志愿军老兵追忆抗美援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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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纪念抗美援朝战争60周年之际,我不禁想起1988年夏,在丹东参加一个党史研讨会期间,相识的一名志愿军老兵、原上海金山石化总厂炼化部党委书记陆地培,在中朝边境三次流泪的情景。
  那天下午,我们随陆地培前往丹东滨江大道,去看鸭绿江大桥的雄姿。当我们来到江畔,只见列车飞驰而过的鸭绿江大桥右侧,横卧着被美机炸毁的老鸭绿江大桥,那饱经风霜的桥墩、怒向青天的铁板,仿佛仍然在控诉侵略者!老陆一见到老鸭绿江大桥,立即热泪滚滚,激动地说:“当年,许多部队就是从这座桥上跨过去的!”然后,我请老陆佩上英雄勋章,以两座大桥为背景照相留念。
  从鸭绿江大桥返回途中,我们特意去瞻仰丹东抗美援朝纪念馆,老陆领着我们稔熟地绕到志愿军烈士陵园,他对着一方方墓穴,流着泪说:“同志们,我来看望……你们啦!”就在这斜阳映照的红彤彤的墓地,他激昂、深情地回忆了那战火纷飞的岁月——
  1950年6月,美帝国主义悍然发动侵朝战争。9月30日,周总理指出:“中国人民决不能容忍外国的侵略,也不能听任帝国主义者对自己的邻人肆行侵略而置之不理。”然而仅第2天,美军便越过三八线,把战火烧到鸭绿江边,美机对安东(今丹东)等边疆城乡狂轰滥炸。10月8日,毛主席发出《关于组成中国人民志愿军的命令》,号召志愿军协同朝鲜同志,将美军赶出朝鲜!
  当时,我刚满16岁,正在家乡参加土改。我怀着对新中国的深情,对朝鲜人民的同情,坚决要求参军上前线。招兵的说我年龄太小,不同意。我急得又哭又叫:“报国不分年龄,你们不批准,我就不离开!”
  一位干部被缠得脱不了身,只好答应:“好厉害的小鬼哟,收下、收下。”
  1950年10月,我们九兵团(兵团长宋时轮)二十六军,从上海赶到山东滕县集结。那天早晨,我们全团战士坐在金风送爽的齐鲁平原上,听团参谋长作动员。参谋长的动员简捷、有力:“同志们,美国鬼子已经打到了鸭绿江边。”他指着一张中国地图,厉声道:“你们怎么办?”
  “打!”战士嘣地全站起来,齐刷刷举枪怒吼:“保卫毛主席!保卫党中央!保卫祖国!”森林般的手臂,在灿烂的晨光照耀下,直刺苍天。
  11月20日晚10点,我们从临江跑步跨过鸭绿江大桥。一到临江附近,只见四周漆黑一片,天空不时飞过美机,远方有被炸弹燃烧的村庄。临江、安东等大桥前,苏军炮兵严阵以待,高射炮成扇型对着茫茫夜空,战争气氛很浓。
  进入朝鲜境内,美机轰炸更加频繁,烟幕笼罩了星光,举目四望,到处是硝烟弥漫,断墙残垣,被炸死的朝鲜百姓横七竖八,尸堆中隐隐传出老人的呻吟、婴儿的啼哭……战士们亲眼目睹这一幅幅悲惨的景象,人人气得脸色铁青,恨不得立刻与美国鬼子拼刺刀,为死难的朝鲜百姓报仇。
  九兵团入朝第一仗就是硬仗,志愿军总司令部给我们的任务,是独立担负朝鲜东线作战,在长津湖地区围歼进犯的美海军陆战第一师(是参加过二战的王牌部队)。当时朝鲜奇冷,达零下40度,我军为了追赶美军的4只轮子,必须爬山抄近路,我们攀着树枝,往结冰的山坡上爬,上山后80%的人累倒,大家呷两口白酒,暖和下身体,又飞速滑下山去。一个晚上翻山越岭,不知摔了多少跤。
  次日黎明,我军才赶到新兴里宿营,我们刚歇下,就被敌机发现。一瞬间,敌机犹如雀子群在天际盘旋,频频扔下炸弹和汽油桶。顿时,在“嘘—咣—”的刺耳尖叫声中,到处烈焰滚滚,树枝噼啪,红光冲天。据侦察兵告知,前几天,兄弟部队在此过夜,不料,特务打信号弹,引来敌机轰炸,一个连全部英勇捐躯。果然,仅几支烟功夫,我们十几位战士光荣牺牲,他们被炸断的手臂和大腿,直挂到树上晃荡,我见了心酸得直掉泪。
  我军经连续急行军,硬是穿插在美军前头,将美陆战第一师,以及美第七师一部分割包围于长津湖地区,采取集中兵力、火力各个歼敌的战法围歼敌军。美一师先头部队被我军逼到一个狭长的山沟里,一家伙全部报销。然而,美军这支部队毕竟是块“老姜”,他们的后续部队死不投降,作困兽之斗,叽哩哇啦地嚎着拼命突围。公路上,8辆美式坦克缓缓爬来,大批步兵尾随其后。我们连长孔庆发高举驳壳枪,率领全连穿过一个山包,似天兵天将下凡,突然横在坦克面前。2排6班率先挟着炸药包扑上去,敌人机枪一阵狂射,6班战士全部牺牲;4班再上,又被敌人火力封锁,伤亡很大。坦克气势汹汹,一路横冲直撞,眼看敌军将突出包围圈。千钧一发之际,我们发现一团白糊糊的东西,从雪地里滚向坦克,那“白团”刚贴着坦克,竟“嗖”地跃起,迅捷地爬上了第一辆坦克。我们凝神细看,啊呀,是战斗英雄简朝陆(后来在平京阻击战中牺牲),他圆睁血眼,大喝一声:“操他娘的小鬼子!”掀开“铁乌龟”盖子,对准里面就是一梭子。这辆坦克遂成路障,敌人遭到突然袭击,吓得傻了眼。
  孔连长赶紧高喊:“同志们,赶快解背包,去卡坦克履带。”我们一个猛冲,将棉被卡进了坦克履带,7辆坦克全部解决。敌军步兵慌忙后撤,挤在一个斜坡前。我千军万马吼声震天,把敌军团团围住,直杀得鬼子鬼哭狼嚎,血流成河。当我们将军旗插上山头时,大家高兴得将简朝陆举起来,抛向天空。
  九兵团旗开得胜。这场战斗足足打了13昼夜,毙伤、俘敌13900余人,得到毛主席、党中央和志愿军总司令部的赞扬和嘉奖。
  志愿军入朝参战,三战三捷,把美李(承晚)匪军赶过三八线。1951年1月4日,中朝军队一举攻克汉城,全世界震惊。
  可是,美第八集团军司令李奇微突然发起“雷击攻势”,向我汉江南岸桥头阵地全线进攻。
  我军血战汉江南岸,在那儿打了38天(日日夜夜)阻击战。这场战斗空前惨烈,我们与占绝对优势的敌军反复拉锯、拼杀,常常为了一个无名高地,双方都要伤亡许多人。我们是红军第一连,出国时200多人,回来只剩98人(其中60人残废)。
  我终身难忘那腥风血雨的38天。我们每个人的眼睛、枪管全打得通红,有的战友双眼打瞎了,双腿打断了,便抱着成捆手榴弹,以血肉之躯滚入敌阵同归于尽;有的战友临死前,还狠命地咬住敌人的喉管。阵地上到处是尸体、弹坑,白茫茫的雪地变得血红血红。我正杀得兴起,猛感到腹部一麻,双眼一黑,等我醒来时,已躺在了后方医院……
  4月中旬,我因伤归国,军列上全是伤员。当时因美机企图封锁我运输线,故列车只能夜行。第三天黎明前,列车停在隧洞里,但仍有两节车厢露在外面,两天下来,车上已断粮断水,伤员们又饿又渴,却不敢贸然下车。
  正焦虑间,前方隐隐约约出现了一条白色的“飘带”,在微明的曙光中缓缓飘来。大家定睛望去,“啊——”是几十位朝鲜阿妈妮。她们头上顶着稀饭,赶了好几里山路,来救志愿军了。她们踏着碎步,一路高喊:“吉文滚东姆(志愿军同志),莎尔吗西哟(吃饭吧)!”伤员们见状泪流满脸,连声说:“考吗斯咪达(谢谢)!”阿妈妮们来到车厢内,跪在伤员面前,挨个喂着稀饭,使我们在异国他乡遭受危难之际,感受到了伟大的母爱。
  等我们吃完早饭,阳光已洒满大地,阿妈妮们不顾我们的劝说,非赶回去不可。我们只得怀着惴惴不安的心情,与她们拥抱惜别。
  阿妈妮们走出才几十步,天上便响起了美机的尖利怪叫声,我们顿觉凶多吉少,将心提到了喉咙口,争相扒到隧洞外的车厢窗口望去。敌机终于发现了目标,它们轮番俯冲,机翼都看得清清楚楚,机枪子弹如暴雨般扫向阿妈妮。仅仅几分钟,她们全被活活射死,死在明媚的春光下!春风拂去,她们浸透了鲜血的雪白衣衫微微掀起,吻别满目废墟间怒放的金达莱。
  我们目睹了一场“野兽”灭绝人性的大屠杀,恨不能为阿妈妮复仇,纷纷从车上爬过去大哭大喊,有的乱打自己耳光,有的当场昏厥,几位瞎眼伤员猛然撞壁自尽,我则哭得泪人似的……至今每当我享受生活的欢乐时,眼前便浮现阿妈妮倒在血泊中的形象。
  陆地培说到这里,已泣不成声。斯时,几只苍鹰在陵园上空盘旋几圈,哀鸣着飞向鲜红的落日……
  
  (作者为《探索与争鸣》杂志主编、编审)
  责任编辑殷之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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