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学一年级的时候，班上有个男生长了一个萝卜头，白白的，润润的，长圆长圆的，好像咬一口就会出水的感觉。萝卜头是我取的，我只是觉得他的头像个萝卜的样子。他们家住在我们家斜对面的水利局职工宿舍，应该是水利局，那时候的单位都很小很混乱，或许是我自己小分不清楚。他的父母是我小时候见到的最帅气和最美丽的男人和女人，到现在我也依然觉得他们的相貌是相当不俗的。当他们拉着那个小萝卜头儿子到我们班插班的时候，我的眼光首先就落到他们身上，然后才是新来的同学小萝卜头。小萝卜头长一双细细的小眼睛，眨巴着好像小耗子，虽然小耗子的双眼是大而犀利的，可我看着他就是萝卜上长了两只小眼睛的小耗子。
　　小萝卜头竟然坐到了我的后面，和他同座的是一个叫什么芳的女生，那个女生白白净净很秀气，长着一双桃花眼，其实我不知道什么叫桃花眼，因为桃花很美，那个女生也很美，我就自作主張归了下类。芳长得很像她的妈妈，听同学们说，她的妈妈就是街上到处乱跑的那个女疯子，我上街的时候留意了一下，发现真的很像，那个女疯子虽然疯了却很爱干净，一般的人看不出来她是疯子。我就想，她长大后会不会像她妈妈一样疯掉？不过，我没敢说出来，还和她做了好朋友，因为她是那么
　　美，她妈妈也美，疯了都还很好看，我又想，是不是美丽的女子才有疯掉的资格。
　　芳同学就坐在我的后面，我一转身就能看到她，我怀着复杂的心情一次次转身看她，找着很无聊的话题和她交谈。可是，每一次转身，总是感觉有一双耗子眼睛在盯着我，犹如盯着一粒大米和一片馒头，噢，是小萝卜头，我也狠狠地回击了他雷电一样的眼光。
　　后来，有一天上课的时候，我的手突然被一只手死死地握住了，那只手来自后座，是从桌子下面伸过来的，我使力一挣，挣脱了，转身，小萝卜头的小耗子眼睛眯成了一条缝。我恶狠狠地盯了他一眼，没等我做出其他表示，语文老师严厉的提醒声一下子响了起来，我吓得赶快转回了身子。本以为这件事情到此结束了，可是第二天我背着手上课的时候，我的手又被小萝卜头给握住了。因为那时候上课都是要背着手的，不背手就得挨老师批评。所以上课时间一到，萝卜头就把他的手伸过来握住我的手，有一次竟然还有一颗牛奶糖。我受不了了，就和我同桌换了座位，结果，我换哪一边，小萝卜头就跟着换到哪一边，芳同学烦了不跟他换座位，他就伸出他的耗子抓打芳同学。我奇怪，这么白如水的小萝卜，竟然长着一双耗子爪。芳同学被打哭了起来，惊动了班主任老师，呵呵，已经演变为打架现象了，耗子犯事，该猫老师出场主持正义了吧，虽然我有看热闹的念头，也为芳同学打抱不平，但小萝卜头对我没做什么坏事，最多就是拉拉我的手，给我一颗糖，我心里也怕猫老师会恶惩小萝卜头。可是班主任老师却只是轻描淡写地说了几句话后，把芳和小萝卜头调换了座位。小萝卜头从此不坐我后面了，他再也不能拉我的手了，我心里暗自高兴。可是每天放学后，小萝卜头都会跟在我后面走，我走向路左边，他也走向路左边，我走向路右边，他也走向路右边，我朝地下吐一口唾沫，他也跟着吐一口。天！我彻底醉了 （不是沉醉，是无奈之极 ）！
　　我和小萝卜头就只做了一年同学。一年后，他因为成绩差被留了级（其实也不能说他成绩差。只是那时候他太小，还不知道怎么读书），当小萝卜头灰白着脸，低着头，抱着他的小书包离开我们班教室到下一届某个班的时候，我一直目送他离开，在心里对他说着再见。留了级的小萝卜头从此淡出了我的生活，我后来想，他或许一年后长大懂事了。
　　芳同学也一样留级了，我记不得她和我同学了几年，只记得她也一样收着书包跟着她爸爸去了下一届的某个班，不知道有没有和小萝卜头再次相遇并同桌。在和她同学的那些日子里，我和她经常在一起玩，一起做作业，有一次我们在外面玩累了，就去了她家，可是我竟然爬在她家的桌子上睡着了，等我睡醒的时候，我发现我睡在她家的床上，软软的棉絮白白的被子让我恍然以为到了天堂。
　　我怎么会睡在床上呢？后来才知道我睡着后，她和她妹妹怕我着凉，一起把我抬到了床上，我睡那么沉，竟然没醒，而她妹妹比我们小二岁，真不知道她们是怎么把我弄上床的。长大以后，芳同学越来越像她的妈妈，长得越来越漂亮，她并没有像她妈妈一样疯掉，结了婚好像过得很不错的样子。我们已经不说话了，偶尔在街上遇到，相互看一眼，虽然不打招呼，但心里是贴近的。人有时候是这样子，看起来很远，其实心是近的。
　　小学一年级就在我恍恍惚惚的快乐中悠然而过了，唱着太阳天空照，花儿对我笑的快乐，跳着小松鼠快长大的快乐，乘着大风吹着蒲公英的快乐……就这么悠然而过了。
　　小学二年级，我第一次知道了什么是好学生，原来好学生还有奖状，还可以拿着奖状站在讲桌前笑。二年级开学之际，学校表扬了班级的三好学生，我们班上评了五个三好学生，那时候的三好学生没有过多的评判标准，只要成绩好就行了。当老师把三好学生的奖状分发给班上同学的时候，老师把他们全都叫到讲台上，让他们把奖状拿在胸前面对大家，然后让全班同学拍手欢迎，就如同欢迎胜利班师回朝的将军。
　　我不是三好学生，当然不能站在讲台上，我也没有奖状拿在手里，我当时的任务就是对着他们鼓掌。其他四个三好学生我不记得都是谁了，只记得其中一个是芬，是我的邻居，我们两家就一墙之隔。我记得她当时就站在我对面拼命的笑，而我却在下面拼命的哭，我拍着手鼓着掌泪流满面。我想，站在上面的人应该是我啊，怎么会是芬呢？我长得比她漂亮，应该我站在上面才对。
　　从那以后，我对快乐开始有了新的认识，也开始有了自己想要追求的学习目标。从小学二年级开始，我把所有的同学甩在身后，成绩遥遥领先，年年第一让我家里的墙上贴满了一张张印着大红花和红旗五角星的奖状，戴在胸前的奖章就装满了一小盒子。
　　学习成为简单的事情，语文课文念起来如念顺口溜，生字表可以正数倒数背，连顺序也不会错。数学从来都可以拿满分。第一名好像专门是为我而设定的，而我却从来没有刻意去认真学习过。
　　小学三年级，我开始看各种类型的小说，我有了一个图书馆的借书证，在图书馆里借书，从看儿童文学开始，民间故事，幼芽，少年文艺，画报，十万个为什么，鞠萍姐姐……大体看的就是这一类的书籍，看了一段时间后，心里有了蠢蠢的欲动，想看成人借阅室里的书，可是没有那边的借阅证，我于是经常跑到成人借阅室里，透过高高的玻璃橱窗看里面的书籍，读它的名字，想象着里边的内容，那一种渴望困惑着我幼小的心田，让我一直不得安宁。那时候看书入了迷，回家看，上学路上边走路边看，就连上课的时候也躲在桌子下看，奇怪的是学习却也没拖下来。 　　除了去图书馆借书看以外，还可以去租书摊租书看。那段时间，新华书店所在的那条街上，有很多个租书摊，租书摊上全是花花绿绿的小人书，还有一本一本的文字书。一本小人书花二分钱可以看，一本文字书需要一角钱，这些书摆在地上，挂在架子上，一本一本，一摞一摞真馋人，跟妈妈要上几角钱，就可以看一天到晚，但是必须要坐在书摊主提供的小椅子上看，不能带回家里，我就想，一个人如果拥有这么多书，那该多好，坐在家里，不用出门，一口气全部看完才叫美。每一次我走过书摊都挪不动脚步，妈妈不给钱的时候，就只能站在书摊前面一本一本的看着那些封面和名字，想象着里边会讲些什么故事。我最开心的时候就是爸爸妈妈要去串亲戚做客的时候，他们去做客吃八大碗（对酒席宴的一种俗称），我不去，让他们给我钱，我就坐在小书摊上看一天到晚的书，饿了就买米线吃，但我只有看书的记忆，没有肚子饿吃饭吃米线的记忆，我现在已经记不得我到底有没有吃饭。我初次接触《聊斋》，就是那个时候从书摊的小人书开始的。
　　我的小学启蒙老师从一年级教我们到三年级，把我们班教成全校最乱的班级，全县最差的班级，三年级的时候来了一个姓刘的老师，具体教什么我忘记了，瘦瘦高高的戴幅眼镜，文文弱弱风吹就倒的样子，不管她如何大声说话，嗓音都像是卡在嗓子里出不来，班上的男生从来不听她的话，她在上面讲课，学生在下面讲话，她气得脸色发白，歇斯底里大骂也一点用处也没有。那时候，还没有盖新的教学楼，我们教室外面就是大片的田地。教室的窗子是老式的木头窗子，用几根木头竖在木框上，学生们身子小，侧一下身子就可以钻出窗子。
　　有一次是春夏之交，阳光很好，我们班的男生在一个最调皮的男生带领下，全体从窗子里钻出教室，钻到外面的田埂上追蜻蜓去了。刘老师站在窗子边上气得差点吐血，我坐在座位上很同情地看着刘老师，女生们也如我一般乖乖地坐在椅子上。
　　那排教室是平房，是我们学校最后的旧教室，那年之后，学校盖了新的教学楼，五楼的教学楼，还没盖好老师就带着我们搬到新教室里去上课，我们班好像在三楼，教室很明亮宽敞，但两边的墙上都还没有安窗子，四个大洞开在两边墙上，上课的时候，被大风吹起的不止有凌乱的头发，还有哗哗作响的书本。
　　就在那幢新的教学楼发生了一件事情，让我一生都不会忘记。我们班隔壁是个优秀班，我们班倒数第一，他们班正数第一，他们班上有个小姑娘叫小铁锅，个子小小脸蛋圆圆很可爱很乖巧，人见人喜欢。小学生上学都要轮流打扫卫生，有天，他们班轮到她扫地，她扫好地，抬着个盆子到一楼去抬水来抹桌子，她下楼，我上楼，我们在楼梯拐角处相遇，相视笑笑，我们的家在一条街上，虽然不在一个班，但我们相互都是认识的。我上楼了，不记得在教室里干什么，只知道我在教室里突然学校里开始乱起来，有很多人说话的声音，后来，我听说小铁锅在去抬水的路上，走在一楼的空地上时，被学校五楼掉下的小砖头还是小木头打中了头，那时候学校还在盖房子，房子还没盖好。大家说起来都很惋惜小铁锅，说可惜了，听说是要揭脑盖骨，再后来断断续续听说了一些她住院的事情，说她很乖很勇敢，做手术揭脑盖骨的时候还安慰她妈妈，让她妈妈别哭，她会好起来的。可她终究没有好起来，随着那个夏天的风一去不复返，学校的房子盖好了，窗子也安好了，小铁锅也从此消失了。那是我平生第一次感受到死亡，第一次感到死亡离我是如此之近，它就潜伏在我身边，轻意就可以将一个生命掳走。
　　四年级的时候，为了挽救我们这个烂班，学校在任课老师上做出了重大的调整，副校长兰老师当我们的班主任教语文，数学课程由教导主任周老师承担。学校的顶尖名师都来到了我们班，班级在各个方面都有了很大的进步，全县统考的时候也没有考倒数了。兰老师是一个优秀的老师，不仅正直还学识渊博，受到全校师生的尊敬，当然，我是敬畏，敬多畏少。四年级开始写作文，兰老师第一次看到我写的作文就说我是抄来的，他不相信这么大一点的孩子怎么这么会抒情，而且故事的细节写得有棱有角，挑不出一点毛病。对于兰老师的怀疑我心中很是委屈，不过我想你就看著吧，我要让你看看我到底是不是抄的。在后来的日子里，我的表现彻底征服了兰老师，他对我欣赏有嘉，给了我很大的温暖，他会在学校的路上遇到我的时候搂着我，和我一起边走边说话，路过的同学都用羡慕和嫉妒的眼光看着我。我记得一个冬天的早晨，他就这样温暖地搂着我，从学校门口往教室走去，天气很冷，微微的风吹着，他问我：“知道现在刮的是什么风吗？”我哪里知道刮什么风，我高兴得连自己的名字也快忘记了。那个冬天，就这样刻在了我的记忆里。兰老师只教了我们一年就调走了，听说调到别的学校当校长去了，我便再也没有见过兰老师，本以为兰老师过一阵子就会调回来，或者我还可以在别的地方遇见他和他说话，可是后来，这样的希望和期待如风一般一吹而过了，因为，再后来，听有的人说，兰老师在去学校的路上骑着自行车遭遇了车祸，永远离开了人世。
　　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我的心颤栗了一下，有一段时间心是空的，这是我经历的除亲人外的第二次死亡，它让我知道了希望随时会破灭，等待随时会中断，冥冥中，有一种东西无情寡义，从不会被个人意志所更改。
　　责任编辑 张庆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