鸭鸭推荐：很少看到有人写这样木讷呆板的单纯女主，但这个故事却一点都不木讷呆板，反而很真实很动人。看着看着就会让人觉得，似乎你身边也有这样的一个俞明皎。
　　每个人都曾迟到过，因为闹钟没响，迷了路，坐不到车。
　　原来默契也一样。
　　楔子
　　在俞明皎人生的城堡里，许多窗户是封闭的——她胆小谨慎，几乎从不冒险。25岁，居然没玩过网络游戏，只因小时候老师耳提面命网络游戏的害处，便决定一生不去尝试。
　　这天晚上她接完电话，竟下载了一个新公测的游戏，折腾到半夜才注册完毕建好账号。直到天光渐亮，她跌跌撞撞，被怪砍死无数次，这才抵达那个叫月神殿的地方。
　　月神殿中有许多待月侍女，她们或舞或歌，只有一位安静坐在台阶上，目光空洞不知望向哪里。
　　俞明皎操纵着自己矮小的人物跑到她面前，将她仔细端详一番。
　　真的哎——
　　她一时呆住，听着窗外整个城市慢慢苏醒，闻到煮豆浆的香气，忍不住揉弄干涩刺痛的眼，泪水便随手滑落。
　　而后一发不可收拾。
　　1
　　俞明皎不会骑自行车，在江苏这个大部分是平原的省份可不寻常。不会骑的人会有一种惧怕心理，觉得它随时会失控。
　　所以当许央骑着他的山地车从坡上冲她冲来时，她方寸大乱，不知该往哪边躲，怀中的课本也散落在地。最后做好被撞倒的心理准备，许央却刹住了。
　　“不会撞到你的。”他在忍笑。
　　这便是许央对她说的第一句话，在看她出糗忍俊不禁的情况下。
　　她一时气结，却没有发作，蹲下来捡书。
　　俞明皎是南京本地人，高中时念的理科班，班上只有十二个女生，有促狭的男同学便戏称她们为金陵十二钗。她被指为贾迎春——倒不是因为她不够美，她漂亮却木讷无趣，很难被激怒，也不易讨好。
　　这是她大二开学的第三天，刚领的本学期所有课本，落在秋雨方歇的地上，境况堪忧。许央也蹲下来帮她捡：“抱歉啦……我请你喝东西谢罪？”
　　大部分书没事，却也有几本被打湿，沾上落叶。俞明皎咬咬牙：“没关系，不用了。”便捧了书要走。
　　许央急忙将她拉住。
　　“哎，一定要的。我叫许央，是南艺美术系大一的学生，那边有家咖啡馆很棒。”说罢掏出学生证来。
　　南京艺术学院距俞明皎的学校不远，她初中同桌白蔓也念那个学校，她曾去过几次。可这人长得不赖，一双桃花眼，又无事献殷勤，怎么看也不像好人啊！
　　“真的不用。”她转身就走。
　　许央却推着车跟了过来：“那我帮你拿书吧，看起来好重。”
　　不待俞明皎拒绝，便半强迫地接过去，遇到这样的牛皮糖，俞明皎也无奈：“我不认识你啊！”
　　他一手托书，一手把住车把：“告诉我你的名字我们不就认识了吗？你带路。”
　　那样子像个演杂技的，手抖个不停。俞明皎努力控制住笑肌，心一横，往宿舍走：“这边。”再无他话。
　　许央却不甘寂寞，路遇一棵年岁不小的淡粉色紫薇树：“它叫痒痒树，轻轻挠它就花枝乱颤，你不信试试。”
　　路过人工湖：“哈哈，那两只鸳鸯都是公的耶。”
　　走上林荫道：“奇怪，我们学校的梧桐都掉叶子了，怎么这边还都是绿的？”
　　终于走到宿舍区，俞明皎停步转身：“到了。”
　　“呃……你住男生寝室？”许央望着门口进出的男同学，一脸错愕。
　　俞明皎没忍住，扑哧笑出声来。这人怎么这么烦呀……烦得有趣。
　　“我住后面那栋，谢谢你帮我拿书。”她忍笑接过书，因为她刻意绕路的原因，他一手托行上千米，也不容易。
　　“不谢，是我有错在先，举手之劳。”许央挠头。
　　还真是“举手之劳”，俞明皎又要笑，堪堪忍住，挥挥手便要离开。
　　“等等，还没告诉我叫什么名字呢！”许央急忙喊道。
　　俞明皎顿住，略微思索后轻声道：“我叫俞明皎。”这人明明不像好人，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告诉他。
　　《说文》曰：俞，空中木为舟也，即为独木舟。明皎，唐诗有云：明月皎皎入华池。舟停池上，望皎皎明月，是个意境深远的好名字。
　　当时的许央却没有想到这些，他望着那女孩渐渐远去的背影，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果然是她。
　　2
　　许央早就认识俞明皎了，准确说，是认识她的照片。
　　那是春天，他在北京参加南艺美术专业校考的素描，考人物半身像，领到一张女孩的照片。照片上的女孩坐在凳子上，双手相扣搁于腹前，目视镜头，却没有真的在看镜头——不知怎么的，她眼中蓄泪，眼神却很空洞，里面似乎空无一物，又有所隐藏。
　　考场里有人忍不住低声骂娘，许央也深感为难：这要怎么画，如实描绘可能落得考官诟病，说人物无神。要是给她点出神采，又怕被评说画蛇添足。就连她的情绪也悲喜难辨，不好把握。
　　看来这次南艺是给他们出的蒙娜丽莎式的难题，不是迷之微笑，而是迷之眼神。
　　其他人都动笔了，他也只能先定下构图。可是每当望到那双眼睛，就不由自主地被吸引，大大减缓了他的作画效率。到交卷前十分钟，其他部分都大体画完，眼部也描出轮廓阴影，目中却依然留白。
　　已经有人交卷，监考老师提醒他时间不等人，他却迟迟不能动笔，只是盯着照片。
　　她是谁，拍下这张照片时她在想什么？这个问题深深困扰着许央。他就这么看着，想要透过一张薄薄的照片，窥探她心中秘境。
　　他当然没能得逞，却在最后时刻灵光一现，匆匆补上留白，交卷出场。
　　而后的半年，他一直梦到这双眼睛。
　　这半年里他走完中学时代最后一程，收到了出乎他意料的南艺校考高分成绩单，再次经历高考，填报志愿时填了千里之外的南艺。 　　他一定要找到那个女孩，问出那个困扰他数月的问题：当时的你，在想什么？
　　许央就是这样任性的人。他在前一年本已考上大学，不错的非艺术类本科。却跟家里说要复读，考美术类专业，要学建筑设计。在大多数人心里，艺术类专业是成绩不佳者的一条出路，而他又不曾系统地学过画画，家里自然反对，却拗不过他。
　　他暑假报了美术班，突击特训大半年，果见成效。基本上丢掉了文化课，专业考试结束才又捡起，最后分数也不比去年少。
　　收到南艺录取通知书后，他简直一刻也不想等就要来报到，与同学骑行去内蒙古才压抑住这个念头。报到后打听到校考是油画系某教授出题，软磨硬泡，才拿到一个名字，以及所在的学校，院系都没有。
　　然后他便过来蹲守，满校园里疯找三天未果，在假山坡上刹车休息时，望到了那个抱着书低头而行的女孩。
　　一激动，车也刹不住了。
　　可是搭上话，又不确定了——这女孩眼神虽然木讷，气质却不很像。许央本想直接坦白，却在俞明皎忍笑时改变主意：那样做也太唐突，她是个防备心强的人，未必会如实告知。不如等以后熟悉了再问她，要怎么和她更熟，却没想好。
　　那是一种冲动，就好比当初执意复读一样，他说不出所以然，却很坚定地要去做。
　　既然要做，便一定要成功，他所信奉的，是一腔热情，以及努力不怠。
　　3
　　俞明皎并不知道自己成了某人势在必得的目标。她念的财会专业，按时上下课，自习室里也少不了她的身影，积极准备各种考试。
　　她几乎是没有娱乐的人，却悄悄喜欢一个歌星，耳机里他的歌伴随她整整十年。期间这个明星浮浮沉沉，红过，也落魄过，最后隐没于星辰之中。她一直喜欢他，不对人说起，也绝不转移。她信奉细水长流，一旦认准，便长情得让人咋舌。
　　他与她，本不该有所交集。
　　可是国庆节前，黑了一圈的许央再次横在俞明皎身前：“我军训完了，一起出去玩吧？”
　　俞明皎顿时满脑黑线，这人简直唐突至极，偏偏又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我国庆节要回家的。”
　　“这样啊……你家在哪里？”许央眼神难掩雀跃。
　　看他表情，俞明皎便直觉不能告诉他，说着急上课便匆匆进了教学楼。大课的阶梯教室里，她想要努力集中精神听讲，脑子里却全是许央的脸，蹙眉微笑叹气露齿，像在演幻灯片。
　　正想着，肩膀被戳了一下，回头便是许央的笑颜。
　　“你都不做笔记的吗？”许央指着她空白的笔记本。
　　俞明皎吓了一跳，而后懊恼不已，急忙抄写板书。听着身后传来的轻笑声，她书写格外用力，把笔记本当作害她走神的元凶般虐待。
　　下课果不其然又被堵住了。
　　“好饿，一起去吃饭？你们学校食堂好吃吗？”
　　俞明皎愤愤然：“吃不死人。”
　　许央笑了。
　　望着对面用自己的磁卡刷了食堂最豪华套餐吃得不亦乐乎的许央，俞明皎食欲全无，放下筷子，沉声道：“你这么缠着我，到底是要干吗？”
　　许央举着一根鸡腿愣住。
　　是呀，自己是要干什么？哦……时机不到还不能说，怎么回答她？
　　俞明皎的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看着他，让他一时没了主意，看看餐盘，脑中灵光一闪：“我们做饭友吧？我来这边你请我吃饭，你去南艺我请你吃饭。”
　　俞明皎忍不住翻白眼，端着自己的餐盘放到回收处，头也不回地走了。自己是疯了吗，明知这人有病，还妄想和他像正常人一样交流。
　　“哎，哎，别走啊！”许央追出来。
　　俞明皎不理他，她发誓再也不要见到这人，见到也不会再理他……简直神烦。
　　然而事与愿违，许央就像个幽灵，以各种出其不意的方式出现在她面前。
　　打开水的时候，有只手帮她拧开艰涩的水龙头，蒸汽喧腾中她看清那是微笑的许央。体育课跑完八百米累得想吐，有人递过一瓶苏打水，秋风猎猎中，是一脸关切的许央。几乎座无虚席的食堂里有一个空位，她询问对面低头吃饭的人这里可以坐吗，那人抬头，嘴角挂着米粒的还是许央。
　　俞明皎败了——
　　“我同意做你的‘饭友’行了吧？真是够了。”谁管他是有病还是想蹭饭到入魔，她认栽！
　　许央目光诚恳仰望她：“对不起，我不该提出要跟你做‘饭友’ 惹你生气。”
　　俞明皎挑眉，原来这人也不算真的不可救药，她坐下吃饭，夹起一筷子空心菜。心情舒畅，看着炒得黄不拉几的空心菜也顺眼了。
　　俞明皎要喂进嘴里，对面的许央嘿嘿一笑，朗声道：“我们不做‘饭友’，你做我女朋友吧？”
　　三秒后，许央人生中第一次体验到炒空心菜面膜的滋味。
　　他仔细观察，发现这次俞明皎的背影泄露了许多情绪：怒极攻心，杀气腾腾，以及一点点不知所措。
　　他不禁乐观起来：有戏啊！
　　4
　　想要追求俞明皎并不是玩笑话，在密切跟踪俞明皎的这段时间，许央渐渐厘清了自己。
　　桂花树下，俞明皎不动声色地深呼吸，他觉得可爱。上课时，俞明皎困得揉眼睛，他觉得可爱。跑道上，俞明皎面色苍白，他觉得可爱。澡堂出来，俞明皎头发散乱像个鬼，他依然觉得可爱。
　　有天晚上他再次梦到俞明皎那张照片，照片上的俞明皎突然对他笑了，他也跟着嘿嘿笑醒。对面铺位还在玩手机的陈曦被他吓到，问清缘由，吐槽说他像《画壁》里的朱孝廉，居然被一张照片勾魂夺魄，深陷情网。
　　他这才恍悟，原来一直激励他，不被俞明皎冷淡态度所伤，又怎么也觉得她可爱的情绪，是喜欢。
　　可真蠢啊……做什么“饭友”，还惹俞明皎生气，把他看成脑子里有乒乓球的吃货。
　　这回一定要谨慎行事，不要再惹恼她。
　　然而好不容易哄得俞明皎坐到他对面，忍不住就吐露真言，落得个食堂人人侧目的悲惨下场。后来不管他安排怎样的巧遇，俞明皎都将他当作空气。怎么办？他果断求助点醒他的陈曦。 　　“嘿，打听一下她喜欢什么，照着方子下药呗。”
　　在跟踪俞明皎的时候，有一次碰到学姐白蔓去找她——白蔓是学霸，油画拿过奖照片贴得满学校都是，所以他认识。
　　当他找到白蔓问俞明皎喜欢什么时，学姐一脸茫然。
　　“我认识她七八年，还真不知道她喜欢什么耶！啊……她喜欢学习。”
　　许央黑线，白蔓讪笑，一副抱歉学弟学姐只能帮你到这里的表情。
　　发现俞明皎喜欢那个过气歌星纯属意外。他跟着俞明皎逛到一家旧文具店，文具店要翻新许多陈年存货也摆出来甩卖。她在一沓旧海报中飞快地抽出一张，惊喜难掩，付账后小心翼翼地卷起，拽在胸前跑走了。
　　许央好奇去问老板，老板说是那谁啊，就是唱那首歌的那谁，七八年前的老海报特别土，居然还有人要买。
　　许央对这个歌星毫无印象，搜索过资料后才恍然想起，好像是听过这个名字。原来俞明皎喜欢他呀，可是这个人像消失一样，不出新歌也不开演唱会，怎么办呢？
　　一周后，许央捧着网上高价收购的这个歌星的所有专辑，以及签名海报找到俞明皎时，俞明皎简直没法拒绝他。
　　专辑就罢了，那张签名照居然是新签的，背面还写了对俞明皎的祝福。虽然只是一句祝你顺遂安乐，俞明皎心都紧缩，那以后对许央的态度便改善了许多。
　　哪怕有人会说她眼皮子浅假清高，她也认了。而且这段时间一直绷着不理许央也很累，特别是被他恶意卖萌逗得想笑而不能笑时。
　　许央一点也不这么觉得，他现在只想叩谢对床的军师，若不是陈曦教他临摹那歌星的字迹和语言习惯伪造那张签名海报，他怎么会有今天！
　　俞明皎听他讲笑话会笑，跟他到南艺玩，陪他去看COSPLAY。虽然有时候他想去沿江骑行俞明皎不会骑车，俞明皎说审计他以为是游戏升级，他已经很满足。
　　毕竟每个人个性不同，喜好也不一样，而且默契是靠培养的嘛。
　　俞明皎同意与他交往是在第二年春末，她刻意装作很随意的样子，其实几乎赌上了她的一生。
　　5
　　俞明皎的长情应该是受她妈影响的，她妈叫俞水青，和她本没有血缘关系。
　　领养俞明皎那年俞水青三十六岁，丧夫不久。她在老城区有一栋很好的老房子，小有积蓄，做一些投资维生。
　　本来她是不符合领养条件也不想领养孩子的。那时她延续亡夫习惯到福利院做义工，看到小床上骨瘦如柴的俞明皎。俞明皎早产又被遗弃，体弱多病，没少让福利院的工作人员操心。
　　俞水青拉开厚重的窗帘，看清那受光线刺激眯着的眼，以及眼中的空茫无依。这小小的身体里竟住了一个无望的灵魂，她一时冲动，蹲下身问出那个问题。
　　“你愿意跟我走吗？”
　　小女孩受了惊吓——来福利院领养孩子的好心人们从不把自己当作备选目标。平静下来后，她望着这似乎也在为自己行为吃惊的女人，点了点头。
　　经过烦琐的手续和各种疏通关节，三个月后她被俞水青领回家中。
　　俞水青早给她布置了向阳的房间，能看到院子里的青石水缸，听到鱼跃之声，闻到厨房香气。开始的几年她一直在治病调养身体，渐渐情况好转，身高体重也跟上同龄人水平。
　　俞水青会照顾她，却不知道怎么对待一个孩子，依样画葫芦，送她上学，叮嘱她注意安全。大多数孩子有的她一定有，没有的她也没有。俞明皎也慢慢淡忘被抛弃的恐惧，越发调皮。
　　她七岁那年，想要隔壁男生也有的儿童自行车，俞水青给她买了。自行车本来有辅助轮不易摔跤，她却在隔壁男生的教唆下，让人帮她卸掉。
　　当她冲进阴沟里折断手刮得浑身是血，她疼得叫不出来时，突然想起俞水青曾说过的一句话。
　　刚被领养那年俞水青带她去看病，她打点滴半梦半醒间听到医生问俞水青，为什么要领养一个体弱多病的孩子。
　　“刚好碰到的，我一个人家里太安静，本想养猫养狗。要是当时碰到的是得病的猫狗，我也会领回去吧。”
　　那时没有作声，眼泪却掉个不停，心中也十分惧怕，怕有一天俞水青厌倦后再将她丢弃，就好像猫狗一般。所以她故作坚强，想要讨俞水青喜欢。
　　这几年因为俞水青对她不错，她就忘记这幸福来之不易，需要悉心维护了吗？
　　“你怎么就不明白有些事情不可以做？为什么养个孩子这么麻烦！你就不能好好地待在家里吗？”
　　俞水青看见她浑身是血崩溃了，把自行车丢掉，很久都没给她好脸色。她由此学会谨慎，活得像恋家的宠物，甚少出门，俞水青反而有些不习惯。
　　刚领养俞明皎时家人来劝她，说她还年轻，应该展开新生活而不是弄一个拖油瓶带着，被她撵走，后来便很少上门。照顾俞明皎之余，她养花种草，收获满园芬芳，教俞明皎围棋，秋夜听雨对弈。
　　然而这些事只占到她所有清醒时间的一半，另一半，她会在各种地方发呆。有时笑，有时愁，有时幽幽叹气，有时轻声哼歌。
　　俞明皎想，那便是专属于那个人的时刻——没留下照片，骨灰盒却摆在俞水青床头的人。
　　那是俞水青选择要共度余生的人，哪怕阴阳两隔，也不能阻挡。
　　她答应许央的追求，虽然没有想到一辈子那么遥远，却也暗下了决心不要轻易分离。
　　6
　　真正在一起后，才发现他们俩没默契得让人无语。
　　暑假约好去古镇玩，俞明皎考完试先去，许央出发时在火车站不幸丢了手机，又不记得俞明皎的号码。
　　于是她在清明楼上等，他去明月桥边寻，她临风窗下不曾低头，他踽踽独行没有仰望。她下到桥上，他偏又去了斜街，她走到斜街，他却绕到戏台。
　　从日挂中天到华灯初上，才好容易见了面。
　　然而这样鸡飞狗跳的经历并不局限于旅行中，他总爱一时兴起，她却谨遵计划，两人为此没少闹矛盾。最后达成协议，各退一步互相迁就。
　　许央大二时转系，从建筑设计转到动画设计，两个几乎不搭界的专业，俞明皎很是不解。 　　“放心啦，我以后设计一个和你一模一样的游戏角色！”转系是他半年前就打算好并且在筹备的事，他自己并不觉得很突然。俞明皎却以为是他一时兴起，平添许多忧愁。
　　并非她不浪漫，只是这样的事总让她觉得危险。这人怎么想一出是一出，没有常性。然而这些她都憋在心里，并没有讲出来。
　　端午节她带许央回家吃饭，俞水青冷眼旁观，在许央去洗碗后对她说：“你们没有相性。”
　　没有相性，约等于没有默契。
　　俞明皎垮下肩：“这很重要吗？”其实她也累得不行，常常觉得两人不在一个频道里。
　　“重要，也不重要。唉，你不在家我好无聊，可怜那丛黄竹。”俞水青指向院子里。
　　那丛黄竹竟然被她修剪得整整齐齐，看起来怪异极了。俞明皎心里咯噔一下：她突然调转话题，是要提醒自己什么吗？
　　不用提醒，自己也不会离开她的啊——毕竟俞水青领养她的本意，就是想要个伴儿。
　　他们在一起两年后，许央才问出那个问题。
　　俞明皎仔细回忆，某次去南艺找白蔓时被拉住拍过一张照片，后来听说被选去做校考素材。但是拍那张照片时自己在想什么，却不记得了。
　　“不会吧！当时你眼眶泛泪，眼神非常神秘！我揣摩好久，画成是你深陷回忆的情景，分数还挺高呢。”许央有点着急。
　　俞明皎皱眉思索半天，扑哧笑了。
　　“你看着我啊，是不是这个表情。”她面对许央，张嘴打了个大哈欠，长出一口气，而后静止。
　　是了，虽然发型不同，容貌也有些微改变，但的确是这个表情。
　　“我饭后容易困，那会儿刚和白蔓吃过饭。”
　　许央简直难以接受，自己梦了半年，迷恋三四年的，居然是她困了的表情！
　　那时俞明皎已经毕业，工作也找好，离家不远。许央迎来最后一个大学暑假，要和骑行的同好们骑自行车去西藏。
　　俞明皎在网上搜到许多不好的新闻，不顾互不干涉的约定劝他别去。许央让她别担心，又说她太胆小。
　　起先许央每天都有打电话来，后来条件越发艰苦，电话就少了。直到他抵达拉萨，俞明皎打电话过去，他们正在酒吧庆祝。
　　她听见旁边有女生讲话，就问许央，还有人带女朋友呀？
　　“不是，路上遇到的。她自己来的，路上一点没拉大家后腿。”
　　俞明皎无法想象千山万水他们是怎么结伴而行，看过同一片云，蹚过同一条河流，相互扶持着越过崇山峻岭。
　　不甘与不安交替，攻占了她的心。
　　许央回来后有时会提起那个女孩，说她在北京做服装设计师，平日是时尚名媛，内在是孤胆骑手。
　　她并没有因为这个和他争吵，因为她知道更大的考验迫在眉睫。
　　许央的毕业季到来。大学四年，他换了专业，成绩却不俗。先是应聘南京一家游戏公司做原画，上班半年后跟俞明皎说不行，这家公司只是跟风拾人牙慧，没有发展，北京有大公司新项目给他抛了橄榄枝，家里人也说回去发展更好。
　　“你觉得我应该回去吗？”许央看她。
　　俞明皎想，不管你回不回，我是不能走的。
　　7
　　俞水青选择她作为自己的责任，那她的责任，就是永远陪在俞水青身边。
　　武侠剧里常说，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那受了俞水青的涌泉之恩，她就不能一滴水也不回报。
　　“看你自己吧。”她对许央说。
　　踌躇彷徨了几个月，许央还是走了。
　　“北京到南京也不算远，我会过来看你。”许央说。
　　而后现实就给了他狠狠一棒，大公司的坏处也体现出来：加班到死，周末无，假期略。“要不你来看看我？”许央哀求。
　　“最近不行，我妈身体不好。”
　　这是实话，每年的清明前后，俞水青就会忧郁到极点。她已是年近六十，受情绪影响，身体也跟着遭殃。
　　“你不用总陪着我，去做你自己的事，过你自己的生活。”
　　俞明皎通通将其归为气话。
　　等到俞水青病愈，许央却也不催她去北京了。
　　“最近空气不好别来。嘿我跟你说，上次我去听暴雪音乐会，居然遇到骑行那姑娘，原来我们住得很近！她开的车也是我喜欢的款，你说巧不巧？”
　　俞明皎简直要吐血。
　　这个开牧马人的姑娘常常出现在许央的谈话中，从他们绕北京骑行到玩同一款游戏，辐射到生活的方方面面。俞明皎简直都怀疑许央是存心的，压抑情绪问他：“为什么总说起她？”
　　“平时上班很无聊嘛，遇到她就挺有趣，我总不能讲无聊的事给你听吧？”
　　俞明皎啪地挂了电话。
　　原本埋在心里的担忧一股脑迸发出来，许央换人生目标都跟玩似的，感情方面呢？她的城堡已不堪重负，摇摇欲坠。
　　他们开始有了争吵，她指责他变心，他埋怨她多疑。不断升级，最后不知是谁先说出那个词。然后他们都愣了，假装都没听见，又相安无事一段时间。
　　可是就像火，一旦有了苗头，不去扑灭，总有一天要焚烧殆尽。
　　“你只想被爱，但是你要知道，爱一个不会回应的人很累的。”许央说。是自己一厢情愿，她是勉强接受他的感情，一副可有可无的样子。
　　她甚至从没说过喜欢，他要走，也不曾挽留。
　　俞明皎想要做最后的挽回，俞水青说你快去吧。然而站在机场的换票机前，她犹豫很久，还是拎包回了家。
　　去了又能怎样，该走的留不住。
　　他们再没联系。
　　两年后某个周末，她和白蔓夫妇去郊区玩，白蔓租了双人自行车带她。在一处油菜花盛开的步道边，两人起哄让她学骑车，她赶鸭子上架地骑上去，在某个下坡处学会了。
　　她欣喜地回头，白蔓在坡顶哈哈大笑，问她是不是很简单。
　　是啊，很简单，可是当初许央教她，她怎么就学不会呢？只是因为她胆小，还是他怕她跌倒不敢放手？ 　　俞水青也好，许央也罢，越是亲近的人，反而越怕她受伤。俞水青因为她摔伤自己口不择言，勒令她不许再骑车。许央希望她能突破自己，却还是抓牢了她不肯放手。
　　许央曾说她只想被爱不会回应，那时她嗤之以鼻，自认为对他的感情不比他对自己的浅。但是细想想，从那张照片开始，都是许央在努力向自己靠近。她做过什么吗？只是将爱意与担忧一起埋藏于心，不表露，不作为。
　　这几年她常常想起许央，到最后却不怎么记得他的样子。她忍不住去问俞水青，那个人走了二十来年，你又没留照片，还记得他长什么样吗？
　　俞水青笑，从骨灰盒底下摸出一张老照片来。上面的男人不见得有多么出众，他旁边的俞水青倒是非常出乎俞明皎的意料。
　　笑容好似春风化雨，她从未真正在俞水青面上见过。
　　俞水青的人生好似一朵只开一季的花，花期耗尽了养分，后半生便只剩下枯枝败叶，了此残生。
　　她很怕自己也同俞水青一样。
　　“你这样的性格大概是被我害了。刚领养你那几年我沉湎于悲痛，忘记你是多敏感的小孩，让你不安。我本以为慢慢就会好，谁知道你一直这样，我很后悔。我的确不愿一个人，但那是我的软肋，怎么还禁锢了你？不管你去哪里，记得回来看我就好。”
　　可是一切都晚了，她伏在俞水青膝上哭泣，好似末日来临。
　　她试着不去想，企图借时间的力量将他淡忘。
　　又过了很久，某天她携俞水青到郊外踏青，桃红柳绿中，毫无征兆想起许央来。她觉得很奇怪，当天夜里就接到许央电话。
　　他说游戏公测了，像她的人物就在里面。
　　“还有人讨论她表情背后的故事，哈哈，谁都没猜中。嗯……你最近还好吗？”他欲言又止。
　　“很好，你呢？”她反射性回答。
　　“我也还行吧……”他低声叹。
　　“再见。”
　　“再见。”
　　然后她找到了那个游戏中的自己，在那个黎明无声哭泣。
　　他们曾是没默契的情侣。
　　每个人都曾迟到过，因为闹钟没响，迷了路，坐不到车。
　　原来默契也一样。
　　然而纵有借口千万，也来得太迟——
　　“你哭什么？”用托盘送来早餐的俞水青一脸惊讶地站在门口。
　　尾声
　　被送上去北京飞机前，俞水青递给她那个游戏开发公司的地址。
　　她在云端想起俞水青的话。
　　俞水青说，去吧，不管结果如何，总比现在要来得好。人生最悲哀的不是如她一般心如死水，而是尚有一线转机，却因为害怕面对不去面对争取。自己再是伤心，也不会在早上哭的啊——你是有多喜欢他。
　　是呀，喜欢的歌星今年都出了新歌，为什么自己不可以推开那些窗户？不管外面是繁花似锦抑或是地冻天寒，总该看个究竟。
　　哪怕为时已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