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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楔子
西江沿岸一隅,有座老城区的故街巷名“禹门坊”,数百年来临江而立,每年春夏江水高涨时节,就如浮于水面的孤岛一般。据街坊老尊长们说,好几十年前,那里曾是一户姓冷的人家的居所,后来人家搬走,不知怎么房舍拆毁,就改做祭祀某位神仙的祠堂,只是年深日久,大家对这神仙的信仰欠奉,便香火湮绝,名号失佚。
年月愈久,榕树愈生出荫森,又不知哪一年月起,附近坊巷中有意图寻死之人,就到大榕树上吊。
于是,不知何时起,有人说,不论白天黑夜,能不时看到榕树下有人拿着草绳往树上挂,装作要上吊的样子,待真有人到树下自缢时,树梢上就会出现脖子套着白练的鬼魂,出手帮自缢者自尽……
恍惚几十年间,禹门坊人都对巷子深处的榕树小仙祠视如禁忌,唯恐那树下盘桓多年的吊鬼怨魂,暗中等待或寻觅自己当替身。
到了这一年,禹门坊的二巷住了一个叫陈安的后生,家中开了间小药铺。陈安是长子,长到十七八岁,长辈就给他择了一门亲事,说好新娘子在今年七月后过门。
可陈安有兄弟姊妹四个,除了幺儿是闺女,上面的三兄弟陆续成人,家中的房屋算计下来,远远不够用了。于是大家把宅边的一堵界墙外好几亩空地都一起买进来,准备重新盖几间瓦房院落,然而选好基址,量到巷子拐角处,翻过另一边去看,却正是那参天大榕树和祠堂。
陈家顿时觉得晦气,于是陈安合计兄弟们一起去找族里太公建议:“请斋公做场法事把树砍掉,再把神祠拆了吧?”
“若能拆,早就拆掉了……”几位耄耋之年的太公,拄着拐棍面面相觑。
“为什么拆不掉?那祠里的神仙不保佑人,任由鬼怪作祟,我们就该平了它!”陈安越想越有点义愤填膺。
“不能动!一动祠堂或榕树就会死人!”太公们的神情语气不无惊惶。
“真有这事?”陈安的弟弟叫陈角,比较胆小,“咱也没听说过啊?”
“你才多大?”太公嘲讽地笑,但笑过后,都正色训诫道,“曾经提出过要砍树的人,都没什么好下场,后生崽子要听老人言、懂敬畏。”
陈安不服气,招呼兄弟回去商量,咱几个血气方刚的大男儿,还怕一棵树一间烂屋子?
第二天正午时分,恰逢初夏时节的暴雨,天空雷鸣电闪。
听说日中正是阳气最旺时,而且雷公电母正在空中,任何妖魔鬼怪胆敢露头都必定遭雷击毙命,此时不砍树又待何时?
于是陈安拿起家养的一只大公鸡,端着斧头、木锯,兄弟几个人聚到榕树下,按照俗传的说法,杀公鸡洒血在地,再加一层镇压阴邪的阳刚威力后,便开始砍树——
陈安的兄弟抬着大锯,陈安挥起斧头,一斧子下去,树干出现一道劈口,然而陈安忽然觉得斧子震得手麻,继而人也有些耳鸣起来,稍微愣了愣神,空中长长的榕树气根随风倏忽拂到脸上,陈安晃头再挥起斧子砍下去,却莫名手中一滑,斧头应声坠地,紧接着周围人只觉眼前白光陡现,并且耳朵听到“轰隆”的震响,就再也不知道了——
一道天雷在猝不及防间降落,当场击死了陈安,旁边帮忙的陈家几兄弟,也是各有不同程度灼伤,大榕树的主干倒是无恙了,只是在陈安站立的地方炸开了一个深坑……
二、陈芸儿
雨肥梅子的时节,巷子里潮湿阴晦。
酉时前,管家来通报说,有两顶轿子停到禹门坊外了。
曾家老爷曾兆寅亲自到大门外去迎接客人,而曾小玉随着姐姐曾韶乐,此刻都已梳洗干净,小玉按照母亲的嘱咐,换上一身粉地剪枝兰花刺绣的鲜亮衣裳,随在母亲身侧,于二进偏厅的屏风内喝茶等待。
“爹究竟请的谁?这般慎重?”曾小玉有些懊恼,她翻起袖口闻着姐姐给她点的香水味,“我讨厌涂玫瑰露!”
要在往时,曾韶乐听到小玉嫌弃她的东西必定会发火,但这次,她却有些促狭地扫她一眼,抿嘴笑笑居然没说话。
姐姐是怎么了?曾小玉心中莫名警惕起来。正想着,母亲的丫环进来说客人到了,跟老爷在外间喝茶,因有些正事要谈,饭后才让小姐去给世伯请安。
母亲点头答应,小玉只当普通的客人来访,便没有往心里去,窗外这时响起 “滴滴答答”的声音,停歇没多久的雨又开始下了,鬼使神差的,她想去看看,冒雨而来的是什么客人。顺着檐下挽裙走,忽然,有个俏生生的女孩儿声音响起:“玉小姐?”
曾小玉回头,愣了半晌才明白过来,身后站着的人,居然是禹门坊二巷开药铺陈家的幺女,陈安的妹妹。
小玉的娘常会在她家药铺订一些药品,陈芸儿则负责将药送来曾家,所以见到她出现,不算太惊讶:“芸儿?你什么时候来的?”
“你家订的药。”陈芸儿的神情波澜不惊,脸却全无血色。
“药?”曾小玉看着陈芸儿手中缓缓递过来一包鼓囊的硬纸,“我没听爹娘或姐姐说订了东西,你是……怎么进来的?”
陈芸儿的目光还是定定的:“我是跟前边的客人进来的,他们以为我是少爷的丫环。”
曾小玉更加不懂了,便沉下脸:“我家没人生病,你肯定搞错了。”
她没来由地对陈芸儿感到很烦躁,转身正要走开之际,却听见陈芸儿发出“咯咯”的笑声,那笑声压抑在喉咙里,显得很刺耳。
曾小玉走出两步又回头看着她,却发现陈芸儿已经变了面色,同时一双瞳仁倒插上去,拿药包的手还伸着,手臂却痉挛地抖动,另一只手却反过来死死掐着自己的喉咙——
曾小玉看着陈芸儿的舌头慢慢被自己掐得伸长出来,脸也从红变紫,整个人吓得呆立在那,直到药包“啪啦”一声落地散开,当中一抔黄土色的药末落在地上,有些刺鼻的味道扬起,才使她如梦初醒地想逃走,谁知鞋底踩在湿滑的青砖地上打了个滑,令她站立不稳,跌坐在地。 陈芸儿闻到那药味,双眼突然冒出精光,同时扑过来抓住曾小玉。
曾小玉不及多想就把身后一个花盆架子拨过来挡了一下,但陈芸儿像疯了似的,血红着双眼跳开,又径直冲过来拧住曾小玉的衣服,狠狠地推着她,一直撞到天井另一面的墙上。曾小玉只觉得喉咙卡得喘不上气:“你、你干吗……”
“你不死,禹门坊的陈家人都活不了!”陈芸儿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出这么一句。
禹门坊的陈家人和她有什么关系?曾小玉更懵了,还好这时候人们的身影不断从前后回廊中涌现,逐渐围拢到她俩周边。
有反应快的冲过来七手八脚扯开陈芸儿,曾小玉弯下身去一通咳嗽,没一会却听到一声惨叫,她再抬头望去,陈芸儿的头高高地扬起,随着喉咙中发出一串颤声,向后仰着倒了下去。
曾小玉看着她的样子,也止不住发出不可遏制的惊叫。突然斜刺里一个身影急步走来,挡在曾小玉身前:“别看!”
是个清越的男性声音。
三、吊丧客
巡检司署内,是夜二更。
司青简端起茶杯,杯中茶水深黄,是粗劣的茶梗叶子所泡,他皱皱眉,小小抿了一口,笑着对李毅观道:“李大人,听闻李大人向来秉公职守,捕盗御贼有大功,我这手无缚鸡之力的一介书生,怎么今晚承大人请喝这一盅茶?”
李毅观有些抱歉地笑道:“举人公过谦了,只是近日下官调查此事,发现其中有些牵涉不明,所以想请教一二,若有冒犯还请海涵。”
司青简儒雅有礼地笑道:“在下必当知无不言。”
“近年自广西而东,各类玉石贸易混乱,朝廷损失赋税不说,那些歹人还结党而行,甚至将柳州、封州一带私运路上的村庄人口屠杀,再换上自家的人手形成村寨,垄断沿途路运脉络,官府亦为执肘……”
“李大人?”司青简露出惊讶的表情,“在下以为李大人想说的是关于禹门坊曾家那位小姐日前遇袭的事件,毕竟在下……”他说到这,露出一丝少年人的窘迫,“在下日前曾拜托父亲前去曾家提亲,只是曾家世伯仍未答允……”
话说到这,他就顿住了,忽然又困惑地抬起头,“李大人刚才说的什么玉石私运垄断是怎么回事?”
李毅观从抽屉拿出一个纸包,里面有一些黄褐色好像散碎泥土的东西:“这是陈芸儿那日进入曾家带的东西,她是以送药的名义进入的曾宅,但按照曾家小姐所录的供词,陈芸儿自称是跟着司大人一行人混进去的。”
“这是?”司青简拿起来捻在手指上看看,“闻不出来是什么药材,像是山里的东西。”
李毅观侧目:“这药粉与去年一宗同样发生在禹门坊的案子有关,当时闹得很大,有几个禹门坊姓陈的后生,勾结广西一带的拍花子,拐卖不少孩子,当时在乐善亭解救下的孩子里,也有禹门坊的曾家和骆家两位小姐,但除了她俩大致无恙外,其他带回去的孩子,大都显现出些癔症形状,在逮捕的几人身上,我们也发现过这种药粉。”
说完一通,他静观司青简的面色,接着又道,“今年初禹门坊出过一桩意外事件,陈芸儿之长兄陈安,他因买地加盖房屋,想砍掉禹门坊西北方一处上百年的大榕树,却当场遭雷击,全身焦黑而死,我们前去查勘过,总觉得有些古怪。”
“哦?”司青简的神色也凝重下来,“不知李大人是否听说过一支自诩姓龙的巫族?这一族人自称侍奉大青蛇神,专研驱蛇下蛊的巫术,十分阴险歹毒。”
李毅观停了好久才道:“下官不知……”
“李大人不知也正常,在下暂无一官半职在身,近年常四处游历,在柳州、梧州、封州一带,都发现有这龙氏的足迹,只是他们极其狡诈,会和地方士族乡绅串通一气,或瞒骗官府或杀人灭口,就如方才李大人所说,那些沿途被屠灭的村子……就有几分像他们惯用的伎俩。”
“莫非背地组织盗挖玉矿,私下进行玉石运贩的人,都与这龙氏有关?而禹门坊中有人接应?”
“这些在下就不得而知了,只是推测。”司青简连连摆手。
但李毅观还是起身朝他拱手:“谢举人公指点。”
司青简点头:“既如此,为保曾家安全,我有一位医道翰林,请他帮忙调查一下药粉吧。”说罢起身告辞。
李毅观送出门去: “得举人公相助,下官感激不尽。”
当夜曾小玉则发起严重的高烧,所以她不知道曾家当天发生了怎样的事故——
曾家牵扯上人命官司了!
禹门坊二巷陈家的幺女儿陈芸儿死了,死因有疑,但表面来看,应是被她自己活活掐死的。还有比这更匪夷所思的么?
衙门的仵作连夜来查验尸体并了解经过,最后初步得出的结果,陈芸儿全身除被她自己掐出的淤痕外,没有任何外伤,加上双目圆凸和吐舌等症状,应是单纯死于窒息。
但整件事疑点颇多,官差在坊间巷子的街坊中一一盘问,才知道陈家昨儿晚上就挨家挨户在找陈芸儿,说她不见了,但不知怎么,第二天傍晚她突然出现在禹门坊曾家。
而惟一在她死前跟她有过交集的曾小玉,又因为惊吓变得人事不知,而她拿来的药包则被带回去仔细查验。
坊间的谈论就沸腾起来了;怀疑曾家害人的倒不多,人们的主要矛头还是指向今年初陈家发生的那场变故。
所谓女子心性薄弱易犯癔症,又最招吊客,必定是陈家的人得罪了大榕树上那些吊死鬼,这日瞅准机会又来索命了!
茫茫雨中的小巷,被冲刷得澄净的青石板路倒映出黯淡的天光。
她没命地在雨中跑,每一步都溅起水花,几次差点滑倒,人也累得“呼哧呼哧”喘气,明明拐过这条街去,就能看到曾宅的大门了吧?但这段回家的路怎么都跑不到尽头?
她低头看看地面,寒意像蔓延的蜘蛛丝那样爬上脊背,再猛地回头望向身后,霎时间惊得瞠目结舌——
就在她面前的高处,影影绰绰挂下来几片肉干色的阴影,在不甚明亮的光中,像一排钩在树枝上的破风筝。
吊、吊丧客? 她脑子里“嗡”地一震,从小到大,街头巷尾的阿婆婶娘们最常说的鬼怪故事里,都有关于吊丧客的,其实说白了就是吊死鬼,大多是那些跟男人或婆婆怄气后满含怨愤上吊死的女人所化,它们藏在废弃的房梁上、磨盘后、砖缝里,不知何时就会出现,将你蒙头魇住,当你浑浑噩噩之际,那上吊的麻绳就会套进脖子里,将你跟它们一般吊起挂到高处,直至断气为止。
她继续向前奔逃,前方的道路却突然拐了一个大弯——
大榕树?
前方又出现一条人影,他缓缓走到树下,俯下身去用一把匕首状的东西开始挖泥,曾小玉的疑惑更甚,不由自主跟过去:“你在挖什么?”
“这个。”那人从浮土中拿起个东西,举到她面前,好像是个雕镂状不规则圆形的玉佩,但颜色深暗又肮脏。她下意识地后退一步避开:“什么东西?”
“死玉……”
那人答了两个字,平底骤然刮起旋风,将那人面上的阴翳吹散去,曾小玉瞪大双眼:“龙五?”但立即被周遭无形的力道拖入一片漆黑,她的心也如坠落石块般“咯噔”掉入虚空之中,双手拼命伸出想抓住什么,却挣扎着醒了过来。
睁开眼睛,原来是做梦。
梦里的情景如潮水般迅速在脑海中消散,她才发现自己好端端躺在自己房间的床上,床头有一灯如豆,床边雕花窗框上蒙蔽的洁白窗纸透进朦胧的微光。
屋外有细碎的人声走动,接着有些话语声飘来:“小玉还睡着?”
“是的,大小姐。”
是姐姐曾韶乐和王婶的声音。
“这丫头……啧啧!”曾韶乐用惯常的口气道,“这状况竟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
王婶接口道:“自然是大好的喜事,对方是那样的人家,小小姐这两年总受些惊吓横祸,但到底没有性命大碍,想来等进了那边门,自然时来运转……”
那边门?什么意思?曾小玉敏感地头皮一跳,顾不得许多翻身下床去,却不小心碰到床边水盆架子发出“嘭”的一声金属响,立刻把屋外两个人惊动了,王婶首先冲进来:“哎?小小姐?”
曾小玉站在那里,头脑止不住有些晕眩,扶住架子一边望向她二人:“你们、你们刚才说什么?”
曾韶乐有些古怪地笑了笑:“没想到身为长姐我的亲事还未定,就有人来对你提亲了。”
“提亲?”曾小玉只觉五雷轰顶一般,慌乱起来,“什么提亲?谁?”
曾韶乐却弯起嘴角:“那天你晕过去了,不然你兴许还能看到未来夫婿一面,就是那天的客人,现任封兴县丞的那位司诚毅公……”她说到这,故意把话停住,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小玉,“听说,你跟那位司公子去年在广宁竹萝村,曾有过一面之缘?他竟对你念念不忘,拜托他父亲着人上门提亲了,但爹爹还在斟酌,没马上应允……那日司大人与公子来端州城有事,顺道登门拜访来咱家的。”
“什么?”曾小玉突然觉得有股暴雷朝着头顶劈落,整个人好似炸开了一般,“你说的真是……司青简?”
“看把你高兴的!”曾韶乐沉浸在自己的想象中,“司大人,啧啧!当真如书里写的人物一般,所谓风流倜傥就是如此吧?”
“不、不……”曾小玉犹如听见魔咒一般,双手不自觉抱着头,全身害怕地蜷缩起来,脑海中过灯画似的闪过一幕幕画面,从广宁的江水到山峦,从蛇群到崩塌,但一瞬间又跳到刚才的梦境中,那个出现在她面前的修削身影……
四、惊魂
先不提提亲之事,陈芸儿之死绝不简单,她的异常和暴毙,跟她哥哥年初时在大榕树那场意外有什么联系?还有曾小玉自己在噩梦里看到的情形,那棵大榕树究竟有什么古怪?
将养几日,身上的病气渐散,但心头的疑虑渐长,她觉得自己得去大榕树下看看。今夜就是陈芸儿的“头七”了,听说她的尸首由仵作检验过后,已由陈家领回,曾家还出了一笔银钱安抚,但事情远远没有过去。巡检司署的李毅观李大人亲自几番来录过笔供,虽然闺阁之下男女避嫌,家人没让曾小玉见到李大人,但曾小玉知道自己依然有嫌疑。
二更时分,坊间大门早就关闭,只有巡更人在巷子里游走。
禹门坊西北方巷子,向来没有几户住家,曾小玉借着月色,凭记忆的大概方向往巷子深处探去。
这里的路鲜少有人走,石板缝隙都漫出湿滑的青苔,她几次差点滑倒,终于靠近榕树下,却依稀看到那浓暗中有个拉长的白影。曾小玉的心陡然提起,连忙收住脚步,借着夜色微光想看清那是什么。
白影飘飘摆摆,像一段祭奠的白幡,曾小玉强自镇定,也许是陈家在陈安出事后,在此供奉祭奠留下的吧。
近百年树龄的大树下,根须弥漫而盘根错节,曾小玉四顾周遭,好像并没有什么异样。只是想到这半年怪事频发,莫非树下真有什么东西?
她俯身凭着记忆到处察看,用手不停地拨开杂草,突然有一处草丛被她很轻易地拽了起来,原来这里是虚掩着的,她心中一动,随手扔掉那把草就去察看,却不曾想身后冷测测传来声音:“别动。”
她背脊寒毛顿时竖起,脖颈僵硬地侧目去看,就在十步开外处,站立着几个高大的身影。她定了定神,大着胆子反问:“什么人?”
几个人影却不说话,慢慢靠近围拢上来,曾小玉后退两步,那些人则手臂一摆,骤然露出藏在袖后的寒光。
“你、你们……”她的瞳仁陡然放大,那几个人的轮廓显现出来,为首的中年人是陈家的父亲,还有陈角两兄弟?
陈父脸上满是黑沉阴郁的死气,他默不作声,只是攥住手里的刀逼迫过来:“曾、小、玉……”
“你们想做什么?”
“想不到你自己送上门了……该死!”对方恶毒的话语在这冷僻的巷子尽头回荡,陈父的刀尖已朝她狠戳过来,曾小玉双手撑地不断后退躲避——
“你们为什么要杀我?”
“爹,解决了她,咱就赶紧上船了。”陈角上来按住她的手脚。
哪知突然“当”的一声,有什么东西打中陈父的头,疼得他“啊呀”一声弯下腰去,陈家兄弟一愣:“爹?怎么了?” “别管我,快!先解决掉这女人,误了船要被发现的!”陈父止住想去察看的陈角,“别管那么多快动手!不然你们妹妹白死了!”
陈角立刻拿起刀就要往曾小玉的脖子上抹,但曾小玉本能地低头去咬陈角抓住自己的手,这一口用了死劲儿,咬得他哇哇直叫。趁他手上略松,曾小玉手脚并用就往旁边躲开去。
陈角也不含糊,拎刀追着就扑过来,但这时从旁边的黑暗中猛地窜出一道人影,凌空光寒挥动,陈角擎着手呆立原地,他的刀已经应声而落。
“谁?”几个人震惊之余,一个修削的身影从一侧暗影中走出,一柄刀横在胸前蓄势待发。
“你是什么人?”陈角瞠目结舌,他手忙脚乱地摸起地上的刀,“你是本家的人?”
对方却没打算答应,而是步步逼近,陈角也不含糊,起身挺刀冲上去,黑暗中看不清两人怎么缠斗,但几声肢体的冲撞,陈角“啊”的一下弹飞出去。
接着那人三步并作两步,走到曾小玉面前,曾小玉本来害怕得要躲,却听见一个耳熟的声音道:“快走。”
陈父本想上来阻拦,但忽听得背后大榕树方向传来“沙沙”摇动的枝叶摩擦声,陈家几个人的目光也被转移过去,然后发出恐惧的叫声:“啊,那、那是?”
等等,他们在自己的身后看到了什么?
曾小玉想转回头去看,但抓住她手的人脚步也在加快,不管不顾地朝榕树相反方向跑去。
曾小玉没看到脚下的路,慌乱间被什么一绊,差点扑到前面带她跑的人身上,那人敏捷地回身搀住她的胳膊,低声警告道:“别回头。”
陈家人的声音好像被什么东西紧紧闷住,只剩濒死的挣扎和喉咙骨头的错响。曾小玉再好奇也知道眼下应该逃命,便顺从眼前人的忠告,随他继续拼命往前跑,拐过几道街巷,终于躲进一道黑暗里的门廊内。
昏暗中,似乎有一双有些似曾熟悉的眼光在平静地看着她。
“你……”曾小玉勉强压下胸口的翻腾,“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是谁?”
“呲”地亮起一星火光,旁边依稀显现出少年人的面庞,他轻轻朝火苗吹一口气。
曾小玉惊得倒吸一口气:“龙五?”
“嗯。”重归黑暗后,少年人沉声简短答应。
“你怎会在禹门坊?那天在竹萝村,你没死?”曾小玉还想问下去,却感觉到少年人一挥手,带起微弱凉风:“这里不是说话的时候,有人要害你。”
“谁?陈家的人?他们为……”曾小玉也急了,但话没说完,就感到一个凉而宽厚的触感覆在嘴上:“嘘。”
龙五不知道何时已经挨近她身边,与她并排靠在墙里,与此同时,外间的巷子一端隐约有杂乱的脚步声……曾小玉心乱如麻,接着意识到龙五的手还在自己嘴上,顿时脸一红将他的手推开,龙五也不在意,全神贯注地贴在门边倾听。
等那些脚步声逐渐远去,龙五这才转回来:“要小心禹门坊的陈姓人。”
“为什么?”曾小玉忍不住追问。
“陈家的人参与了一些见不得光的事,现在有内讧。”龙五的语调平淡,他明明只是个十几岁的少年,却意外地惜字如金。
“见不得光的事,跟我有什么关系?”曾小玉迟疑地嗫嚅道,“去年……端午节时,也有几个陈家人和一些广西人串通着,绑骗很多孩子去外地卖掉,利用我家祖父在江边的坟头翁仲编些灵鬼传闻……难道跟这也有关?”
“广西人?”龙五的声调冷冽下来,“那绑卖应是幌子,没这么简单。”
难道先前自己经历过的意外,都不是“意外”?曾小玉顿时觉得头里钝痛起来,她从小生活简单,哪里经历过这样复杂的事情。
“那你知道是怎么回事?”曾小玉追问。
“不知道。”龙五答得很干脆,但过了一会,他还是加了一句,“你别想了。”
湿黏的空气在两人之间停顿了片刻,直到龙五再度打破沉默:“你不该夜里跑出来,尤其不该去大榕树那。”他的语气近乎命令,但口吻依然平淡,“待会找到机会,我送你尽快回去。”
“那你呢?”曾小玉脱口而出。
龙五沉默着,像没听到一般回身张望,又过了一阵,他才小声道:“跟我来。”
龙五好像十分熟悉禹门坊的路线布局,很快就以最近的路拐到曾家狗洞的围墙外,曾小玉准备俯身进去。
“这个东西,”龙五突然从衣襟内取出个物件递到她面前,“暂且放你这,我带在身上……不便。”
“什么?”小玉十分惊讶,伸手接过,入手触感却是一块没有配络但雕镂繁复的玉佩,她一下子想起先前的梦境,“这是……死玉?”
“你知道?”龙五似也诧异,曾小玉抿着唇却不知该如何答他。夜色中龙五那清瘦分明的脸如冰棱削骨,淡漠中好像碎出一丝涟漪。
突然远处一阵激烈的犬吠,她猛一惊连忙回身钻回狗洞中。
五、变
这一宿,曾小玉睡得极不安稳。
她的心还跳得“咚咚”作响,不知道该怎么办,也许天明以后就去跟爹娘坦白这件事?告诉爹说这禹门坊的陈家人要害自己?他会信?
龙五、龙五……她在心里默默絮念这个名字,他应该还在附近?他到底是因为什么事竟出现在禹门坊?那个身上似乎带着重重谜题的少年,到底是谁?
直到窗纸透入晨光,她才迷糊睡去。
“砰砰砰——砰砰砰——砰!”
一声比一声急促的撞门在大宅中回荡,曾小玉腾地坐起来,光着脚往外跑,扶着二楼围栏看到阿真走来:“怎么了?”
“小小姐,听说……陈家一家几口人都死了,吊死在大榕树那边。”阿真吓得嘴唇哆嗦,眼泪都出来了,“昨晚是陈芸儿头七,陈家人来找老爷叫冤的。”
曾小玉登时跌坐在阳台地上。
与此同时,前头大门“咣”地被撞开,一众脚步声纷杂而入,有人喊:“曾老爷呢?请曾家大老爷给个说法!”
曾小玉六神无主,这时曾韶乐走了进来:“小玉,娘让我送你从后面出去,你换身旧些不打眼的衣服。” “后面哪里出去?前头怎办?”曾小玉还想问清楚。
“爹已经到前面跟陈家人谈去了。”曾韶乐将她上下收拾一番,就推着她下楼往后走,“娘刚跟我说,咱家后面那个花园里,不是有个堆柴的旧仓库?仓库有个后窗,连出去是围墙,你把手脚包一下,待会从那窗户爬出去,管家套好车就来接你走……娘说让你到城里大姑婆家住两天。”
曾小玉叹一口气,下楼时还想去见母亲,也被曾韶乐制止了:“别多想了,陈家几个大男人吊死在大榕树上,肯定跟你无关。”
“那他们为何还要来家里闹?”
“因为他们说昨夜有人在大榕树那边看见你……”曾韶乐吐出这句话的时候,盯着曾小玉若有所思。
曾小玉一时无言以对,曾韶乐已经叫阿真去推开那扇窗户,扬起阵阵灰尘:“快出去吧。”
她的话刚出口,却听到柴房那头传来个陌生男人的暴喝:“找到了!快来!在这!想跳窗逃!”
曾韶乐回头一眼,顿时魂飞魄散,抬头朝曾小玉摆手:“小玉快走!”
“走?”曾小玉的头脑一片空白,他们闯进来了?那些街坊居然光天化日下闯进曾家?
以陈芸儿娘为首的几个高壮魁梧的女人围上来,曾小玉正欲逃走,突然一棍重重地捅在她后背上,曾小玉只觉后背闷地一疼,喉咙里生生涌上一股腥甜,登时扑倒在地,紧接着那几个女人赶到,七手八脚就将她架起:“曾家的小玉,是曾家的小玉!”
“你们要带我去哪?”
拐出这爿巷口,就是禹门坊正中的直街,三五成群的陈家男女老少或站或坐在曾家大宅周围,看到几个女人制住曾小玉出来,为首的男人立刻说:“就猜到曾家会从后门送人走,快,带她去大榕树那边,给陈家几条人命一个交代。”
“爹……”曾小玉刚想大喊出声,口就被人死死捂住,几个婆娘干脆将她拧住双腿抬离地面,朝禹门坊深处走去。
陈家父子三人盖着白布的尸身就陈列在大榕树前的空地上。
陈家的宗长是两位太公,已经是八十几岁的人了,正由后生搀扶着,坐在离尸首不远的屋檐下,其他的陈家人也站成一排,曾小玉打小也没经历过这样的阵仗,那几个抬她的女人将她放下后,她脚软得都站立不住。
其中一位太公开口道:“曾家的玉小姐,知道这样请你来于礼不合,但事关陈家几条人命,曾老爷虽是官府衙门的大人,但家有家法,我们陈家人只想知道一些真相,并不会为难你。”
曾小玉看看那边怔忡着的陈大娘,才明白他们早就合计好,曾宅前后也早就被围住,自己家人还想从后门送自己逃走,也真是把这件事想得简单了,但姐姐应该知道自己被带走的事,现在已经通知父亲了吧?他们很快会来找自己的。
努力吸几口气压下紧张和恐惧,曾小玉道:“陈家太公,您想问什么?”
“昨夜你为何来大榕树,陈家父子为何身亡?”
两个问题,像锤子打在曾小玉心上,是承认自己来过这里?但这样又怎么能跟陈家父子的死脱去干系?她深吸一口气道:“昨夜是陈芸儿头七,我想到巷子里没人看到的地方给她烧纸,虽然我确实不知她为何会来曾家死去,但到底是从小的街坊……”
这话有些掺假,但到底还是真心实意,她确实一直为芸儿的死很过意不去。
“那陈家父子死在大榕树下,你不知情?”旁边有人发声追问。
曾小玉想起昨晚的情形,要说出陈家父子要杀自己,这些人肯信?
不过,等曾家人找来,陈家人总不能再软禁着自己,便可以脱身,没曾想接下来,那陈太公一招手,几个陈家人又拧出一个捆绑的人,扔到地上,曾小玉转目望去顿时惊住,居然是龙五!
他双手被捆在身后,上衣撕破,露出前襟和手臂上几道噙血的伤口,但面色依旧淡然,看见小玉也没有丝毫动摇,就像从不认识她。
“玉小姐,这人你可认识?此人来历不明,身上带有凶器,昨晚有人在巷子里曾见到玉小姐和此人走在一处。”那太公的话音阴测测的,“玉小姐真想不起来么?”
曾小玉背脊都麻了,曾家乃是本地有名的书香门第,自己若被人抓住夜里与陌生男子相会的把柄,那是跳进西江也洗不干净,何况还牵扯到几条人命的官司……
“玉小姐,这事牵涉到我陈家人几条性命,即便闹到官府那去,你也是脱不开干系的。”陈家太公似乎很清楚她内心的动摇,话也一步步威逼着。
曾小玉不自觉又觑了一眼旁边地上的龙五,他正低头看着地面,不畏不惧,沉默不语。
“去年端午那时……”曾小玉想了想道,“你们陈家的人勾结外面歹人,拐骗小孩儿在我祖父的坟前乐善亭聚集上船,我和骆家的小玉都曾被他们捉住,险些被一并掳走。”
此话一出,在场的陈家人脸色都变了。
那怔忡在一旁的陈大娘,突然嚎哭起来,接着扑向几具尸首,掀开其中一块布料看到死者的脸,转扑过来抓住曾小玉拼命摇晃:“他们是怎么死的?为什么芸儿会死在你家?我们陈家与你什么仇?为什么事事都有你?说……”
曾小玉被勒得眼前一阵阵发黑,只能徒劳地撕扯女人的手,与此同时又有几人快步赶来,跟两位太公急说了几句什么,那两位太公刷地都惊得瞪圆了双眼,一个指着地上:“快!把陈角他娘拉起来,衙门来人了!”
一听这话,在场的人面上都现出慌乱,只有那太公还算冷静:“带上凶手,咱抬尸首到曾家大门口去喊冤。”
陈太公等人刚挪步,就听得一众整齐的步伐传来,空中荡起暴喝:“端州巡检司李毅观大人到。”
在场所有人都一激灵,还没反应过来,一队弓兵就利索地奔到眼前,从中率先快步出现的,居然是个身形颀长、眉如墨画的儒衣公子。他面带焦虑神情,快步走到曾小玉面前:“玉小姐?”
曾小玉好不容易缓上一口气,抬头望清来人,心中咯噔一下沉:司青简?
她像受惊的兔子般,下意识往旁边躲避,那边陈太公喊道:“巡检大人,凶手就是这厮!这贼人昨夜持刀杀死陈家三口……你们快把缴获的凶器物证呈上。” 曾小玉循声去看,果然有人搬出一长段白布包裹的东西,送到那巡检大人面前。
巡检大人却冷着修罗面孔不看物证,雕鹰似的目光盯着两位太公道:“五更时分五条伪装成夜捕的渔船,在下游十里处羚山与文殊口段,被吾等截下。”
此话没头没脑,曾小玉听得云里雾里,那两位陈太公则惊得张开口,其中一位甚至昏厥过去,其他人似乎还不明就里,围上去或撑或抬地乱喊:“阿公!阿公!”
“玉小姐受伤了?请恕在下无礼,”司青简对周遭的混乱竟全不在意,“在下这就送小姐先行回家?”
男女授受不亲乃礼教大妨,众目睽睽之下曾小玉赶紧收回被他拉住的手。
李毅观又适时地清一清嗓继续道:“被缴船只底层已检获大量玉矿璞石,而捉获船上艄公中的三位已验明身份,乃本地禹门坊陈氏,目前按本官掌握的线索,禹门坊陈氏多人与一宗多地联合的玉矿私采及运输案件相关。”
他的目光落在远处那三具盖住的尸首上,“想不到这里还有死人?带回署内让仵作验尸。”
此话一出,陈芸儿的娘突然指着曾小玉喊:“是曾家!是曾家害的我们一家!”
曾小玉顿时目瞪口呆,本能地反驳:“曾家与你们无冤无仇,为何要害你们?”
“从大榕树这块到陈安他家年初新买的地皮,原本是从你曾家买的,你太爷在时就买下禹门坊多处地界,就算你不知道,你爹也清楚。”旁边有女人阴阳怪气地揶揄曾小玉,看来陈家针对曾家的议论私底下就有不少。
“小玉!”
又是一阵脚步声,曾兆寅也带着人急步赶来,曾小玉没来由地诧异,为什么爹才来?刚才陈家人说大榕树这边的地,本来是曾家产业?自己怎会从没听说?
曾兆寅与巡检司李毅观见礼后,这边王婶就过来搀起小玉,那司青简也好整以暇走过去向他见礼。
“大人,想不到还是引起了骚乱,还累及大人家的千金,只是事关重大,恐怕待会也得请小姐移步署内录一份详细笔供。”李毅观向曾兆寅建议道。
曾兆寅苦笑道:“只能这样吧。”
“将这些人都带走,年老高龄的,可在家听候传招。”李毅观向手下弓兵发号施令完毕,目光才终于落到龙五身上,不无疑惑,“你又是何人?与此事有关?”
“是他杀的陈家三父子!”旁边的陈家人似乎不服,吵嚷道。
“行了。”李毅观有些不耐地挥手,“将此人也带回巡检司,一并审理。”
六、乱谜
在家休憩两个时辰,晌午后便来了一台轿,将曾小玉接往巡检司署。
没有人陪同,只有她自己被一个弓兵引入内堂的一个房间里。
原以为会看到会审场面的曾小玉,没想到这里只有曾兆寅一人在等她。
“玉儿。”曾兆寅抬手让她坐。
“爹,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玉儿,爹也没想到会牵涉到你,这本是公事。”他拍拍女儿肩头,“还记得上一任修塔杀人为自己填禄的王允贾王知县吗?”
“记得。”曾小玉莫名其妙,已过去两年了,当时禹门坊附近江岸上的一座宝塔年久失修,在任的王县令出面命人招工修缮,背地里却相信什么血祭填禄的风水,故意割断修缮竹棚的绳索,使得许多工匠被竹竿压倒惨死,当时很快就被曾兆寅和跳月人班主揭穿,王县令逃走后却很快意外身死,死时如失心疯发作。
“王县令死得蹊跷,我在衙门负责管理文书档案,后来又整理他的遗物,发现他参与了不少地方私自开凿玉矿并偷运盈利的往来信件,当时便交予巡检司李大人继续调查此事……”曾兆寅摇摇头,默了默才接着道,“不知是不是注定,将你这孩子养在闺中,却怎么会和这些事件相连。李大人沿西江流域往广西追查线索,想不到越查越多迷雾,那些人爪牙已经深入许多地方,上下贯通导致阻碍重重,他们不仅链条分布极多,除私贩玉石,还拐卖妇孺,对……去年在乐善亭时,你和骆家小玉也险些遭遇毒手。”
“什么?”父亲的话终于使得曾小玉脑海中的一些线头连贯起来,“去年乐善亭的那件事就有陈家人参与,所以爹和李大人就发现禹门坊人也有问题?难道禹门坊的陈家人都跟那些坏人是一伙的?但陈芸儿……”
曾兆寅摇头:“当时仵作检验王知县尸身的时候,就发现他被人下毒,尸首的鼻孔和喉咙里都有些不知名的药粉,这东西在被雷劈死的陈安,甚至陈芸儿身上都有发现。这些人都是被他们组织内部处理的,他们对待有二心的叛逆,或者有可能泄露组织秘密的人,都会这样处置。这组织说起来也年深日久了,分布两广流域各地,禹门坊的陈家倒不是个个知情,其中只有以陈太公为首的主家以及亲信参与,那陈安因为说了门亲事,接连要张罗买地盖房和娶亲,父子几人便起了贪利的异心,不知从中做了什么手脚,就被处置了。当时验尸就发现陈安并不是死于雷劈,而是火药,李大人表面依此处理,而陈安家心里有鬼,自然也不敢提什么异议。”
“那芸儿她娘说大榕树那块地是从咱家买的?”曾小玉还是觉得不解。
“你太爷在世时,确实买下不少土地产业,本是保佑子孙福荫,并不为别的,那些人只是借大榕树闹鬼的由头说事,陈家大娘也许并不知情,也就信了。”曾兆寅疲惫地摆摆手,“但那些人早知我与李大人联合在追查此事,是以特意针对我们曾家,散布谣言,又用那怪药迷住陈芸儿,可能想让她混入咱家伤人引起事端,嫁祸于我们曾家,用心险恶。”
想不到整件事背后有如许多深沉的阴谋,曾小玉只觉得胸口又钝钝地痛起来,好像自从经历过去年竹萝山那场事故后,她整个人也被磨砺得坚韧许多。
“爹知道的大概都告诉你了,待会你就到后堂做个笔录吧,放心只是过场,把你知道的都说一遍就是。”曾兆寅站起身,曾小玉只得随他径直往那后堂去了。
后堂是个半敞的刑堂,曾小玉刚入这院子,便闻到浓重的铁锈气。
正中一案子后坐的是李毅观,案旁加了一张椅子,坐的居然是司青简,两边是虎视眈眈的狱卒弓兵,墙上挂满各式刑具。 几个陈家人,包括两位陈太公都在,意外的是其中还有龙五。
他还是被绑在那里,身上的伤痕没有处理,血液发黑地糊在破损的衣料上。
他们恰在审案,此刻正说到龙五是否杀害了陈角父子三人,只听得李毅观指着面前横陈的刀问:“再问一次,这佩刀可是你的?”
龙五没有作声。
李毅观又问:“陈家三人是否是你所杀?”
曾小玉已看出来,李毅观恐怕是将龙五看作那些人派来处置陈家的杀手了。
龙五仍不作声。
李毅观冷笑,一手握住那把刀向光处细看:“是把好刀,兵不血刃,你到底是何人?”
“此人姓龙。”旁边的司青简突然张口接道。
“举人公识得此人?”李毅观侧眉。
“曾有一面之缘。”司青简还是一副温和书生的模样,“此人出自故居青萝山一带的巫族龙氏一门,历代自称侍奉大青蛇神,且专研懂些驱蛇下蛊的邪术,常年来通过这些手段,威胁或利用不少唯利是图的乡人做帮凶,又与一些地方士族乡绅上下串通一气瞒骗官府,为非作歹,十分阴险厉害,在下举人功名,天子门生,家父亦为封兴县丞司诚毅公,无一官半职在身,所以近年蛰伏四处暗访,寻找龙氏危害一方的证据……”他说着,话留余音,面色沉冷下来看着地上的人,“龙氏族人身上皆佩戴一块墨玉,据说从镂刻花纹即可知其在族内身份,大人可搜身。”
李毅观以目示意一个手下去搜身,然而上下翻遍龙五的衣服,也不见任何长物。
“禀大人,没有。”那人说罢退开。
“没有?”司青简与李毅观对视一眼。
“且不说玉佩,你昨夜为何出现在禹门坊?难道要本官上刑吗?”李毅观突然一拍桌面。
此刻曾兆寅拉着女儿在堂外等候,曾小玉听到要上刑,顿时惊得心都提起来,向内张望,只能看见龙五的侧面,他抿着唇面无表情,似乎打定主意一字不说。
“与此事既然脱不开干系,不说也由不得你了。”李毅观目视左右,“杖刑,臀背分受,杖十。”
两个弓兵上来就将龙五掀在地上,另两个专司刑具的皂隶提来大竹杖,把龙五按到长凳上,朝他背后一通拍下。
“啪啪”几下竹杖击在人身上的声响,把曾小玉听得三魂丢了七魄,在她犹豫之时,行刑皂隶已雷厉风行打完十下,把后半身已皮开肉绽的龙五又拖拽回堂内地上,可直到打完也没听得他一声呼疼,跪回地面时,身体有些微颤,但背脊到底还是直的。
“说是不说?”李毅观起身走到他跟前。
龙五只是抬头望他一眼。
“你想再杖十下?”李毅观觑一眼旁边的司青简,不无着恼。
“等等。”曾小玉不知哪来的勇气冲入刑堂,将众人唬得一愣。
“李大人,”曾小玉因为紧张止不住倒几口气,双膝跪下,“此人不是凶手。”
“什么?”李毅观双眉竖起,他身后坐的司青简也登时立起来:“玉小姐?”
“李大人,昨夜在禹门坊,因陈芸儿头七,又因坊间一些关于吊客的传言,小女确曾离家去过大榕树,当时撞上陈家父子三人,他们当时想杀小女灭口,却得这位相助脱身,当时一同逃离榕树附近,他也并未出手伤人。”曾小玉一口气说完。
“曾家小姐,你认得他?”李毅观面色暗昧起来。
“是,如方才司先生所言,去年在广宁竹萝山曾有过一面之缘,虽不相识,但当时小女被黄家当祭品送至山中的大青神祠,却是这位小哥救小女脱身,并指点明路下山的,之后直到昨夜,期间并未再谋面。”曾小玉如实回答。
“那事隔大半年,为何他昨夜会突然出现在禹门坊?曾家小姐不觉奇怪?”李毅观自然不信。
“小女不知。”曾小玉摇头,“但小女相信这位小哥不是歹人,不然昨夜小女已遭到陈家父子的毒手了。”
“我是去找玉的。”
突然平地一声,所有人包括曾小玉都不可置信地望向离她几步以外,那个跪着的缄默少年人,他没有看曾小玉,深如夜色的瞳仁直直对上李毅观:“我的家族玉佩失落在禹门坊,我昨夜就是去找玉的。”
李毅观的眼神顿时像猎猫看见自己的捕鼠:“你确实是司先生所说的青萝山龙氏?”
“是。”龙五的背脊挺一挺直,神情无惧。
“那么你的玉佩为何会失落在禹门坊?”李毅观冷笑,“与曾家小姐有关?”
“与这位曾家小姐无关。”龙五淡然道,他的话永远都是简短意赅,再问什么,他又闭口不言了。
最终李毅观面色僵持,目光落回到曾小玉身上,末了又看看一直站在她身后不远的曾兆寅,满以为他会说些什么,曾兆寅意外地却只是苦笑轻摇一摇头,过了好半晌,最终还是司青简慢慢出言道:“李大人,此人来历不明,不如先收监到牢里,首要之急是将禹门坊陈家以及那几条大船的赃物彻底料理清楚,并且上报都府衙门,其余的事顺延几日再议?”
李毅观这才狠狠吐一口气:“也罢。”然后挥手,“既如此,曾家小姐请先回吧。”
他的态度充满鄙夷,曾小玉心中憋闷,但还是礼数周到地起身朝众人福了一福,退出了后堂。
傍晚的天色灰淡,不知不觉小雨又淅沥地下起来。
街巷当中没半条人影,曾小玉打一把白纸伞再一次踏入禹门坊内,瞧着脚下湿漉漉的青砖地,四下墙壁砖缝间,亦沁着水气,氤氲缭绕得到处都是雾,跟她这些日子以来,心头纷繁遮扰的诡异谜底一样……她终于觉得,原来这个从小生长的地方,这座数百年来屹立于西江一畔高处,诡谜般的禹门坊,竟如此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