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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里的雨硬邦邦地下着，黑暗已经笼罩山里的一切。一丝微弱的灯光，从一间破了一角的玻璃窗空隙中露出来，远看如一只豆大的眼睛，在黑夜中闪烁着一丝丝凄伤的光芒。
在豆粒大小的台灯照耀下，张小林正趴伏在一张红漆斑驳而又泛着陈旧气息的书桌上。他有一头卷曲的头发，戴着一副黑框近视眼镜，略显瘦弱的脸颊上，凝集着他年轻而充满活力的青春气息。
他正在一本点名册上按照顺序填写着八个学生的姓名。他的字很清秀，如他年轻的脸颊一样，安静中透着飘逸。当他写到“牛犇”这个学生的名字时，他念不准“犇”字的读音，读“牛”吗？还是读“奔”？他想查字典，却发现字典没有被他带回来。
这时，他迟疑了一下，遥想到自己在九龙市师范专科学校学习时，父亲在来信中，时常提醒他要练好钢笔字。那时，他也知道自己以后要去做一名光荣的人民教师。于是每天中午，同宿舍的其他同学都在午睡或者下棋、打牌的时候，他会拿起一本练字本，坐在靠窗户的桌子边，一笔一画地练写钢笔字。
一年过去了，張小林自己也没有想到，他的字竟然在大学中文系的一次钢笔字竞赛中，获得了三等奖。一本红彤彤的大证书，让他感觉一年多的汗水没有白流。毕业后，他又顺利考取了家乡的特岗教师。
八月末的日头，依然那么火热。天刚蒙蒙亮，小林的父母就起床了，他们知道这天教育局人事科的人要到他们家，将要带着儿子去山区学校报到。不久，一阵狗吠的声音从屋外传来，小林知道教育局的人已经到家门前接他来了。小林已经把该洗换的衣物、要看的小说、单人被褥等都装在三个干净的白色蛇皮袋中。当他扒完蓝花碗内最后一粒米饭后，小林便与母亲拎起那三个鼓鼓的蛇皮袋走出了瓦屋。
李司机也已经把小轿车的后备厢打开了。当小林上车后，车门还未关闭时，小林看到母亲急匆匆跑回屋内，又气喘吁吁地跑到车前，把一个红色塑料袋塞到小林的手里。小林感觉热乎乎的，透过极薄的红色塑料袋，他看到了十几个土鸡蛋正冒着热气，袅袅热气正从塑料袋口处微微冒出来。他知道这是母亲积攒了两个月的土鸡蛋，她舍不得自己吃，也舍不得给每天劳累如牛的父亲吃一个。
到这时候，她才把乡村里最地道、最有营养的东西给了他，给了这个即将离开老家，要赴山区工作的年轻儿子。小林捧着热乎乎的土鸡蛋端坐在车座上。他缓缓把热鸡蛋靠近自己的胸窝口，他感觉到自己的眼睛湿润了，他趁司机不注意，用右手背很快擦了擦自己的眼睛。
“娃呀，你去了学校，要安心教书！到了那边，也要经常给家里打电话！”父亲拄着拐棍，颤巍巍地站在车门前叮嘱着小林。车子终于开动了，小林家里的土黄狗，也“嗷嗷”叫了几声，随着车轮的痕迹，它也奔跑着追了一段路，直到车子开出了村口。这时，小林扭转头，从车厢前座朝车厢后窗一瞧，自己家的那只土黄狗正盯着自己坐着的越跑越远了的黑色小轿车……
“滴滴”一声喇叭声，小轿车飞燕一般，终于开上了去山区某小学的马路。小林端坐在副驾驶室内，隔着玻璃窗，他出神地望着那远方一望无际的稻田。他不知道自己工作的学校是个什么样子。他在大学毕业前，也就是今年的四月份，他们班的班主任带他们同学四十人，到九龙市区双鹿小学去实习过。在那个学校，楼房一律都是崭新崭新的，操场也是那么翠绿宽敞。教室里的多媒体也给他们实习生帮了大忙，他们都做了十分精美的PPT课件，每次导师听课，都赞叹他们很用心。实习学校的伙食也惹人垂涎三尺，光是早餐的一小杯牛奶加两块新鲜奶油面包就让小林陶醉不已。
车子已经开进了山区了，小林明显感觉自己的身体开始左右摇摆起来，司机老李要求他立即系上安全带。小林马上感觉胸口的土鸡蛋不知道放在哪里了，正犹豫着，一个急转弯，“咔嗤”一声，小林明白红色塑料袋子里的土鸡蛋在拐弯时，相互“打起架”来了。等他慢慢系好安全带，他感觉自己的身体也缓缓升起来了，他微闭着的眼睛朝车窗外一瞧，只见车子已经在蜿蜒的山腰盘旋行驶着。一圈又一圈，一个拐弯连着一个拐弯，小林听到了车厢内有微小的喘息声，他静心听了听，怕是自己的声音，他又朝李司机的脸上看了一眼，小林看到密密麻麻的小汗珠从老李的额头上冒了出来，亮亮的，滑滑的，有几滴还滚落了下来，一直滚落到他的脚下，摔在车垫上，忽然消失了。
2
当小林昏昏沉沉地在车上醒来时，他听到老李叫他下车的声音。小林有些疲惫地下了小轿车，他忽然发现自己来到了一个十分陌生的世界。四周都是绿油油的山峦，一眼望不到头的绿色，那绿色的山峦仿佛与天边衔接起来了。他不由得想起了著名诗人张家新写的一句诗：“山的那边是什么？”
车子停靠在一所学校铁门前的小场地上，铁门已经锈迹斑斑，好像多年失去了水分的老枯藤。这时，一位四十多岁的男人，正站在铁门前，看到他们下了车，连忙跑到小轿车前，握着刚下车的司机老李的双手。老李用醇厚的男中音告诉那个中年男子，这位就是新分配到你们学校的年轻教师张小林。那位中年男子，转身握着小林有些稚嫩的双手，微笑地看着新来报到的年轻教师，连忙说着：“欢迎！欢迎！”
小林也是在这时，才看清了站在自己面前的中年男子。他中等个头，黑里透亮的脸庞，透示着山里人特有的坚毅，一对浓浓的眉毛下，是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司机老李马上对小林介绍说：“这位就是高庙小学的秦校长，以后他就是你的领导了。如果工作、生活上有什么困难，可以直接找他说。”
此时，秦校长不由自主地看了下手表，快上午十点半了。他想让司机老李一起到学校坐坐，然后吃顿中饭再返回。老李急忙说吃饭就不必了，因为教育局的王局长来信息说他下午三点要去县政府开会，要老李必须赶紧回去，否则时间就来不及了。
秦校长听到老李这么说，也不好再勉强要他留下来吃中饭了。于是等老李驾驶着黑色小轿车又一次消失在一片绿色幔帐中后，他立即帮助小林拎着两个鼓鼓的白色蛇皮袋，跨过铁门，一直朝校园深处走去。小林也拎着自己的一个袋子，跟着秦校长朝学校里面走去了。 进入铁门后，一条笔直的通道通向前方。在通道两边站着一排排高大碧绿的树木，它们像迎接到来的士兵。在通道的左边有两栋一层高的平房，好像是学生读书的教室。当他们走了不到十分钟时，秦校长领着小林就来到通道末端的两栋平房前，他停住脚步，告诉小林，左边高一点的一栋平房是学生和老师的食堂，右边这栋就是教师的宿舍了。不过宿舍前有个小操场，里面已经长满了绿油油的小草，地面上湿漉漉的，流着一股股雨水，不时还泛着黄色的光芒。
秦校长快速走到靠近食堂一栋的第一间房子前，他停了下来，马上从口袋中摸出一把钥匙，走到门前，“咣当”一声，打开了门上的铁锁，然后轻轻推开房门，一股潮湿的味道迎面扑来。秦校长很利索地把小林的东西搬到了这间平房里，并拉了一下门边的电灯线，“哗啦”一下，房间全被照亮了，小林也迈步走进了房间，他终于见到了自己即将要住的房间。只见这间不足十五平方米的瓦房中央，正摆放着一张有些老旧的架子床，床后靠近房间后窗的位置上，摆设着一张一样老旧的书桌。书桌左边有一盏台灯，黄色的灯罩。书桌中央是一把很宽的木头椅子。在书桌右边立有一个高大的乡村人常用的木头大柜子，大柜的两扇门上挂有一对铜环，它们是打开柜子的拉手。柜子正面漆着红色，但是红漆已经多处脱落了。秦老师告诉小林，这个房间本来是学校里的金会计住的，他也兼任教学工作。暑假里听说学校要新分配一位年轻教师来校执教，于是他主动把自己的房间让了出来，搬入另外一间比较潮湿的房子里住了。这柜子本来是学校给金会计寄放账目和上级文件用的，已经有好多年头了。秦校长考虑到金会计的需求，于是在8月中旬就让木工给他做了一个同样大小的新的柜子，存放学校账簿、文件之类的东西。这个旧柜子自然就让新来的小林存放衣物等东西了。
房间的地面很干净。床板、桌子已经被秦校长用干抹布擦去了灰尘，然后秦校长对小林说，他要到食堂看看，让小林先把自己带来的被褥铺好。小林一个人铺好了床上的被褥，又把自己带来的脸盆、牙膏、毛巾放在合适的地方，最后把自己带来的几本小说、散文书籍整齐地摆放在有些破旧的书桌上。他把台灯的插头插好，扭开台灯的开关，一缕黄色的光芒顿时投射在有些斑驳的书桌上面，小林想要拉开那把椅子，突然看到椅子背上写着一行字迹不鲜明的毛笔字：一九九一年高庙小学制。原來这把椅子距离小林到此执教，也已经有十几年的历史了。
小林已经坐下来了，想给他父母打个电话。他已经拨通了家里的电话号码，但是只听到了“嘟嘟”的忙音。正当他在迷惑不解的时刻，“小林老师，小林老师，快来吃饭了！”秦校长的喊声打断了他的疑惑。他赶紧带上门，小步跑到外面，看到秦校长正站在右边高大的一栋平房门前叫喊他的名字。
他随着秦校长来到了这栋比较高大的平房内，进去后发现里面的空间很大，竟然摆放着十几张两人共坐的课桌，课桌前面是一个他们乡村里特有的大土灶。土灶上的大铁锅里正冒出香喷喷的肉味。一位头缠厚青布的矮小而敦实的老人，正和蔼地坐在一张小饭桌边，他的左右腿肚子上都缠绑着一圈圈黄中带白的土布，翘起的左腿上还放着一个长竹节的水烟棍;他的右脚边躺着一只有些瘦弱的黄狗。小林再往上看，灶台上方的白色墙壁上正竖着挂放了一把长长的铁铳。小林知道，那就是山里土家族猎人特有的铁铳，据说这种铁铳可以射中一百多米远的猎物。
秦老师招呼小林与他们坐了下来。秦校长对小林说，这位大爷就是学校食堂的罗师傅，他家就住在学校附近不远的罗家寨村，那里大多是土家族人。然后他也向罗师傅介绍了坐在他面前的小林，说小林是今年刚分到学校里的最年轻的一位老师。小林马上站起来向罗师傅问了声好，然后一边坐下吃饭，一边听秦校长说，他们这个小学按照年级分，一共有六个班级，总共二十多个学生。另外一位金老师也住在学校里，同时他还兼任学校的会计，但他快到退休的年龄了。他们学校一共才三个教师，每人要教两个年级的学生。今年安排小林教一二年级，金老师教三四年级，秦校长教五六年级。明天学生就要来学校报名了，后天正式上课。
到了晚上，山区的夜晚万籁寂静，窗外突然响起了噼里啪啦的雨点声。小林洗好脸，想起秦校长下午交给他的学生名单和学生每天的点名册，他迎着豆大的灯光，伏在书桌上抄写着两个年级才八个学生的名字。当他抄到“牛犇”这个名字时，他会心一笑，又眉头皱了一下，因为他拿不定这个“犇”字是读“牛”字还是“奔”字的音。他爸妈怎么给他取这样的名字呀？四头“牛”，有点意思。小林转眼想到一二年级的旧课本，秦校长也已经送来了，他必须翻阅一下。小学一二年级的语文、数学两门主课由他一人教，加上这两个年级的音乐课和体育课，每个星期合计有三十节课。难怪秦校长临走前，告诉过小林，虽然他任教的两个年级只有八个学生，但每星期要上的课很多，任务还是比较重的。
黑夜里的雨点好像停止了，小林住房后方的溪水向山下急促地流淌着，仿佛正在演奏着一首激昂的《命运交响曲》……
3
第二天一大早，住在隔壁的秦校长就叫醒了还在酣睡中的小林，也许小林经过昨天一路的颠簸，感觉有些累了;也许是山里寂静的环境，清新的空气让他还想沉睡片刻。
小林起床后，马上去食堂外面的水池边洗脸、漱口，他感到山里的水就是不一样，含在嘴里，有股甜甜的味道，直渗入他的喉部。
早餐在食堂里吃，秦校长让罗师傅煮了几碗面条，他们三人各吃了一大碗。金老师在自己家吃，他八点前赶到学校。
当秦校长与小林一起到校门口时，他们看到几个个头高大的孩子，已经背着软塌塌的大书包到了校门口了。原来他们是五、六年级的学生，到校报名来了。秦校长认识他们，告诉小林说，这些孩子住得很遥远，必须在早上五点半前出发，沿着山路，要走两个多钟头才可以到达学校，他们平时都在学校里住宿的，到了星期六上午，他们才结伴回家。这时，一位穿着土布衣、个头不高、有些秃顶的胖男人正朝着校门走来，秦校长连忙与他打声招呼：“金老师好，你来了！”金老师也回应着：“是呀，学生早到了，我该来了！”当他走到校门时，秦校长对小林说：“这位就是原来住你房间的金老师！”小林连忙与金老师握手，微笑着说：“金老师好！我就是新分配来的张小林！”金老师上下打量了一下小林，从容地说：“张老师，你分到我们这么偏僻的小学教书，真是委屈你了！”小林笑着说：“没有关系，这是我自愿的！” 当小林走进班级的一间教室时，他发现教室里摆放着八张单桌，每张桌子都是新做的。它们分为两组，每四张为一排。教室是平瓦房的结构，面积有二十多平方米，窗户玻璃有些破旧。地面也没有铺上水泥，坑坑洼洼的，有好多小土坑，不是很平整。另外小林还发现每组桌子旁边都竖着一块小黑板，他明白了这是两个年级的学生一起上课的，教育上称为“复式班”，也就是说小林在同一个教室要教一年级和二年级，共八个学生。
在两个黑板中央，摆放着一个中型讲台，讲台是木头做成的，也有些破旧，上面有几盒白色的粉笔、一个黑色的粉笔擦。讲台中间，还有一把椅子，这把椅子与他房间内的一模一样，椅背后面也写着一行模糊不清的毛笔字：一九九一年高庙小学制。
八点多了，这时几个学生家长在秦校长的带领下，都来到了小林的教室里。秦校长告诉小林，学生家长领着孩子们来报名了。小林看到八个孩子已经在家长的带领下，站在他的面前了。
他按照点名册上的学生名字开始点名。一个、两个、三个……七个学生的家长都把钱交到小林的面前，小林都要微笑地看一下家长和学生。当他点到最后一个学生“牛犇”时，他看了一下讲台前，发现有一个个头矮小的孩子站在那里，衣服明显没有洗干净，还有些破旧，黑黑的皮肤，一双大大的眼睛，很吸引人的眼光。奇怪的是，他看到牛犇在其他同学都缴纳了學费，报了名，坐到座位上后，他还怯怯地望着自己，沉默了好一会儿，他也不发出一点声音。小林感觉很奇怪，就站起身，来到他的跟前，摸着他的头问：“牛犇，你怎么了？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要跟老师说呀？”这时牛犇低下了头，还是沉默不语。突然小林发现在牛犇的脚下趴着一只小黄狗。这只小黄狗很可爱，与小林家的那只土狗小时候一样调皮可爱。当小林走到牛犇跟前时，小黄狗也站了起来，绕着他俩的脚跑来跑去，那个黄色的小尾巴还在不断地摇呀摇的。其他的同学都盯着这个小狗，二年级有个名叫罗山的学生，还“呜呜”地对它叫了几声，那小狗真的跑到他身边，绕着他的桌子跑开了，大家这时都有点兴奋起来了，尤其是二年级另外一个学生，也纷纷“呜呜”叫了起来，结果那只小黄狗，这边跑跑，那边跑跑。一年级的学生有些胆小，有一两个同学看到那只小狗跑到自己脚边时，还把小脚抬得高高的，生怕小狗在他们的鞋面上嗅来嗅去。这时，教室里有点乱了，小林也有点不高兴了，他猜测这只小黄狗肯定是牛犇带来的，他马上对站在面前低着头的牛犇说：“你赶快让你家的小狗离开教室。”此时，牛犇好像忘记了什么又想起来了的样子，他用右手的两个手指，围了个小圈，放进口“嘘嘘嘘嘘”几声口哨声，从他那有些干裂的嘴唇里迸发出来了，好像一曲奇妙的轻音乐在教室里奏响了。奇怪的是，那只小黄狗马上就跑到牛犇的跟前，摇着小尾巴，一动不动地瞧着主人，好像在等着主人喂它一点美食。小林的意思是让小黄狗离开教室，他自己马上先走到教室门口，向牛犇招呼了一声，牛犇知道了张老师的用意，于是就带着小黄狗到了教室门外了。
在门外，牛犇才用很低的声音，告诉小林说，他父母都在外面打工，因为父母还未回家过年，学费就要拖欠了。小林看着有些害羞而可爱的牛犇和他脚下的小黄狗，他抚摸着牛犇的头发说：“没有关系，你的学费先欠着，等你父母回来后再交吧！”牛犇这时才抬起他的头，用一双明亮的大眼睛，看着小林老师，眼角处闪现出一丝丝的泪花……
4
快近中午，小林等学生领了新书回家后，径直来到食堂的餐厅里。有几个高年级的学生也在食堂等吃饭，小林看到罗师傅和一位有些跛脚的老妇人正在把烧好的菜盛到两个大的不锈钢菜盆中。秦校长和金老师也一起抬着一个不锈钢大铁桶，从厨房走到了餐厅。那几个高年级的学生马上拿起手中的碗，到了不锈钢铁桶前，秦校长一个一个帮他们盛饭，米饭的香气也飘散在食堂的空气中，一阵阵稻谷香味飘进了小林的鼻子里，他也感觉有些饥饿了。
等秦校长把那几个学生的饭盛好后，罗师傅已经把几碗炒菜端到他们几个人一起吃饭的八仙桌上。等小林坐下来后，一碗晶莹而透亮的米饭已经摆放在他面前了，他抬头一看，原来是那位有些跛脚的老妇人给他盛的。罗师傅马上微笑地对小林说：“这是我的妻子，每学期开学后，她都要来食堂帮忙。”小林也对她微笑了一下，看到她也端起一碗米饭，坐在罗师傅脚边的小凳子上，默默吃了起来。
吃完一碗米饭，他又去那个大铁桶前盛了半碗。这时，小林才从容吃起来。桌子上摆放着辣椒炒腊肉、白菜肉丝、排骨炖土豆各一大碗，另外还有一大碗西红柿榨菜汤，这些都是小林在大学里特别喜欢的菜。小林吃着吃着，突然想起自己的学生牛犇的事情来，他把牛犇的情况告诉了秦校长，秦校长笑着说，这种事情每个学期都发生过。那只好等牛犇的父母从外地回家后再说吧！
吃完中饭，下午没有什么事情，秦校长叫小林要备好明天的课程，小林点点头。中午，小林睡了一会儿。醒来后，他就正式开始备课了。
九月一日，正式开学了。小林这天也起得特别早。校园里的云雾还没有完全散去，校门口已经有学生在等着秦校长开门了。
这天上午，小林给学生正式上课了。当他上好一节一年级的课，给二年级的学生上课时，他发现牛犇的脚下还躺着那只小黄狗，但是那只小黄狗一动不动地忠诚地躺在牛犇的脚下，也没有发出一点响声。小林看到这里，没有再让牛犇把小黄狗赶到教室外面去。小黄狗好像已经睡着了，它把头埋进他的两个前腿中间，蜷伏在牛犇的课桌下。
下课了，小林发现牛犇出去上厕所，那只小黄狗也摇摆着尾巴，跟着他一起跑出了教室。在教室外，上体育课时，小黄狗也蹲在小操场边的草地上，看着大家一起玩耍。每天下午放学了，小林所任教的一二年级的学生中，除了二年级的罗山住在学校外，其他人都是学校附近村庄的人，他们放学后各自结对回到自己的家中。罗山是食堂罗师傅哥哥的孙子，他经常与小爷爷罗师傅一起住，有时候也回家住。
但是时间长了，小林发现牛犇的小黄狗寸步不离他，好像是他的影子一样，小林很羡慕牛犇有这样一只小黄狗。后来他听罗山说，牛犇与他一起读一年级时，那只小狗就跟着他，一起上课，一起回家。小林很奇怪：牛犇一年级就养了那样一只小狗，怎么它还是那么小呢？难道它是山里一种特殊的“狗种”吗？ 时间过得真快，一眨眼，中秋过去了。在一个有些凉意的星期三的上午，小林发现牛犇没有来学校上课，他有点急了，但是山里电话信号很不好，也无法与他的父母亲取得联系，何况他也不知道牛犇家的座机号码。
在中午吃饭时，小林就把牛犇没有来学校的事情告诉了秦校长。秦校长皱了一下眉头，叮嘱小林说：“如果牛犇过两天还未到学校，你在本周的双休日一定要到他家里家访一次。”
星期五到了，小林发现牛犇还未来学校上课，他有点心慌起来了。是不是牛犇家里发生了什么事？还是他生病了？他在这天的上午就已经打定了主意，等下午学校提前半个小时放学后，他也要随着学生，去牛犇家看看。因为初冬快到了，学校在每周星期五下午，决定提前半个小时让住在附近的低年级的学生回家去。山里雾气很重，下午五点以后，天就开始阴暗了。山路弯曲不平，低年级的学生中有的在他们的父母接送下回家了，但有的还需要自己走路回家。四、五、六年级的学生一般要到星期六上午才回家的，他们全部住在学校，但星期五下午他们还要多上一节课才放学的。
小林在这天上午已经问了自己两个班级的学生，问班里谁与牛犇是同村的。但是他们中没有一个是与牛犇同住一个村庄的。在中午吃饭时，罗师傅让堂孙罗山跟他一起吃饭。罗山轻声告诉小林，说牛犇的村庄只有两户，住在距离他家五六里的罗公山坳里。罗师傅听后，也补充着说，去那边的山路很陡，下雨天更加难走，叫小林下午去家访时，千万要注意自身安全。小林听后，微笑着对罗师傅说，自己会注意的。
下午放学后，小林跟着罗山一起走出了校门。罗山领着小林翻过了几道山梁后，他们顺着一条小溪水，就到了罗家寨，那是罗山和他小爷爷罗师傅的村寨。等他们进入村寨后，小林发现村寨里的小狗很多，它们看到陌生人进入村寨后，“汪汪汪”不停地叫着。罗山一边赶着快要靠近他们的一些大点的黄狗，一边领着小林老师到了自己的家里。
进入罗山家，罗山的父亲正在自己的正厅里用竹篾编制背篓，背篓编得新颖而美观。罗山告诉父亲这就是他的班主任张老师。罗山的父亲连忙停下快要封口的背篓，让小林坐下，他让罗山给老师端来了一杯清茶水。他们都坐下后，小林就把自己的来意告诉了他父亲，他父亲一听，有些遗憾地说，牛犇住的那个地方叫做罗公坳，来回的山路比较难走。他想让张老师今晚住在他家里，第二天早上再领他去罗公坳牛犇家里。
小林看了看外面，觉得天空还亮朗的。于是他告诉罗山的父亲，他还是想趁早去罗公坳，他怕自己的学生牛犇家有什么事情发生。罗山的父亲看到小林很执拗，一定要去罗家坳，就对罗山说：“你把家里那盏马灯拎来，我送你老师去罗家坳。”小林想阻止他一起去，但是他父亲告诉小林，山里在黄昏时刻是很危险的，路上可能还有野兽，它们会攻击人的。
就这样，罗山的父亲领着小林走出了罗家寨后，他们顺着弯曲的山路，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进了大山的深处……
5
黄昏的山路上，两边长满了芭茅之类的植物，阴沉沉的，有些怕人。已是初冬时节了，山里的寒风吹到人的脸上，有些刺痛。时不时，有几只山鸡从芭茅丛中被他俩的脚步声惊起，“咯咯咯”几声山鸡的叫声，让这个山里的黄昏充满着一种悲凉的气氛。
牛犇的家距离罗家寨虽然只有三四里山路，但是他俩走到那里时，额头已经冒出了汗珠。小林感觉这段山路确实比前面他走过的山路要难走多了。他俩好像是爬过来似的，尤其是那山路中央转弯处的一块大岩石挡住了去路，他俩只能沿着大岩石脚下的石子路，一步一步移动脚步，慢慢向前走着。想到刚才的那段历程，小林的后背都有些凉意。
当他们来到一个山坳的平地上，小林透着朦胧的月光，看见有两幢芭茅盖的低矮的尖顶平房正并排错落在这个小山坳里，好像临时搭建的供游人乘凉的两座大凉亭一样。其中一栋尖顶平房内漏出几点豆大的光芒，另外一栋却没有任何动静。
罗山的父亲胆子大一些，他告诉小林，这两家的主人都姓牛，他们是堂兄弟。听他父亲讲，以前他们牛家两兄弟因为在自家寨子里犯了事情，就从远方一个叫牛寨的寨中搬迁出来后，躲到这里，就定居下来了。前几年，他随着他的小叔叔，即高庙小学的罗师傅，经常来到这里打猎，但都没有看到这两栋房子的男主人和女主人长什么样，因为他们都外出打工去了，好像一直都没有回来过。有时候，他俩偶尔也可以看到一位年纪快六十多岁的老人领着一个孩子，在他们家附近的山林里打猎。
等罗山的父亲与小林来到漏着灯光的芭茅屋时，小林主动上前敲了一下那布满皱纹一样的木门，“笃笃笃”几声沉闷的敲门声响起来了。突然，那笆茅屋中的灯光消失了，好像被人吹灭了一般。
小林很纳闷，他想继续敲下去，罗山的父亲对他摇摇手，示意不要再敲了。于是他们就轻轻地退回到距离门前不远的地方，想进一步观察一下屋内的动静。
大约半个小时过去了，天已经暗了下来。几颗星星已经点缀在天空上，月亮顺着山梁慢慢爬上了那有些灰的天空，放射出毛茸茸的光芒。山里的一切，在月光的笼罩下，显得一片寂静，偶尔传来一两声狼豹的叫唤声，更显得有些凄清而悲凉了。
小林和罗山的父亲就蹲在距离芭茅屋门前不远的一棵矮树下，一边耐心地等待着，一边默默地看着天空那一弯毛边月亮。突然，那豆大的灯光又出现了，小林马上又要跑去敲门，罗山很警觉地轻声告诉他，不要再敲了，先到漏着灯光的窗户那边瞧瞧，小林觉得有道理。于是他俩就蹑手蹑脚地来到有灯光的窗户下，然后用手指轻轻点破了窗户上的旧报纸，透过两个蚕豆大小的小纸洞，小林惊讶地看到：一位头缠青色土布，面容有些沧桑的老人端坐在一张床前，他的身边有一张小方桌，小方桌上放着一盏铜质小油灯。顺着小油灯微弱的灯光，小林还看到了一个孩子正躺在老人身边的那架简易的木床上，他的身上盖着一床破旧的棉被，额头上还敷着一条小毛巾，但是看不清楚孩子真实的面相。突然孩子咳嗽了几声，他额头上的小毛巾被震落，滑了下来。小林发现孩子的脸上有几道红色印痕，有一道印痕很宽，像一把红色的匕首，印在孩子的左脸蛋上。老人急忙把小毛巾从床上拾了起来，想重新覆盖在孩子的额头上。“爷爷，我要尿尿！”孩子突然说话了，他的声音很轻很轻，但那声音在那寂静的晚上，透过小纸洞从屋内传到窗外，小林听起来，却是那么的熟悉和悦耳。啊！那不就是牛犇同学稚嫩而忧伤的声音吗？
“牛犇！”小林差点大声喊了起来，罗山的父亲想掩住小林的嘴巴，但是已经来不及了。屋内的老人和孩子好像都听到了窗外有响声了。这时，孩子已经醒来了，他慢慢直起身子，翻开覆盖在他身上的棉被，孩子右腿肚子上缠绕着的一层层白纱布，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特别刺眼。老人右手扶着孩子，一步一移地朝房外的客厅走去;左手高高举着那盏铜质小油灯。哦！真是牛犇同学，这时，小林赶紧跑到了他家的门前，“砰砰”地用力敲打着紧闭的大门，一边大声叫着：“牛犇！牛犇！我是你的班主任老师，我来你家了！”小林的声音很响亮，穿越了山里寂静的夜空，像响箭一般，也穿透了屋内老人和孩子的内心。
小林和罗山的父亲终于被请进了牛犇堂爷爷的家中。他们都依然端坐在那间牛犇躺着的房子里。牛犇的堂爷爷牛浩，向他俩诉说着前几天发生的惊险一幕。
那也是一个黄昏的时刻，牛犇在快要到家的山路上，突然看到一只被打伤的小花豹正向他扑来，而小花豹背后，正是他堂爷爷牛浩。牛浩爷爷气喘吁吁地朝他这边跑来，他手里正端着一支黑黝黝的长铁铳。这时，牛犇脚下的小黄狗“嗷嗷”地向那小花豹吼叫着扑了过去，小花豹马上转移了注意力，也拼命撲向了那只不知畏惧的小黄狗，小黄狗当时就瘫死在山路上了。此时，牛犇哭喊着，刚要跑向他最亲近的小伙伴时，他听到了一声巨响：“赶快闪开！犇儿！”原来距离牛犇只有十几米的牛浩爷爷，正拼命使劲地向他喊叫着。但是已经迟了，小花豹马上又转身向牛犇扑来了，它那一双绿色的眼睛放射出一股凶恶的邪光，牛犇下意识地向左边草丛里滚了过去，但是他的脸和右腿被花豹的前爪撕破了，鲜血顿时像溪水一样汩汩地流淌出来……“砰砰砰砰”，牛浩也疯狂地向那只受了伤的小花豹，射出了铁铳中最后几颗铁砂子，那铁砂子飞速急促而似乎带着怨恨向小花豹射去。可能牛浩有点急躁和紧张了，那几颗铁砂子顺着小花豹的耳根快速飞了过去。这时，小花豹没有再向正躺在草丛中的牛犇扑去，而是扭转头，向另外一个方向拼命逃走了。
在返回罗家寨子的山路上，小林继续想着牛犇堂爷爷讲述的那个发生在牛犇身上真实而惊险的故事，额头上不禁又冒出了一层层汗珠。他用手轻轻抹去额头的汗珠，感觉手心里有一丝丝凉意。于是在罗山父亲拎着的那一盏昏暗的马灯的照耀下，小林的脑海里又不断地闪现出那条敦实可爱的小黄狗向一只受了伤的小花豹勇敢扑去的场景……
山里的雨硬邦邦地下着，黑暗已经笼罩山里的一切。一丝微弱的灯光，从一间破了一角的玻璃窗空隙中露出来，远看如一只豆大的眼睛，在黑夜中闪烁着一丝丝凄伤的光芒。
在豆粒大小的台灯照耀下，张小林正趴伏在一张红漆斑驳而又泛着陈旧气息的书桌上。他有一头卷曲的头发，戴着一副黑框近视眼镜，略显瘦弱的脸颊上，凝集着他年轻而充满活力的青春气息。
他正在一本点名册上按照顺序填写着八个学生的姓名。他的字很清秀，如他年轻的脸颊一样，安静中透着飘逸。当他写到“牛犇”这个学生的名字时，他念不准“犇”字的读音，读“牛”吗？还是读“奔”？他想查字典，却发现字典没有被他带回来。
这时，他迟疑了一下，遥想到自己在九龙市师范专科学校学习时，父亲在来信中，时常提醒他要练好钢笔字。那时，他也知道自己以后要去做一名光荣的人民教师。于是每天中午，同宿舍的其他同学都在午睡或者下棋、打牌的时候，他会拿起一本练字本，坐在靠窗户的桌子边，一笔一画地练写钢笔字。
一年过去了，張小林自己也没有想到，他的字竟然在大学中文系的一次钢笔字竞赛中，获得了三等奖。一本红彤彤的大证书，让他感觉一年多的汗水没有白流。毕业后，他又顺利考取了家乡的特岗教师。
八月末的日头，依然那么火热。天刚蒙蒙亮，小林的父母就起床了，他们知道这天教育局人事科的人要到他们家，将要带着儿子去山区学校报到。不久，一阵狗吠的声音从屋外传来，小林知道教育局的人已经到家门前接他来了。小林已经把该洗换的衣物、要看的小说、单人被褥等都装在三个干净的白色蛇皮袋中。当他扒完蓝花碗内最后一粒米饭后，小林便与母亲拎起那三个鼓鼓的蛇皮袋走出了瓦屋。
李司机也已经把小轿车的后备厢打开了。当小林上车后，车门还未关闭时，小林看到母亲急匆匆跑回屋内，又气喘吁吁地跑到车前，把一个红色塑料袋塞到小林的手里。小林感觉热乎乎的，透过极薄的红色塑料袋，他看到了十几个土鸡蛋正冒着热气，袅袅热气正从塑料袋口处微微冒出来。他知道这是母亲积攒了两个月的土鸡蛋，她舍不得自己吃，也舍不得给每天劳累如牛的父亲吃一个。
到这时候，她才把乡村里最地道、最有营养的东西给了他，给了这个即将离开老家，要赴山区工作的年轻儿子。小林捧着热乎乎的土鸡蛋端坐在车座上。他缓缓把热鸡蛋靠近自己的胸窝口，他感觉到自己的眼睛湿润了，他趁司机不注意，用右手背很快擦了擦自己的眼睛。
“娃呀，你去了学校，要安心教书！到了那边，也要经常给家里打电话！”父亲拄着拐棍，颤巍巍地站在车门前叮嘱着小林。车子终于开动了，小林家里的土黄狗，也“嗷嗷”叫了几声，随着车轮的痕迹，它也奔跑着追了一段路，直到车子开出了村口。这时，小林扭转头，从车厢前座朝车厢后窗一瞧，自己家的那只土黄狗正盯着自己坐着的越跑越远了的黑色小轿车……
“滴滴”一声喇叭声，小轿车飞燕一般，终于开上了去山区某小学的马路。小林端坐在副驾驶室内，隔着玻璃窗，他出神地望着那远方一望无际的稻田。他不知道自己工作的学校是个什么样子。他在大学毕业前，也就是今年的四月份，他们班的班主任带他们同学四十人，到九龙市区双鹿小学去实习过。在那个学校，楼房一律都是崭新崭新的，操场也是那么翠绿宽敞。教室里的多媒体也给他们实习生帮了大忙，他们都做了十分精美的PPT课件，每次导师听课，都赞叹他们很用心。实习学校的伙食也惹人垂涎三尺，光是早餐的一小杯牛奶加两块新鲜奶油面包就让小林陶醉不已。
车子已经开进了山区了，小林明显感觉自己的身体开始左右摇摆起来，司机老李要求他立即系上安全带。小林马上感觉胸口的土鸡蛋不知道放在哪里了，正犹豫着，一个急转弯，“咔嗤”一声，小林明白红色塑料袋子里的土鸡蛋在拐弯时，相互“打起架”来了。等他慢慢系好安全带，他感觉自己的身体也缓缓升起来了，他微闭着的眼睛朝车窗外一瞧，只见车子已经在蜿蜒的山腰盘旋行驶着。一圈又一圈，一个拐弯连着一个拐弯，小林听到了车厢内有微小的喘息声，他静心听了听，怕是自己的声音，他又朝李司机的脸上看了一眼，小林看到密密麻麻的小汗珠从老李的额头上冒了出来，亮亮的，滑滑的，有几滴还滚落了下来，一直滚落到他的脚下，摔在车垫上，忽然消失了。
2
当小林昏昏沉沉地在车上醒来时，他听到老李叫他下车的声音。小林有些疲惫地下了小轿车，他忽然发现自己来到了一个十分陌生的世界。四周都是绿油油的山峦，一眼望不到头的绿色，那绿色的山峦仿佛与天边衔接起来了。他不由得想起了著名诗人张家新写的一句诗：“山的那边是什么？”
车子停靠在一所学校铁门前的小场地上，铁门已经锈迹斑斑，好像多年失去了水分的老枯藤。这时，一位四十多岁的男人，正站在铁门前，看到他们下了车，连忙跑到小轿车前，握着刚下车的司机老李的双手。老李用醇厚的男中音告诉那个中年男子，这位就是新分配到你们学校的年轻教师张小林。那位中年男子，转身握着小林有些稚嫩的双手，微笑地看着新来报到的年轻教师，连忙说着：“欢迎！欢迎！”
小林也是在这时，才看清了站在自己面前的中年男子。他中等个头，黑里透亮的脸庞，透示着山里人特有的坚毅，一对浓浓的眉毛下，是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司机老李马上对小林介绍说：“这位就是高庙小学的秦校长，以后他就是你的领导了。如果工作、生活上有什么困难，可以直接找他说。”
此时，秦校长不由自主地看了下手表，快上午十点半了。他想让司机老李一起到学校坐坐，然后吃顿中饭再返回。老李急忙说吃饭就不必了，因为教育局的王局长来信息说他下午三点要去县政府开会，要老李必须赶紧回去，否则时间就来不及了。
秦校长听到老李这么说，也不好再勉强要他留下来吃中饭了。于是等老李驾驶着黑色小轿车又一次消失在一片绿色幔帐中后，他立即帮助小林拎着两个鼓鼓的白色蛇皮袋，跨过铁门，一直朝校园深处走去。小林也拎着自己的一个袋子，跟着秦校长朝学校里面走去了。 进入铁门后，一条笔直的通道通向前方。在通道两边站着一排排高大碧绿的树木，它们像迎接到来的士兵。在通道的左边有两栋一层高的平房，好像是学生读书的教室。当他们走了不到十分钟时，秦校长领着小林就来到通道末端的两栋平房前，他停住脚步，告诉小林，左边高一点的一栋平房是学生和老师的食堂，右边这栋就是教师的宿舍了。不过宿舍前有个小操场，里面已经长满了绿油油的小草，地面上湿漉漉的，流着一股股雨水，不时还泛着黄色的光芒。
秦校长快速走到靠近食堂一栋的第一间房子前，他停了下来，马上从口袋中摸出一把钥匙，走到门前，“咣当”一声，打开了门上的铁锁，然后轻轻推开房门，一股潮湿的味道迎面扑来。秦校长很利索地把小林的东西搬到了这间平房里，并拉了一下门边的电灯线，“哗啦”一下，房间全被照亮了，小林也迈步走进了房间，他终于见到了自己即将要住的房间。只见这间不足十五平方米的瓦房中央，正摆放着一张有些老旧的架子床，床后靠近房间后窗的位置上，摆设着一张一样老旧的书桌。书桌左边有一盏台灯，黄色的灯罩。书桌中央是一把很宽的木头椅子。在书桌右边立有一个高大的乡村人常用的木头大柜子，大柜的两扇门上挂有一对铜环，它们是打开柜子的拉手。柜子正面漆着红色，但是红漆已经多处脱落了。秦老师告诉小林，这个房间本来是学校里的金会计住的，他也兼任教学工作。暑假里听说学校要新分配一位年轻教师来校执教，于是他主动把自己的房间让了出来，搬入另外一间比较潮湿的房子里住了。这柜子本来是学校给金会计寄放账目和上级文件用的，已经有好多年头了。秦校长考虑到金会计的需求，于是在8月中旬就让木工给他做了一个同样大小的新的柜子，存放学校账簿、文件之类的东西。这个旧柜子自然就让新来的小林存放衣物等东西了。
房间的地面很干净。床板、桌子已经被秦校长用干抹布擦去了灰尘，然后秦校长对小林说，他要到食堂看看，让小林先把自己带来的被褥铺好。小林一个人铺好了床上的被褥，又把自己带来的脸盆、牙膏、毛巾放在合适的地方，最后把自己带来的几本小说、散文书籍整齐地摆放在有些破旧的书桌上。他把台灯的插头插好，扭开台灯的开关，一缕黄色的光芒顿时投射在有些斑驳的书桌上面，小林想要拉开那把椅子，突然看到椅子背上写着一行字迹不鲜明的毛笔字：一九九一年高庙小学制。原來这把椅子距离小林到此执教，也已经有十几年的历史了。
小林已经坐下来了，想给他父母打个电话。他已经拨通了家里的电话号码，但是只听到了“嘟嘟”的忙音。正当他在迷惑不解的时刻，“小林老师，小林老师，快来吃饭了！”秦校长的喊声打断了他的疑惑。他赶紧带上门，小步跑到外面，看到秦校长正站在右边高大的一栋平房门前叫喊他的名字。
他随着秦校长来到了这栋比较高大的平房内，进去后发现里面的空间很大，竟然摆放着十几张两人共坐的课桌，课桌前面是一个他们乡村里特有的大土灶。土灶上的大铁锅里正冒出香喷喷的肉味。一位头缠厚青布的矮小而敦实的老人，正和蔼地坐在一张小饭桌边，他的左右腿肚子上都缠绑着一圈圈黄中带白的土布，翘起的左腿上还放着一个长竹节的水烟棍;他的右脚边躺着一只有些瘦弱的黄狗。小林再往上看，灶台上方的白色墙壁上正竖着挂放了一把长长的铁铳。小林知道，那就是山里土家族猎人特有的铁铳，据说这种铁铳可以射中一百多米远的猎物。
秦老师招呼小林与他们坐了下来。秦校长对小林说，这位大爷就是学校食堂的罗师傅，他家就住在学校附近不远的罗家寨村，那里大多是土家族人。然后他也向罗师傅介绍了坐在他面前的小林，说小林是今年刚分到学校里的最年轻的一位老师。小林马上站起来向罗师傅问了声好，然后一边坐下吃饭，一边听秦校长说，他们这个小学按照年级分，一共有六个班级，总共二十多个学生。另外一位金老师也住在学校里，同时他还兼任学校的会计，但他快到退休的年龄了。他们学校一共才三个教师，每人要教两个年级的学生。今年安排小林教一二年级，金老师教三四年级，秦校长教五六年级。明天学生就要来学校报名了，后天正式上课。
到了晚上，山区的夜晚万籁寂静，窗外突然响起了噼里啪啦的雨点声。小林洗好脸，想起秦校长下午交给他的学生名单和学生每天的点名册，他迎着豆大的灯光，伏在书桌上抄写着两个年级才八个学生的名字。当他抄到“牛犇”这个名字时，他会心一笑，又眉头皱了一下，因为他拿不定这个“犇”字是读“牛”字还是“奔”字的音。他爸妈怎么给他取这样的名字呀？四头“牛”，有点意思。小林转眼想到一二年级的旧课本，秦校长也已经送来了，他必须翻阅一下。小学一二年级的语文、数学两门主课由他一人教，加上这两个年级的音乐课和体育课，每个星期合计有三十节课。难怪秦校长临走前，告诉过小林，虽然他任教的两个年级只有八个学生，但每星期要上的课很多，任务还是比较重的。
黑夜里的雨点好像停止了，小林住房后方的溪水向山下急促地流淌着，仿佛正在演奏着一首激昂的《命运交响曲》……
3
第二天一大早，住在隔壁的秦校长就叫醒了还在酣睡中的小林，也许小林经过昨天一路的颠簸，感觉有些累了;也许是山里寂静的环境，清新的空气让他还想沉睡片刻。
小林起床后，马上去食堂外面的水池边洗脸、漱口，他感到山里的水就是不一样，含在嘴里，有股甜甜的味道，直渗入他的喉部。
早餐在食堂里吃，秦校长让罗师傅煮了几碗面条，他们三人各吃了一大碗。金老师在自己家吃，他八点前赶到学校。
当秦校长与小林一起到校门口时，他们看到几个个头高大的孩子，已经背着软塌塌的大书包到了校门口了。原来他们是五、六年级的学生，到校报名来了。秦校长认识他们，告诉小林说，这些孩子住得很遥远，必须在早上五点半前出发，沿着山路，要走两个多钟头才可以到达学校，他们平时都在学校里住宿的，到了星期六上午，他们才结伴回家。这时，一位穿着土布衣、个头不高、有些秃顶的胖男人正朝着校门走来，秦校长连忙与他打声招呼：“金老师好，你来了！”金老师也回应着：“是呀，学生早到了，我该来了！”当他走到校门时，秦校长对小林说：“这位就是原来住你房间的金老师！”小林连忙与金老师握手，微笑着说：“金老师好！我就是新分配来的张小林！”金老师上下打量了一下小林，从容地说：“张老师，你分到我们这么偏僻的小学教书，真是委屈你了！”小林笑着说：“没有关系，这是我自愿的！” 当小林走进班级的一间教室时，他发现教室里摆放着八张单桌，每张桌子都是新做的。它们分为两组，每四张为一排。教室是平瓦房的结构，面积有二十多平方米，窗户玻璃有些破旧。地面也没有铺上水泥，坑坑洼洼的，有好多小土坑，不是很平整。另外小林还发现每组桌子旁边都竖着一块小黑板，他明白了这是两个年级的学生一起上课的，教育上称为“复式班”，也就是说小林在同一个教室要教一年级和二年级，共八个学生。
在两个黑板中央，摆放着一个中型讲台，讲台是木头做成的，也有些破旧，上面有几盒白色的粉笔、一个黑色的粉笔擦。讲台中间，还有一把椅子，这把椅子与他房间内的一模一样，椅背后面也写着一行模糊不清的毛笔字：一九九一年高庙小学制。
八点多了，这时几个学生家长在秦校长的带领下，都来到了小林的教室里。秦校长告诉小林，学生家长领着孩子们来报名了。小林看到八个孩子已经在家长的带领下，站在他的面前了。
他按照点名册上的学生名字开始点名。一个、两个、三个……七个学生的家长都把钱交到小林的面前，小林都要微笑地看一下家长和学生。当他点到最后一个学生“牛犇”时，他看了一下讲台前，发现有一个个头矮小的孩子站在那里，衣服明显没有洗干净，还有些破旧，黑黑的皮肤，一双大大的眼睛，很吸引人的眼光。奇怪的是，他看到牛犇在其他同学都缴纳了學费，报了名，坐到座位上后，他还怯怯地望着自己，沉默了好一会儿，他也不发出一点声音。小林感觉很奇怪，就站起身，来到他的跟前，摸着他的头问：“牛犇，你怎么了？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要跟老师说呀？”这时牛犇低下了头，还是沉默不语。突然小林发现在牛犇的脚下趴着一只小黄狗。这只小黄狗很可爱，与小林家的那只土狗小时候一样调皮可爱。当小林走到牛犇跟前时，小黄狗也站了起来，绕着他俩的脚跑来跑去，那个黄色的小尾巴还在不断地摇呀摇的。其他的同学都盯着这个小狗，二年级有个名叫罗山的学生，还“呜呜”地对它叫了几声，那小狗真的跑到他身边，绕着他的桌子跑开了，大家这时都有点兴奋起来了，尤其是二年级另外一个学生，也纷纷“呜呜”叫了起来，结果那只小黄狗，这边跑跑，那边跑跑。一年级的学生有些胆小，有一两个同学看到那只小狗跑到自己脚边时，还把小脚抬得高高的，生怕小狗在他们的鞋面上嗅来嗅去。这时，教室里有点乱了，小林也有点不高兴了，他猜测这只小黄狗肯定是牛犇带来的，他马上对站在面前低着头的牛犇说：“你赶快让你家的小狗离开教室。”此时，牛犇好像忘记了什么又想起来了的样子，他用右手的两个手指，围了个小圈，放进口“嘘嘘嘘嘘”几声口哨声，从他那有些干裂的嘴唇里迸发出来了，好像一曲奇妙的轻音乐在教室里奏响了。奇怪的是，那只小黄狗马上就跑到牛犇的跟前，摇着小尾巴，一动不动地瞧着主人，好像在等着主人喂它一点美食。小林的意思是让小黄狗离开教室，他自己马上先走到教室门口，向牛犇招呼了一声，牛犇知道了张老师的用意，于是就带着小黄狗到了教室门外了。
在门外，牛犇才用很低的声音，告诉小林说，他父母都在外面打工，因为父母还未回家过年，学费就要拖欠了。小林看着有些害羞而可爱的牛犇和他脚下的小黄狗，他抚摸着牛犇的头发说：“没有关系，你的学费先欠着，等你父母回来后再交吧！”牛犇这时才抬起他的头，用一双明亮的大眼睛，看着小林老师，眼角处闪现出一丝丝的泪花……
4
快近中午，小林等学生领了新书回家后，径直来到食堂的餐厅里。有几个高年级的学生也在食堂等吃饭，小林看到罗师傅和一位有些跛脚的老妇人正在把烧好的菜盛到两个大的不锈钢菜盆中。秦校长和金老师也一起抬着一个不锈钢大铁桶，从厨房走到了餐厅。那几个高年级的学生马上拿起手中的碗，到了不锈钢铁桶前，秦校长一个一个帮他们盛饭，米饭的香气也飘散在食堂的空气中，一阵阵稻谷香味飘进了小林的鼻子里，他也感觉有些饥饿了。
等秦校长把那几个学生的饭盛好后，罗师傅已经把几碗炒菜端到他们几个人一起吃饭的八仙桌上。等小林坐下来后，一碗晶莹而透亮的米饭已经摆放在他面前了，他抬头一看，原来是那位有些跛脚的老妇人给他盛的。罗师傅马上微笑地对小林说：“这是我的妻子，每学期开学后，她都要来食堂帮忙。”小林也对她微笑了一下，看到她也端起一碗米饭，坐在罗师傅脚边的小凳子上，默默吃了起来。
吃完一碗米饭，他又去那个大铁桶前盛了半碗。这时，小林才从容吃起来。桌子上摆放着辣椒炒腊肉、白菜肉丝、排骨炖土豆各一大碗，另外还有一大碗西红柿榨菜汤，这些都是小林在大学里特别喜欢的菜。小林吃着吃着，突然想起自己的学生牛犇的事情来，他把牛犇的情况告诉了秦校长，秦校长笑着说，这种事情每个学期都发生过。那只好等牛犇的父母从外地回家后再说吧！
吃完中饭，下午没有什么事情，秦校长叫小林要备好明天的课程，小林点点头。中午，小林睡了一会儿。醒来后，他就正式开始备课了。
九月一日，正式开学了。小林这天也起得特别早。校园里的云雾还没有完全散去，校门口已经有学生在等着秦校长开门了。
这天上午，小林给学生正式上课了。当他上好一节一年级的课，给二年级的学生上课时，他发现牛犇的脚下还躺着那只小黄狗，但是那只小黄狗一动不动地忠诚地躺在牛犇的脚下，也没有发出一点响声。小林看到这里，没有再让牛犇把小黄狗赶到教室外面去。小黄狗好像已经睡着了，它把头埋进他的两个前腿中间，蜷伏在牛犇的课桌下。
下课了，小林发现牛犇出去上厕所，那只小黄狗也摇摆着尾巴，跟着他一起跑出了教室。在教室外，上体育课时，小黄狗也蹲在小操场边的草地上，看着大家一起玩耍。每天下午放学了，小林所任教的一二年级的学生中，除了二年级的罗山住在学校外，其他人都是学校附近村庄的人，他们放学后各自结对回到自己的家中。罗山是食堂罗师傅哥哥的孙子，他经常与小爷爷罗师傅一起住，有时候也回家住。
但是时间长了，小林发现牛犇的小黄狗寸步不离他，好像是他的影子一样，小林很羡慕牛犇有这样一只小黄狗。后来他听罗山说，牛犇与他一起读一年级时，那只小狗就跟着他，一起上课，一起回家。小林很奇怪：牛犇一年级就养了那样一只小狗，怎么它还是那么小呢？难道它是山里一种特殊的“狗种”吗？ 时间过得真快，一眨眼，中秋过去了。在一个有些凉意的星期三的上午，小林发现牛犇没有来学校上课，他有点急了，但是山里电话信号很不好，也无法与他的父母亲取得联系，何况他也不知道牛犇家的座机号码。
在中午吃饭时，小林就把牛犇没有来学校的事情告诉了秦校长。秦校长皱了一下眉头，叮嘱小林说：“如果牛犇过两天还未到学校，你在本周的双休日一定要到他家里家访一次。”
星期五到了，小林发现牛犇还未来学校上课，他有点心慌起来了。是不是牛犇家里发生了什么事？还是他生病了？他在这天的上午就已经打定了主意，等下午学校提前半个小时放学后，他也要随着学生，去牛犇家看看。因为初冬快到了，学校在每周星期五下午，决定提前半个小时让住在附近的低年级的学生回家去。山里雾气很重，下午五点以后，天就开始阴暗了。山路弯曲不平，低年级的学生中有的在他们的父母接送下回家了，但有的还需要自己走路回家。四、五、六年级的学生一般要到星期六上午才回家的，他们全部住在学校，但星期五下午他们还要多上一节课才放学的。
小林在这天上午已经问了自己两个班级的学生，问班里谁与牛犇是同村的。但是他们中没有一个是与牛犇同住一个村庄的。在中午吃饭时，罗师傅让堂孙罗山跟他一起吃饭。罗山轻声告诉小林，说牛犇的村庄只有两户，住在距离他家五六里的罗公山坳里。罗师傅听后，也补充着说，去那边的山路很陡，下雨天更加难走，叫小林下午去家访时，千万要注意自身安全。小林听后，微笑着对罗师傅说，自己会注意的。
下午放学后，小林跟着罗山一起走出了校门。罗山领着小林翻过了几道山梁后，他们顺着一条小溪水，就到了罗家寨，那是罗山和他小爷爷罗师傅的村寨。等他们进入村寨后，小林发现村寨里的小狗很多，它们看到陌生人进入村寨后，“汪汪汪”不停地叫着。罗山一边赶着快要靠近他们的一些大点的黄狗，一边领着小林老师到了自己的家里。
进入罗山家，罗山的父亲正在自己的正厅里用竹篾编制背篓，背篓编得新颖而美观。罗山告诉父亲这就是他的班主任张老师。罗山的父亲连忙停下快要封口的背篓，让小林坐下，他让罗山给老师端来了一杯清茶水。他们都坐下后，小林就把自己的来意告诉了他父亲，他父亲一听，有些遗憾地说，牛犇住的那个地方叫做罗公坳，来回的山路比较难走。他想让张老师今晚住在他家里，第二天早上再领他去罗公坳牛犇家里。
小林看了看外面，觉得天空还亮朗的。于是他告诉罗山的父亲，他还是想趁早去罗公坳，他怕自己的学生牛犇家有什么事情发生。罗山的父亲看到小林很执拗，一定要去罗家坳，就对罗山说：“你把家里那盏马灯拎来，我送你老师去罗家坳。”小林想阻止他一起去，但是他父亲告诉小林，山里在黄昏时刻是很危险的，路上可能还有野兽，它们会攻击人的。
就这样，罗山的父亲领着小林走出了罗家寨后，他们顺着弯曲的山路，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进了大山的深处……
5
黄昏的山路上，两边长满了芭茅之类的植物，阴沉沉的，有些怕人。已是初冬时节了，山里的寒风吹到人的脸上，有些刺痛。时不时，有几只山鸡从芭茅丛中被他俩的脚步声惊起，“咯咯咯”几声山鸡的叫声，让这个山里的黄昏充满着一种悲凉的气氛。
牛犇的家距离罗家寨虽然只有三四里山路，但是他俩走到那里时，额头已经冒出了汗珠。小林感觉这段山路确实比前面他走过的山路要难走多了。他俩好像是爬过来似的，尤其是那山路中央转弯处的一块大岩石挡住了去路，他俩只能沿着大岩石脚下的石子路，一步一步移动脚步，慢慢向前走着。想到刚才的那段历程，小林的后背都有些凉意。
当他们来到一个山坳的平地上，小林透着朦胧的月光，看见有两幢芭茅盖的低矮的尖顶平房正并排错落在这个小山坳里，好像临时搭建的供游人乘凉的两座大凉亭一样。其中一栋尖顶平房内漏出几点豆大的光芒，另外一栋却没有任何动静。
罗山的父亲胆子大一些，他告诉小林，这两家的主人都姓牛，他们是堂兄弟。听他父亲讲，以前他们牛家两兄弟因为在自家寨子里犯了事情，就从远方一个叫牛寨的寨中搬迁出来后，躲到这里，就定居下来了。前几年，他随着他的小叔叔，即高庙小学的罗师傅，经常来到这里打猎，但都没有看到这两栋房子的男主人和女主人长什么样，因为他们都外出打工去了，好像一直都没有回来过。有时候，他俩偶尔也可以看到一位年纪快六十多岁的老人领着一个孩子，在他们家附近的山林里打猎。
等罗山的父亲与小林来到漏着灯光的芭茅屋时，小林主动上前敲了一下那布满皱纹一样的木门，“笃笃笃”几声沉闷的敲门声响起来了。突然，那笆茅屋中的灯光消失了，好像被人吹灭了一般。
小林很纳闷，他想继续敲下去，罗山的父亲对他摇摇手，示意不要再敲了。于是他们就轻轻地退回到距离门前不远的地方，想进一步观察一下屋内的动静。
大约半个小时过去了，天已经暗了下来。几颗星星已经点缀在天空上，月亮顺着山梁慢慢爬上了那有些灰的天空，放射出毛茸茸的光芒。山里的一切，在月光的笼罩下，显得一片寂静，偶尔传来一两声狼豹的叫唤声，更显得有些凄清而悲凉了。
小林和罗山的父亲就蹲在距离芭茅屋门前不远的一棵矮树下，一边耐心地等待着，一边默默地看着天空那一弯毛边月亮。突然，那豆大的灯光又出现了，小林马上又要跑去敲门，罗山很警觉地轻声告诉他，不要再敲了，先到漏着灯光的窗户那边瞧瞧，小林觉得有道理。于是他俩就蹑手蹑脚地来到有灯光的窗户下，然后用手指轻轻点破了窗户上的旧报纸，透过两个蚕豆大小的小纸洞，小林惊讶地看到：一位头缠青色土布，面容有些沧桑的老人端坐在一张床前，他的身边有一张小方桌，小方桌上放着一盏铜质小油灯。顺着小油灯微弱的灯光，小林还看到了一个孩子正躺在老人身边的那架简易的木床上，他的身上盖着一床破旧的棉被，额头上还敷着一条小毛巾，但是看不清楚孩子真实的面相。突然孩子咳嗽了几声，他额头上的小毛巾被震落，滑了下来。小林发现孩子的脸上有几道红色印痕，有一道印痕很宽，像一把红色的匕首，印在孩子的左脸蛋上。老人急忙把小毛巾从床上拾了起来，想重新覆盖在孩子的额头上。“爷爷，我要尿尿！”孩子突然说话了，他的声音很轻很轻，但那声音在那寂静的晚上，透过小纸洞从屋内传到窗外，小林听起来，却是那么的熟悉和悦耳。啊！那不就是牛犇同学稚嫩而忧伤的声音吗？
“牛犇！”小林差点大声喊了起来，罗山的父亲想掩住小林的嘴巴，但是已经来不及了。屋内的老人和孩子好像都听到了窗外有响声了。这时，孩子已经醒来了，他慢慢直起身子，翻开覆盖在他身上的棉被，孩子右腿肚子上缠绕着的一层层白纱布，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特别刺眼。老人右手扶着孩子，一步一移地朝房外的客厅走去;左手高高举着那盏铜质小油灯。哦！真是牛犇同学，这时，小林赶紧跑到了他家的门前，“砰砰”地用力敲打着紧闭的大门，一边大声叫着：“牛犇！牛犇！我是你的班主任老师，我来你家了！”小林的声音很响亮，穿越了山里寂静的夜空，像响箭一般，也穿透了屋内老人和孩子的内心。
小林和罗山的父亲终于被请进了牛犇堂爷爷的家中。他们都依然端坐在那间牛犇躺着的房子里。牛犇的堂爷爷牛浩，向他俩诉说着前几天发生的惊险一幕。
那也是一个黄昏的时刻，牛犇在快要到家的山路上，突然看到一只被打伤的小花豹正向他扑来，而小花豹背后，正是他堂爷爷牛浩。牛浩爷爷气喘吁吁地朝他这边跑来，他手里正端着一支黑黝黝的长铁铳。这时，牛犇脚下的小黄狗“嗷嗷”地向那小花豹吼叫着扑了过去，小花豹马上转移了注意力，也拼命撲向了那只不知畏惧的小黄狗，小黄狗当时就瘫死在山路上了。此时，牛犇哭喊着，刚要跑向他最亲近的小伙伴时，他听到了一声巨响：“赶快闪开！犇儿！”原来距离牛犇只有十几米的牛浩爷爷，正拼命使劲地向他喊叫着。但是已经迟了，小花豹马上又转身向牛犇扑来了，它那一双绿色的眼睛放射出一股凶恶的邪光，牛犇下意识地向左边草丛里滚了过去，但是他的脸和右腿被花豹的前爪撕破了，鲜血顿时像溪水一样汩汩地流淌出来……“砰砰砰砰”，牛浩也疯狂地向那只受了伤的小花豹，射出了铁铳中最后几颗铁砂子，那铁砂子飞速急促而似乎带着怨恨向小花豹射去。可能牛浩有点急躁和紧张了，那几颗铁砂子顺着小花豹的耳根快速飞了过去。这时，小花豹没有再向正躺在草丛中的牛犇扑去，而是扭转头，向另外一个方向拼命逃走了。
在返回罗家寨子的山路上，小林继续想着牛犇堂爷爷讲述的那个发生在牛犇身上真实而惊险的故事，额头上不禁又冒出了一层层汗珠。他用手轻轻抹去额头的汗珠，感觉手心里有一丝丝凉意。于是在罗山父亲拎着的那一盏昏暗的马灯的照耀下，小林的脑海里又不断地闪现出那条敦实可爱的小黄狗向一只受了伤的小花豹勇敢扑去的场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