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国电影:浪漫的困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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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法国和好莱坞更像是一对痛苦的恋人或者亲密的敌人,走不到一起,却又分离不开。美国电影已经爱“思考”了,法国电影却还在实验中迷惘
  
  法国人正在进行一场旷日持久的战争,他们重新筑起“马其诺防线”,以抵御迫在眉睫的危险。对手的名字叫做——好莱坞。
  “欧洲所有的电影公司都应该加入到与好莱坞这架强大的电影机器的对抗当中来!”在第53届戛纳电影节开幕式上,法国总理若斯潘大声呼吁。有些夸张的语调令人想起1940年6月18日,流亡的戴高乐将军在BBC发表“六·一八”宣言时的情景。
  


  法国人的焦虑是有理由的。在今天法国影院放映的电影中,有超过60%的影片来自好莱坞;低迷的时候,法国影片在国内的市场份额竟一度下降到可怜的12%。“法国电影正处在苟延残喘之中,我们需要全力以赴才能使它存活下去。”著名法国导演吕克·贝松忧心忡忡地说。
  如果考虑到法国作为电影的诞生地,考虑到这里曾产生过戈达尔、特吕弗、阿伦·雷奈、夏布罗尔等众多大师级导演,考虑到法兰西民族悠久的文化传统和闻名于世的民族自尊心……出现这样的情况简直令人无法接受。1995年12月28日,法国著名演员德迪帕约和阿兰.德隆从片盒中拽出一部美国电影拷贝,在巴黎协和广场当众销毁,作为对好莱坞疯狂“入侵”的抗议。这一年恰好是电影诞生一百周年。
  
  艺术与商业的两难
  
  没有人能否认法国电影的艺术成就。对于各国的文艺青年们来说,戈达尔、特吕弗、阿仑·雷奈这些黄钟大吕般的名字是辨别同类的暗语;《精疲力竭》、《四百击》、《广岛之恋》是电影学院永远的经典教材。“平心而论,法国电影的传统更令人惬意也更加贴近现实。”《纽约时报》著名影评人斯蒂芬.霍尔顿评价说。
  与场面惊险、布景华丽的好莱坞电影不同,法国电影素来以独特的“作者电影”风格著称,即在电影中夹杂着强烈的主观风格,充满独特的艺术魅力。“目的不是要讨好你,这些电影只是将你当为一名观众。它们不会拍着你的背告诉你准备好啊之类的,而情愿提醒你、告诉你怎样才会更好一些,成为一个更好的人。它们不是麻醉剂。”“我认为好莱坞摄影棚中创造出的电影只是让我们的感官上得到愉悦。就像味精一样,我们都知道,味精能让食物变的非常非常好吃,但是它会让我的变得懒了起来。让我对现实变得麻木。”法国独立制片人莫里森说。
  然而问题也出在这里。尽管法国电影产业启动比美国好莱坞早,但热衷于探索艺术化的倾向使法国电影越发朝小众艺术的方向靠拢。特吕弗、戈达尔等人的电影语言虽然深刻影响了电影艺术的发展,但他们的作品本身却并未构成过商业意义上的世界市场。在戈达尔的处女作《精疲力尽》里,男主角面朝观众说:“如果你不喜欢城市、乡村和大海,那就滚开吧!”这种完全以作者为中心的电影观念在美国人看来简直大逆不道。事实上除了本土,法国电影历来不关心其他国家的观众的口味,其成功之处往往局限于以录像带和DVD的形式,在极少数的拥趸中流传。
  相对于美国的奥斯卡奖,法国的恺撒奖基本属于圈内人敝帚自珍的秀场。观众对此既不关心,也不买账。1994年,阿仑·雷奈的新片《不吸烟》仅仅吸引到35万人观看,沦为近20年来票房最差的恺撒奖影片。但雷奈本人却是获恺撒最佳影片奖最多的导演。
  “法国人似乎更强调审美和心理方面的连贯性,从这些方面来获得力量,而不是真正从产业的、经济的和文化的方面来获得力量。”美国学者戈兰萨姆说。
  与法国不同,电影在美国主要不是作为艺术而是作为一种娱乐工业而存在。对于好莱坞来说,观众就是一切。“好莱坞一贯有这样的做法:大片厂随机地找一个小城市,突然把刚完成的电影带来,组织一场放映,找专人记录观众的反应。什么时候笑什么时候哭、持续了多长时间、有没有人鼓掌……之后交给老板,老板再找导演谈怎么修改,让观众多笑一点或者少哭一点等等;然后导演可能再做一定的抵抗、防守。”法国“新浪潮祖母”阿涅丝·瓦尔达半是不屑半是羡慕地说。这种以绝对迎合观众审美和心理需求的做法,是一百年来好莱坞击溃世界上所有其他电影制作机构的秘诀。
  “美国的大众文化看起来甚至不像是一种进口的东西……”,法国导演让-雅克·阿诺悲观地说,今天的世界上已没有人能制作所谓的“民族影片”,除了美国,因为美国文化已成为蔓延到全世界的文化。
  法国大雷克斯影院的老板布塔尼承认自己的影院已成为好莱坞影片的天下,“你要知道,近来法国电影院的人数下降了大约10%,我们不得不把吸引观众的期望放在好莱坞的大片上。”布塔尼说。
  专致于捍卫“作者电影”的法国艺术院线正面临着愈来愈大的生存压力。它们既要面对好莱坞商业片的巨大冲击,又要防备来自商业院线包括广告攻势、倾销性压价、封杀片源在内的种种竞争险招。数码电视、DVD等新技术导致的影片资源多元化又使影片票房收入在投资回收环节中的重要性降低,从而使艺术院线的存在必要性受到质疑。
  今天,在法国影坛上稍有成绩的电影人,就迫不及待地希望有去好莱坞发展的机会,这种现象在法国电影圈已经成为一种普遍现象。真正还在坚持作者电影传统的法国导演如让-雅克·贝奈克斯,其《新桥恋人》投资1.5亿法郎,结果却在票房上一败涂地,令这位才华横溢的导演在长达10年的时间内没有机会开拍新的长片。
  迫于市场压力,法国电影不得不开始艰难的转型。大多数年轻导演们尝试着在法国特色和世界市场之间取得平衡。吕克·贝松是其中的佼佼者。这位在国际上享有盛誉的导演当年曾被法国电影学院扫地出门,原因是当他被问及最喜欢的导演是谁时,回答的是美国导演马丁·斯科塞斯——而不是特吕弗或者戈达尔。贝松如今以娴熟的好莱坞类型电影模式的书写技巧成为好莱坞商业电影在全球市场强大的竞争者,他的《第五元素》尽管在美国的票房不足6000万,但在全球却卖了2亿多美元,由他编剧和监制的《的士速逮》更是以6000万美元的票房成绩打破了法国历史票房纪录。事实上,今天法国电影在商业上的成功,在很大程度上归功于以吕克·贝松、让-皮埃尔·儒内为代表的一批在好莱坞洗过脑的法国中青年导演的努力。
  但吕克·贝松的“叛变”却引发了传统法国电影影迷的不满。巴西一本年轻人杂志曾刊登了一篇署名德普拉斯的的文章《贝松杀死了我的电影》,赤裸裸地讥讽道:“贝松拍电影是为了发财,也为了吸引在他影片里扮演角色的漂亮女人。”对于此类批评,贝松嗤之以鼻:“电影永远不能拯救任何人的生活,它不是可以拯救人们生活的济世良药。它不过只是一片阿斯匹林而已。”在贝松看来,欧洲与好莱坞并没有实际的界限,只要是好的、有用的,能增强作品实际效果的东西,就是好东西——这已然是典型的好莱坞式电影观念。
  法国著名导演、奥斯卡奖得主克劳德-勒鲁什也对好莱坞充满好感,在他看来,一些人念念不忘的“新浪潮”运动的辉煌只是一个幻象。“法国所有的观众都在反对新浪潮,但是观众没有权利说话。”勒鲁什说,“新浪潮只是为了吸引外国记者的注意……《电影手册》是全世界最难看的一本电影杂志,这本杂志拖法国电影后腿差不多整整30年了,在法国谁也不看它。”
  “电影的商业性娱乐性不是好莱坞的特权,只是他们现在做得比较好而已。法国人可以拍艺术片,当然也可以拍商业大片。我是拍商业大片的法国导演,我会把商业大片拍得比好莱坞更出色!”法国导演让-保罗·索洛说。索洛最近和吕克·贝松合作拍摄了一部商业大片《绅士大盗》。“看过这部片子的人们说它看上去就像好莱坞大片。”吕克·贝松不无得意地说。
  在法国电影评论家杜恩特看来,法国电影已经难以逃脱好莱坞的影响,法国和好莱坞更像是一对痛苦的恋人或者亲密的敌人,走不到一起,却又分离不开。“美国电影已经爱‘思考’了,法国电影却还在实验中迷惘。”杜恩特说。
  然而这就产生了新的问题:什么才是真正法国电影呢?当法国的电影人不得不以好莱坞的方式去对抗好莱坞的时候,这究竟是谁的胜利呢?
  
  “马其诺防线”
  
  对于法国而言,好莱坞电影的席卷而来,不仅是电影的危机,而且也是文明的危机。自从二战期间美国人第一次把口香糖和好莱坞电影带到了法国起,法国便一直对美国的文化霸权心存警惕。为应对来势汹汹的挑战,法国祭起了“文化例外”的大旗。
  “全球化的未来应当是文化的多元化,而不是霸权化同质化,”法国驻华大使苏和在最近举行的法国电影周新闻发布会上说。为此法国政府筑起了两道防线:一是对美国电影的进入设置关税壁垒和贸易配额,二是采取财政补贴的办法资助本国的电影产业。这也是目前几乎所有遭受美国文化商品侵入的国家采取的共同措施。
  从1948年开始,法国财政法中便明确规定电影工业享受电影扶植资金的支持。这笔资金不直接来源于国家预算,而是以税的方式从影院、电视、录像等电影相关行业中征收,然后再返还给这些行业。上世纪90年代以来,法国的电影扶持资金总额一直保持在每年12亿-17亿法郎之间。法国1/3的电影依靠这种补贴拍摄。
  许多人相信,正是因为得益国家扶持政策,才使被世界各国电影爱好者看好的法国电影能够于美国好莱坞的强势攻击下得以保全,并不时有所创新发展。
  法国驻华使馆专员毕栋说:“法国这两年有许多很好的电影诞生,都是电影业良性发展的结果,作为电影人有了更多的资金扶持就越可能按照观众认为好的标准去拍摄。”
  但也有一些人不以为然,包括侯麦。这位“直面自我,在市场经济压力和美学风格变幻中卓尔不群”的法国电影大师直言不讳的指出,政府的财政补贴毫无意义,只会鼓励生产出更多孤芳自赏的电影。“我不把我的成功归功于国家的补贴,而是归功于忠实的公众,他们一贯支持我。”他苦涩地说,“虽然这种支持不很巨大,但也足以让我前进,因为我的影片花费并不多。”
  中国电影艺术研究中心副研究员单万里认为,法国在利用“文化例外”主张抵御美国电影侵入方面确实起到过积极作用,总体看来却是收效甚微。尽管欧洲各国历来以强制的贸易配额以限制好莱坞电影的进口,甚至通过各种手段联合起来进行抵御,但是美国电影仍然控制欧洲电影市场达四分之三世纪之久,并且在相当长的时期内这种状况也许仍将继续下去。
  单万里引述一位影评家的话说:“配额就像四轮马车一样不适合于现代社会。配额容易导致的一个有害结果是,鼓励一些本地公司为了得到政府的补贴,仅仅迎合政府的意志而进行影视节目的设计、制作,生产出许多‘配额快餐’。更为糟糕的是,政府的拨款很容易流向那些最少需要它们的人手中。”
  在全球化的背景下,产品和服务在世界范围内更加自由地流通,在世界上任何地方,只要有需求存在就可以得到满足。消费者享受着全球化为他们带来的好处,他们可以和其他国家的消费者一样得到同样多的选择。针对法国的“文化例外”政策,波士顿萨福克大学教授高皮纳反问道:“法律和壁垒能挡住迈克尔·杰克逊的摇滚乐或麦当娜那张性感的脸吗……在现在这个互相联系的世界上,对其他文化的限制会起作用吗?”
  制订“文化例外“政策的理论依据主要是“文化民族主义”。而按照人类学家安德森的说法,民族是一个的内涵空洞的符号,由于没有人能够肯定到底某民族的民族性是什么,所以人们才能把一件衣服说成是很有民族性的,一部电影是很民族的,甚至连一种动物也是能代表某民族的,没有什么不可以被命名为很民族的。电影无疑是法国人的发明,但今天,当人们坐在电影院里观赏吕克·贝松那充斥着英语对白的电影的时候,他们究竟是在观看法兰西电影还是美利坚电影呢?
  法国娱乐业巨头梅斯耶一针见血地指出,法国人自以为是的文化例外论已经死亡,甚至它从来就不应该存在。梅斯耶曾以103亿美元的价格收购了美国网络公司的电影与电视业务,从而给法国商业带来了新的声誉。然而这位影视界的“民族英雄”对于电影领域的民族主义很不感冒。“法国应当低头收拾一下被误导的浅薄的虚荣。”梅斯耶说。
  就在几乎所有国家都大声疾呼抵御美国文化帝国主义侵略的时候,却很少有人注意到美国历来就是一个没有文化部的国家,美国政府也没有完整的文化政策。在美国,文化历来是作为产业而存在的,政府对文化的发展从不进行过多干预,而是将之抛给市场。然而,恰恰是全世界最不介意“文化”的美国人,却让全世界都为它的“文化入侵”而紧张不已。
  “法国制片人需要学习好莱坞讲故事的技巧,学习它的随机应变之道。他们应该与好莱坞制片公司结成联盟,利用它的技巧和市场威力……不管文化保护主义者是出于畏惧还是出于嫉妒而抵抗美国的现代性,如果他们以为他们可以通过补贴和配额来指导人们的欣赏趣味的话,他们就错了……法国文化部的那些官员们应该少一些恐惧,多一些思考。”一位美国电影评论家说。
  尽管面临种种批评,但在这场与好莱坞对抗的战争中,法国的文化保护主义措施也得到许多人的理解。“法国电影让人们从明星支配的娱乐业中脱离出来,从另外一个角度来欣赏影片。如果整个电影行业成为好莱坞模式的天下,那将是一场真正的灾难。”一位中国影迷如是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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