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夜归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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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又做梦了,回忆像画片儿一样在脑子里闪过。
  人为什么要离开自己的家呢?
  一旦离开了家,做梦的时候,梦里就都是家。
  去念大学的时候,第一次离开家。那时候妈妈哭了,他离开家是为了接受教育,为了自己有一个好的前程。
  参选宇航员的时候,也离开了家,妻子哭了,那一次是为了理想。为科学做贡献,有牺牲是正常的。
  出发去地球的时候,算是永远彻底离开了家,这一次,他自己哭了。
  可是母亲已经死了,妻子也走了,他在新伊特鲁里亚早就没有家。前两次明明是没有哭的,如今,他又在哭什么呢?
  一个声音对他说:“离开新伊特鲁里亚,去地球,就是回家了。”
  地球,新伊特鲁里亚人遥远的故乡。
  四百多年前,一百多个“拓荒者”离开地球,定居于10.5光年外的一颗星球。那个时候,他们如果做梦了,梦里会有家吗?
  1
  一阵急促的蜂鸣声响彻舱室,梦被强行终止了。
  头痛欲裂中,舰长勉强睁开眼睛,发现自己不是唯一一个从冬眠中被唤醒的人。其他两名宇航员和舰长一样,都推开各自的冬眠舱,拖着沉重的身子往门廊里集合。
  身体的不适让舰长马上意识到大事不好:这是一次紧急唤醒!从程序启动到人体完全恢复知觉,只用了短短的一个小时。
  没有在半休眠模式里多待上二十三个小时来恢复身体机能,令身体的冬眠“后遗症”格外明显,四肢僵硬酥麻,思维混沌,语言能力低下。
  但在真正的危机面前,这些都是微不足道的。
  他们所乘坐的“北极燕鸥号”飞船原计划从新伊特鲁里亚星飞往地球,但路途极为漫长,即使深空飞船全程全速航行,到达终点也需要五十多年。为了节约时间,舰组实行一年一换的轮岗制——单个宇航员值飞期间,其余成员进入冬眠,大大减低器官新陈代谢速度,实现“冻龄”。在这样的轮换模式之下,只有当“北极燕鸥号”飞船遇上了险情,系统才会同时将所有宇航员紧急唤醒。
  “怎么回事?谁是轮值驾驶员?”舰长套上值飞的制服,向周围迅速问道。
  “嘉阳,是嘉阳轮值。”
  “嘉阳……他是新伊特鲁里亚上技术最好的驾驶员,不会有大问题的!”舰长宽慰其他舰员道,“我们去舰桥看看。”
  只是此时此刻,谁都没有注意到,航天员专用的紧身衣下,平日里沉着冷静的舰长正将右手的食指与中指交叠在一起,他在祈祷。
  茫茫宇宙,航天器如同大洋中的一叶扁舟。谁知道呢?接下来会不会是一个巨浪打来?
  2
  从第一批智人走出非洲起,人类探索未知领域的脚步就从未停止。航天技术的进步把这一进程拓展到了地外空间。从五百年前开始,大量地球人告别家眷,乘坐深空飞船飞往星空。他们中有的人从此消失在茫茫星海,渺无音讯;有的人在受尽了辐射、小行星、黑洞和寂寞的折磨后,选择回归地球安度余生;还有极少数的人成了星际移民,在若干光年外的类地行星上扎根,修建基地、改造大气、开垦土壤、繁衍后代,直到将他乡变成了故乡。
  新伊特鲁里亚,就是一个如此诞生的人造伊甸园。
  踏足新伊特鲁里亚的那一批地球移民定居之后,繁衍了好多代,新伊特鲁里亚已经由一颗荒芜干枯的不毛行星,发展成了繁荣的经济体。如果你从高空俯瞰,这颗星球表面有了大气包裹,云团下葱郁的森林和浪漫的海洋相互交织。在河流的入海口,大量人口聚居形成密集的城市群落。到了晚上灯光亮起,城市之间又连结成黄金的蛛网……除了这星球体积略小之外,它简直就是一个翻版的地球。
  如此一颗忠实地延续人类文明的星球,在被移民的四百年后,第一次有能力向地球派送使者。
  尽举球之力(新伊特鲁里亚上没有“国家”的概念,人们视星球各处皆为一体),耗时四十年,凝结了两千名科学家、工程师和数以万计的技术人员心血打造出了精良的飞行器——“北极燕鸥号”。
  毫无疑问,这艘星舰代表了新伊特鲁里亚最高的科技水平。可是由于次生文明的断层,新伊特鲁里亚星的科技水平和生产能力,相比地球还是倒退了几百年。直到近期才造出仅能供四人搭乘的“北极燕鸥号”,其运力远不及当年从地球开往新伊特鲁里亚的“埃涅阿斯号”。要知道四百多年前,“埃涅阿斯号”上除了一百多位地球来的移民之外,还携带着几十万个人类和动植物的胚胎,以及建设必需器械和重要物资若干。如果没有这些初始资源,日后燃遍新伊特鲁里亚星的文明之火无从谈起。
  新伊特鲁里亚所有的小学生课本都教过,这一百多个从地球来的宇航员被誉为“拓荒者”,他们中有的人将大半辈子的时间献给了旅途,有的人在登陆新伊特鲁里亚后,担负起培育胚胎教育幼儿的责任,还有的人冒着生命的危险建立了新伊特鲁里亚星上最早的人类定居地。他们的故事在新伊特鲁里亚上四处流传,奠定了这颗星球上的人共同的价值观:探索、坚韧、勇敢。
  正因为有这样的精神,四百年来,一代代人在这年轻的星球上坚持建设,逐渐发展出了独特的文明。因为有这样的精神,舰长才会告别家乡,成为自己小时候憧憬的英雄,与那些“拓荒者”们一样,单刀赴会,向着宇宙深处舍身前行,不问归期。因为有这样的精神,即使制造不出四百年前地球星舰那般水平的飞船,即使自造飞船只能承载四个人,新伊特鲁里亚上的居民也还是启动了“北极燕鸥号”,第一次向地球派出了使者。
  但谁能预测到“北极燕鸥号”的命途如此多舛?
  传说一千年前,地球才刚刚进入电气时代,大财阀用当时最先进的科技建造了一艘空前庞大的巨轮。可没等完成处女航,这艘巨轮就撞上了冰山,一千多人沉入了冰冷的大西洋。
  处女航的诅咒,也发生在了“北极燕鸥号”上。在宇宙空间中行驶了三十年后,事故降临了——由于誤入高密度星际尘埃的区域,星舰外壳发生大面积磨损。这艘星舰不得不在距离地球不到五光年的地方调头,原路返回新伊特鲁里亚。   要知道,此时行程已经过半了!
  想起那次事故,舰长就不禁皱起了眉头。舱内报警的蜂鸣声还未停止,硬生生把他拉回了更加糟糕的现实。舰长边走边思忖,那场事故让这艘星舰元气大伤,宇航员们更是士气低落。如今才刚刚折返,无论是人还是星舰,真是再受不起任何差错了。
  从“北极燕鸥号”尾部的冬眠舱起,他们走过栈廊、发动机舱、会议室、生活区……一切风平浪静,没有任何异常。但诡异的平静中,却没有轮值宇航员嘉阳的踪影。思绪让他们的步伐愈发沉重。
  直到站在“北极燕鸥号”最前端的指令舱门前,舰长的一颗心还是吊到了嗓子眼儿。
  嘉阳应该就在里面,如果“北极燕鸥号”有什么故障,也应该就出在里面。舰长做了一个深呼吸,输入了打开指令舱的指令。
  液压门缓缓打开。透过门缝,视野一寸寸变大。
  他们看见了,嘉阳就坐在驾驶座上。
  一切都符合驾驶规范,双手放在主控界面的边缘上,这样可以避免小动作引起操作失误,背杆挺直,视野清晰,这样对脊柱也好。
  只不过——
  他死了。
  星舰包裹着命案现场,在浩瀚星海里匀速直线航行,星光从几十光年外照射过来,早没了温度,安静地洒落在三个活人和一具尸体上。巨大的舷窗外是绝对的真空,绝对的真空意味着绝对的静谧。
  静谧里,嘉阳成了一具木乃伊。
  不知道需要多少静谧而无菌的时光,才能让血肉蒸发干透……尸体上毛发和指甲的生长痕迹依稀可见,死者保持着死时的最后姿态,只是一具青灰的皮囊下不再有任何生命特征。
  此时,液压门才算彻底打开,随着“咔嚓”一声,门扉固定到位。就如同一声快门,炼狱中的景象定格在每个宇航员的视网膜上。
  不知道是因为恐惧还是绝望,舰组里唯一的女性宇航员杏子,这个时候发出了一声尖叫。
  3
  “快!快去排查舰体异常!”
  不愧是“北极燕鸥号”的舰长,出色的心理素质和控场能力让他迅速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并以最快的速度向下属下达命令。简单明了,不容置疑:
  “格秦,你留在这里负责航控系统。杏子,现在不是情绪化的时候,速到机房检查核动力系统!我下去查看生态循环系统和重力模拟装置。我宣布,全舰即刻进入一级紧急状态。各位舰员迅速到岗执行任务!”
  嘉阳死了,他的死,是不是主控电脑唤醒他们的原因?他是自杀,还是他杀?如果是他杀,那凶手又会是谁?这事会不会影响星舰的安全?……一连串的问题,如同一列高速开来的火车,每个车厢都在他们脑中迅速闪过。但此时谁也来不及追火车,一如没有多余时间做任何揣测。三个人各自抓起通信耳机,马上跑散开。包括女宇航员杏子,她用袖口擦干眼泪,到舰桥旁的机房里就位了。
  接下来的时间流逝得飞快,水银般质密的空气里,每个人都只能听见输入时的按键音和被肾上腺素加速过的心跳声。
  几十分钟过后,检修状况陆陆续续从频道中传来:
  “报告舰长,核动力系统正常。”
  “报告舰长,航控系统正常。”
  “……这里是舰长,生态循环系统也没有发现问题。”
  暂时……安全了?
  一艘万吨巨轮沉入海底,一百年之后依然尚可打捞起骸骨,但如果“北极燕鸥号”葬身星海,也许连一块碎片都寻不到踪迹。想到这里,舰长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真是虚惊一场……他走向上层甲板,在穿过动力室时看见正在配平方程的杏子。她眉梢凝固,手指飞快敲打输入指令。从发梢到指甲,每一寸紧张的肌肉都说明这个女人正尽全力履行一个宇航员的职责,但眼睛——那双含着温热泪水的眼睛却显示她的内心从未平复。
  这不是舰长第一次打量杏子。
  按照轮岗顺序,舰长之后就是杏子。一个人轮值是相当寂寞的事……舰长深知其中的寂寞与孤独,一年的时间,窗外的景色几乎完全凝固不变,手边的工作千篇一律。时间被拉伸到无限长,长得令他忘掉这趟行程的目的地在哪里,长得令他忘记离开新伊特鲁里亚时的雄心壮志,长得令他忘记为什么自己要踏进这艘星舰。
  杏子醒来成了破除孤独的唯一的法门。这种盼望是奇妙的,渐渐地,舰长心里生出一些柔软的东西。他不喜欢杏子哭。
  “好了,杏子。我们上去吧,”舰长拍拍女宇航员的肩膀,“没有大的问题,剩下的细节留给计算机排查吧,跟我上去。”
  “明白。舰长……”杏子停下手里的活,可是眼睛里的泪珠没有忍住,在停止敲打键盘的那一瞬间,滚落了下来。她没有用手擦,仿佛这样就没人看到她哭了。“我为刚才极不专业的工作态度道歉!”杏子说道。
  舰长见那眼泪,心中又一紧,摇摇头,“不用抱歉的,杏子。嘉阳……”他注意到,随着这个名字的发音,杏子平滑修长的眉毛微微一蹙,又有两颗大泪珠从眼头娩出,于是连忙改口,“……驾驶员出这种事,我也很遗憾。回舰桥吧,我们得弄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
  4
  舰桥内的指令舱里,格秦的检修工作也进入了收尾阶段。
  “计算机排查之后也没有发现问题,是吗?”
  格秦回答:“报告舰长,我负责的主控系统没有问题。只是舰载航行记录仪瘫痪了,暂时不能查看航行历史和舱内录像。”
  舰长一边摘下通信用的耳机,一边推测,“那就好,这是个小故障……我猜主电脑自测到了这个故障,报给轮值驾驶员没得到响应,才把我们叫醒的。”
  “嗯,很可能是这样。”格秦表示认同,“所幸这段时间一直在开阔的星际空间航行,不容易遇到星际物质,使用无人驾驶模式才没出什么大问题。不然……我们可要被嘉阳那小子害惨了……”
  听到这里,杏子狠狠地瞥了格秦一眼。舰长知道格秦和嘉阳素来不和,也见怪不怪了,说道:“不過……刚才真是惊险,我们三个被叫醒以后,什么也没顾上,匆匆忙忙就去排查故障了。到现在连时间都还不知道呢!现在的时间是?”   “舰长,就像我刚才说的,航行记录仪坏了。航行日志、监控数据、来往通信……嘉阳驾驶期间的所有资料暂时都调不出来,就连日期也……”
  舰长接着问:“那航行坐标呢?导航系统工作正常,坐标总可以利用邻近的恒星定位出来吧?”
  “这个是没问题的,”格秦打开定位系统的界面输入一行指令,屏幕上出现了几个代表临近恒星的光斑。淡蓝色、橘黄色、暗红色,不同的颜色代表这些恒星的温度差异。屏幕上这些恒星连线的交点发出闪烁,代表了“北极燕鸥号”现在的位置,“我们还在撤退回新伊特鲁里亚的道路上,向着母星方向航行。前方距离新伊特鲁里亚约5.2光年,后方距离地球约5.3光年。”
  杏子接着说道:“嘉阳排在我后面轮值。和他交接时,我进行了最后一次定位,我还记得,那个时候舰亚距离5.4光年,舰地距离5.1光年。所以在我入睡到大家被唤醒这期间,星舰背朝地球,向新伊特鲁里亚推进了0.2光年。”
  “向新伊特鲁里亚推进0.2光年……‘北极燕鸥号’星舰的航行速度光速的百分之二十……”舰长自言自语道,“所以从你和嘉阳交接到今天,刚好过去了一年的时间。也就是说,现在是我们离开新伊特鲁里亚的第三十八年……按照规定,嘉阳就快换岗了啊。这期间到底发生了什么……格秦,等航行记录仪修好了,把数据调出来仔细看看。”
  “明白了。”
  舰长将目光移回嘉阳的尸体,清了清嗓子,说:“现在我们距离母星新伊特鲁里亚还十分遥远,发出请示十年后才能收到答复。所以作为舰长,我有权直接宣布,现在首要工作就是调查嘉阳的死因。”
  “没什么可查的,是得了急病死了吧?”格秦打断道,他向来尊重舰长,此时却倚靠在液压门上,双手抱臂,玩世不恭,“我们都睡着的时候,他生了病,导致猝死,你们看,主控室里根本没有打斗挣扎的痕迹……何必大惊小怪呢?”
  杏子反驳道:“连叫醒大家的时间都没有?那得是多急的病?我们登上‘北极燕鸥号’之前,健康和体能的篩查多么严格,你不是不知道!而起飞之后,一路上星舰处于封闭的状态,我们接触不到任何病源。更何况……飞行中每一次体检,他的各项健康指标都显示优秀!”她激动了起来,脸上毛细血管此时正在舒张,挑起了一层淡粉色。
  “那就是自杀咯……在宇宙里漂了那么多年,眼看着路走了一半,快到地球了,胜利指日可待了,偏偏船坏了,不得不返航,算是前功尽弃。我们每个人都沮丧得要命。轮到他自己一个人值班一年,曾经看过的风景倒退着再次路过,想说话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很容易想不开吧。”格秦的声音停顿了一下,变得低沉,“他的情况,跟我们三个可是不同啊!难道……难道你们忘了?”格秦不再倚靠门,站直身子,看着舰长反问道。
  舰长叹了一口气,他怎么会忘记呢?
  嘉阳,是当年新伊特鲁里亚舰组成员里最后一个被确定下来的人。
  5
  格秦陷入了回忆。
  每个报名参加“北极燕鸥号”宇航员甄选的人,目的都不尽相同。有的人为了理想,为了个人的一小步和人类的一大步,比如舰长。但格秦很少考虑那么宏大的东西,报名的时候一心觉得被选上就是成功,而成功才是唯一重要的。
  至少四十年前,他是这么想的。甄选时他一丝顾虑也没有,向考官透露出自己对浩瀚星海的征服欲,仿佛那些恒星是大航海时期盛产香料的未知岛屿,是西进时期印第安人的部落,而他左手执罗盘,右手擎着火绳枪,只要一个引信就能够燃烧历史。
  入选后,考官告诉他,他的野心难能可贵,在星际漂流中,理想和使命会迅速被时间稀释, 但也许他的野心能够带着星舰到达地球。
  这个入选理由让他费解极了。但那个时候还年轻,这个念头转瞬即逝。
  他还年轻,还有很多更精彩的东西等着他。自从被确定为舰组成员,他就成了新伊特鲁里亚上炙手可热的英雄。所到之处皆是仰视的眼神,甚至有许多机构邀请他去做关于宇航主题的演讲。那些话他都背熟了,“四百年前‘埃涅阿斯号’来到新伊特鲁里亚,拓荒者们不仅带来了文明的火种,还带来了勇气和探索精神。现在,把这两件宝贵的礼物再传递回地球,是我们的使命!”
  他真以此为使命吗?他真懂自己在说什么吗?他只懂每次当自己说完这些话,都会引起一阵欢呼,“他还这么年轻,却说出了这么伟大的句子!”老人们拍他的肩膀为他祝福;孩子们在日记里写自己的理想是成为他;姑娘们则用最火热的眼光炙烤他。
  他还年轻。
  成为英雄是要支付价码的,鲜花和掌声在他进入航天中心的那一瞬戛然而止。全封闭的生活和训练开始了,这意味着与家人永别。即使一切顺利,他成功抵达了地球,有朝一日又通过冬眠技术重返新伊特鲁里亚,那也是一百年之后的事,不出意料的话,他的全部直系亲属都早已过世。那个时候再回来,没有了家人,新伊特鲁里亚还是家吗?
  幸好,随着“北极燕鸥号”准备工作的推进,格秦熟悉了其他舰组成员,舰长是对飞船动力设备了如指掌的工程师,而杏子是一流的计算机专家。忙碌的训练和与伙伴们的朝夕相处,让格秦的忧思得到了些许缓解。
  可他真的准备好了吗?
  就在航天局挑选最后一名舰组成员时,新伊特鲁里亚的航天总长、“北极燕鸥号”工程的总指挥带来了一个人。
  格秦清晰地记得嘉阳第一次出现在自己面前的样子。嘉阳个子不高,只一米八出头(新伊特鲁里亚重力略小于地球,导致成年男性平均身高超过一米九,一米八实在要算小个子了),好在他五官立体,也算是出挑。嘉阳看起来年龄不比自己大多少,却莫名添了一些浑浊的粗粝感。甚至站在年迈的航天总长身边,也丝毫不觉得这位小个子身上有多少新鲜的活力,这一点在和他双眼对视的时候感觉尤为明显。
  “他叫嘉阳,之后将会和你们一同登上‘北极燕鸥号’,”总指挥简洁地说,“这样四名舰组成员算是齐了。可以开始协作训练了。”
  “请……先等等,总长。我相信您的眼光,挑出来的一定是人中翘楚,但就这么定下来,是不是有点儿草率?”舰长犹豫道。   “作为舰长,你有顾虑,这一点我明白的。”总长丝毫不感意外,和颜悦色地解释道,“嘉阳是一位学者,新伊特鲁里亚上没人比他更精通地球文化。你们一路上少不了他的。另外,他加入你们,也是最高指挥部多次协商后的决定。”
  “总长,我能不能讲两句?”这次是格秦发言。
  总指挥点头示意他继续。
  “虽然‘北极燕鸥号’上配备有最先进的生态循环系统,能把废物生成生活所需的资源,但以我们现在核引擎的推进力,再先进的循环系统也不能做得太大,目前只能供四个人生活。每一个名额都很珍贵,所以选出来的几个舰员,都必须有在长途飞行中至关重要的技能。”说到这里,格秦犹豫地看了一眼嘉阳,继续道,“恕我直言,我不认为在数十年的长途飞行中,一个搞古文化研究的学者能帮上什么忙……”
  航天总长没生气,而是饶有趣味地打量驳斥他的年轻人,“你就是上个礼拜入选的格秦,对吗?”
  “对。”
  “据说你从上航天学校的那一天開始,就被称为天才宇航员?因为身体素质和心理素质优异,在你手里的航程,没有出过一点儿差错。是这样吗?”
  “是的。”面对领导的赞扬,年轻的宇航员没有谦虚推脱,只是略微点点头,“但那是过去的荣誉,我现在最关心的是‘北极燕鸥号’的未来,以及我们能不能顺利到达地球。”
  “你能这样想,很好。那么为了‘北极燕鸥号’的未来——嘉阳更有必要加入!”总指挥回击道,“他的无差错飞行里程,比在座所有人的总和还多。现在,你们还怀疑他是否够格吗?”
  话音落下,会议室里的几十双眼睛都投向了嘉阳,这些眼睛包括了三个舰组成员的,也包括了航天中心其他工作人员的,赞许的、惊讶的、怀疑的、恶意的。
  嘉阳安静地承受着所有目光落下那一刹那的重量。
  “他……他看起来不会超过三十岁!累计无差错航程怎么可能比我们三个加起来多?!如果这星球真有一个这么厉害的宇航员,我们早该知道了!”格秦瞪大了眼睛。
  “格秦……你注意点儿。”杏子小声提醒道。
  “不是你们三个,是包括在座所有工作人员,这十几个人的无差错航程总和。”航天总长纠正道。
  “这……不可能!”格秦觉得匪夷所思。
  航天总长终于收起和颜悦色,扬起眉毛,沉声说:“嘉阳的档案在军部,属于S级加密,真实性还轮不到你来质疑。我说过,航天中心最高指挥部已经做出了决定,嘉阳加入‘北极燕鸥号’舰组。从今天开始,你们将作为一个团队无条件互相信任,共同配合完成工作。”
  总指挥的视线缓缓扫过每个人的脸,示意话题不必继续讨论,舰长却不合时宜地站起身,“总长,格秦也不全无道理。我们三个人都成功通过了长达数月的体能和心理的反复考核,这些都有清晰的数据记载,像纸一样摆在所有人眼前。”舰长瞥见周遭工作人员的认同目光,便继续说道,“互相信任的前提是互相了解。可今天,有人突然成为我们的一员,没有经过公开筛选,背景高度加密,不能开诚布公,恐怕会增加配合的难度……”
  这时嘉阳开口了,他声音温和,但刚好能让所有人听见,“我从前听说选定的这位舰长,思维逻辑和口才都很好,刚才见识到了,确实佩服。我的档案属于军方,有不便公开的苦衷。可我入选也不是高层的草率决定。说实话,我经历的考核时间远比每一位舰组成员都长。口说无凭,倒有个折中的办法,我愿意在训练中接受大家的考核,如果我的分数,无论是理论知识、器械操作,还是心理素质,其中任何一项低于你们中的任意一人——”他看了一眼格秦,“那么,我自愿退出‘北极燕鸥’舰组。”
  “等到那个时候退出又有什么意义,浪费了那么长时间,会错过发射窗口——”
  “适可而止吧,格秦,就按照嘉阳说的做。”航天总长说道,他站起身子,面对着嘉阳站定,他用手指摩挲着下巴的花白胡茬,眼神不似长辈对晚辈的爱护,而更像是一种共鸣,惺惺相惜的精神共鸣。但他迅速关闭这个共鸣豁口,焦虑地闭上眼,踱步走出会议室外。紧随其后的是数十名工作人员。
  于是会议室里只剩下四个人了。四个即将在狭小空间里共处五十多年的人。四个没法问前程和命运的人。门被带上,光线暗下来一半,室内还留着争执过后特有的那种尴尬。
  “啊……还没有正式打招呼呢。我的名字,嘉阳,你们刚才已经知道了。从今天开始,还请多关照。”嘉阳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和他年龄相称的笑容。
  6
  “所以你们都还记得吧?当初他是怎么加进来的?没有背景调查,象征性做完了健康测试就开始训练了。所以他在航行过程中出了任何问题,我都不会奇怪。”格秦冷漠的声音把剩下的两个人从回忆中拉了出来。
  一个音容笑貌尚且明晰的人,如今变成了一具木乃伊,杏子觉得心里难受极了,她说道:“但确实他履行了承诺,后来考核中一直是第一,成绩没有比任何一个人差。就算没背景调查,又怎么样?”
  “又怎么样?你们难道不觉得奇怪?所有关于嘉阳的信息都破绽百出!比十几个资深宇航员的安全飞行距离加起来都多?他的年龄就摆在那里,从娘胎里就开始飞,他也飞不了那么远。还有,什么‘地球学学者’?新伊特鲁里亚上的所有大学一百多年前就不教这门课了,学地球学的人早就死得差不多了,他找谁去学?”
  杏子一时无法反驳,这更助长了格秦的兴致,“一开始,我以为他只是高层塞进来的关系户,但后来发现没那么简单。训练时他总一副平易近人的样子,独处时又是思虑很重,鬼鬼祟祟的样子!他很可能是被派来监视我们的。航天总长那样力保他,说明了他和高层的关系绝不一般。把他插在我们中间,所有考核通通放水,就是想让他把所有人的一举一动悄悄汇报上去。”
  “你这样说太过分了……”
  可是格秦没有被打断,他继续侃侃而谈:“你们应该听说过,关于‘北极燕鸥号’是否应该去地球,当年航天局里是有过激烈争论的!我想,他一定是落败的反对派安插进来的。说不定,就是他偷偷修改了运行路线,让舰体受损,害我们不得不返航!……根本就不适宜长途航行的心理素质,还偏要硬跟着一起来……落得个自杀的结果……”   杏子愈发觉得荒唐,半晌,叹了一口气,说:“格秦,其实我也能理解你。我能明白任务失败了,你肯定最不好受。但你也不能信口开河,把怨气全发泄到嘉阳身上啊。”
  舰长接道:“确实,把那场事故算到嘉阳头上是不妥的。出事之后,我们开会讨论是否立即返航 。当时反对返航,坚持继续飞地球的,只有嘉阳一个!”
  7
  杏子的轮值排在嘉阳之前,她轮值时常待在设备舱里,密集排列的设备之外,有一扇小窗口,循着窗口望出去,看不到新伊特鲁里亚,却能看到连接着新伊特鲁里亚的万里虚空。
  杏子报名参选“北极燕鸥号”舰组成员的时候,就知道路途中的大部分时间将与虚无为伴。当时她觉得这是一件好事,反正她也不怎么喜欢人群。上学的时候,即使没有课,她也总是一个人泡在图书馆。图书馆里保留了这四百年来陆陆续续从地球传来的资料,新伊特鲁里亚上的学者们将它们拼凑整理,地球的历史和文化,终于重现,并得以在新伊特鲁里亚延续。这些书是有魔力的,常常一本翻完,她抬頭一看,窗外的太阳变得又红又凉,大半个儿已经下了山。
  杏子看着那只剩下一半的薄薄的暖团,心里就想,地球上的太阳是不是也这么个样儿?群山把它吞进去,让它不冷,一个黑夜过了,在天亮不亮的时候,又从海里一点儿一点儿地吐出来?
  吞吐一次是一天,吞吐一百次是一年,吞吐一万次是一辈子。地球上的一天、一年、一辈子,分别又是多长? 有时候,她觉得自己不属于新伊特鲁里亚。
  “总有一种奇妙的感觉,好像地球就是我的家,我想回家看看。”四十年前,她这么对航天总长说。
  “回家……作为拓荒者剩下来的最后一个人,我也有这种感觉。”航天总长若有所思,“但这一路,可实在是太长了!任何坚定的动力,在宇宙的浩大面前都会被压缩到无限小。”
  当初航天总长说的这一番话是对的。“北极燕鸥号”飞出了新伊特鲁里亚所在的天苑四恒星系以后,宇宙越来越像一个黢黑深沉的无底洞,而自己处在洞中央。上下左右,无论杏子做些什么,皆不会有回音,还是只能面对最生硬的虚无。此时地球上阳光的颜色,自转一圈的时间,花的声音风的香气,变得像一个梦一般虚无缥缈。那儿真是家吗?如果是家,为什么那么远呢?
  其他舰员情绪正在发生变化。出发时最激进的格秦变得萎靡起来,终日心不在焉。更糟糕的是杏子无法面对舰长,这个原本果决理智的男人在一点点地感性地融化,眼神在融化,语言在融化,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否应该跟着一起融化。
  只有嘉阳,作息很规律,情绪也稳定,一如最初。
  杏子对寂寞的耐受到了极限的时候,星舰出事了。杏子向来严格遵守操作流程,一丝不苟地监测星舰在每一时间节点上的坐标和方向。但“北极燕鸥号”居然还是偏航了——误入高密度星际尘埃,导致星舰外壳受到了严重磨损。
  “不!不能回去!”一向温和的嘉阳,此时声音因为激动变得颤抖。
  “我们也不想这样……但现在外壳严重磨损,勉强继续航行,难保会不会出大问题……”舰长无奈地把头埋在掌心里,不让人看到他的表情。
  “我同意舰长的话,继续航行就是送死,我们没必要白白送死。”格秦附和道。
  “可现在我们正处在旅程中间点,向哪个方向航行距离都是一样的!何况外壳虽然受伤,但不影响星舰正常运作,不是吗?”嘉阳据理力争。
  “没错,以现在的状况,星舰确实能继续航行。但保护层已经不存在了,我们再也经受不起任何事故了。只要再出一点点差错,再来一次星际尘埃,我们就会像流星一样烧得精光!”
  “格秦说得对,”舰长说,“虽然我们在地球和新伊特鲁里亚的中点,但来的路我们是已经走过了的,继续去地球的路却还陌生。可以保证返回新伊特鲁里亚路上不再遇到危险,但是前方呢?……明智的做法是返航。”
  杏子看出来了,舰长、格秦和她一样,庆幸这场事故可以把他们带回家。她为自己有这样的念头而感到无比羞愧,但依然低下头顺水推舟地说道:“请让我承担所有责任,在我轮值期间发生了这样的事情……但现在确实不得不返航了 。”
  嘉阳站起身子,在舰桥内快速踱步,这是他表现绝望的方式,“什么返航!我们只要再坚持同样的时间!同样的时间!就到地球了啊!”
  “这样吧,作为舰长,我本来有权决定舰上所有事宜,但事关重大,我建议我们投票表决。”杏子点头附和,聪明如她,怎么会看不出来:目前至少三票支持返航,占大多数,而投票表决却可以卸掉舰长“临阵脱逃”的责任。
  “同意继续完成飞行任务的举手。”舰长说。
  只有嘉阳一人把手举起来,他仰头叹息一声,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同意放弃任务,返航的举手。”
  三只手举起来,就像荒漠里的三株枯树。
  8
  投票结束后,嘉阳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整整两天。
  杏子就在门外默不出声地等着。她为自己开脱过——在舰体受损的情况下,返航几乎是一个必然的选择。他们能否到达目的地,到了地球之后又会有怎么样的遭遇,除了嘉阳外的三人不愿去想,他们已经厌倦了未知。这场事故算是间接结束了三人的无期徒刑。
  这是好事。
  但舰长宣布结果时,嘉阳的那一声叹息仿佛还在空气里,慢慢撕割着她的耳膜。所幸两天之后,嘉阳从房里出来了,满脸倦容,似乎一下子老了许多,不过会议上那种痛苦和愤怒却不见了。脸上的表情纹如同无风的大海,一切归于平静。
  “对不起……”杏子低着头说。
  “没什么好抱歉的,确实该回家了。” “你想通了?”
  “嗯,想通了,回家。”
  杏子反而露出了悲伤的表情,“我原来一直以为,地球也是我的家,可现在去不成了。”
  “一个人只会有一个家。你这一路上每天都生活在煎熬里,不快乐,一个不快乐的人怎么可能是走在回家的路上呢?”嘉阳眼神里的光,不同于朝气蓬勃的会闪烁的星光,这是一种柔和的,温暖的烛光。   之后的日子里,嘉阳很快恢复了精神,每天作息规律,待人也如往常一般亲切,甚至与团队一起完成了飞船转向的工作。现在想来,那种状态实在不像一个会将飞船驶入星尘的人,更不像一个会轻生的人。
  如今站在嘉阳的尸体面前,杏子斩钉截铁地说道:“他不是高层安插在我们中间的人,更不会自杀。他是一个想清楚了事情,就会坚持下去的人。他对我说过,他愿意回家。”
  “星舰正以光速的百分之二十飞行,不可能有人进出飞船,如果不是自杀,那么凶手就在我们几个人里……你是在怀疑我们吗?”格秦反驳道。
  “好了好了,这样争论下去也是没有意义的。等航行记录仪修理好,我们把这段时间的资料找出来,不就真相大白了吗?”舰长揉着太阳穴,只想终止这次对话。他向来以理性和沉稳著称,现在遇到了这样的情况,竟也无法处置。谁让他当年在新伊特鲁里亚大学学的是宇航呢?他们学技术的,最看不上的就是学航天法、宇宙刑侦学的那种文科生了。
  “无论如何,现在嘉阳就这样待在驾驶位上,实在不合适。我们应该把他搬回休息室里,等回到新伊特鲁里亚,再隆重下葬,也希望他能够在故乡安息……”杏子提议。
  这一次,她的话得到了一致同意。
  挪动尸体的过程中, 一节木棍从嘉阳宇航服上衣的口袋掉了出来。
  “这是什么?”舰长问道。
  “一截木头,中间还有个凹槽……我从来没有见过,不是星舰上的东西,是新伊特鲁里亚上带来的吗?”
  “我看看。”杏子接过仔细端详起来。
  这是一截木雕。一段食指长的木枝被雕成了柳叶状,两头尖细,向上翘起,中间段滚圆的地方被凿出一个半指宽一指长的凹槽。看上去,像一艘地球的古代小船,但刻工实在粗糙,又因为有人时常把玩的缘故,原本凹凸不平的外表裹上了一层包浆,着实难以辨认。 “这是什么?”
  “波利尼西亚人的独木舟。” 杏子将小船紧紧攥在手里。
  另两个人异口同声地问:“独木舟?那是什么?”
  9
  杏子认得独木舟。她排在嘉阳之前轮值,交接时两人会有一小段共处的时间。生态循环系统将室内温度常年控制在二十三摄氏度,人没有冷热觉,窗外星光清晰可见,似乎都在移动,但定睛一看,又似乎什么都不曾移动。
  “离开新伊特鲁里亚二十二年了……二十二年了!”她感慨道。
  她语气里阴郁的成分显而易见,嘉阳安慰道:“是啊,等你再醒过来,咱们就走了一半了——” 他指向窗外,“天狼星……看见了吗?它也越来越亮了!我们离地球真的是近了。”
  杏子循着他的手指方向望去,没有大气过滤,银河里的星星汇成一片白色光辉。她问道:“在哪里?这颗星星很特别吗?”
  “它是地球夜空里最亮的一颗星。冬天的晚上,天狼星所在的大犬座,是地球人能看到的最亮星座之一,它越来越清楚,说明离地球越来越近了。”
  “大犬是什么?是狗的意思吗?”杏子有些疑惑,她在学校没学过什么大犬座。
  嘉阳笑了,“对,是狗。你的地球学学得不赖,居然知道‘狗’是什么意思。我以為新伊特鲁里亚上你这样的年轻人已经绝种了呢!”
  “我这样的年轻人?……明明你自己也是年轻人!我喜欢历史,看过一些地球的资料。书上说狗是人类最早驯化的动物之一,它有狼的敏锐和战斗力,但对人非常忠诚,是‘人类最好的朋友’。但是我不太明白,既然是好朋友,为什么拓荒者不把狗带上新伊特鲁里亚……”
  “因为离地球太远,运力太珍贵,拓荒者带到新伊特鲁里亚的动物胚胎,都是精心挑选过的。他们仔细计算了稳定维持一个生态系统所需的最少物种,狗不在此列。这不难理解,它早被人类驯化了,野生条件下没有生态学意义了。而石器时代过后,人类生产方式由狩猎转向了养殖业,不再需要打猎帮手了,狗更像是一个用来打发时间的宠物。带着它来新伊特鲁里亚,显得太多余了……”
  “……当初航天总长告诉我们,你是个地球通,我们看你那么年轻还不信呢!”杏子佩服地说道。
  “……总长过奖了,他才是真正的地球通。”嘉阳推辞道。
  “可是他和你不一样啊,他在地球上生活过,他是最后一名活着的拓荒者!”提起航天总长的地球人身份,杏子不禁肃然起敬,语调都提高了。
  “最后一名拓荒者啊……”嘉阳自言自语着。
  “……他老人家,四百年前乘坐着‘埃涅阿斯号’星舰来到新伊特鲁里亚上,参与了星球最初的建设,后来通过冬眠技术成为了时间移民,在这个时代才苏醒过来,负责‘北极燕鸥’工程。虽然航天总长的档案属于s级……但他的身份在航天中心已经都是公开的秘密了。这些……你难道不知道吗?”
  “我知道一些……”嘉阳望向窗外,距离他们启程已经过去了二十多年,即使采用了轮值,每位宇航员也老了五六岁。想必这个时候,当初就已经白发苍苍的航天总长,在离地球万亿公里的新伊特鲁里亚上早就过世了吧。
  杏子没有注意到嘉阳陷入了思考,自顾自地说:“我看的历史书总是说地球是一个很好的星球,地球人又最恋家。所以我想不通,那些拓荒者,包括航天总长在内,为什么要离开那么好的地方?他们不想回家吗?”
  “那你又为什么要离开家呢?”
  “我……”“北极燕鸥号”出发之后,杏子曾经无数次后悔离开新伊特鲁里亚,此时面对嘉阳的提问,她自然无言以对。
  嘉阳继续说:“写历史书的人八成也没在地球生活过。他写的‘历史’,也不过是第二手资料罢了,而有些事情……从地球来的人是不会讲的。”
  “难道地球没书里写得那么好?”杏子好奇地问。
  “那倒不是。书没有写错:地球是人类的原生星球,那里有孕育这个种族的土壤。资源和生态系统远比新伊特鲁里亚来得丰富,无数伟大的人在那里演绎过许多伟大的故事。只是……告诉你也无妨……当初那些拓荒者离开地球,是被迫的。”   “难道他们不是为了探索宇宙吗?就像我们现在这样?”杏子瞪大了眼睛。
  嘉阳摇摇头,说:“是不得不走。地球上科技发展迅速,底层劳动者的工作逐渐被机器取代,失业浪潮来临,阶级高度固化,富人永远是富人,穷人再也不被整个社会所需要。为了让自己的后代有个未来,一些社会底层的人签下协议,将后代撒入茫茫宇宙寻找新机会,代价是他们永远不能在地球生育。最早到达新伊特鲁里亚的一万个胚胎,就是这些人的后代。至于那些拓荒者……他们也不是什么地球勇士,实在是因为生活所迫才铤而走险的。‘埃涅阿斯号’离开地球的时候,没有欢送,没有仪式。一个寒冷安静的晚上,星舰孤独地喷射出一道光,他们就独自走了。” 杏子困惑极了,问道:“你为什么会知道这些……”
  “航天总长是我的老师,在新伊特鲁里亚大学任教的时候教过我,他告诉我的。”嘉阳说。
  “原来如此……你是他的学生!难怪他总对你高看一眼,你为什么不早说?”杏子惊讶地说。
  “怕你们说我走后门啊……”
  “参加这趟旅程,你后悔吗?我原本是向往地球的,但这几十年的飞行实在太漫长了,我甚至开始怀疑,是不是关于地球的一切都是杜撰出来的,我们根本没有那样一个‘故乡’……”杏子惆怅地说。
  嘉阳从口袋里掏出了一截小木头,问:“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不知道。”
  “它叫独木舟。当然,这是缩小的模型,真的比这个大很多,可以坐人的。”
  “坐人?”
  “对,看到中间那个凹槽了吗?那就是坐人的地方,一条独木舟可以载一到四个人。六千年前,源自中国华南的南岛人就是用它渡过大海,将文明散播到大洋中央的波利尼西亚群岛上……你学过地球地理对吧?知道太平洋吗?”
  “我知道。太平洋是地球上最大的海洋,海上又时常狂风大浪,这种只能坐两三个人的人力小船,怎么可能划到大洋中央啊?”
  “当然不是一次性划到海中央。他们每到一个邻近的岛屿,就会在那儿定居繁衍,等人数达到一定规模后,又坐独木舟出发。耗费千年时间,上百代人坚持不懈,他们就这样一个又一个地征服岛屿,从马来群岛,到大溪地,再到巴厘岛,一直到太平洋中央的夏威夷群岛,南太平洋的新西兰,世界最边缘的复活节岛……”
  “占领了整个太平洋?”杏子非常吃惊。
  “是的,太平洋中央的波利尼西亚人可能从来没有见过大陆,也忘了自己的祖先来自于哪里。但你仔细研究他们的文化,就会发现一致性。一样的文身、一样的草裙舞、一样的图腾柱,当然包括他们的独木舟也是惊人的相似。来自亚洲的文明就这样在他们身上得到了延续。”
  “新伊特鲁里亚就像一个岛……地球就像大陆……”杏子若有所思。
  “是的,你很聪明,南岛人对太平洋的征服,跟后来人们对宇宙的探索是多么相似!你出生在新伊特鲁里亚,从未到过地球,可是你的表达方式,你习惯的社会构架,你身上的每一滴血、每一个细胞都来自地球,你会的每一种语言、说的每一句话,都起源于地球。你的存在,本身就印证着地球的存在。”
  “你的意思是,我身上的一切都是地球存在的证明?”杏子迟疑地说。
  “我知道,你理解起来是很抽象的。不仅是你,当初很多航天局的高层也因此反对过‘北极燕鸥号’工程。他们觉得没必要这样大费周章,因为地球如今是怎么样的,地球人对我们的态度如何,这些已经很难预料了……新伊特鲁里亚人离开地球太久了,已经忘了家的感觉……就像蒲公英的种子,飘落在远处生根发芽,就跟自己的母株再无瓜葛。”
  “但‘北极燕鸥号’……这个提案还是通过了?”
  “这要感谢航天总长的极力推动。这艘星舰的名字就是他给的,北极燕鸥是地球上迁徙路途最远的候鸟。每年它们都要从南极飞回北极,到出生的地方繁衍。航天总长一辈子都渴望回到地球,可惜已经没有机会了。”
  10
  三位宇航员将嘉阳的尸体安置在他自己的床上。宇航员能够携带的私人物品非常少。这让整理遗物的过程变得很简单。
  不过一些细小的物件很快引起他们的注意:“这是什么?”
  “一封信。”舰长解释道,“地球上的人发明电子文档之前,他们用笔把字写在纸上来传递信息。”
  “但这有什么用,他为什么会带这个东西?”
  “可能对他来说有纪念意义。我们打开看看吧……”舰长说道。
  信纸的一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字。
  嘉阳:
  没想到我们最后一次联系,用的是这种古老的方式。电报民用化之前,人离家出远门,互通消息都是靠写信。
  你说当时出远门的人,信上会写什么呢?问候父母健康,报个平安,零零散散,琐琐碎碎。可我在地球已经没有父母了,更没有人在意我的平安。你要和那群孩子一起走,我很羡慕,年轻真好,能回家真好。
  我们在地球出发时,年龄跟他们现在差不多吧?那时可没有他们那么好的条件,什么荣誉,使命,都是没有的。电脑的运算结果里,航行方向的无限远处有一个恒星系,据说那里有颗行星是适合人类居住的。于是我们朝着那个方向飞。至于会不会到那儿,有什么等着我们,一切都是不知道的。
  路上冬眠时间最长的人就是我和你,首席驾驶员一路没有冬眠,出发时我们同龄,到了新伊特鲁里亚他已头发全白,垂垂老矣。登陆基地建成没多久,他就去世了。他死前说:“没什么好悲哀的,我只是個开飞船的,你们接下来要做的事比我的更难。”
  他说的没错,后来很艰苦,我们逐批孵育胚胎,传授小家伙们文化和科学知识,再带着这些小移民开垦荒芜的行星,建设基础设施。
  逐渐地,基地初具规模,这颗原本灰白色的荒凉星球上,第一次有了社会的雏形。此时许多拓荒者谢绝了加入新星球行政管理层的邀请,进入冬眠状态,成了时间移民。那以后的四百年里,他们逐批醒来,参与新伊特鲁里亚不同阶段的建设。我们俩在冬眠过程中也有过短时间苏醒,但几乎每次醒来都是为了参加过去同伴的葬礼。他们一个又一个度过自己完整的人生,把生命献给了新伊特鲁里亚……直到最后,只剩我俩。   我记得最后一个葬礼在俯瞰首都全城的山顶上。此时的新伊特鲁里亚已截然不同,我们带来的树种遍布全球,一片郁郁葱葱;大气改造终于完成,不再需要穿着厚重的宇航服进行室外活动;永冻的坚冰已经融化,气温怡人,河流从首都中间穿过,就像温柔流淌的丝绸……你站在山顶,身后是无限好风景,却不去看它,面对墓碑,风把声音吹得猎猎作响,“是回去看看的时候了。”
  宇宙就像海洋。所有小舟向中心开去,都是为了有一天能够返航。
  参加完这次葬礼,你又进入冬眠,我则接管了航天总局,开始筹备起“北极燕鸥”工程。经过四十年的努力,深空航行技术终于成熟,计划进入最后阶段。
  然后你也醒来,将和其他舰员一起回地球。
  你没让我把你的身份公开,说有一天自己会说。我认为这么做不妥,果然,今天把你介绍给那些孩子,他们呛你了吧?特别是那个叫格秦的,挺有你年轻时候的样子,是不是所有“天才飞行员”年轻的时候都这个臭脾气?
  这些年轻人……在不久的将来,他们会像当时的我们一样,漂流宇宙数十年。如果他们能够真正体会到将要面对的虚无,哪怕十分之一的虚无,他们还会选择踏上征途吗?理智、野心、理想,这些东西到底能不能够把他们带到目的地?
  地球对于他们来说,究竟是什么?血脉模糊的故乡?还是似曾相识的他乡?地球现在变成什么样了呢?还会有人记得我们吗,地球人会怎么对待这些孩子呢?
  我真羡慕你能回家,但同时我也庆幸自己不用再遭一遍罪。年轻的时候,我还在美国上学,读过一个南美魔幻现实主义故事,叫《河的第三条岸》。我们的一生,就像一只漂在河中央的薰衣草木小船,每个文明则是一条没有尽头也没有源头的河流。
  在地球上的时候,我仰望星空,是真真切切地想去征服它们,可到了星舰上,我又渴望安定的土壤。如今我们在新伊特鲁里亚开拓了一片属于自己的土壤,我却又想回家了……我们永远生活在彼方,如果是这样,那么他乡和故乡有什么不同?人群和孤独有什么不同?出发和到达有什么不同?无论你我,永远无法登上河的第三条岸。
  也许我们离开家,就是为了回家。
  祝你回家路上,一切顺利。
  你认识了四百年的老友
  11
  “原来……嘉阳才是最后一个活着的拓荒者。”杏子怔怔地说道。
  “如果真的是这样……那他自杀就太奇怪了。”舰长从震惊中回过神来。
  “哪里奇怪了?”杏子问。
  “他曾经历这么多,从一个星球到另一个星球,从一个时代到另一个时代。开疆拓土,沧海桑田,都活过来了。怎么会短短一年轮值,就受不了自杀了?”
  就在这时,航行记录仪亮了起来,格秦检查后向舰长报告,“……航行记录仪恢复正常。需要调取嘉阳轮值期间内的数据吗?”
  “好的,我们来看看这一年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一起来吧。”他们再次一起走进指令舱。
  舰长在航行记录仪上输入一串复杂的密码后,一行行的数据就向屏幕下方生长,渐渐占据了整个大屏幕。
  “不可能……怎么会是这样!”杏子咬住下唇,盯着屏幕,不禁呆住了。
  就连格秦,也露出了不可思议的表情。
  嘉阳轮值了不是一年,而是五十五年。
  “北极燕鸥号”在他们沉睡期间也不只是飞行了短短的0.2光年,而是10.4光年!
  嘉阳……驾驶着飞船向地球打了一个来回!
  在和杏子交接完之后,嘉阳就中断了星舰一年一换的轮值程序,整个程序进入单人驾驶模式。嘉阳不愧是最优秀的宇航员,将向新伊特鲁里亚飞去的星舰减速,调头,调整向地球飞去的路线,再加速,这一切,他居然一个人完成了!
  更不可思议的是,根据航行记录仪的记载,嘉阳执行了“北极燕鸥号”的原计划——驶入环地球轨道。在那之后,他驾驶着登陆艇在地球着陆!
  经过了短暂的三年地球生活之后,嘉阳又从地球起飞,让登陆艇与“北极燕鸥号”汇合,向新伊特鲁里亚返航了。
  然后,他死了在返航途中,死前,他将唤醒系统设置成了自动触发。触发航行坐标是距离新伊特鲁里亚5.2光年,距离地球约5.3光年。刚好是当初交接后,按原计划飞行一年的坐标。三位宇航员此时被唤醒,坐标,航行,窗外的风景只发生了细微的变化,仿佛刚刚过去一年。可事实上,半个世纪的时间,从他们的睡眠中悄悄划过。
  “……他一个人是怎么坚持下来的?五十多年啊……”杏子用颤音说道。
  “报告舰长,航天记录仪里关于在地球停留的那三年的数据,全部被人工删除了!”格秦喊道。
  “他到了地球却没有把我们唤醒,把我们全部送回这里?还删除了在地球停留期间的数据……这是为什么?!”舰长疑惑极了。
  “难道是地球上发生了什么?我们不受欢迎,必须离开?难道地球现在已经不适宜人类居住了?”格秦猜测道。
  杏子回答了他:“当初我们三个人全都投下了反对票。是对继续航程的反对票,也是对探索未知的反对票。现在他把我们如愿送回来了……至于他在地球上发生了什么,我们是永远也不会知道了。这不就是我们想要的結果吗?”
  “你的意思是,我们不配知道地球到底是怎么样的?我们不配在上面亲身体验一下?”格秦问道。
  谁也没有注意到,在争执过程中,那封航天总长写的信轻轻落了下来,背面朝上,其上有字。字迹与正面的完全不同,只写了一首小诗:
  日暮苍山远,
  天寒白屋贫。
  柴门闻犬吠,
  风雪夜归人。
  杏子捡起那张纸。新伊特鲁里亚上的人从来没学过诗,更不懂什么是古诗,什么是五绝。她只是觉得这些字连在一起读,韵律还真挺好听的。
  【责任编辑:刘维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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