好在老王是东北人,在冰雪路面上开来开去的也开了半辈子了,没问题。同时还要考虑到路途遥远,万一赶不上饭口,过了宿头就得在车上吃,在车上睡。睡好办,驾驶室里后面有一张窄窄的床,带上毯子和枕头就可以了。但必须带上路餐,像方便面、火腿肠、榨菜以及旅行炉子、炊具、大米、油、蔬菜,等等。简单地说,就是爷儿俩把日常生活挪到高速公路上去。
  爷儿俩选择在大清早出车。这也是老王开车的一条经验,所谓“赶早不赶晚”。而且早晨开车“出道”(跑得多)。出发前老王再一次检查了家里的煤气、水、电,该关的关,该调小的调小。但是家里的那几盆花怎么办呢?老王的妻子生前特别喜欢花,老伴儿去世以后这些花一直由老王精心伺候着。当然也可以听天由命,但老王心里不落忍哪,便打电话把这些花托付给自己的外甥女照顾。外甥女痛快得很,好的,我有空就给您浇去,如果没空那就没办法了。退一万步说,舅,如果花都死了,我负责再给您买一批,我同学就是开花店的。放心好了。老王立刻喊了起来,别死了呀,你舅妈最喜欢这些花儿了。外甥女说,哦,生死恋哪。明白了。放心吧。舅啊,没想到您还挺浪漫啊。老王说,扯。
  三星未落,爷儿俩就开车出城了。
  一上车儿子就戴上了耳麦,闭着眼睛听他的音乐。老王看了一眼没说什么,他知道儿子是个音乐爱好者,特别喜欢弹吉他。再说起这么早这小子还没睡醒呢。他想了想,将车停在路边,让儿子到后座的窄床去躺着休息。儿子这次倒是挺听话,软塌塌地就钻到后面睡觉去了。
  行驶中的卡车就是一个流动的摇篮哪,很快,老王就听到了儿子轻轻的打鼾声。老王心想,毕竟是个孩子啊。
  利用这段时间我再补充介绍一下老王的相关状况。
  老王开药店已经干了差不多有二十年了。说实话,开药店还是蛮挣钱的。有了钱之后的老王也做了一点儿其他方面的投资,收益也都挺好的。这么说吧,现在老王的家庭生活,包括儿子将来出国留学,包括小兔崽子和第三代小兔崽子的生活都有保障。尽管如此,老王还是有一些担心的事情,担心什么呢?举一个小例子。记得那是个春天,春天总是让人有一种愉悦的心情。当时儿子正在客厅弹吉他,见老王过来有说话的意思,就说老同志又有什么指示。老王说没什么指示,就是跟你聊聊天儿。儿子坏笑着说,老爸,您应该找跟您岁数差不多的人聊天。对了,我建议您尽快找一个老太太做个伴儿,省得没事的时候总闹腾我。您儿子有您儿子的生活。这您应该很清楚的,青年人和老年人就是尿不到一壶去。老王听了之后忍了,这一次他是真的有话想跟儿子沟通沟通,所谓心存块垒,不吐不快。同时他也想了解一下儿子内心的真实想法。总之,这件事儿憋在老王心里有些日子。老王并不想破坏谈话的气氛,说,嗨,就是闲聊几句嘛,爷儿俩总不能不聊天吧?儿子说,请。老王很父亲地说,你看,老爸打拼这些年,也挣了点钱,而且将来这些钱呢,肯定是由你来继承……儿子立刻打断了老王的话,打住,您随便,愿意给我就给,不愿意给,您愿意给谁给谁。老王说,我能给谁呀?我就想问问你,如果这些遗产由你来继承,你打算怎么用呢?是打算继续经营药店吗?儿子放下吉他问老王,爸,您是不是想听我的心里话?老王说当然了。儿子立刻兴奋起来,我要是继承了您的财产,第一件事就是把药店卖了。老王忍住气问,卖了之后呢?儿子兴奋地说,我还想把那些房子也卖了。老王尽力忍住内心的怒火说,好好好,房子也卖了,那留这些钱干什么呢?儿子说办一个乐队呀。老王腾地一下站起来,骂道,混账!说完拂袖而去。儿子望着老王的背影嘟囔起来,不是您要跟我聊天吗?不是您想了解我的真实想法吗?我说的就是我的真实想法。
  这次出远门,老王还跟那个女人打电话告一下别,并把药店托付她代管。她是老王聘的店长。女店长听了之后半天没言语,最后说,路上照顾好自己,照顾好咱儿子。老王说好的。女店长说,老王,你是个好人。老王开玩笑说,对,比不好强多了。
  这一路上,由于新冠病毒疫情的原因,父子俩开车每到一处都需要停车登记,量体温,出示身份证,留电话号码,还要说明从哪里来到哪里去,拉的什么东西,等等。气氛有些紧张,确有一种临近战时的感觉。这一路他们所经过的村、屯、镇、市,看到了许多“极端幽默”的标语口号。
  躺在驾驶室后面窄床上的儿子翻过身来指着前面说,老同志,看见没有?标语上写的“今年上门,明年上坟”“今年到处乱跑,明年坟上长草”。老王点点头说,看来这场瘟疫的确很严重,不然也不会整出这样的口号来。
  不过也有一些挺有人情味儿的标语,像“现在谢绝您入村,春暖花开您再来”。老王指着这条标语说,你看这样的口号多好,有人情味,温暖。儿子说,可不,老爸,您看那个口号,“不戴口罩乱集聚,家人含泪过头七”。这是怎么说话呢?老王说有时候你不这么血糊拉地说,有人就是不明白。我给你举个例子。过去咱黑龙江一直被朝廷视为“龙兴之地”,严加守候,还下了禁令,不允许人们在这块土地上开荒种地。可还是有人偷偷地跑进深山老林里去开荒种地。是啊,咱们的黑土地太肥沃了。儿子说等等,老同志,跑题了吧?老王接着讲,当年那些偷偷跑到黑土地开荒种地的,多是闯关东过来的山东人,他们哪见过这么肥沃的土地呀,不仅开荒种地,有的人还偷偷地种鸦片。虽然官府贴了布告,不允许老百姓私自开荒种地,但仍然屡禁不止。官衙上的人把那些偷着开荒种地的人抓来一审,问,你没看过衙门贴的布告吗?不允许开荒种地。被抓的人说俺不识字儿,让识字儿的人给咱念念,都是文言文,之乎者也的,俺也不明白是个啥意思。衙门的人听了觉得有道理,于是把布告词儿改了,用老百姓的大白话写,说,不要再种地开荒了,要不就吃官司了。这么一说老百姓全都明白了。儿子听了之后心中突然生出一种小崇拜,老爸,您懂得挺多呀。老王淡淡地说,小子,过去我们交流少,你当然不知道。儿子笑嘻嘻地说,老爸,我只知道您会做熘肉段和拔丝土豆。老王也笑了,瞧你这点儿出息。儿子撇着嘴说,您看您看,本来聊得好好的,您又扯到这上面来了!老爸,要是过去呀,我一摔门就go(走)了。现在没招了,咱爷儿俩就是再谈不拢我想下也下不去呀。老王转过头来郑重地告诉儿子,没事的,你要想下去我随时把车靠边停呀。儿子说老同志,不要这么说话好不好?搞笑啊?不过,过去我还真不了解老爸您居然知道那么多。怎么说呢?怎么形容您呢?对,您是一个挺丰满的老爸,真的。老爸一边开车一边说,小子,是,有些地方老家伙的确不如年轻的,比如电脑啊、手机呀、互联网啊,等等,这些东西就得向你们年轻人学习,而且读书量也不见得比你们年轻人多,视野也没有你们开阔。但是在传统文化上不比你们差。這是咱爷儿俩聊到读书了,你爷爷就喜欢读书,他常说“家中书多子孙贤”。所以,儿子你记住了,读书不光是为了长知识,最重要的是长德行。儿子,你爷爷的那些藏书你读过几本?儿子说偶尔翻过。老王说没事的时候我也想,你爷爷留下的那些书等我死了以后会怎么样呢,我估计有两个去处:一个是留给你,但是你可能不喜欢。那么,我就把这些书全部捐给社区图书室。儿子立刻说别全都捐了呀,有关于医学和音乐方面的书我还想留着。老王转过脸来问,怎么,你还对医学感兴趣呀?儿子说关键是我同学有个小病什么的常常来问我……老王打断了他的话,问你?问你还不如问胳膊肘呢。儿子解释说,咱家不是开药房的嘛。一问三不知我也不好看哪。所以我多少也得看点儿这方面的书籍。对不对?老郎中。作家阿成不是有那么一副对联儿吗,上联是“多看点儿,少看点儿,多少看点儿”。老王好奇了,下联呢?儿子说,下联是“早看点儿,晚看点儿,早晚看点儿”。横批?儿子说,“看点儿是点儿”。   平时这条通往关里的高速公路车来车往的,非常繁忙。现在空空荡荡的,一条路一直延续到天边,绝少见车辆行驶的影子,空旷、单调,有一种无形的压抑。老王打开收音机听疫情报道,又新增了多少病例,又康复出院了多少,又死了几个。听过了,老王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然后打开音响听音乐,缓解一下。平时老王就很喜欢听那些老歌,可以说正是这些老歌,在他一个人孤独和寂寞的时候陪伴着他,抚慰着他。儿子则戴着蓝牙耳机听他喜欢的那些流行音乐。老王看到儿子听音乐那副痴迷的样子,小声说,唉,鸡鸭不同圈哪。没想到这话居然被儿子听到了。儿子摘掉了蓝牙耳机,老爸,您说的话我听到了。怎么说呢,摊上我这样的儿子您就认命吧,您认为我没出息,是扶不起来的阿斗,对呀,没错,就这样了,您讲话了,您就是把我绑在一根铁柱子上我也往下出溜。老同志,认了吧。老王不屑地说,我才不想改变你的命运呢,我只是在想怎么改变我的做法和想法。儿子问,想明白了吗?老王看了看前方空旷的路,长长的路,说,想明白了,我的家产真不能留给你小子去糟蹋,说到底,这些财产也是我多年来辛辛苦苦的血汗。儿子说您可以把它捐了嘛,省得让我糟蹋了。老王突然咆哮起来,你以为我不敢吗?我说做就做,现在我就可以留遗嘱。儿子笑嘻嘻地说,这我信,没问题。我可以替您执笔。嘻。老王说用不着,兔崽子,你现在就给我滚下去!儿子见老爷子真的发火了就说,老同志,您的脾气咋这么不好呢?两句话合不来火冒三丈。这不行,您得允许别人说话,过去您就是不让我说话,所以咱们爷儿俩才越处越生。对不对?老王听了扑哧一声乐了,觉得这小子说得也有几分道理。儿子看老爸樂了说,这就对了。用商人的话说,叫作“和气生财”。再说咱事先都说好了,咱爷儿俩这一路走,我除了帮您开开车,更重要的是照顾您。虽然您是江湖郎中,但是天下郎中是看不了自己的病的,万一您有个头疼脑热的,老胃病犯了,还得我给您跑跑腿,端个热水,整点热粥啥的,是不?所以呀,老郎中,不要撵我。现在儿子脸皮厚着呢,您怎么撵我都不下去。我不上这个当。对了,老爸,您是不是有点累了?累了就换换手啊,您毕竟岁数大了,身体不行了,不服老不行啊。老王说累了的时候我会让你开的。儿子说你们这些老人啊,对我们年轻人就是不放心。长江后浪推前浪,一代新人换旧人。将来这个国家,包括咱家的大药房,还得由我们这代人来治理,你们放心不放心的有用吗?这是历史潮流,而且,我们会比你们干得更好。老王说得了得了,我靠边停下你来开。
  老王将车靠边停下来,父子俩换了位置。儿子的个子比父亲要高,他把座位稍微调低了些,又调了调倒视镜,然后放下手刹,打左转向灯,驶上主道。老王看到儿子这一系列的动作心里还是挺美的,心里想,作为一名司机,有些动作就应当是下意识的。儿子一边开车一边说,我妈不让我学开车是怕出危险,而您呢,就告诉我一定要学会开车,我还记得您说过的话,开车就像骑自行车一样,必须得会,将来它会是你们这一代人重要的交通工具。您还说,一个年轻人要学会三样东西,开车、英语还有旅游。这三样今天都凑齐了,上帝呀,太幸福啦。凭这个我还真得谢谢您哪,老爸。老王哼了一声,叮嘱儿子,着急别忘了消停(稳当)。慢慢开。车速保持在一百公里左右就可以了。儿子说限速是一百二十,我不超过一百二十就行呗。老王说虽然限速一百二十公里,但是一百公里还是相对安全的。一百公里的刹车距离和一百二十公里的刹车距离,包括八十公里的刹车距离是不同的,哪个制动距离最短?那就是车开得最慢的时候。儿子小声地嘟囔,儿童。老王问,你说什么?儿子说我没说什么,我是说您这话有点像儿童说的。老王生气了,有这么跟你老爹说话的吗?儿子解释说我没想这样跟您说话,而您却是以一个儿童的智商跟我说话。速度慢,刹车距离短,这点常识人人都知道。太弱智了。而且这话您不止说过一次了。老王火了,重复在于强调!懂吗?儿子说好好好,您尽情地说,痛快地说。我现在是被您绑架了,您不撕票就烧高香了。好,时速不超过一百公里,这总行了吧。唠唠叨叨的。
  就这样,儿子一边开车一边不断地侧头跟老爸说话。
  看到儿子这种样子,老王觉得非常有必要提醒一下他,儿子,开车瞅前方,不要瞅我。开车说话没问题,但要看着前面。总扭过头来看我,前面突然有情况怎么办?儿子说我就是看您也不会把车开下道去。老王说我当教练的时候……儿子一听竟笑出了声,老爸,您还当过教练哪?老王说当然了,我是交校毕业的,受的是正规教育。儿子觉得老爸的话特别有趣,嘻,一个开车的,还受过正统教育,搞笑啊?老王问,有意思吗?儿子说我看挺有意思的。老王严肃地说,你的意思是老子不如儿子呗?儿子说没有没有没有,我的意思是,一代应当更比一代强,长江后浪推前浪。这么说没错吧?老王没再搭理儿子的这个话茬儿,继续他刚才的话题,记得我当教练的时候有一个学员叫孙营昌,我给他的名字倒过来念叫“苍蝇孙”。儿子听了哈哈大笑起来,老爸,您还会起外号!老王说这是生活的智慧。儿子戏弄地问,老爸,我倒有一个问题想问问您,除了教练,您就没想过当官儿吗?老王睨了儿子一眼,小子,并不是所有的人都想当官。我就喜欢开车,喜欢开车这份自由。儿子听了也觉得老爸说得有道理,也是啊,开辆车到处跑,“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自由自在,挺好的。您这话我信。接着说您的那个学员“苍蝇孙”怎么样了?老王说我们都管他叫“小苍蝇”。儿子笑着说,那,亲爱的“小苍蝇”后来怎么样了?老王立刻冷了脸,他现在是你大叔,已经年过半百了。儿子说那是,对不起,苍蝇大叔。
  前面就是高速公路收费站,但是他们没想到的是,现在高速公路不收费了。所以他们直接顺利通过。
  老王继续讲,我们那个时候,不少铁路专用线没人把守,小苍蝇开车的时候有一个毛病,每当卡车的前轮轧到铁轨上的时候才开始左右瞭望。过了铁道线我让他停车,问他,你看什么?小苍蝇说,我看看两边有没有火车过来呀。我说,你的车前轮都轧到铁轨上了,再往左右看,啥意思?你是不是想看看自己是怎么被轧死的?滚下去!儿子听老爸居然这样说不免有点吃惊,太粗暴了吧?老王告诉儿子,过去,师傅就像父亲一样。现在的师傅是儿子还是孙子我就不知道了,但肯定不是父亲。我之所以把他撵下去,就是想让他记住,以后就不会再犯这种致命的错误了。现在再来说说你,有几次你开车我看着不对劲儿的时候就想把你撵下去,但我都忍住了。儿子说老爸您对我还挺仁慈啊。老王没有理他,跟我学开车的还有一个学员,开车的时候身子倒是挺得笔直,像僵尸一样往后仰着,跟被执行的死刑犯一样。这样开车不得累死呀?所以,开车就要学会放松,身子不要发僵,开车要放松,就像考试要放松,只有掌握了放松才有可能成为一个有出息的人。儿子奇怪起来,我开车身体发僵吗?老王说有一点儿。儿子小有点儿困惑地说,哦,我放松,我放松。然后,儿子转过话题问,老爸,我发现所有的老年人都喜欢顾念旧情,喜欢回忆。老王说没错,回忆,是我们这一代人的老情人哪。   说着,老王抬头看了看天,自言自语地说,这天儿看样子要下大雪呀,下大雪这路就得封啊,那可就麻烦了。儿子有点儿不满地说,老爸,别说这种不吉利的话,怎么,您是老天爷呀?您还管风雨雷电下大雪呀?老王讲,我开车这么多年了,学会了看天气,我说下大雪就一定会下。儿子应付地说Yeah,好好好,下大雪,下大暴雪。
  老王的话不幸言中,很快就开始下雪了。而且是那种鹅毛大雪,漫天皆白,有点像杨白劳大年三十儿躲债回来的那种大雪。老王不禁轻轻地哼起了杨白劳那个唱段:漫天风雪一片白,躲债七天回家来……儿子说,气自己的儿子好玩儿呗?
  这天夜里,在服务站休息的时候,老王躺在放倒的驾驶座上睡得并不踏实。他一边看着车外面漫天的大雪一边听交通广播,心想,下这么大的雪,万一明天早晨高速封路就麻烦了。老王看了看表,已是凌晨四点,按照老一代司机赶早不赶晚的做法,这个时候就应该起来赶路了,但眼下的情况不一样,在这个特殊时段无论是几点钟,高速上都没有几辆车。老王又看了看在后边窄床熟睡的儿子,心想,真是无忧无虑的一代呀。
  老王非常疼爱自己的儿子,但是面儿上他必须摆出一个做父亲的样子。不过说实话,他也不知道当父亲的应该是一个什么样子,他只是不由自主地按照自己父亲对待自己的样子在做,严肃、认真,话不多,时时刻刻教育儿子怎么样做人、做事。只是这么多年下来,他总觉得儿子离自己的要求和期望还差很多,而且这小子无论是大事小事都跟自己对着干,丁点儿听不进去自己说的话。有时候老王会觉得自己挺失败的,但是,看到现在的年轻人差不多都是这副德行,他也就不觉得怎样难受了。
  睡不着觉的老王思绪满天飞了。他觉得欧洲的有些做法非常好,每一个年轻人都必须服兵役。军队那可真是锻炼人。军队培养的士兵、教育的士兵、鍛炼的士兵的效果,是士兵的父母们不可替代的。可是我们国家在这方面还做得远远不够啊。
  老王发现外面的雪似乎停了,静悄悄的。老王心想,好在儿子并不是跟他真刀真枪地对抗,而是像打太极拳一样用软招子来对付他。有时候老王也很困惑,面对儿子这种招数他有些不知怎么样应对才好。虽然老王说不清他们爷儿俩之间究竟出了什么毛病,症结在哪里,但他清楚的是,儿子并没有体谅自己作为一个单身父亲的苦衷。自己含辛茹苦地既当爸又当妈,难道儿子就不想一想这些事吗?想到这儿,老王流泪了,不是伤心,是从心底里流淌出来的失落和伤感。之后,老王把眼泪擦干,对自己轻轻地说,认命吧——这小子毕竟还是一个好孩子啊。
  早晨,爷儿俩继续开车前行。看来这一夜高速公路上的清雪工作做得挺好啊。高速公路上的车辆照例很少。在这清静的高速公路上,能沉下心来欣赏一下公路两旁的雪景。看着远山近水的皑皑白雪、村庄,真是像毛泽东同志的诗词描绘的那样,千里冰封,万里雪飘。老王不由得轻轻地哼起《沁园春·雪》那首歌。
  儿子摘下蓝牙耳机问,老爸,您怎么这么愿意唱这些老歌啊?儿子的问话一下子触发了老王的许多想法,他说老歌才是真正的歌,你们年轻人唱的那些东西我听着就不像歌,像醉鬼发疯,像人神经了。你看看那些年轻歌手唱歌的样子,一个个的,好像肠子被老醋浇了似的,难受得那个扭啊,痛苦得像得了急性胃肠炎似的。儿子哈哈大笑起来,老同志,那叫范儿,懂不懂啊?老王说你看过去的那些老歌唱家唱歌,人家往那儿一站,大大方方的,那才叫范儿。说着,老王唱了起来,“雪皑皑,夜茫茫,高原寒,炊断粮。红军都是钢铁汉,千锤百炼不怕难。雪山低头迎远客,草毯泥毡扎营盘……”老王说,多好听,多有气氛,多有感情。儿子诚恳地说,老爸,我实话实说行吗?这是伟人的词,当然很好。就说你们喜欢唱的那些老歌,什么《看秧歌》啊、《丢戒指》啊、《大顶子山高又高》啊,我们年轻人听了真是觉得没啥意思,太土了,什么“向前看,永向前,我们是人民公社社员……改造那旧世界的决心,谁也不能阻拦……”干吗呀,至于吗?唱歌目的是为了享受。老王立刻反问道,《黄河大合唱》《长征组歌》,还有那些民间小调《兰花花》《绣金匾》《刘海砍樵》《芦笙恋歌》,还有《夫妻双双把家还》,听这些歌不是享受吗?儿子笑嘻嘻地说还有“你挑水来,‘你’浇园”是不是?老王说对,你们年轻人不爱听,可我们老年人愿意听啊。老王突然想起了什么,狡黠地说,你不是也常看抖音吗?儿子说我当然看了,挺好玩的。老王说你注意到一个现象没有?抖音里的老百姓表演的歌,选的全都是老歌。为什么?人民群众还是喜欢老歌。儿子想了想,别说,您说得也对啊,我怎么没注意呢。老王又说,不是说中国进入老龄化社会了吗?电台电视台考虑过我们这些老年人的感受了吗?天天玩青春,有意思吗?连抖音都觉得没意思了。
  前面是高速公路的服务区。爷儿俩开了差不多大半天,该休息一下了。于是,父子俩将车开进服务区。先给车加油,这是必须的,因为毕竟前面的路况不熟,不知道下一个服务区有没有加油站。然后补充热水,主要是老王喝茶用,儿子基本上是喝饮料、咖啡。回到车上,正是晌午,开饭。由于新冠肺炎疫情的影响,父子俩尽量避免在公路服务站的食堂吃饭。车上还有两箱方便面呢。
  老王告诉儿子,方便面这东西总吃也不行,对肝的压力大。儿子应付说知识啊。老王说你要是不愿意吃方便面,可以到便利店买点心吃,我看里面有面包鸡翅什么的。儿子倒是挺看事儿的,说有啥吃点儿啥得了。现在这种形势有方便面、火腿肠、榨菜,还有茶鸡蛋吃就不错了。老同志,苦不苦想想红军二万五,跟他们一比,我们现在过的就是天堂般的日子了。儿子突然想到了什么,老爸,说正经的,您喝点啤酒呗,我看服务站里头有卖啤酒的,还有二锅头,咱这儿有火腿肠、咸鸭蛋,整两口吧。老王说,混账话!开车不喝酒,喝酒不开车,你不懂啊?儿子说我知道。我是说吃完了饭我开车,您该喝就喝点儿,这么大岁数了。如果连酒也不喝……对了,老爸,您女人也不想吗?肌肤之亲哪。老爸认真地看了一下儿子,叹了口气,唉,什么都敢问,没大没小。儿子说您不愿意说就拉倒,个人隐私嘛。老王想了想说,老爸也是男人,只是一个人单着这么长时间,老爸这方面的武功都废了。儿子立刻说烟幕弹,烟幕弹,烟幕弹。老同志,我是您儿子,知父莫如子。别看我不吱声,但我知道您有一个情人,而且时间挺长了,那个女人长得跟包菜似的。不过呢,我看她的眼神有点像我妈,您说对不对老爸?老王没吱声。儿子说我想写一首歌,歌名就叫《那深情的眼神掳去了我老爸的心》。老王说你胡说些什么。儿子说老同志,承认了吧。这样的事对我们年轻人来说,只要不结婚那都不算个事儿。老王说既然你知道了,我也不隐瞒,是有一个。儿子问,你们在一起处多少年了?老爸反问道你不是知道嘛。儿子说,我当然知道,我上大学的时候你们就开始了,对不对?可是,你们为什么不搬到一起呢?正大光明地做一对多好呀。您在犹豫是吗?所以才瞒着您最应当信赖的儿子,对不对?老王想了想说,我觉得有两条。第一,我跟她在一起的时候,就是你说的那个包菜,总觉得我们过的是一种不真实的生活。儿子问,为什么?老王略有愁色地说,也许是我缺乏对她的信任吧。估计包菜也缺乏对我的信任。儿子问,您指的是哪方面?担心对自己的孩子不好?老王叹了一口气,儿子,你已经长大成人了,就是有个后妈也驾驭不了你,这没有一点儿问题。儿子等待着父亲的回答。老王若有所思地说,希望双方能够真心真意在一起一直到终老。儿子问,那么第二呢?老王想了想,这是我猜的,恐怕她的子女也不会同意吧。老王转过头来问儿子,儿子,老爸找一个新老伴儿你就会同意吗?儿子问,想听实话吗?老王没吱声。儿子说您说得对。冥冥之中,我总觉得我有责任维护妈妈的尊严。但是,我不希望老爸就这么一直单下去。我不在您身边,总得有人照顾您,和您说说话什么的。老王说快吃面吧,泡好了。   说实话,平时他们父子之间很少有这么长时间的交流,而且是推心置腹的,这让老王心里感到暖暖的。
  儿子想了想,又问,老爸,你们之间通信吗?比如说短信、微信。老王说,这还是有的。儿子说,如果方便的话,我能看看她长什么样吗?老王奇怪起来,你不是看见过她吗?说她长得像包菜。儿子说见是见过,但不确定。再说几年过去了印象也模糊了。于是,老王把手机递给了儿子,看吧。儿子接过手机认真地看了起來,对,就是她,就是这种眼神儿。不过,看面相是一个有福的人哪。老王说要是她真有福,她丈夫就不会死了。儿子问她先生得的什么病。老王说也是SARS。儿子说,我靠,她有几个孩子?老王说一个,在国外呢。儿子问,干吗的?医生?律师?大学老师?老王笑了,是巴士司机。儿子有点吃惊,哇,跟您是同行。怪不得呢。老爸,她儿子一走,家里就剩下她孤老婆子一个了呗。我再看看她儿子长什么样,这里还有一张全家福,哇,娶了个洋妞儿,俩孩子,挺不错呀。老王解释说,开始的时候这两个孩子都由你说的这个“包菜”抚养,现在都到那边去上学了。好啦,你还有什么要问的吗?儿子说没了,面试结束。然后儿子沉思起来。
  吃过午餐,儿子坐到了驾驶员的位置上,父子俩开车继续前行。儿子一边开车一边问老爸,我的车开得怎么样?老王说比不好强多了。儿子说又是比不好强多了,比不好强多了,您能不能公正地评价一下我。老王说这么说吧,不光是你,教你开车的那个教练就不怎么样。你看看你开车的时候,身体前倾,狙击手啊?记住,开车是一种享受。开车的时候保持一种什么样的心情你知道吗?儿子有点小奇怪,开车还保持什么心情?保持正常的、平静的心情呗。老王说你说对了一半。开车就应该像坐在家里的沙发上,怎么舒服怎么坐。然后保持一个像逛公园儿的心态,逛公园儿放松吧?记住,再放松你也不至于走进湖里去,也不会撞大树。开车的时候保持这种心情才行。还有,开车的时候不要来回晃舵,不然就会把你旁边的人晃晕了。第三,在高速公路上,超车的时候要打左转向,告诉前面的车,前面的车一看你要超车就不会变道了,后面的车呢看你要超车,也不会再超你了。懂了吗?儿子这回倒是挺诚恳,师傅,我这是第一次跟您上高速公路开车,过去都是在城里开,这些真的没注意,您这么一说我就明白了,记住了。师傅,谢谢您。老王听儿子这样说挺高兴的,儿子,要成为一种下意识的动作就好了。儿子显然还有一些未尽的话题,老爸,刚才我还没说完我的全部想法。老王问,什么?儿子说女人哪。老王笑了,咋的?儿子若有所思地说,老爸,我真的是不愿意看着老爸一个人做饭,一个人睡觉,一个人洗衣服,一个人打扫房间。这几天我看着您一个人在屋子里晃来晃去地忙活心里不是个滋味。老王动情了,可怜上老爸了?小子,老爸过得很好,很不错。一个人清静,没人干扰。这时候儿子眼睛里似乎蒙上了泪花儿,老爸,建议您看看那个《第二次也很美》电视剧,说的是男女主人公的第二次婚姻。当然,一个人的第一次爱情和婚姻,是不错,就像您和我妈。英国有一位叫拜伦的诗人,他说,爱情不能因一而终。所以说您可以再找一个老伴儿。老王说现在没这个心,以后再说吧。儿子却非常诚恳地说,老爸,假如说我大学毕业了之后,去国外留学了,比如说到斯坦福大学、剑桥大学学习,我走了,您还是一个人在家里待着,怎么办?您总不能从早到晚老是看碟、听音乐吧?那都是虚的,这些玩意儿能给您做饭吗?能给您洗衣服吗?能陪您聊天吗?能陪您散步吗?有个头疼脑热的,能给您端茶倒水陪您上医院吗?像美剧《相对宇宙》似的弄个对应身?那都是扯。再说咱家啊,楼上楼下将近三百平方米,空空荡荡的,您不就成了更夫了吗?老王暗了脸说,我是有打算的。儿子期待地看着老爸。老王说我打算把这个大房子卖掉,然后买一个小户型的房子。说心里话,我并不喜欢大房子,那么大,收拾起来很麻烦,图啥呢?幸福吗?愉快吗?扯呀,一点儿意思也没有,而且住着也不舒心。对于我这个岁数的人来说,住个三十平方米的房子就足够了,有一个小客厅,没事儿的时候在那里看电视,喝喝茶,看看书。再有一个七八平方米的小客房准备给来的客人,包括你回来的时候住。然后养一条狗。逢年过节的时候,正如你建议的那样出去旅游,欧洲、美洲,口袋里的钱要是不多,那就在国内转一转。儿子说老爸,您别把自己设计得那么凄惨,还买一个三十平方米的房子,养一条狗,说得可怜兮兮的,没那么夸张。老王打一个哈欠,显然他不想就这个话题再讨论下去了,跟儿子说,行了,把车靠边儿停,咱俩换一换吧。
  于是,儿子打开双闪,将车靠边儿停了下来。下了车,两个人在路边伸伸懒腰,呼吸呼吸新鲜空气。老王一边环顾着空空荡荡的四野一边说,记着,副驾驶下车的时候一定要从车的后面过去,不要从车头前边过去。因为后面驶过来的车看不见你,车在高速公路上的速度那么快,你突然从车头前面钻出来,非常危险,我的一个教授朋友就是这么被撞死的。他在咱家买的药至今还在药店里放着呢……
  父子俩上了车之后,继续开车前行。儿子对老爸说,反正开车也没啥事儿,我还想问您一个问题,闲聊呗,是不是?老爸,您和我妈是怎么认识的?老王说,其实也没什么特别。本来我们就是同学,只是中间有多年没联系了。我记得那天下大雨,电闪雷鸣,倾盆大雨……儿子揶揄道,我靠,这词儿用得挺恐怖啊。老王说,那天我开车经过一家药店,看见你妈正在那家药店的门口躲雨,我一看这不是同学吗,下雨天儿挺凉的,我看她冻得直哆嗦,怪可怜的,就停下招呼她上车。开始你妈还犹豫,看我不断地冲她摆手她这才认出我来,就跑过来上了车。儿子问,那您还能记得当时你们在车上都说了些什么吗?老王想了想,没说什么。儿子表示并不相信,总不能一言不发吧?不然我妈也不会成为您未来的妻子呀。老王说可能是鬼使神差吧。儿子认真地看了老王的脸说,老爸,您不会是不好意思吧?感觉跟儿子说这些有点为老不尊?老王说,没什么不好意思的,当时真的没说什么,我只是问你妈去哪儿,然后,我就把你妈拉到她家的院子门口。下了车,你妈就说了一声谢谢,然后就跑回家去了。儿子叫了起来,这几乎等于什么也没说呀,白弄一个电闪雷鸣、倾盆大雨的场景了。后来呢?老王说后来我们又见面了。那天我开车也是恰好经过那个地方。儿子问,药店?老王说对,药店。我就把车停了下来,招呼她上车,她就过来了。我问她,有病了?买药啊?她说是她父亲病了。就这样。儿子不觉奇怪起来,问,您怎么知道我妈会在那里出现?第六感吗?老王没言语。儿子叹了一口气说,这也不太浪漫哪。老王说还要怎么浪漫呢,记住,儿子,浪漫是上天赠送给人们最美的礼品。儿子笑着说,老爸,您这就是电影电视剧看多了的后遗症。还浪漫是上天赠送给人们最美的礼品。不过,听您说这番话,您对我妈还是很有感情的。   高速公路上照例是空空荡荡的,只有一辆辆支援疫区的卡车驶过,车上挂着大标语:武汉加油!中国加油!会车的时候“卡友们”(卡车司机)会连续地闪大灯,或者摁一下喇叭表示问候,会车的那一瞬间,卡友还会挥挥手打个招呼。这种情况在平时是没有的。感觉很亲切,老王的儿子很快就学会了这种打招呼的方式。
  儿子回忆着老爸刚才的话说,药店,下雨,然后您又开药店,老爸,这都是您生命中的几个关键词呀……老王说,可能吧。
  到了吃晚饭的时候,爷儿俩将车停在公路边的临时停靠点上。取出野炊炉,点着火,开始做饭。看着老王一样一样地往外掏这些做饭的炊具,儿子没有想到老爸会带得这么齐全,锅碗瓢盆几乎应有尽有,还有一塑料桶的水。老王在做的大米饭里还放了胡萝卜块儿、豌豆和土豆块儿,还放了一点儿腊肠。老王跟儿子说,这样饭和菜都有了,味道也更好吃。又说,我不知道你跟着来,要知道你跟着来我就带点咖喱了。儿子由衷地说,老师傅,我太佩服您了,您的生活能力这么强啊。老王一边做饭一边说,小子,我是一个卡车司机,常年在荒野上跑,这点事儿都是必须会的。那时候开车不像现在有服务站,多少里地也见不到一个村子,所以你必须要带这些东西。儿子说,那时候就有野炊炉了?老王笑着说想得美,所谓的野炊炉也都是自己做的。有时候赶上下大暴雨没法点炉子,就躲在驾驶室里吃生土豆、生茄子、生辣椒、生苞米、咸菜疙瘩,当时觉得也挺好的。儿子说再喝点小酒。老王想了想,冬天在大荒野上车开起来常常是零下四五十度,实在冷得受不了,就得喝一点儿酒来取暖。那时候“酒驾”没有现在管得这么严,不过,司机们都很自律,喝酒纯粹是为了取暖,所以绝对不会喝醉的。说完,老王感慨起来,是啊,这样的日子已经一去不复返了。真挺怀念那样的生活呀。老王接着说,我看过一部纪录片,叫《快乐的人们》,其中有一个西伯利亚的老猎人,他说过这样的一句话:“别人可以拿走你的金钱和财富,但拿不走你的手艺。”儿子吃惊地说,老爸,您太让我无语了。老王话里有话地对儿子说,所以呀,人还是要有点真本事,本事不压人,不能光爱好音乐。
  第二天,爷儿俩开车继续前行。车上的交通广播正连续地播报今天的新闻:新增了多少新冠肺炎新感染的病例,有多少重症患者,有多少疑似患者,又死了几个人。老王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天天增加新的患者,唉。儿子问老王,哈尔滨在历史上有没有类似今天这样的瘟疫?老王说有。一九一○年。在一百一十年前,哈尔滨暴发的肺鼠疫。作家阿成曾经写过一篇中篇小说《黑色的紫貂》,里面说的就是那场肺鼠疫,他说那场肺鼠疫好像是从外国传来的……
  原文:一九一○年,秋。一列“死神”乘坐的火車由满洲里出发,沿着中东铁路来到了哈尔滨这座新兴的小城市。乘坐在这趟列车的旅客大部分为欧洲人。虽然他们表面看起来和正常人没什么两样,但是,在他们当中有相当一部分人是一种可怕瘟疫的携带者。这一点与电影《卡桑德拉大桥》所讲述的故事十分相似,发病的特征也相似:先是发高烧,不断地咳嗽,然后开始吐血,再后,便痛苦地死掉了。于是,乘警和列车员把他们的尸体抬到后面的那节邮政车厢里。火车继续着它的旅程。那节邮政车厢里已经摆放了三具这样的尸体了,他们当中有两个犹太皮货商,另一个是来自伊尔库斯克的俄国女人。这个伊尔库斯克的俄国女人,嘴角上沾着血迹。她是带着极大的困惑离开人世的。当火车停靠在珠河站又增加了一具尸体。天可怜见,这位居然是一个年轻的神父。他曾经为前三位死者在这节车厢里主持过最后的忏悔。现在加上他,一共是四具尸体。
  火车继续向它的终点站哈尔滨行驶。起动时,蒸汽机车喷出大团大团的水蒸气,几乎把站台上的信号员给融化了。
  没有人知道他们得的是什么病,没人在意这件事,行驶中的火车是降低旅客智商的最有效工具。当然,更没有人制止他们登上这列火车。于是,这列死神乘坐的火车伴随着铁路两边绚烂的落叶和晚秋的飞雪,终于来到了这座当时只有两万四千人的小城市——哈尔滨。
  …………
  这列载着“死神”的火车到达了哈尔滨站之后,旅客们提着大大小小的皮箱,纷纷下了火车,然后鱼贯似的走出车站。与此同时,当地的邮差们打开车尾部的那节邮政车厢,绕过那四具蜡像一样的尸体,开始往下卸那些邮政包裹。邮差们干完了之后,等在那里的另外几个工人登上了这节车厢,将这四具尸体分别罩上白色的水笼布,抬下了车,抬到在货场的另一个存放器材的仓库里。没错,暂时存放。
  哈尔滨的气温要相对暖和一些。这是所有下车旅客的共同感受。出了火车站,他们分别乘马车,或者的士回到了自己的家。大家的心情还不错,眼看就要到欧洲人的圣诞节和中国人的春节了。不过,魔鬼总是选择人们放松警惕的日子出来游逛的。
  总而言之,情况有点不妙。在这些下车的乘客当中,有几人回到家中后不久,很快就出现了我上面所介绍的那种症状:先是发高烧,不断地咳嗽,然后开始吐血。很显然,他们并不清楚自己得的是一种什么病——在他们当中有一位医生。可是在火车上,这位小个子医生也没诊断出那四位旅客得的是什么病才死掉的。当然,人发烧了就要吃一点儿退烧的药——在火车上他也是这么给那四个不幸的人服的这种退烧药。但是,似乎是那四位死者的灵魂尾随而来,围成一圈儿就站在他的身边。医生开始不断地咳嗽,接着开始吐血了。他已明显地感到了死神的威胁,绝望地说,万能的上帝啊,请宽恕我……
  老王脸色冷冷地说,那个瘟疫也是通过空气和人传人的方式传播的,非常厉害,哈尔滨天天要死上百号的人,全城笼罩在一片恐怖的气氛当中。这么说吧,那个时候哈尔滨都成了死神的乐园了,全城十几家棺材铺的棺材全部卖光,没办法了,人死了,好一点儿的,用席子一卷就下葬了,连席子也买不着的,直接用板车拉到荒郊野外一埋就完了。阿成在他的那篇小说中写了一个细节,说是发丧的响器班子都吹不过来了,死得太多了,最后就只能站在乱葬岗子旁边从早吹到晚。
  原文:哈尔滨城里的情景让伍先生感到非常吃惊。一切比他预想的要严重多了。城里的大街小巷里到处都是送葬的人们,教堂的丧钟不断地敲响着。时而有马车载着几具无名尸体从伍先生的身边辚辚驶过。他们是将这些尸体运往城外的坟地的。   听说,死的人太多了,每天每时每刻都有人死去,已经买不到棺材了,即便是买到了棺材也雇不到抬棺材的人,没人愿意帮忙给死者挖坑下葬。还有一些流亡者,他们只身到东北来打天下、闯天下,他们人人怀揣着迷人的梦想在这里打拼。不幸的是,死神仿佛喝醉了,居然让他们也染上了那种致命的病毒。这些梦幻者大都住在简陋且肮脏的工棚里,住在到处都是污泥浊水的中国人大街和新城大街那儿,也有人就住在马路边和铁路旁,夜晚的篝火是他们的母亲。尽管他们都是有梦想的人,死神也并没有放过他们,让他们一个跟一个痛苦地死在篝火旁,一个个美丽的梦想就像肥皂泡似的破灭了,化作一滴一滴的泪,叭的一声在篝火中破碎成烟了。是啊,好兄弟,咱们就像戏文里唱的那样,同是天涯沦落人哪……
  燃烧这些尸体的时候,伍先生还请大员前来参观。同时,也请俄国的防疫人员前来参观中国的火葬仪式。这可是中国历史上唯一的一次集体火葬啊,那场景恐怖而壮观。所有的牧师、和尚、巫师,均在一旁为这些死魂灵祈祷。所有的家属围成一圈,往火堆里推纸钱和供果。
  火葬完毕后,将所有的骨灰深埋在一个土坑中。那些陈列在城市街道上两千余具尸体的长龙,一日之间扫荡干净。
  老王仿佛沉浸到了那个灾难的年代。他说这个伍连德,是受清朝政府的委派来主持哈尔滨剿灭鼠疫工作的。儿子问,他怎么弄呀?老王告诉儿子,就是这个伍连德发明了口罩和用石灰消毒的办法,也鼓励人们放鞭炮消除病毒。所以说古人在过春节的时候放鞭炮是有道理的,那个时候科学不发达嘛。儿子很惊讶,口罩是他发明的呀?老王说对呀,这很重要,不然会死更多的人,肺鼠疫跟今天的新冠肺炎一样,都是通过飞沫传染。儿子恍然大悟,哦,明白了,所以我们才不远千里开车往湖北疫区送口罩。儿子感慨起来,小小的口罩也能救人命,发明口罩这个人了不起呀。老王说你作为一个大学生应该了解这些历史知识。儿子立刻反问道,老同志,您知道世界音乐剧摇滚巨星是谁吗?老王说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儿子说,您肯定知道世界上第一台汽车是谁发明的?老王说那当然。儿子说您不可能把世界所有的知识、历史都了解到。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没什么可悲的。老王感慨地说,你看现在多好,公路、海运、空运,都特别发达,一个地方出现了疫情,全国支援,而且非常快速。儿子立刻说,迅雷不及掩耳。老王说要是在过去,你就是有心也办不到啊。二十世紀七八十年代之前,从哈尔滨坐特快列车到北京得一天一夜,从哈尔滨开车至少也得是三天三夜。现在坐火车几个小时就到了,开车用不了二十四小时。儿子说老同志,也有一些批评的声音。老王说是,我也看到了,一旦发生疫情就是这样,该夸就得猛夸,该点赞就得猛点赞,该支持就得猛支持。这叫民族良心。但是,该批评就得狠批评,该揭露就得深揭露,该法办就得严法办。不然有些浑蛋王八犊子就不知道天高地厚了。儿子问道,老爸,这场瘟疫跟吃野生动物真的有关系吗?老王说谁知道啊,现在不都是在研究嘛。儿子问,老师傅,您年轻的时候开车到处跑,也没少吃野生动物吧?像野鸡野兔什么的。老王知道儿子的意思,哼了一声,这么说吧,黑龙江什么野生动物没有?像狍子肉、鹿肉、野猪肉、飞龙肉,基本上我都吃过。但是我告诉你没啥意思,没有猪肉、牛肉、羊肉、鸡肉好吃。儿子端详起老王来了。老王问,看我干什么?儿子说,老爸,我看着您有点恐怖,您是不是就差吃人了?老王说兔崽子,吃人那是你的事儿。儿子说,老同志,会不会聊天啊?您不就是想说,儿子吃老爸的肉喝老爸血吗?跟您说吧,普天下的父母都是这样做的,这是做父母的责任呀。不要有委屈感,不要为儿女做了一点儿事儿,就觉得有多大的功劳。老爸,心态要放平和一点儿。尽职尽责地当一个合格的老爸。
  老王就不再言语了,他将自己带的U盘插到车上的音响上,很快,车载音响开始播放《歌声飘过七十年》的专辑。说实在话,这么多年一直单着的老王就是反反复复地听这些老歌。儿子依然听他的吉他曲和摇滚乐。
  老王一边听歌一边想,虽然听儿子说话有时候会感到气闷,但是,多年来还绝少有这么长时间跟儿子在一起交流。老王心里说,得了,能忍还是忍着吧。儿子问,老爸,您想啥呢?老王瞥了一眼儿子,我在想过去的事儿。儿子摘下了耳机,说说呗,跟儿子分享一下。老王笑了起来,你是不是找不到第二个人说话有点儿憋得慌?儿子说完全正确。老同志,我正在飞驰的卡车上体验一个小宅男的感受呢。老王说,儿子,我开了差不多小半辈子的车了,一年四季在外面跑。春天的时候,柳树、杨树、榆树,都开始发芽了,是那种嫩嫩的新绿,很漂亮,很养眼。儿子疑惑地问,春天咱东北先开的不是报春花吗?老王说你说得没错。那时候咱们黑龙江的冰雪还没有完全融化,但是春风已经刮过来了,连空气里都有那种潮湿的春天的气息了,特别地醉人。鹅黄色的迎春花开放的时候,在它的周围还有一些尚未化尽的冰碴儿和雪呢。跟着,粉色的小桃红开了,满满的枝头,像假的似的,特别的漂亮。如果开车在野外,还能看到山丁子树开的那种乳白色的花,满树都是。儿子小有遗憾地说,我还真没看见过山丁子树开花。老王继续回忆道,山丁子树并不成片,常常是这一株那一株,你能想象到它们的种子是被秋风吹散在原野上的,冬天的大雪又把这些种子覆盖住了。大自然是优胜劣汰的大师,不是所有的种子都能生根发芽,所以山丁子树在原野上常常是孤零零的一株,特别地显眼,加上树冠上满满是白色的花,真的让人心旷神怡。儿子完全被老爸的一番话给迷住了,动情地说,有机会想跟您去走一走。老王说放暑假的时候吧,不要光看那些天南地北的山水名胜之地,先把黑龙江的风光欣赏一遍,也不愧是一个纯粹的黑龙江人。儿子说就这么定,您接着说。老王继续说着,夏天的时候,大地和山峦绿油油的,这时候,你能看到大雁和各种在南方过冬的候鸟从南方飞回来了,是,咱们黑龙江离南方远,春风刮到我们这里的时候差不多四五月份了。你仰头看着这些北归的大雁,有一种说不出的畅快和舒坦,那种感觉非常棒。秋天是农民收获的季节,特别是北大荒,金黄的麦穗、玉米和稻子,还有火红的高粱,一直延伸到天边。紧接着秋风就起来了,树叶也开始渐渐地黄了,如果在山区,你会看到整个山坡上都变成五颜六色的了。我数过,有嫩黄色的、老黄色的、金黄色的,还有紫红色的、粉红色的、褐色的,加上不愿意变颜色的老绿,它们掺杂在一起,就是老百姓所说的“五花山”。这时候大雁开始往南飞了,在高高的天空上有的排成“一”字形,有的排成“人”字形,一队接着一队,无论你是不是文人、诗人,你都会想到古人写的那些诗,“碧云天,黄花地,北雁南飞……总是离人泪。”那个情景真是有一种亲人离别的感受,惆怅、孤寂,加上一点儿说不出来的担心。儿子笑着问,老爸,您说心里话,看着这些南飞和北归的大雁,想没想过我?老王避开了儿子的问话继续说,到了冬天,原野上的草黄了,树叶也都落光了,只有四季常青的松树和柏树依然在冬天里浓浓地绿着,下雪的时候,还会托着白白的雪,很好看的。儿子说,青松傲雪。老王仍然沉浸在自己的讲述当中,那些鄂伦春的老猎手常常在这个季节,在村头惆怅地望着远山。没错,那里曾经是他们冬天打围的猎场。先前,他们整个冬天都会在山里生活,在他们的猎人小屋里准备好过冬的粮食、柴火、盐,还会在林子里设下了一个一个陷阱,捕捉紫貂、鹿和狍子。是啊,现在,这样的生活对他们来说太遥远了,既不可望也不可即了。儿子说,伤感。老王说道,老爸常年在外面跑,见证了狂风,见证了电闪雷鸣,也见证了大暴雨。在城市里,它们原有的野性美都被城市的高楼、街道和人流遮蔽掉了,但在原野上、林区里就完全不同了,风雪雷电非常的壮观、大气、伟岸、瑰丽,让人震撼。儿子问,有冰雹吗?老王说当然有了,那真是太可怕了,樱桃大的冰雹铺天盖地,像密集的机关枪子弹疯狂地扫射一样。记得有一次我就遇到了这样突如其来的天气,卡车在冰弹的密集射击之下没法开了,只好把车停在一棵老树的树冠下等着雹子过去。除此之外,在荒野上开卡车常常会遇到漫天的大雪、冰冻的山川、呼号的西北风和零下四十多度的严寒。这一切你能感受到人和大自然的关系是那样的密切。儿子完全被老爸这诗一样美的描述给迷住了,老爸,您说的这一切真的是充满诗意呀。您可以成为一个诗人了。老王跟儿子说,小子,这回你知道了吧,一定不要说老人的生活就是没有诗意的生活,像古诗里说的“莫道桑榆晚”“人间重晚晴”啊。你看,大自然陪着我们从生到死,我们每时每刻都在享受着大自然给我们的力量,给我们的幸福,给我们粮食、蔬菜、阳光和水,就像毛泽东说的那样,我们中国是世界上国土面积最大的国家之一,它的领土和整个欧洲的面积差不多相等。在这个广大的领土之上,有广阔的肥田沃土,给我们以衣食之源;有纵横全国的大小山脉,给我们生长了广大的森林,贮藏了丰富的矿产;有很多的江河湖泽,给我们以舟楫和灌溉之利;有很长的海岸线,给我们以交通海外各民族的方便。从很早的古代起,我们中华民族的祖先就劳动、生息、繁衍在这块广袤的土地之上。除此之外,这块土地还给了我们坚强的个性和智慧。老王的一番话说得儿子眼睛里浸满了泪水。   卡车满载着抗疫的医疗用品,正以每小时一百公里的速度前进着。当然,爷儿俩也不可能就直眉瞪眼一脑门子地开车,搂草打兔子,顺便也欣赏一下不同省份的风光、建筑。不过风俗人情现在是看不到了,无论是高速公路上,还是高速公路旁的那些城市、县城、乡村,绝少看到人影了。先前老王开车的时候,每经过一个乡村、一个县城,几十年来的热闹情景就没变过,赶集的、出早市儿的、搭着棚子卖当地风味小吃的,人头攒动,车来人往。那时候,老王每路过这样的地方都会停下车来,下去逛一逛,顺便品尝一下当地的风味小吃,或者买一点儿土特产,都很便宜的。虽然说各种商品已经是世界都趋同了,但是各地的风味小吃永远也不会趋同,南滋北味,那是天设地造。只是,天可怜见,这疫情一来,封城的封城,封镇的封镇,封村的封村,关门在家自我封闭的,随处可见,数不胜数。这一路上的冷冷清清,让人的心情也沉重啊。
  一路上,父子俩就是这样咸一句淡一句,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着。导航的箭头上显示,离湖北越来越近了。尽管如此,老王,估计也有他的儿子,不会有往常那种快到终点时的小兴奋,相反,此时此刻,爷儿俩仿佛都嗅到了来自湖北的那种压抑的气氛。
  每经过一个服务区,他们会根据车上的食物和汽油的情况,停下或继续驶去。有时,他们父子俩会选在服务区换换手。在高速公路服务区,无论是爹还是儿子,在服务区的小卖部都会捎一些对方喜欢的食品和饮料出来。儿子知道父亲的胃不好,下意识地会给父亲买几瓶弱碱水,心里想,老爸毕竟岁数大了,不是硬扛的年龄了,老树再硬也是桑榆晚了。再说,老妈临死的时候还告诉他“照顾好你爸”。而老王呢,只要去小卖部也会有意识地给儿子买两瓶猫屎咖啡。
  儿子见老爸给他买的猫屎咖啡,笑着说,Thank you,有时候老年人还是蛮可爱的。老王说喂狼就得用肉,喂羊就得用草。儿子开怀大笑起来,说得好,说得好。老爸,我也想明白了,不跟您争了,我觉得爷儿俩争来争去没有任何意义,我们还得加强合作,加强父子俩的合作。合作总比不合作好,亲爹总比领导好,儿子总比徒弟好。对不对?老同志。老王提醒儿子说,小子,你这些认识我看都是阶段性的,我都跟不上你的变化。儿子立刻正色说道,老同志,不要犯悲观主义者的毛病,既然您感恩大自然,既然你心存善念,还是做一个乐观主义者的好。老王听了哧哧笑了。
  由于时下各个省、各个地区、各个城市,甚至各个县、各个村都在防新冠病毒,沿途的旅馆、饭店也都暂停了服务。每遇到这种情况老王总是一个劲儿地说,可以理解,可以理解,可以理解。旅店的服务员会哈着腰非常推心置腹地说,这是对你们好,也是对我们好,是不是?封也好,宅也好,活着就好,对不对?如此一来,父子俩在高速公路上跑累了,就在车上轮流休息一下。他们通常都是选择在服务区休息、过夜。服务区不仅有自来水还有热水、卫生间,有的服务区还有按摩椅,十块二十块的就可以按摩一下,放松一下,挺好的。儿子坐在按摩椅上笑着说,老爸,咱们两个光棍都没有女人照顾,这按摩椅就权当是您的老伴儿、我的媳妇了。老王就用手点着儿子,调皮,调皮,调皮。
  早餐他们就在服务区的空地上用自带的野炊炉做点粥,吃点饭。然后继续前进。儿子一时间觉得这种流动的生活挺好,特别是这一次既做了好事,又体验了野外生存的乐趣。他想,难怪老爹这么热爱他的开车职业。
  继续前进。可能是离湖北越来越近的缘故,车上,儿子一边喝着猫屎咖啡提神一边问老王,老爸,您开车走南闯北的这么些年,您到没到过武汉?老王说到过。儿子立刻有了兴趣,那您对武汉人有什么样的印象?老王看了一眼儿子,你在武汉的大学念书应该比我了解。儿子说算了吧,老爸,大学的学生来自五湖四海,对武汉人了解的都是些皮毛。您是倒腾药的,跟武汉人应该有过业务接触,您肯定比我了解得多。再说了,做生意都是动脑筋耍心眼的事儿,最能了解人了。说完了,儿子有点儿后悔,立刻说,对不起,我纠正一下,您不是倒腾药的,您是做药品生意的,是个正派的、有良心的商人。老王并没有理会儿子的解释,他说,我觉得武汉人有一个共同的特点,个个自尊心都很强。你只要了解湖北人这个做人的底线,了解了他们维护自己的自尊就像维护个人的生命一样,一切没有问题了。儿子揪着脸说,武汉人的脾气好像不太好吧?老王反问道,哪儿的人脾气好呢?哪儿的人都有脾气好和脾气不好的。是,南方人和北方人还是有一些差异,就像外国人和中国人,文化背景、文化胸怀不同,这需要一个慢慢适应的过程。儿子愉快地说,哟,真没想到老爸还这么有文化呢。老王说,小兔崽子你听着,你老爸知道的东西还有很多,你以为年轻人的知识一定要比老年人多吗?儿子觉得这还真是一个严肃的话题,他对老爸说,说实话,有时候老年人确实需要向年轻人请教。不过呢,我说了您可别骄傲自满啊,老同志。通过这一路上跟您一块儿走,我也体会到我们年轻人呢,间或地,也就是间或地,也应当了解一下老年人的想法,比如,跟老年人聊聊天儿呀,一块儿出去走一走啊,挺好的。老王说,有收获啦?儿子说开始的时候,彼此隔着这么大的年龄差距对话是有点儿别扭,真的。老王说,小子,你不要光以为年轻人觉得跟老年人说话别扭,老年人跟你們这些年轻人说话也别扭,一样的。儿子问,那现在呢?老王说现在还行。儿子说一比一。行了老爸,咱不说这些。除了武汉的人,您对武汉这座城市还有什么特别深的印象吗?老王想了想,有,我喜欢武汉的热干面。儿子乐了,嗨,我当是什么呢,那就是大众食品。好,既然您喜欢吃,回头让我女朋友给您寄一箱热干面快餐。老王古怪地问,你不是跟小灯笼果黄了吗?儿子说,这不又好了嘛。老王问,啥时候的事儿呀?儿子说,就在咱们车经过河北省境内的时候,我就是给她发了几张咱们沿途开车的照片,她说她现在的心情特别的矛盾,一方面呢特别想见我,但是另一方面,武汉的疫情这么严重,说,现在不见,才是最真挚的爱。老王摇了摇头说,我是搞不懂你们这些年轻人了。儿子说用不着搞懂,说不定哪天我俩又黄了。老爸,看见过心电图吗?看见过吧?心电图显示着心脏跳动一上一下,一上一下,那就是人生轨迹图表,也是一个人的感情轨迹图表。行了,老同志,咱不说这个话题,这个世界上有很多难事,唯有一件事人人都可以做到,那就是恋爱、结婚,你想躲都躲不开。好啦,还说说您喜欢的热干面吧。老王觉得儿子他妈的挺聪明,心里不免有一种小甜蜜,不过他还是叮嘱儿子,儿子,你可千万别让你那个玄玄乎乎的小灯笼果给我寄热干面。那种快餐式热干面我吃过,味道完全不对。我还是喜欢当年在武汉街头吃那种挑担子卖的热干面。那种热干面是现煮的,担子这一头是炉子,有一口锅,另一头是热干面,有一条长板上放了十几种调料,挑担子的老先生把煮好的面捞出来之后,往面里头放那些调料,动作非常娴熟。那面吃起来真叫一个香。儿子说不卫生啊。老王说人不能太讲究了,太讲究人的免疫力就会下降,容易得病。儿子问,谁说的这话?老王说你娘。儿子说我娘说的那肯定是靠谱。老王转过头来问,老爸说的话就不靠谱了?儿子说老爸办事靠谱,说话也靠谱,都不错,你们都是非常优秀的老爸老妈。老王说,你小子嘴上是不是抹了杂花蜜了?儿子说,咱还没说完呢,除了热干面,老爸您是不是还喜欢毛泽东同志写的“才饮长沙水,又食武昌鱼”的武昌鱼呀?老王突然问,儿子,我有一个疑问,是不是要吃过武昌鱼之后才能下水游泳啊?儿子听了笑得不行了,您可真逗。老爸,有时候您也挺儿童的。老王深情地说,我总觉得还是咱们黑龙江的得莫利炖鱼好吃,一条活的两斤多沉的大鲤鱼,放上大块豆腐、粉条子、尖辣椒,搁在一块儿炖,那才叫香呢。武昌鱼也挺好,不过还是差点。还有咱们东北的猪肉炖粉条、小鸡炖蘑菇、蒜泥白肉、酸菜大骨头棒血肠,好吃,多实惠啊。儿子咽了咽口水说,别说,老爸,这个观点咱爷儿俩倒是一致。武汉也有东北菜馆儿,但不是那个味儿,差不少。老王接着说,再就是当年我给你爷爷从武汉买的黄鹤楼牌香烟。你爷爷挺喜欢的。儿子说黄鹤楼牌香烟现在也有。老王立刻严肃起来,你小子抽烟了?儿子说我不喜欢抽烟。老王说,好。儿子说不仅我自己不喜欢抽烟,也不喜欢您抽烟。老爸,吸烟对身体没好处,这是全世界的共识。老王听了之后心里突然升上了一股暖流。我知道,我知道。可是呀,我就剩下抽烟、喝酒、喝茶这么点爱好了。这些东西都戒了,那还像个男人吗?   湖北地界已经历历在目了。途中的时候,老王就跟湖北慈善总会方面的人联系了,双方约定好,他们就在湖北的省界那儿进行货物的交接。这种方式也是所有捐赠防疫用品的外省车辆的共同做法。这样的做法好处是,可以避免外省的车进入湖北疫区被感染。
  到了湖北省地界,老王父子俩把卡车停了下来。湖北方面的人已经等在那儿了。那种感觉真的就像部队换防一样。一位穿着防护服的人开始给他们父子俩量体温,然后给他们的卡车消毒。之后,对方才开始把他们父子捐赠的防疫用品搬到另一辆卡车上去。装卸完毕,签了字,办了手续,对方再次给老王的这辆空车第二次消毒。
  这时候老王对儿子说,儿子,咱们爷儿俩也就此别过吧,你就坐他们的车进城去吧。还有,如果你诚心诚意地喜欢那个女孩儿,就好好处。别听那个外国诗人拜伦的话,那都是瞎扯。记住,别耽误了学习。
  儿子说,好的好的。老爸,您也一路保重。
  老王说,放心吧,关键是你,自己照顾好自己吧。
  儿子说,没问题。
  老王上了车,忍着让自己不回头。说心里话,老王确实舍不得父子俩就这样分开了。唉,俗话说得好啊,事情就是这么个事情,形势就是这么个形势。毕竟是疫区嘛,也只能是这样了。说起来,老王很珍惜这一路上有儿子陪伴,如果是自己一个人开车走这么远的路肯定很疲劳,有儿子搭一把手那就轻松多了。没错,在老王心里,他认为更为重要的收获是,通过这一路上父子俩唠嗑、交流,父子俩的感情似乎更近更深了,对自己的儿子也有了更进一步的了解,他也感到了儿子对自己也有更多的理解了。老王真的是从内心非常非常感谢这次机会,甚至感谢自己的儿子。老王仰天长叹了一声,自言自语地说,行了,老同志,可以了。
  就在老王准备发动车的时候,有人敲车门。老王一看,是儿子。
  老王问,毛手毛脚的,落下什么东西了?
  儿子一边上车一边说,没有。主要是这一路的风景我没看够,想跟您一块儿回家,顺便再仔细看看路上的风景。我女朋友的意思也是希望我跟您一块儿回东北……
  老王甜蜜地笑了,使劲儿地弄乱了儿子的头发说,浑小子,是湖北不让你进吧?或者是一进去,害怕先把你隔离十四天?得了,上来吧。
  上了车以后,兒子严肃地说,老爸,有两件事儿……
  老王说,你又提什么幺蛾子?
  儿子说,第一,我跟“包菜”联系上了,包括她儿子,我们还互相加了微信了,聊得挺好的,一切都没问题。老爸,事情也没您想象得那么复杂。简单说吧,如果您愿意,等疫情一过,您和“包菜”就可以搬到一块儿了。
  或许是人真的老了,经不起亲情的袭击,一时间,老王的眼睛里竟充满了泪水。
  第二呢?老王问。
  儿子一脸青年人的慈祥说道,如果说万一,就是退一万步讲,您和“包菜”不成,崩盘了,劳燕分飞,各走各的了,那我出国留学的时候您就跟我一块儿走吧,这是必须的。咱又不差钱儿。是不是?亲爱的老爸,这事儿您得听儿子的。
  老王沉吟了半晌,叹了一口气说,唉,有梦总比没梦好啊。
  儿子说,不仅如此,有儿子总比没有儿子强。
  老王说,有爹总比没爹强。
  儿子立刻冲老王伸出了大拇指。
  责任编辑 刘升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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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黄昏,谢云涛站在墨尔本雅拉河南岸八十八层高的尤利卡大厦的悬空观景台上,置身于城市三百米的高空,周围全是透明玻璃,忽然有了种飞翔的欲望,他的目光越过层层叠叠、密密麻麻的城区景观,感觉远处的大海在召唤着他,林琪的笑脸在云雾中若隐若现,他闭上眼睛,仿佛看见了那个十九岁的少年不顾一切地奔向了他的女神。  谢云涛慢慢伸开了双臂,他想象着林琪张开了怀抱,想象着她长发随风飘散,轻撩他脸颊的惬意和心醉。  
8月26日,唐山市档案馆召开了全市档案工作推进会议,15个县(市)区档案馆馆长和市馆各处处长参加了会议。  会议有三项议程:一是各县(市)区馆长汇报上半年重点工作完成情况及下半年工作安排。二是市馆副馆长安排下半年工作。三是侯永坤馆长讲话。  侯永坤馆长指出,这次会议有着重要的承上启下作用,通过回顾上半年工作完成情况,督促我们积极安排好下半年工作。侯馆长强调,我们要在全省档案工作推进会议精神指导下,
幼儿社会领域的学习涉及到人际交往和社会适应方面。《3-6岁儿童学习与发展指南》关于社会领域提出幼儿“能与同伴友好相处”“喜欢并适应群体生活”“遵守基本的行为规范”等目标。在日常幼儿园活动中,有一些儿童不愿意遵守规则、容易与同伴发生冲突、经常捣乱,结果导致小朋友不愿意与其交往,老师也会经常去批评教育这样的孩子,久而久之最后就成了老师或小朋友眼中的“淘气包”甚至是“坏孩子”了。面对这样的孩子,我们应如
网络化、立体化教材在国内的发展刚刚起步,而在一向引领全球教育信息化发展趋势的美国应用已十分普遍。本刊就美国大学教材的网络化发展现状采访了国际知名数学家、依阿华大学数学系教授、山东大学长江讲座教授叶扬波。叶教授为我们介绍了教材及其配套网络资源在美国大学的日常应用,并就其在国内发展的趋势作了展望。  记者:请您介绍一下美国大学教材相配套的网络资源是怎样的,它在教师教学和学生学习时是怎么应用的?  叶扬
摘 要:信息技术的集成性、交互性、开放性、情景性和智能性等特点给物理课程与教学带来深远的影响和巨大的变化。当前,我国信息技术与物理课程整合中存在整合点不当、整合度不高、整合方式单一等问题。针对这些问题,我们应该采取形式与内容并重,技术与设计融合,表现与效果优化等策略,进行信息技术与物理课程的深度融合,从而以知识为中心逐步过渡到以资源为中心的课程整合,并最终走向全方位的课程整合。  关键词:信息技术
113路公交车的产生  区域游戏时间,小马和小泽搭建了一辆公交车,这辆车有两排座位,有驾驶位,还有车门,小马过来邀请我去坐他们的公交车。  我走到车边问小马:“请问你们是几路公交车?”  小马不假思索地回答我:“113。”  我接着说:“乘客来了都要问你们是几号公交车,多麻烦呀?怎么让乘客一下子就知道这是几路公交车?”  小马想了想,说:“做个公交车牌。”  旁边的小泽跑得比他还快,他迅速跑到艺术
脂肪对身体没有益处。×  人体的脂肪处于皮肤下层、肌肉上层,它除了有保暖的作用,还参与代谢,提供能量,是身体非常重要的组成部分。脂肪抽吸太多的人,皮肤容易衰老,出现泛黑、结缔组织增生等问题。通过术前评估,找到合适的抽脂数量很重要,人体脂肪并不是越少越好。抽脂手术分为好多种。√×  现在比较成熟的抽脂技术叫超湿润麻醉膨胀法,原理就是把溶脂液注射到皮下脂肪组织中,令其膨胀,再用负压机器将脂肪抽吸出来。
小班幼儿刚入园,对幼儿园的一切都感到陌生,具有不同程度的分离焦虑。分离焦虑不仅是每个家长的头号难题,同时也是小班教师刚开学的工作重点。因此,小班刚开学,我班思考以缓解幼儿分离焦虑为主题开展班级主题活动。  幼儿分离焦虑主要来源于3个方面:一是幼儿生活环境的变化引起对陌生环境的焦虑;二是依恋关系的变化引起的焦虑,幼儿入园后需要与陌生的教师、同伴形成依恋关系,这对幼儿来说是很大的挑战;三是对幼儿园生活
【摘 要】立德树人是各学科教师需要完成的主要的教学任务。实现此任务,教师要在学科教学中挖掘德育资源,创设德育活动,顺其自然地将德育与学科教学结合在一起,使学生们在获取学科知识、发展学科能力的过程中,受到德育熏陶,夯实全面发展的基础。本文将从挖掘德育资源、创设德育活动等方面入手,详细阐述德育渗透于小学音乐教学的策略,为一线教师落实立德树人教育的任务提供借鉴。  【关键词】小学音乐 德育 渗透策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