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世平淡，派她来沉醉。 　第一次见到吴彤。是在我与晓哲的订婚宴上。那时正是上海的初春，一切暖融，却也分明抽离出冰丝丝的爽意。远远便见一女孩子对晓哲挥动手臂笑意盈盈，高挑纤瘦。白里透粉，像上海春风里的白玉兰。晓哲说过，她有两个姐妹，里慧与吴彤，从小一起玩到大，在一所大学上学，并称校园姐妹花，当年顶呱呱的风云人物。三姐妹站到我面前，我知晓哲之前的话不假，但她实在有点低估了吴彤，吴彤不是漂亮，而是实在出挑的太漂亮。看到她的侧影，让人想温柔揽住她，和她一起站在春风里陶醉。里慧说，晓哲，你倒是心机重。早早嫁个如意郎君，也不知替我留一个好的。吴彤那天穿一件深酒红色的连衣裙，无袖，两条腿全部露在外面。外披一件同样长度的浅灰色开衫，深灰色船鞋，站在人群中非常挑眼。吴彤笑笑地对我说，原来就是你把我们晓哲给并跑了啊，嗯，是一表人才的。然后笑嘻嘻从路过的waiter手中拿过一杯香槟，一饮而尽，悄悄对晓哲说，不纯，忘了兑香槟。便轻飘飘走人人群。
　　里慧与吴彤完全不同，里慧可以轻易融入人群，谈笑风声，像人见人爱的迎春花。娇嫩而不娇气。吴彤只是站在酒店露天草坪上，一杯接一杯地饮酒，望着人群与树影发呆，嘴角却是笑盈盈的。典礼开始时。很多人上台发言，里慧自己在台上说了半刻钟，从小时到大的过往一次次翻新回忆，她示意吴彤上台，吴彤笑着摇头。然后三姐妹合影，每个人都那么笑着。看久了，却总觉不知吴彤在笑什么，那么深的笑意，没有尽头。 　订婚宴之后，我的同学芒克托我介绍认识吴彤，芒克少年科技大学直读博士小小年纪已是教授，项目带头人。学院里的女教师女学生，几乎蜂拥而至，芒克却始终无动于衷。我对芒克说，这样的女孩子还是不沾的好吧。芒克坚持，我无奈只得与晓哲商量安排他们见面。晓哲提前扔下话，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了，吴彤的事别管，到时难堪可别怨我。芒克安排在一家极高级的餐厅见面，我们三个严阵以待，吴彤只穿了超短裙球鞋来。见了我们三个笑眯眯地上下打量，问，你们今天开小学毕业会吗?芒克甚至为吴彤准备了小礼物，是一份金色包装小盒子，吴彤很是轻地打开，是一个藏银的镯子，有非常精美细密的刻纹，吴彤手臂太细，根本戴不住。吴彤便褪下手镯，笑眯眯地说，转送别人吧，送给我太大了，怕不是一份福气。芒克非常好脾气地说。没关系，只是一份心意，以后可以再留心适合你的。吴彤不再接话，开始饮酒。晓哲说，你现在成了酒鬼了，怎么天天手不离杯的。吴彤笑嘻嘻地说，你又不是今天才认识我，难不成我这个优点，你都没给大家介绍?一餐饭下来，我原以为芒克早生退意，却仍坚持请大家再去酒吧小坐片刻。征求吴彤意见，吴彤说。好啊，有酒哪里都行。在酒吧，吴彤要喝红酒，她说，啤酒太温吞，实在让人受不了。芒克几次盖住吴彤的酒杯，示意不要再喝下去，吴彤只轻轻转头看他。笑意仍在眉角，却并不说话，芒克便将手移走，低头不语。音乐响起，吴彤便对晓哲说，我们去跳舞吧。舞池里音乐强劲热烈，吴彤只身沉醉其中，仿佛忘记身在哪里，心在哪里。我忍不住对芒克说，天生尤物，却太难捉在手心。舞曲慢下来，芒克进人舞池轻揽吴彤，开始跳慢步，吴彤酒意已浓。几乎半趴在芒克肩膀上。多年后，芒克在电话里对我说，那是他一生最幸福的时刻。第二天，我在学院走廊碰见芒克，芒克只说了一句话，吴彤是我见过的最漂亮的女孩子，以后也不会再遇到了。之后听说芒克约过吴彤几次，吴彤半去半不去，每次都醉得不成样子，芒克便也罢了。
　　等里慧有了男朋友，晓哲便张罗着每两周聚会游乐。吴彤每次带不同的男友，将他们带来，却并不怎么照顾他们。再慢慢吴彤来聚会的次数少了，但每次聚会都会电话吴彤，一会儿是在香港，一会儿在台湾，一会儿去了欧洲，一会儿去了土耳其，还有很多不知名的地方。每次去，吴彤都会给晓哲与里慧发照片。照片上的吴彤永远是笑眯眯的，在各种各样的建筑物前，双手插腰，微昂着头，风吹散她细密的长发。我对晓哲说，我总觉吴彤美得有点不可思议，总有点不祥的感觉。晓哲每次总是不语，盯着照片一直看。 　再见吴彤是在里慧的婚礼上，吴彤给里慧做伴娘。看着她非常安静地站在里慧旁边，听牧师念誓言，吴彤微微歪着头，笑眯眯的，不知身在哪里。芒克结婚时，我向吴彤提起，说他找了一个学校教务处的女子结婚。吴彤摩挲着酒杯慢慢说，挺好。我说。芒克一直说，你是他见过的最漂亮的女孩子。吴彤说，这几年芒克每年在我生日时都给我邮贺卡，告诉他，我已经不再过生日了，不用再寄了。我问吴彤，你想要什么样的生活?吴彤笑笑地看着我，你们想要什么样的生活?我答，庸常安稳的人生。吴彤笑，说，我亦一样。 　吴彤是一家服装杂志的编辑，这一年自己出资开了自己的画展。之前我与芒克从未听说吴彤会画画。吴彤穿着白底大朵白荷的旗袍，刚及膝盖，露出纤细丰盈的小腿，穿酒红色低跟鞋，大红披肩，站在美术馆的门口迎接客人，看见我们，仍那么笑眯眯的。画作只有两类，山水与人物。吴彤笔下的山水，仿佛总是薄雾下的浅淡，过滤了一切尘世细琐，只一派洁净安然，站在那样的山水下，仿佛被定住，不觉怎样惊天动地。却也无法挪动脚步。人物画却给人很深的震撼，我第一次看到吴彤的父母，在画像上。吴彤的画展，没有任何一位亲友到场。吴彤的父母，都是慈眉善目的人。我看见芒克在她父母的画像前站立良久，吴彤便走过去，对芒克说，妈妈爸爸都是美术教师，我从未见过他们吵嘴，每到周末便带着我，去公园或江边，两个人肩并肩画水彩或油画。我小时便想，我要嫁给爸爸这样的人，安静温和，不惊动一草一木而全心热爱，我曾经以为你是。妈妈是我见过的惟一幸福的女人，不因任何，只爱着爸爸的眼神与微笑。她死都死在了爸爸身边，没有人可以超越她的幸福了吧。芒克转头看吴彤，眼里都是泪，吴彤仍弯弯眉毛笑眯眯的样子。
　　画展最后一节是吴彤的自画像，从20岁到30岁。每年一张，吴彤十年间几乎没有任何变化。晓哲后来和我说，这十年，吴彤是没有老，是因为已经死了。最后一张是一个男子的画像，35岁上下，与吴彤的爸爸有几分神似，儒雅清爽，抱着手臂望向远方，一副山长水远、安静从容的笑意。我问晓哲，这是谁?晓哲长久地望着画像，慢慢说，是我们的老师，是吴彤惟一爱过的人。现在呢?我问。晓哲嘲讽地笑，如芒克你这样的男子一样，结婚生孩子，提前将后半生直接躺到坟墓里。芒克在旁听到，慢慢低头走开。 　画展最后一天，晓哲做东，聚拢大家吃晚餐。今天是吴彤的节日，更无人拦她喝酒，她两颊微酡，纤长的手指握着酒杯。大家一定要吴彤说点什么，吴彤握着酒杯，笑嘻嘻地说，你们让一个酒鬼发表演讲。真是太不负责任了。没什么想说的，就想和大家干一杯，有情有义的就都干尽了吧，谢谢你们能来看画展。如果爸爸知道我，终于肯子随父业，也许会 摸摸我的头，对我说，丫头，干得不错!那一夜，吴彤照例玩得很疯，这个女孩子。什么游戏都玩得精通，却并不爱，美到不自知，什么都随予随弃，她到底要的是什么?晓哲、里慧她们都在台上唱歌唱得七晕八素，不见了吴彤，转过纱幔，有一间小小的休息室，有一个小小的躺椅，吴彤在上面睡着了。芒克凝神望着她，吴彤睡得很沉，再不是凡事都兴高采烈、轻松的样子，是从未曾见的疲惫神情。头发已经散开，长长的垂在胸前，细骨伶仃的手指耷拉在扶手之外，纤细的脚踝不盈一握，像告别的睡美人，无人可以惊醒。这是我们摄后一次见到吴彤。
　　半个月后，里慧与爱人冲进家门，当时芒克在，里慧握着一封电报，双眼失神对着晓哲说不出一个字。还是里慧的爱人开口，吴彤自杀了，没有留下任何遗言。吴彤回了故乡哈尔滨，在父母的家里上吊自杀。晓哲半天才说，不可能，她不可能什么都没说就走了。 　我们一道去往吴彤家，吴彤半年前将门钥匙留给我们。说她可能要出远门，留一把钥匙有事方便。这是我们第一次走进吴彤的家，全部是白色的家具，大捧大捧的水生竹，一切井井有条，有薄薄的细灰。进到卧室，是几柜子的衣服。家里没有一张照片，只有一幅大画像，是里慧、晓哲和吴彤站在某一处小溪边，三人迎风站着笑盈盈的样子。
　　返程的车上，只有芒克、我与晓哲。晓哲一直非常安静，不再哭，甚至已经没有任何表情。
　　第二天晓哲留下一张字条，说和里慧出去呆几天。我想她们回了故乡哈尔滨。晓哲在字条里写：
　　吴彤，少年跟随父亲画画，是我们家乡的绘画天才，是父母的独女。爸爸曾说，丫头，你长得太漂亮，会折杀你的天分。昊彤从小到大，不施任何粉黛。到上海读书时，遇到洪川，她的美术思想史老师，那一年她18岁。洪川33岁。20岁时，吴彤怀了洪川的孩子，洪川表明是女学生吴彤主动勾引他，他无任何责任。昊彤执意要留下孩子，被学校开除学籍，父母在赶往上海的路上，车祸死亡。吴彤在医院躺了3个月。孩子亦未保住。20岁的吴彤，独自在上海谋生。她发誓十年不以绘画为业，以期惩罚自己，不与洪川在同一行当谋生。之后洪川结婚生子升职，吴彤再未踏进校园一步。你知昊彤为何如此酒量，她做了3年吧女，卖过你能叫得出名字的任何一种酒。你看她身边如此多的男人过客，她只是用他们来沉醉，做她悲凉人生的底色。却不与他们任何人有染。我和里慧曾去任何可能的寺庙，求上天给洪川惩罚，可他就是生生在我们眼中平步青云。昊彤用10年时间，过尽我们一生能遇到的所有遭遇，十年，她仍未忘记洪川，最后以死惩罚自己，告慰父母。没有昊彤，我和里慧觉得人生无味，我们一起回故乡呆一段时间，请不要找我们，我们自会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