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钳铆锻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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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们拒绝为了在工作中求得内在满足感而动用一部分自我。
  ——(英国)保罗·威利斯《学做工》
  车钳铣,没有比;铆锻焊,将就干;叫翻砂,就回家。
  预 言
  “五一节”放长假,早晨起来,我对妻子说,在沈阳呆着怪闷得慌,咱们回老家,到我师傅家串个门吧。
  妻子瞪我一眼,说,你还记得你师傅呀?
  妻子的眼神我能理解。现今社会,生活节奏这么快,生存压力这么大,人人都在为生计奔忙。亲情友情,不到卡壳时想不起来。就拿我来说吧,刚调到省城那会儿,还记着隔三差五给师傅、师母挂个电话,问候问候。时间一长,就完全陷入了都市光怪陆离的生活漩涡中,灵魂早已磨出了茧子,麻木迟钝得像个木头人。
  我打着哈哈说,怎么不记得呢?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手艺人,讲究这个。
  还手艺人呢。妻子撇嘴,你师傅教给你的那几下子,早不知道叫你扔到哪个爪哇国去了。你都多少年没跟你师傅联系了?
  她又揭了我一块伤疤。真的,我已经记不得我和师傅最后一次通话,是他打给我的,还是我打给他的了。反正,自从那年他搬进厂子新建的职工宿舍,住上了暖气楼,我惦念师傅的心情就相对淡了一些。
  我算了算,我今年五十二,师傅比我大二十一岁,今年七十三了。
  七十三,八十四……啊呀,是个坎儿。妻子蹙着眉头,道,这么多年没通音讯了,你师傅——还活着吗?
  你这个乌鸦嘴!我气得想揍她。师傅体格棒棒的,平时一点病都没有。我在工厂那会儿,厂区后面就是大辽河,师傅经常带着我在河里面洗澡。他五十多岁还能横渡辽河呢。
  那可不一定。七十不留宿,八十不留饭。你还是先给你们厂子的熟人挂个电话,打听打听吧。妻子麻达着脸,一副见多识广的样子。
  我是二十世纪七十年代从部队复员,被“退伍军人安置办”分配进工厂“带级学徒”的。所谓“带级学徒”,就是根据退伍軍人在部队时的服役年头,套工厂工人的级别。一般服役三年就能套上个二级工。说是二级工,其实就是挣二级工的工资,啥技术活也不会干。
  “带级学徒”的滋味不太好受。人过二十不学艺,我那年都二十二了,面相还显老。车间分派给我的第一个师傅才二十六岁。上班第一天,我的“娃娃脸”小师傅叼着烟卷,瞅了瞅我,咱俩是你教我呀,还是我教你?我一想也是,从面相上看,应该是我给他当师傅,弄颠倒了。师傅还是拜个岁数大一点的好,这样双方心理都能平衡,也便于今后师徒相处学手艺。于是,我就找车间主任软磨硬泡,求他把我分给一个老一点儿的师傅。
  就是现在说的这个师傅。
  师傅那年四十三岁,技术正是炉火纯青的时候,是全厂公认的车工大拿,干起活来,生龙活虎,小伙子一般,一柄摇把被他抡得像风车。快速精车,大刀挑扣,手把都相当麻利。他操纵着呼啸的车床,就像骑兵驾驭嘶鸣的战马,看上去有种一往无前的冲劲儿。看他干活,像观看艺术创作,视觉上感觉不到劳累和辛苦,倒是能真切地感受到劳动和劳动者之美。
  那时,机械系统经常组织车、钳、铆、锻、焊等各个工种的技术比赛。每逢赛事,师傅便带上我,师徒俩一起披挂上阵,操刀表演。挑扣、精车、光活……前来观阵的各路高手,把师傅的车床围得里三层外三层。记者相机的镁光灯刷刷直闪。我给师傅帮床子,递卡具,扫铁末,忙活得挺欢,也觉得挺荣耀。
  师傅那时也有忧虑,闲下来的时候,时常向我发一点今不如昔的感慨。他很怀念五六十年代技术工人的钻研精神和社会地位。动不动就跟我讲齐齐哈尔的“马恒昌小组”和沈阳的“刀具大王”金福长。师傅的一句预言,至今犹在耳旁。他说,以前许多靠手艺来加工的活儿,如今都被专业设备取代了。就像光轴,以前用光刀。现在有了外圆磨床,磨得比八级车工干得还光。谁还用你八级工?
  由此,师傅得出一个结论:科学终将消灭手艺。
  我对师傅的这个预言不置可否,将信将疑。窃以为,手艺是手艺,科学是科学。科学再怎么强大也消灭不了手艺呀。但师傅毕竟是师傅,他老人家的结论是积多年实践经验产生的。相对而言,一些专业机床的出现确实取代了手工操作,但并未完全取代手艺人。手艺人还是有饭吃的。因而,我把师傅的结论归结为相对真理。
  我们班组有一个从东北工学院下放劳动的大学生,叫张恩祥,外号张大学。师傅对我说,你别看张大学现在像个劳改犯似的,一天到晚就知道出苦力、车大轴。你瞅着吧,将来,他肯定比咱们强。
  张大学连个技术员都不是,他能比咱们强到哪儿?我目光短浅,对师傅的预言不以为然。当时我认为,谁能出息,张大学也出息不了。张恩祥是从东北工学院遣送到我们厂子的。据说被校革委会定了个“打砸抢分子”。但看张恩祥那副瘦筋筋的晦气相,怎么看怎么不像个能打会砸的主儿。张大学在我们班组的待遇最低下,地位最卑微。分给他的设备最陈旧,干的活计最粗拉。车间让他用一台上世纪三十年代美国产的大皮带车床,给大轴“拉荒”(粗车)。这种活的技术含量极低,像削大萝卜一样。每天下来,光是铁末子就能削下来几抬筐。成年六辈子地这么削呀,削呀,即使一个聪明人,也得给削傻了呀。
  你看哪去了?师傅说,人家是“东工”的大学生,五年的热处理专业能白念了吗?别说大学生呵,有点文化的就比咱手艺棒子强。就拿你来说吧,你能当一辈子车工吗?
  真让师傅给说着了,不等三年满徒,我就离开了车间,到厂宣传科当新闻干事,不久,又被调到市报社工业部。
  离开工厂那天,师傅出面张罗,班组的工友们大家凑份子,在“向阳红”饭店欢送我。那时,大家的生活都不宽裕。我师傅是八级工匠,每个月的工资也不过八十多块钱,师兄弟们也就挣三四十块钱。下馆子,那是十年九不遇的事。工友们这么盛情地欢送我,一来,有师傅的面子;二来,工人堆里蹦出来了一个干部,也是十年九不遇的事。弟兄们高兴啊!
  我满满斟上一杯酒,敬师傅,也敬大伙。感谢师傅的教诲之恩,感谢师兄们这几年的帮衬之情。师傅那天心情很复杂,喝得有点多。我上调到市里,是个喜事。但毕竟师徒一场,感情上一时难以割舍。   我忘不了,1975年海城、营口大地震,我家的房子震塌了。是师傅领着班组里的这些工友,在工厂捡了一汽车砖头,在厂院墙外面帮我搭了个简易房。他们每天都是天不亮就来到工地,和泥、砌砖,比我自己到得还早……
  我也敬了张恩祥一杯,很惭愧地说,张师傅,真对不起。本来调走的应该是你们这样的人,现在却弄走了我。真是阴差阳错了。张恩祥双手端着酒杯,连声道,工人阶级领导一切,工人阶级领导一切……
  辗转了几年后,我又调到省城混饭吃了。那时,师傅还在车间生产一线。张恩祥已如师傅所料,早就落实了政策,调到机械局技术处。后来又下派到我们厂,当了总工程师。
  “海湾战争”那年,由张恩祥主持,我们厂研制成了能压制石油管道用的大型弯头和三通的压力机,准备发萨达姆和乔治·布什的财。这两个人当时在波斯湾斗法,你丢给我一枚“飞毛腿”,我扔给你一枚“爱国者”。一通狂轰滥炸后,科威特和伊拉克的石油管线估计就没几处完好无损的了。待到战后,海湾国家重新收拾旧山河,想恢复千疮百孔的输油管线时,我们厂岂不就生意兴隆通四海,财源茂盛达三江了?
  厂领导的如意算盘打得挺好,而且越盘算越高兴。他们一高兴,便通过报社的熟人联系到我,让我回去给他们写一篇报告文学,以扩大产品的影响和知名度,将企业做大做强。
  一个小雨淅沥的春夜,我乘火车回到了老家。在火车站等公共汽车时,忽然听到有人在身后唤我:小肖,小肖!我回头一看,天,竟是我师傅!
  师傅在汽车站牌下站着,身上穿着一件半截雨衣,沥沥拉拉往下滴着水。手里推着一辆破自行车,车的后货架子上搭着两个塑料筐,一边一个。车把上挂着一杆秤。我说,师傅,这么晚了,您在车站干什么?
  嘿嘿,做点儿小买卖。师傅略显得有些狼狈,说,卖、卖点儿“玻璃牛”(渤海产的一种小海螺)。
  师傅这种人,也做起了小买卖?当时全国是一片下海声,莫非,师傅也被冲下海了?我有些吃惊,忙问,师傅您不上班了?
  我办病退了。师傅倔倔地说,上个月办的。
  您什么病?我知道师傅身体一向很好,没听说有什么病。
  什么病?毛病!师傅气咻咻地说,不给他们干了。
  我一听,师傅话里有話,忙问:怎么了,出了什么事情?
  小肖,你给评评理。师傅向我倒开了苦水。我从十七岁进厂,给厂子摇了一辈子摇把,到老了,连个房都分不上。这叫什么事儿?干部们的七大姑八大姨两套三套地占房,到了车间工人这儿,我连块砖头都摊不上。谁拿咱工人当回事儿?
  原来,厂子在老职工宿舍原址起了一栋家属楼,总共有三十多户,除了安排动迁户,从后门再走了几户,轮到车间工人这儿,只剩下了一点剩汤残羹。师傅人又老实,不知道争抢,光会生闷气,分房方案一公布,师傅自然就榜上无名。
  雨中,我和师傅匆匆分手,但师傅要房子的事情,使我的心里头总像堵着一点什么,一连好几天都挥之不去。
  报告文学写得还顺利。产品研制的过程,工人们的大干苦干,领导的政绩功劳,都在文章中得到了艺术性再现。厂领导们审阅后,都很高兴,为表示答谢,他们请我在一家酒店吃了一顿饭。
  席间,厂长问我在老家这面有没有什么困难,需要厂子帮助解决。我知道,这不过是说说客气话。当不了真的。不过,话既然赶到这儿了,不说白不说。我就把师傅家住房困难的情况对厂长讲了。
  厂长一听,挺惊讶的样子。怎么,咱们的“车工大拿”还老少三辈在旧房子里挤呀?不像话,不像话。酒桌上,他就和那几个领导商量起来。最后,给我这么个答复:尽量从新房里给师傅挤出一套来。实在挤不出来的话,就分给师傅一个单间的二手房,让他儿子搬出来。
  我知道,酒桌上的话当不了真。况且那天他们都喝得有点多,我心里对厂领导们的酒后承诺没有底,就没对师傅提这档子事。谁知,回到省城不久,师傅给我来了一封信,说厂子给他房了,还是个二楼暖气房,师母高兴得念佛,说我再回老家,一定得再到他那去,要和我好好喝一顿。
  五月二号那天,我们回到老家,直接找到了师傅家里。
  只有师母一个人在家。老太太见我带着媳妇来了,一会拿烟,一会倒水,高兴得满屋子乱转。
  妻子嘴甜,抢先问道:师母,师傅呢?
  师母乐颠颠地说,他上班去了。
  我还以为师傅是耐不住寂寞,在哪儿找了份打更的差事。
  哪儿呀,师母说,你师傅是越老越吃香,现在还给人家开床子,摇摇把呢!
  什么?我吃了一惊,忙问,师傅还在干老本行?他、他干得了吗,那么大岁数?
  干不了也得干啊。师母无奈道,现在的年轻人,谁还学技术?找不着好手艺人了,还不就得耍他们这拨儿老家伙?
  这时,一个八九岁的男孩儿扒着门框,向屋里探头探脑。欢柱,快过来!师母唤他进来。小脑袋却嗖地缩了回去。
  我的小孙子。这孩子眼生。师母说着,冲门外吩咐:快去你爷爷厂子,说你沈阳的肖叔和肖婶来了,让他请假,赶快回来!
  欢柱应了一声,脚步噔噔地跑了。
  不到一支烟的工夫,就听师傅膛音很重地在外面埋怨:说来就来了,也不事先来个电话——
  话音未落,师傅就进了屋子。他身后还跟着一个老板模样的胖子。
  认不出来了吧?师傅见我怔怔的样子,拍了一下胖子的后脊梁,说,张恩祥——张大学!
  张、张师傅,真的是你?我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你可是发福了!
  你小子什么时候回来的?张恩祥上来就给了我一杵子,怎么不事先吱一声?
  师傅,你俩怎么能在一起?我不知道他俩现在是在一起打工,还是偶然在路上遇见的。
  我现在在他那儿干呢。师傅说,你不知道吧,咱们厂子改制后,恩祥盘下了一个分厂,现在当老板了。我是给他打工呢!
  不说这些,不说这些。张恩祥连连摆手,走,上饭店。今儿个我给你接风。   都到家了,还上什么饭店?师傅不允,吩咐老伴,上酒!家里有什么吃什么 。
  我们喝酒、叙旧、感慨、唏嘘。二三十年一晃就这么过去了。如今,我从一个学徒工,变成了个爬格子的。张恩祥从臭老九变成了民营企业家。我们都变了,只有师傅没变。他还是个车工,还在摇摇把。
  不知怎么,我想起了师傅的那句名言,便问:师傅,您不是说,科学终将消灭手艺吗?您都七十三了,不是还没被消灭吗?
  不但没被消灭,你师傅现在还是我们厂的主力呢。张恩祥说,关键活,非他老人家不行。
  师傅也笑了,是苦笑。唉,我倒是想早点被消灭呀,可是看现在,一时半时还消灭不了。
  师傅呷了口酒,又说,这些年,小青年谁都不愿意当工人,谁也不愿意学手艺。恩祥虽说现在当了老板,难心的事却不少。头一桩,就是没人开车床。这不,把我们这些老家伙招去顶岗。
  张恩祥也呷了口酒,摇头叹道,难呵。现在,找歌星和电视节目主持人,一找一大把。想找个好一点的技术工人,比找野生大熊猫还难!
  我问师傅,您眼神还行吗?我的眼睛都花了,您那么大岁数,干活时能瞅见卡盘和万能尺吗?
  师傅叹口气说,唉,戴上老花镜,还中。
  张恩祥说,像师傅这样的,我们厂还有几个。最年轻的,也都五六十岁了,全都是车工老将。我管他们叫“廉颇突击队”。怎么样,这名起得还有些文学色彩吧?
  我苦笑。我无法想象一群老头儿在马达呼啸的车间里干活的景象。这太残酷,也太可悲了。可是,不这样,到哪儿找年轻一点的技术工人呢?现在,年轻人谁还愿意学习报酬低廉、前途黯淡的所谓技术呢?
  借着一股酒劲,我说,师傅,您看我还行吗?我当年学的那两下子,能不能替您招呼一阵子?
  没等师傅说话,在一旁打游戏机的小欢柱发话了:爷爷,我跟你学技术。将来,我来接你的班。
  不料,师傅把酒杯一摔,骂道:小兔崽子,你给我好好念书!将来上大学。你要是敢学我,只知道耍手艺,我、我他妈揍扁你!
  净 土
  我入厂时,已是“文革”后期,厂里的当权派和牛鬼蛇神都被斗倒斗臭了,革命形势基本上一片大好。可是,厂里那些斗惯了的造反派们不甘寂寞,还带领着革命群众继续深挖。挖来挖去,竟挖出来一大批风流韵事,连男带女,总共有四十七个人。
  我们厂子才一千三百多人,一下子挖出来这么些“生活作风问题”,“令人触目惊心”(当时的厂革委会吴主任语)。可是,仔细想想,从解放初建厂到文化大革命,也将近二十年了。按年份平均,全厂一千多个饮食男女,每年才出现一对多一点儿的婚外恋情,性罪错率还不足千分之二,实在是没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
  那时不这么看问题。那时讲阶级斗争,职工出现生活作风问题,应该算作是阶级斗争的新动向。厂革委会吴主任在全厂职工大会上拍了桌子,痛心疾首:同志们呵,这就是每时每日发生在我们中间的坏人、坏事、坏现象!敌人在争夺我们的阶级弟兄哩。不揭不知道,一揭吓一跳……
  不怪吴主任发火。专案组找某人谈话,那人胸脯一挺,大大咧咧就来了。
  找你来,知不知道为什么?
  不知道。
  你和“小天车”是怎么回事?老实交待。党的政策你是知道的……
  知道知道。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受蒙蔽无罪,反戈一击有功。
  你严肃点儿!
  专案同志,这事儿……不是严肃的事儿,扯蛋的事儿,让我严肃,这、这不是难为我吗?
  难为你?现在觉得为难了,当初干的时候,怎么不为难?
  当初?当初也不容易。我费了多大劲才……
  行了行了。承认你和她有关系了?
  自来也没不承认呀。提上裤子就不认账,咱不是那号人!
  你放老实点儿!说,还和谁有事儿?
  还和谁……你们都掌握了?
  给你个坦白从宽的机会,回去写交待材料。把你犯的所有错误统统如实坦白,别留尾巴!
  写材料就写材料。核桃大的字,划拉几页信纸交上来。专案组的办公桌上,几天就摞起来一大叠这类材料。皆为自然主义笔法,写得细腻、肉麻。这些材料如果保存至今,当在扫黄之列。
  材料汇总到吴主任那里,吴主任如获至寶。这就是证据!这就是线索!吴主任披着军大衣,看材料,分析“敌情”,通宵达旦,不知疲倦。看到关键处常常拍案而起:娘的,就得像挤牙膏似的挤他们,不挤不讲实情!
  凡事都有例外。也有不用专案组“挤”,自投罗网的。总装车间有一个装配钳工,平时总吹质量科化验室的“精粉”对他有那个意思,他甚至已经将她拿下了。还说“精粉”大腿如何如何白……厂里人都不信,说,这小子大概是想“精粉”想出精神病了吧?“精粉”是全厂公认的“厂花”。气质高雅、脸蛋漂亮不说,人家还是军官家属,丈夫是济南部队的一个连长。夫荣妻贵,连长太太在厂里见凡人都不接语,他能把她“拿下了”,做梦吧?
  为此,装配钳工始终忿忿不平,总想寻个机会,证实一下自己,一雪不白之冤。这次机会终于来了!他自己跑到专案组投案自首,主动要交待问题,点名要和革委会吴主任谈谈。
  有主动交待问题的,吴主任自然高兴。这说明运动已经深入人心了,群众已经充分发动起来了。
  吴主任,我坦白交待,我和“精粉”有事儿。
  一开始,吴主任也以为这家伙在胡吹。那么高级的一个妙人儿,能看上这个装配工?这不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吗?然而,听着听着,吴主任听出了意思,发现了敌情。装配钳工交待的时间、地点、具体情节,都有鼻子有眼的,不像是单相思、性幻想。吴主任即刻传令:到化验室,把“精粉”给我带来!
  “精粉”被带来了,战战兢兢、哆哆嗦嗦的,还没走到厂部办公室就抖成了一团。进了屋就哭:吴主任,我、我犯过错误……装配钳工很是趾高气扬了一阵。怎么样,哥们没吹牛吧?拿下了就是拿下了!“精粉”却寻死觅活,要上吊投河,觉得这下子没脸见人了。厂子不得不专门派了几个女工,一天二十四小时看着她。总这样闹下去,终究不是个法子。厂革委会便向济南部队发了电报,将“精粉”的丈夫请回来,解决问题。人民解放军可不是好欺负的,连长回来就到“公检法”告装配工“破坏军婚”。这罪名不小。没几天,装配工就被铐了起来,判了三年徒刑。   宣布逮捕装配工那天,厂里开了职工大会,声势造得很大。嫌犯在众目睽睽下被押上了吉普车,带走了。然后,吴主任上台,语调铿锵地作了进一步深入发动群众,将“斗批改”运动进行到底的动员报告。他号召全厂革命职工乘胜追击,不获全胜,决不收兵!
  不过,运动开展得不平衡。据专案组掌握,大型车间有个划线女工,一个人与八个男的有染,竟一个也不认账。车间的主任、书记都和她谈了话,促其交待问题。划线女工脸不红不白,滚刀肉一般,牙关咬得死紧。那八个男的也像订了攻守同盟,都一问三不知。
  为了啃下这块骨头,车间支部和专案组绞尽了脑汁,现身说法、车轮战术、亲情感召、现场震慑……那女工一点都不惧,死活不进盐酱。吴主任急了,就决定:办她的死班!
  所谓死班,就是将当事人扣起来,不让回家,在班里学习、反省、过堂。何时交待完问题了,何时把人放出来。听我师傅说,过去那几年能从死班里活着出来的人不多。
  厂部办公楼的后面,有一片小树林,林子中间有一幢简易房,当初是关押走资派和黑帮的“牛棚”。后期走资派和黑帮们死的死,亡的亡,简易房闲置多日。屋子里布满了灰尘、蜘蛛网,又霉又潮,是现成办死班的地儿。
  进了死班,划线女工也没在乎。该吃吃,该喝喝,啥都不耽误。这女工爱干净,受审之余,还拾掇起屋子,“牛棚”被她收拾得窗明几净。她还从小树林里采来一蓬蓬野花,养在罐头瓶的清水里,屋子里被弄得香喷喷的,像招待所。
  划线女工忙着收拾屋子,专案组就忙着收拾那八个男的。
  没有了通风报信,相互之间都不摸底了,这些男的不知道划线女工在里面都交待了些什么。加上专案组拍桌子吓耗子一震唬,基本上就都筛糠了。死班才办了几天,案情便有进展,一个电工先招了。打开了突破口,专案组连续作战,回头就提审女工。
  看着电工写下的交待材料,女工竟不抵赖,只是冷笑:哼,没想到,挺大个老爷们儿,这么没囊气!语气中充满了失望和轻蔑。没囊气的老爷们儿一个个地交待了问题,女工也冷笑着一一认账,案子也就一桩桩地了结,一周之内竟拿下了七个!
  死班办得出人预料地顺利。
  眼见着胜利在望,专案组的人都松了一口气,不像死班刚办时那样如临大敌了。而且,事后那女工并没有像“精粉”那样要死要活。她好像根本没把与男人们的这档子事当回事,她这种松弛的精神状态感染了专案组的人,负责看押她的人也不像刚来时那样横眉立目了。松弛归松弛,正事也在办着。在“牛棚”里陪女工打扑克的时候,专案组的人仍没忘了政策攻心:
  你还得继续配合我们,该交待的,都交待了吧。争取一个好态度。
  还要我交待什么?
  我们掌握的是八个,可你只交待了七个呀。
  你们搞错了,我和那个人真的没事,不能随便埋汰人家。
  女工说的那个人,是机修钳工徐连成。
  徐连成,七级钳工,机修班长,四十一二岁。此人人品周正,技术一流,长得也有模有样,魁梧健壮。是我们厂人眼里有数的精壮汉子。
  好像是海城地震那年冬天,大型车间接了个军工活儿,是个大件,挺棘手。大件是被十轮载重大卡车运进车间大厂房的。沉倒不怎么沉,就是体型庞大,划线平台容不下它。划线钳工们围着这个庞然大物转了好几圈,感觉是老虎吃天无从下口——没法给它划线啊。划不了线就进不了下道工序。任务紧急,班长让这个划线女工赶快在厂里找一块平溜一点的地方,把大件拖那儿去。平地方很快就找着了,厂部楼下的篮球场。篮球场是水泥地面,一马平川,但用水平尺一找,根本达不到划线平台的水平标准。全班组的人围着篮球场一筹莫展之际,徐连成正好从这路过,划线女工灵机一动,拦住他说:“徐师傅,都说你是技术大拿,帮我们拿个主意呗……”
  “修床子我行,让篮球场变划线平台,咱没那章程。”徐连成也听说大型车间接了个大件军工活,没等划线女工说完就表示爱莫能助。“别打退堂鼓啊!”女工不甘心,连拉带拽,不让他走,不小心踩到一条冰路面,摔个仰巴叉,把徐连成也带了个趔趄。划线女工躺地上直哎哟,徐连成却直勾勾地盯着她身下溜光水滑的冰面出神,突然,像哥伦布发现了新大陆,大声道:“给我划拉一车砖头!再从厂部楼下扯过来一条胶皮水管……”
  第二天一早,篮球场的中央位置出现一个砖头圈起来的溜冰场,冰面晶莹剔透,光滑如镜。用不着水平尺找了,还有什么比水平面更水平的呢?
  从那以后,人们发现,每天中午在食堂吃饭,划线女工时常给徐连成买好菜吃。溜肉段、溜三样、红烧肉……她自己却捧着饭盒吃雪里蕻炖豆腐。两个人平时在厂里接触并不频繁,来往比较隐蔽。但女工家里盖地震棚、盘火炕、打煤坯……有个大事小情,徐连成都是领着机修班全员出动去帮忙。
  有人曾在城西河边的树林子里看见过他们。在铁路俱乐部也有人看见他们在一起看电影,膀挨膀坐在一起。这两个人的家都在城东头,在异地双双出现,肯定有背人的事儿。但是,徐连成和女工都矢口否认。女工甚至说:徐师傅是谁,我是谁?我也得撒泡尿照照自个儿。
  审了七八次,没任何進展。专案组的人都泄气了。这时,有人说:拉倒吧,徐是技术大拿,厂里进口的“万能铣”坏了,也得他出面修理,身边还有一大帮徒弟,搞不好,专案组要吃不了兜着走。
  在研究女工和徐连成案子的攻关会上,吴主任严厉地批评了这种厌战思想和畏难情绪,然后说:目前揭出来和划线女工有事的这七个人,除了车间混混儿,就是些尕杂子哧溜屁,没正经人。他们玩她,她也玩他们。黄鼠狼和狐狸偷情,一群骚货,揭出来的用处不大。徐连成就不同了,徐是厂里公认的正经手艺人。他若交待了,足以证明资产阶级生活作风是如何将一个好工人拉下水的,有说服力!
  会后,专案组成员各忙各的去了,吴主任一人挑灯夜战看材料,专拣关于划线女工的交待材料看,看得仔细、入神。看到腌臜污秽处,每每重复再看几遍。看毕,挑出几份独具特点的,如在成品库、天车里面和地沟等处不同场合苟合的材料,装进大牛皮纸信封里备用。   第二天,吴主任让专案组传来徐连成,由他亲自提审。
  老徐,想好了没有?
  想好什么了?什么事都没有,我想什么?
  没有事,那是再好不过了。运动过后,厂子准备“纳新”一批党员,你们车间支部很重视你,把你排在第一号。
  那是领导鼓励。我现在还不够格。
  你不要为这件事背上包袱。你交待了呢,生活作风问题,属于人民内部矛盾,算不上大是大非,不能影响你什么。但如果不老实交待,那可就是顽固不化,对抗运动。你考虑一下后果吧!
  吴主任,我和她没事,你让我交待什么?
  没事?她和他们都有事,和你能没事?说着,吴主任将牛皮纸大信封掼过去。老徐,细看看吧,就这货,值得你这样吗?
  徐连成拿起信封,犹豫了半天,还是掏出那些材料看了。看着看着,脸色由红变白,由白变黄,最后,两手发抖,呆坐了一会,什么没说就青着脸出去了。两天后,瘦了一圈的机修班长将一叠交待材料交到专案组。
  吴主任拿着这份材料,亲自来到死班,提审女工。
  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你和徐连成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和我有事的,我不是都说了吗?
  是呵,七个你都认了,还差这一个?
  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
  我们已经掌握了充分的证据。
  既然掌握了,还问我干什么?
  看来你是不见棺材不掉泪。实话对你说,徐连成已经全部交待了!
  女工不信。没有的事,他交待啥?还能自个儿埋汰自个儿?
  是够埋汰的。吴主任把徐连成的交待材料摔在女工面前。他的字你认识吧?
  一见材料,女工怔了,一屁股坐在床上。
  死班里的灯亮了一夜。
  天明时,厂里人发现小树林里吊着一个女人。一条花被单系在一株歪脖龙爪槐的树杈上,身上穿戴得干干净净。
  许多年以后,我们厂转制,原厂区的地皮被后来的民营老板卖了,开发成商品房。只是,厂部后面的那片小树林,市里没让动,被成片地保存下来,拓成了一片绿地,补种上花草树木,铺上了草皮。园林处定期来人侍弄,环卫处的人天天来做保洁,小树林里空气清新,花红柳绿的,与喧嚣芜杂的闹市相比,成了一片真正的净土。天暖和时,常有人到这儿来遛弯儿,打打太极拳什么的。但机床厂的老人却很少来。因为,绿地上的一草一木都能勾起他们不少的心事。厂子没了,人也老了。旧地重游,只能使他们平添伤感情怀,还是离得远一点儿好。
  不过,每年的清明节,退休老工人徐连成必来。徐连成七十八岁了,身子骨一天不如一天。当年划线女工上吊之后,他就大病一场,差一点就跟着她去了。那以后,人们公认的那个精壮汉子就不见了,机修班长成了一个经常泡卫生所的病秧子,不到五十就办了病退。转过年,老伴儿也没了。他守着一个女儿,一直过到现在。
  去年清明这天,徐连成是坐轮椅被外孙子推来的。他已经走不动了,让外孙子推他围着那棵歪脖龙爪槐转圈。转着转着,外孙说,姥爷,行了吧,我都快转迷糊了。
  那就歇了吧。徐连成让外孙停了轮椅,歪在椅背上,久久地端详那棵歪脖树。三十多年,龙爪槐已经长到一腰粗了……
  山楂丸
  我们厂的卫生所,对外称厂医院,坐落在工厂大门外的街道对面。职工们有个头疼脑热,不用耽误班,跟车间请个假,过横道,去医院拿点药,打上一针,就把问题解决了。工人和工厂都省却了不少麻烦。
  只是,同正规的医院比起来,厂医院那几个医生的医术都不太高明,工人们开玩笑叫他们“二百二”大夫。“二百二”是红汞水的俗称。意思是说,这种大夫只会给患者涂红汞水,看病只会开“感冒灵”、“甘草片”、黄连素之类太平药。患者吃不好,也吃不坏。病稍微重一点的,得了肺炎、肺结核、阑尾炎什么的,厂医院就给患者转院了,介绍到市医院或者省医大去,矛盾上交。
  一九七六年二月的一天,铆焊车间一个姓韩的铆工到厂医院来看病,称自己老是肚子发闷,不怎么爱吃东西。韩师傅是个忠厚老实的手艺人,没什么话,陈述完病情就闷坐在那里。给他看病的医生叫崔标志。崔大夫的医术在厂医院是最高明的了,但左看右看,也没看出老韩有啥大毛病,以为他可能是因为加班加点忙的,吃饭不应时,引起了消化不良,就给他开了多酶片和消化散。看他萎靡不振,老实巴交的样子,又特意给他开了两盒山楂丸。山楂丸也是助消化的药,主要成分是山楂和麦芽,吃起来酸叽叽,甜丝丝的。谁到医院看病,都想开点山楂丸,拿回家给孩子当点心嚼。
  两盒山楂丸全吃完之后,病没见好。老韩就以为这病有点缠手,便又请假去了厂医院,挺不好意思地说:崔大夫,还得麻烦你再给我开点药。崔标志问他:你吃那些药效果怎么样?老韩不好意思说没见好,那样说好像贬低崔大夫的医术似的。便说,还行,见点儿强。崔大夫也没多问,就又照原方给他开了药。老韩就回去继续吃山楂丸。
  就这样,一连两个多月,老韩连续不断地到厂医院开山楂丸。崔标志便有些纳闷,按说,一般的消化不良,吃了两个月山楂丸,也该痊愈了。韩师傅怎么还是没完没了地来开药呢?莫不是,他专为开山楂丸来了?心里是这么想的,臉上没露出来。崔大夫知道,不应该无端地怀疑一个同志,尤其是像老韩这样老实巴交的工人同志。崔标志就决定给老韩彻底检查一次。他让老韩躺在诊疗床上,准备查一查他的肝脾。一掀起老韩衣服,崔标志吓了一跳,叫道,老韩,你的皮肤怎么黄了?黄了?是黄了吗?老韩坐起来,低头看着自己的肚皮。真是黄了。老韩的脸黑,但身上白。身上的颜色平时有衣服遮着,露不出来。晚上露出来了,又黑灯瞎火地只顾睡觉,谁会留意自己的肚皮黄没黄?崔标志大夫再“二百二”,这个症状也能看个八九不离十。他料定老韩得了肝炎。肝炎是传染病,得赶紧转院,不能在厂内扩散。崔标志便忙不迭地给老韩开转院手续,让他到传染病院去确诊、治疗。
  老韩不敢怠慢,第二天就请了假,由媳妇陪着,到市传染病院看病。市传染病院的设备和医生的水平很先进,抽血、B超、切片……老韩在传染病院足足检查了一个多礼拜,诊断结果出来了,是肝癌。而且已经到了中晚期。   肝癌不属传染病,传染病院不能留老韩,老韩又被打发回了厂医院。厂医院哪治得了肝癌?崔标志又把他转到了市医院。老韩在市医院住了一气,不见好,又转到省医大。在省医大住了一气,还是不见好,家里人就把他从省医院抬回家了。
  这时的老韩已经瘦得只剩下皮包着骨头,一百六十多斤的壮汉,只剩了八十多斤重,人抽巴得像个活着的木乃伊,嘴里整天往外吐黑水,什么东西也吃不进去,只能靠输液来维持生命。
  在厂里,崔标志经常为重病不治的工友料理后事,经历得比较多,有些经验。他到老韩家的时候,见老韩已经只有出气,没有进气,两只眼睛的光都散了,心里知道也就是这半天的事儿,便张罗着给老韩理发,刮胡子,擦身子,换内衣,让老韩干净利落地走。老韩大概是太热爱生活了,这口气就是不肯咽。人们把他从炕上抬到门板上,又从门板抬到炕上(这里民间的规矩:人不能死在炕上,不吉利),连续折腾了好几次,家属就问崔大夫,老韩是不是死不了,还有救?
  崔大夫也不好说什么,只说,八成是在等什么人吧?等什么人呢?家里人疑惑,该来的人都来了,老韩在外地也没有什么直近的亲属。
  大约又这么折腾小半天,傍半夜时分,老韩终于长吐出一口气。
  按照民俗,人死了,须停放三天才能出殡。老韩是上半夜死的,属小三天。在家里只能停放一天。一天的时间里,要到派出所注销户口,到火葬场办理手续,安排“豆腐饭”……时间有点紧。前来帮忙的工友们便分头行动,一人负责一摊活。考虑到崔标志是厂医院的医生,面子比较大,便分派给他到厂汽车队借一台大客车,拉送葬的亲友。
  第二天,崔标志早早就到了汽车队,找队长落实下了一台大客车。和老韩关系不错的司机,这时也都出了份子,一共凑了一百五六十块钱。崔标志揣了钱,匆匆往老韩家赶。老韩的媳妇看见崔大夫,像看见了救星,一把拉住他,惊乍乍地说:崔大夫,你看老韩,他、他怎么了?崔标志不知出了什么事,心里也一阵发紧。
  你看——老韩媳妇指着停在门板上的老韩,哆嗦着说,你看他……
  崔标志顺着她的指头看去,白布蒙着的老韩的一只手在微微地动。须臾,那手竟从白布底下探了出来,枯黄的指头一屈一伸,似乎要抓挠什么东西。
  崔标志只觉着自己的头发梢刷地竖了起来,本能地想夺路就跑。但医生的身份迫使他硬着头皮站在那儿。他揉揉眼睛,想看得更真切一点。一点不错,老韩的手真是在动弹!不光是动弹,此刻已向门板的边缘处摸索,似乎要扳着它坐起来。
  老韩的家人和帮忙的工友都纷纷向后退缩,有的已经溜到了大门外边。崔标志也吓出了一身冷汗,他硬撑着强作镇静:大家不要怕,都别动!小时候姥姥教给他的一则常识,此刻在脑际涌现出来。遇见“炸尸”的时候,千万不要跑。鬼的身子很轻,人一跑,风就带着鬼,跟人一起跑。人跑到哪儿,鬼就跟到哪儿。所以,崔标志叫大家都不要动。节骨眼上谁还听他的?停尸床前,只剩下崔标志一个人。
  老韩的手抓住了蒙他身子的白布,刷地扯到地上。身穿装老衣服的老韩像个纸人,整个地袒露出来。
  崔标志倒吸了一口凉气,老……老……韩,你……你还有……什么……话要……说?他是结结巴巴问完这番话的。从此,崔标志就变成了结巴。
  我想上炕。老韩说。声音很微弱,不过尚可听清楚。你……你说……什么?我想上炕,地下太冷。他们呢?老韩继续说话,并左右顾盼着,似乎在寻找他的家人。
  都……都在……这呢。崔标志赶紧挥手,总算过来两个战战兢兢的工友,帮着崔标志,把又活过来的老韩从门板搭到了炕上。老韩被抬到炕上,再就没动弹,两只眼叽哩骨碌,四处乱瞅。崔标志给他盖上被子,脖子下又塞了一个枕头,一切都安置停当了,这才掏出手绢,擦了擦自己头上的冷汗。
  你还有什么话要说?媳妇问他。老韩摇头。却把眼睛盯住家里的水缸,死死地看。老韩媳妇赶紧倒了一碗茶水来,端过来要喂他喝。老韩却摇头,还是看水缸。孩子从水缸里舀了一瓢凉水,递给崔大夫。崔标志端着瓢喂老韩喝。咕咚咕咚,一瓢凉水,老韩全都喝进去了。
  孩儿他爹,老韩媳妇哭泣着,你不能光喝凉水,总得吃点东西啊!
  老韩瞅着自己的媳妇,又看看崔标志,我想吃山楂丸。
  山楂丸?媳妇止住哭声,看了一眼崔标志,轻声埋怨道,山楂丸有什么吃头?你吃了两个多月的山楂丸,还没吃够?
  我就想吃山楂丸。老韩显得很执拗。
  老韩家里的山楂丸早就没了。最后开的那两盒,都让孩子们吃了,只剩了两个空药盒。崔标志就在桌子上开了个方子,打发老韩孩子骑车,到厂医院的药局去取。他本想多给老韩开点,但厂医院限制,山楂丸一次最多开两盒。
  山楂丸取回来后,老韩媳妇取出一丸,把药丸掰开,溶在水里,用羹匙一勺一勺喂老韩。老韩一勺一勺吃得很香,吃完了一丸,还要。崔标志就示意老韩媳妇再给他。反正山楂丸吃多少也不犯病。就让他管够吃吧。
  老韩吃过山楂丸,胃口好像也开了,又吃了几口香蕉和炸鱼。这就更使老韩家人发毛,因为,老韩“临死”之前,已经水米不进了。现在又喝水,又吃东西,吓不吓人哪?
  山楂丸支撑着老韩又活了两天。两盒山楂丸吃完,老韩在平静中睡着了,并在睡眠中平静地死了。
  這一回是真死了。
  二食堂
  厂里有个职工食堂,负责供应厂内职工的一日三餐。此外,职工食堂还担负为早班和晚班带饭的工人蒸饭盒的任务。那时的工人们都节俭,虽然职工食堂有饭食供应,一些老工人还是习惯从家里带饭盒,省下一顿饭钱。饭盒里多带的是生米,到车间接班时,先将米淘了,盛上水,放进铁饭笼子,食堂的人推车过来,将铁笼子取走,集中到食堂的大蒸箱里蒸熟,开饭时再挨个车间送来。
  有一回正值月末,锻造车间的主任老鲁上班后,只顾忙着给各个班组布置生产任务,快到晌午了,才想起忘了淘米、送饭盒。鲁主任捧着半饭盒生米,踯躅在车间过道正没咒念时,忽然觉得脚尖被什么东西灼烤得生疼,低头一看,离脚尖不远躺了一块正在冷却的暗红色锻件。老鲁灵机一动,计上心来。他跑到水槽子那儿把米淘了,盛上半盒子水,把饭盒撂在仍炙热的锻件上,然后回到车间办公室,该干啥干啥。   到了中午,食堂的送饭车来了,工人们纷纷到饭笼子里取饭盒,热气腾腾地凑到一起开饭。老鲁则缓步来到那块锻件前,先用手试了试,锻件还温乎着,掀开饭盒盖,一股喷鼻的米饭香气扑面而来。这一顿饭,鲁主任吃得格外香甜。因为啥?食堂蒸箱蒸熟的米饭和大锅焖的米饭不是一个味。前者水了吧唧,后者带有饭嘎巴的糊米干香味道,吃了这口想那口。老鲁利用锻件余热烧制的干饭,与大锅焖出的干饭一般无二。而且,出炉后的锻件,从炙热到温热,是一个自然的物理降温过程,坐在上面的饭盒享受的加热和控温效果,比起烧柴的大锅,甚至比现代的电饭煲,都更安全环保,更原生态。
  自此,鲁主任便有意无意地天天“忘记”上班后淘米、送饭盒,到了晌午头,就找一块出炉的锻件“应急”,焖制一盒原生态米饭吃。“领导带了头,群众争上游”。在老鲁的带动下,锻造车间不少工人纷纷效仿,晌午时,二三十个饭盒齐刷刷坐在出炉的锻件上,咕嘟嘟地冒着热气。大米、小米、高粱米、苞米 子……满车间蒸腾着大锅焖饭的糊香味儿。外车间的人路过这里,没一个不眼馋的。
  没过多久,锻造车间举一反三,把烧菜的问题也一并解决了。比较讲究点的,从家里带一菜盒切好的酸菜丝和碎粉条,舀上一小勺荤油,调好盐酱,条件再好点的,切上两片五花三层的猪肉片,焖饭时将菜盒往饭盒旁边一放,一圈扑克下来,米饭熟了,一份脍炙人口的酸菜炖粉条也上桌了。
  在酸菜粉的启发下,现场烹制的雪里蕻炖豆腐、地三鲜、土豆熬白菜、虾皮海带汤等陆续在锻造车间问世。不过,天天吃炖菜也不是个事,隔三差五还需调剂一下口味。于是,锻造车间的菜系里很快又增加了一道烧烤菜——烤小咸鱼。将秋天晾干的小海鱼拣几条扔饭盒里,焖饭时将小干鱼在饭盒边一字排开,这边咕嘟米饭,那边翻检着小鱼,米饭嘎巴锅了,小鱼也烤冒油了,黄瓤瓤、油汪汪的,稀酥刚脆。米饭焖熟后,把烤好的小鱼往饭盒盖里一划拉,到水槽子那将米饭过凉水,过水饭就小咸鱼,一顿好饭!
  有一利必有一弊。烧烤菜普及开来后,曾引发下一道工序——机加车间的不满。从锻造车间转场过来的毛坯件曲轴、钢套什么的,金属表面普遍都油渍麻花的,上车床拉荒,吃上刀以后,冒出的油烟不是甘油味,而是腥毫毫的咸鱼味儿。这时候,车工们就要骂:操,锻造这帮吃货晌午又烤鱼了。我师傅也说,这还像工厂车间吗?干脆改“二食堂”得了。
  兄弟车间的意见反映到锻造车间,引起了鲁主任的警觉。老鲁在车间职工大会上宣布:车间就是车间,不是食堂。大伙焖点饭,热热菜还说得过去,烤咸鱼就有些过了啊。今后不许再烤了!
  于是就不烤咸鱼了,开始烤馒头、窝头、苞米、地瓜干、土豆片……烤猪皮是加热炉的大炉工老邢头的专利。老邢以前也是个锻工,在一次操作中不慎被空气锤削掉了三根手指头,车间照顾他看加热炉。大炉工是个轻巧活,但责任重大,炉温控制的好坏,直接关系到锻件质量。别人数着十根指头过日子,他数七根,日子过得尤其仔细,他将过年过节剔下来的豬肉皮攒在一起晒干了,带到班上,求钳工师傅做一个五星型的钢凿子,将肉皮凿成一颗颗小五星,利用热锻件的余温烤成枣红色,炖菜时,便将几颗“小五星”下到汤里,煮到蓬松时上桌,那菜便色香味俱全。汤中的“小五星”鼓涨涨,圆溜溜,恰似漫天星斗,既好看,又解馋,嚼起来的口感有如海参。结果,老邢头一菜成名,他的“人造海参”不仅在全车间闻名遐迩,后来竟被推荐到“一食堂”——厂职工食堂,成为我们厂会餐、招待客人的招牌菜。“一食堂”里的厨师毕竟正宗,他们在老邢“人造海参”的基础上加进了一道油炸工序,将肉皮“小五星”过油后,下到火锅里,涮着吃,效果更胜过海参。
  人怕出名猪怕壮。老邢的事迹登上厂报没多久,他和他的“人造海参”就给锻造车间惹出一场大祸,老邢被调离加热炉,退回到空气锤,用剩下的七根指头继续打铁;锻造车间“二食堂”的别称也寿终正寝。
  那是老邢的事迹登上厂报的第三天,他值晚班的时候,加热炉前来了一位小老板模样的女人,陪着她来的人,是厂党委的程书记。
  邢师傅,夜班?程书记和他打过招呼,向来人介绍老邢,邝经理,这就是我们厂“人造海参”的发明人邢师傅。
  小老板样的女人立刻上前,和老邢握手。邢师傅,久仰久仰!
  程书记说,邝经理是厂子附近一家饭店的老板娘。他常陪客人到这家饭店吃饭,和她很熟,闲聊时说起了职工食堂的“人造海参”如何如何。没想邝经理很好奇,非要过来见识见识不可。
  老邢诚惶诚恐,竹筒倒豆子似地把猪皮“小五星”的制作工艺和盘托出,还把加工“小五星”的模具钢凿子亮了出来。女老板看得仔细,又好奇地把加热炉好个研究,炉膛温度,炉门温度都逐一打听了。临走时拉着老邢的手说:邢师傅,求您件事呗。说完,冲程书记嫣然一笑。
  啥事?邝经理尽管吩咐。程书记大包大揽,说,邢师傅办不了的,还有我呢。
  也不是啥大事。女老板忸怩道,饭店刚进了一点猪头和小蹄儿,屠宰场处理得不太干净,毛刺拉烘的。我寻思,用您的加热炉余温燎燎头蹄上的毛。
  没问题。程书记替老邢先答应下来。现成的火,说着指了指夜班工友们在锻件上加热的饭盒、菜盒,都是就地取材的事。老邢,你就给办了吧。
  老邢还能说什么?女老板自然千恩万谢,分手时贴着他耳朵说:不白麻烦您,我让他们给您留几个小蹄儿下酒。
  他们走后不一会,一辆“130”小货车驶进了综合车间,停在加热炉前,下来个胖厨师和司机卸车。老邢头一看就傻眼了,这哪是“一点”啊,足足有四大筐,还是刚从冷库提出来的,头蹄都冻得钢钢的,挂着白霜直冒寒气。
  胖厨师将猪头在加热炉门前一字排开,老邢不情愿地将炉门嵌开一道缝隙——炉子里正烧着一个大锻件。熊熊炉火像笼子里的困兽,“呜呜”吼着在炉门外喷吐火舌,燎得猪头“滋啦滋啦”冒油,散发着油腻腻的焦毛味。
  “你们程书记的道眼真多。”胖厨师乐颠颠地翻动着变得焦黑的猪头,“今晚他在我们饭店吃饭,见我们收拾猪头怪费事的,就给老板娘出了这么个主意。嘿,这回去一泡一刮,省老鼻子事了。”   老邢坐在通风口,不知是熏的,还是心里憋屈,胸口堵得慌,直恶心。
  饭店的头蹄烤完了,烧炉的时间也到了,夜班工人开始干活。“轰隆,轰隆……”操钢机呼啸着从轨道上驶来,机械手探进炉膛,钳出吨把重的火红坯钢,放到蒸汽锤的砧子上锻打。
  “铿、铿、铿”一阵钢呼铁吼,火花迸射,砧上的钢坯由橘红变成暗紫,接近半成型,突然,炉头喊了一声:“停!”——砧上的大型锻件绽开无数道裂纹,像个巨大的癞瓜。内行都明白:这是炉温不足造成的严重火裂!锻件废了。
  这个件还不是一般的件,是给军工厂加工的重型压力机的大轴。鲁主任火烧火燎地赶到车间,冲老邢就是一句国骂:“你他妈是干嘛吃的?”
  “程、程书记安排的。”老邢嗫嚅道。
  “领导不明白,你一个老手艺人还不明白吗?”老鲁吼着,“开着炉门烤猪头,炉温能上去吗?加热炉啥时候改烤箱了?”
  “程书记说,现成的火,是就地取材。”老邢继续嗫嚅,“再、再说,这些日子,咱车间上上下下,不也都就地取材吗?”
  “现成的火,就地取材……”鲁主任气得磨牙,却不知道该咬谁。他围着废掉的“大癞瓜”转了好几圈,最后站定,冷静下来,向老邢头宣布:“扣咱俩这个月工资。另外,你别在这儿干了,回空气锤班!”
  第二天,老邢就在空气锤跟前干活了。这天,职工们谁也没在车间做饭,到了晌午,都自觉地夹着饭盒,随鲁主任去“一食堂”,买饭票排队打饭了。
  白 钢
  我刚调到厂宣传科时,写新闻稿子的积极性一度很高,厂里各车间的大事小情逮着就写,几乎是有闻必录。那一时期,市里报纸没少发我们厂的“豆腐块”,大块文章也发过几篇。厂领导高兴,见面就拍肩膀鼓励我:肖,多整几篇大作发发!为了和报社搞好关系,我托我师傅帮忙打一把白钢菜刀,送分管机械口的报社工业部记者楚军。那时社会上时兴打白钢炊具。家家户户都以有一把白钢菜刀、白钢锅铲为荣。
  师傅在废料堆里费挺大劲翻到一块白钢料头,托人在锻造车间拍成刀片,自己弄把焊枪焊刀刃,却怎么也焊不上,满头大汗地到宣传科找我,说他是车工手艺,焊铁活是“二把刀”,让我到铆焊车间找明白人焊。我拎着白钢刀片和半截平板锉刀到了铆焊车间,跟车间主任说了打菜刀的用途。主任当然是明白人,但他说这活他们也干不了。刀片是白钢,刀刃(平板锉刀)是油钢,普通焊条能焊上吗?白钢就是不锈钢,得用不锈钢焊条。主任把两手一摊,车间现在没干白钢活,没有不锈钢焊条,爱莫能助。
  这时,蹲在地上焊机体的一个女工摘了面罩,说:我工具箱里还有两根白钢焊条,上回给药厂加工反应钵剩的。主任说,那你就献出来吧,给肖记者焊上。
  焊工们戴面罩干活时男女无别,都是一身油抹布似的劳作服,一双厚底大头鞋,加上墨色玻璃面罩,不细看,天下所有的焊工在劳作时可能都分不清男女和丑俊。摘下面罩的这位热心女工令人眼前一亮。我的第一反应是,这么秀丽的女孩应该在厂广播站、化验所或者描图室,怎么握起焊把和傻大黑粗的机体打上交道了?她个頭高挑,肤色白皙,站起来身材像白杨树一般婀娜,和手上那双“熊掌”似的焊工手套极不相称。可就是这双戴“熊掌”手套的纤手,挥动焊把,精准、麻利地将材质不同的刀片和锉刀严丝合缝地焊接上了。在焊花飞溅、焊机轰鸣的一个个瞬间,我远远看着焊花丛中的女焊工,渐渐修正了我的第一反应。美,无处不在。为什么非得在广播站、描图室和化验所体现呢?
  我把焊好的白钢刀坯交给师傅,请他回车间在砂轮室再打磨,做进一步加工。师傅内行地单眼吊线,仔细觑觑刀坯焊缝,惊问:是姜大拿焊的?我说不是。姜大拿是我们厂焊工大拿,一般人求不动他。这活儿焊得干净,鱼鳞纹多匀称!师傅称赞,又问:到底是谁焊的?我说:是仙女焊的。
  不久后的一天,“仙女”降临宣传科。厂里举办车间业余报道员培训班,铆焊车间派来的报道员就是这个女焊工。她叫余素云,刚刚十九岁。其他车间也来了几个女青工,都打扮得焕然一新,家里的呢子、料子、好看的花衣裳都穿来了。小余却还是一套洗干净的劳作服,头戴一顶仿军帽,清爽、利落,格外与众不同。而且,小余不像那些女青工,培训期间有空就往机关科室窜,跟科长、主任们套近乎。她特别能坐得住,下课时,别人去串门,她坐在小会议室里看书,很用功。学习就要像学习的样子,要坐得住,学得进,不能像花蝴蝶似的满机关大楼乱飞。我在培训班上表扬小余,希望大家向她学习,珍惜宝贵的脱产培训时间,切实提高写作报道水平。可是,“花蝴蝶”们却不以为然。大型车间的邢丽娜向我反映:肖师傅,你还表扬小余子呢,你知道她看的什么书?什么书?我问。邢丽娜哼一声,反正不是你和报社记者讲的新闻报道书。
  我是个文学爱好者,闻听此言心里一动:莫非这余素云也是个业余作者?那样的话,还真是个小知音呢。她们反映她们的,我表扬我的。我对邢丽娜说:看小说也是变相学习新闻写作,隔行不隔理。小邢冷笑,她要看小说还好了呢。你过去看看就知道了。趁余素云出去打电话,我到她的座位翻了翻她看的小册子,原来是一本《不锈钢焊接手册》。
  钻研技术也没什么不对,焊工是余素云的本行,抽空看技术书是正章,对她而言比学习新闻写作更有用。只是,上来培训的青工都围着来讲课的报社记者楚军问这问那,有的还把自己在报纸上发的“火柴盒”拿来请小楚“斧正”。他们那点小心思我很清楚。当时,我要调报社工业部工作的消息已经传出来了,我一旦调走,空下的新闻干事编制肯定由他们中间的一位顶替。他们这么努力,我自然高兴,厂里的宣传报道不能后继无人。而且,培训班期间,科长也暗示我从中推荐一两个合适人选。说老实话,我心里倾向推荐余素云。不仅因为她帮过我忙,焊过白钢菜刀。起主导作用的还是我的第一反应,这样秀丽的女孩子在厂里应该是“白领”。而且,讲课的记者楚军也明显看好余素云。小楚的看好与我选新闻干事接班人无关。这小子的眼神课上课下总往“仙女”座位的方向瞟,在食堂吃饭时还问过我余素云多大了?处没处对象?经常和小楚打交道,他的个人情况我知道一些:独生子,快三十岁了尚未完婚,主要是挑得利害,长相一般的他看不上。当一次“红娘”的机会不容置疑地摆在我面前。小楚的工作、人品和形象都没的说,余素云那里估计不会有二话。只要我一提那把白钢菜刀就是给楚记者焊的,她肯定会幸福地联想,这不是千里有缘来相会吗?   可是,到手的当“红娘”机会竟与我擦肩而过。培训班结业时,科里安排了一次培训成果测验。测验题目是写一篇这次新闻报道培训班的纪实文章。卷子齐上来,楚军急不可待地抽走了余素云那张,想先读为快。他从头到尾浏览一遍后,呆在那里半晌不作声。我拿过卷子一看,也不知道该说啥才好。什么叫惨不忍睹?余素云的卷子就是。文章驴唇不对马嘴不说,字写得也横不像横,竖不像竖,乱七八糟地涂在卷面上,像一堆堆报废的焊条。
  调到报社很长时间,楚军仍不时当我面提小余子,对那位美女焊工念念不忘。我劝他说,拉倒吧。你俩的差距太大。你是大记者,她是电焊工,虽然长得漂亮,但内涵不行,配不上你。楚军说,内涵可以慢慢培养嘛,我生来也不就是记者,和你一样,都是从企业爬出来的,以后再找机会。问题是余素云根本就不想爬,不会爬!我打断他说。你没看见,办培训班那些天,那些报道员哪个闲着了?就她,捧本技术书,像被焊在板凳上,一动不动。结果,新闻干事的编,被邢丽娜活动到手了。小余子呀,她这辈子可能就这样了。
  余素云后来的命运,被我这张乌鸦嘴言中了。那期培训班的学员,后来陆续都从车间爬出来了。顶不济的也在仓库当保管员。邢丽娜是他们中间的佼佼者,先新闻干事,后副科长,后来官至厂办主任,离副厂长位置只一步之遥。一二十年的光阴,大家的社会身份都有了变化。我爬到了省作协,楚军当上市报社工业部主任。1992年冬天,楚军忽然给我打来电话,问我能不能帮他个忙,他媳妇的厂子想利用中东的“海湾战争”摆脱困境,发动全厂职工集资,上了一种新产品,工厂的老少爷们干得挺猛,市报已经做了报道。厂领导还想在省里造造舆论,鼓舞职工士气,最好能写一篇报告文学,在《鸭绿江》杂志上发表。楚军没写过文学作品,就找到了我。我无法不答应。因为,楚军的媳妇就是邢丽娜,她的厂也是我的厂。
  那次回工厂采访,邢丽娜陪我到生产一线铆焊车间感受大会战的气氛。我的感觉是,工厂到处都在冒烟,工人们都红眼睛了。昔日的钢铁巨人正在做最后的斗争,一股悲壮的气氛强烈地感染着我。邢丽娜告诉我,全厂两千多名职工每人都出了资,最少的一千元,希望能闯出一条生路。新产品会战的关键是机体焊接,现场烟笼雾绕,弥漫着一股刺鼻的糊胶皮味。我刚想问小邢哪来的这股味儿,她却指着钻在机体里的一个电焊工问我:肖师傅,你看那是谁?谁?不会是余素云吧?我不敢断定。就是她!邢丽娜喊一声:小余子,你看谁来啦?余素云从机体里钻出来,连蹦带跳地跑到我面前。肖师傅啥时到的?一边寒暄,一边还蹦蹦跳跳。我问她啥时变得这么活泼了?她咧着嘴,说机体太热了,烫脚。新产品的机体应为铸钢件,厂子干不了,找外协价又太高,为了降低成本,他们就用钢板焊。余素云说,哪里是焊啊,简直就是用焊条来堆。电弧火把钢板都快烤红了,蹲在上面像炮烙似的。说着,她亮了亮鞋底。大头鞋底的胶皮掌正在冒烟。
  邢丽娜告诉我,铆焊车间现在实行四班三运转,歇人不歇马。孩子妈妈顾不上到厂托儿所喂奶,保育员就把孩子抱到车间吃口奶。正说着,厂总务科老陆领着一群穿白大褂的大嫂进了车间,一人手里或抱着或领著一个小孩儿。老陆嚷着:开饭啦,开饭啦!到喂奶点儿了,邢丽娜对余素云说。你快给孩子喂两口吧。小余到一旁奶孩子去了,我问邢丽娜,小余的孩子才这么大?她结婚晚啊。邢丽娜说,三十多了才成家,爱人是货运三队的搬运工。
  余素云等女工在大会战车间奶孩子的细节震撼了我,我把这篇报告文学定名为《一个老厂的童话》,篇中以浓重的笔墨渲染了这一令人动容的鏖战场面。我在文中情不自禁写到:“孩子,你知道吗?母亲在哺乳你时,也在哺乳一个钢铁巨人,哺乳企业的明天。”不料,文章要下稿时,接到邢丽娜的电话。她委婉地告诉我,《童话》暂缓发表,厂长出事了。
  后来我才知道,即使厂长不出事,那篇文章也发不了。就在那台新产品即将下线时,日本三菱重工生产的同样设备已经进入国际市场,价钱比我们的便宜一半。内忧外患,这种情况下的老厂前程堪忧啊。没挺过去几年,职工下岗的下岗,买断的买断,厂子渐渐亏成了“壳企业”,连留守人员邢丽娜也失业回家了。好在邢丽娜家有楚军撑着,楚军已经爬到报社副总编职位,她自然衣食无虞。苦了余素云这些只知以劳奔食的本分工人,工厂黄了,他们将何以为继?
  退休后,我又回了一趟老家。回老家的感觉也好也不好。到了这把年纪,基本是“访旧半为鬼”。师傅和师母均已作古,老工友们不是这个死了,就是那个得癌了,怎一个“近乡情更怯”了得?知道我回来,报社社长楚军为我接风,到场的都是后来混得还不错的昔日老厂里的“精英”。邢丽娜当然也到场了,没想到,她把余素云也带来了。还让她挨着我坐。我知道小鱼儿穿到大串儿上的滋味,便尽可能地多和余素云说话,碰杯,担心她感觉受冷落。可是,不一会我就发现,穿到大串儿上的可不是小余,而是大余、老余。这老余,酒桌上举手投足俨然一副老手艺人派头,颇有当年她师傅姜大拿的范儿。其他女士喝饮料、红酒,她却大模大样说,给我倒点白的。喝酒的姿势很专业。半眯缝眼睛,吱地呷一小口,轻啧一下,品品酒香,再缓缓地放下酒杯,夹一口菜。从容不迫,很老道,很江湖。我有点看傻了。邢丽娜在一旁笑,肖师傅,多少年没看见我们余师傅了?二十多年了吧?我说。这二十多年,余师傅可能历经磨难。一个“4050”下岗女工在社会上再就业,除了当保姆,在饭店刷碗,在超市擦地板,供选择的可能不多。便试探着问她,厂子黄了后,你都干啥了?我还能干啥?余素云一笑,我还干我的老本行呗。你找到新单位了?我又问。找啥新单位,邢丽娜不无妒忌地、哪个新单位能养得起她?一天工资三百多元,肖师傅你都挣不过她!那是便宜的,是看你社长夫人面子。余素云纠正道,正常价,我得四百元到五百元一天。电焊工的工资这么高了?我吃惊道。也不都这么高。余素云说,没焊工操作证的,一天也就一百来块钱。我有操作证,别人一般只有九项操作许可,我有十三项。技术等级越高的活,价钱就越高。邢丽娜感慨道,下岗后,我们这些人都完了,小余子却成了明星,到处走穴。钱挣海了!她可以带压焊接高压容器。上次就是开发区企业的一台高压不锈钢反应钵发生渗漏,生产线还不能停车,老总急坏了,在报纸登广告征能工巧匠,老楚回家问我,小余能不能干。我就给她打了电话。你猜她咋说?
  小菜一碟!两位女工友同声笑嚷。余素云更是笑出了满眼泪花。
  〔特约责任编辑 王雪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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