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人照落花

来源 :南风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wangyuan198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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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佛祖拈花,迦叶微笑,本是佛家一桩传了千古的趣闻。
  天帝幺儿幼年时学佛法,习到这一折,十分钦佩迦叶尊者的智慧,也没有同天帝商量,自个儿就改了名。
  久而久之,大家都管他叫迦叶神君,倒忘了天帝原本给他取的个什么名。
  传闻天帝天后对这个儿子宠得很,五百岁成年之时便将东荒上阳泽仙气最盛的胥台山拨给他做洞府修习去了。神君迦叶在心底左右一琢磨,自觉胥台二字不能准确描绘出他超凡脱俗的气质,于是又自发地给那山改名换姓,索性叫了个迦叶神山。
  明月神女天天要将这一折故事拿出来读个千儿八百回的,听得久了,我居然也能倒背如流。
  一日,月光清冷。明月神女封了自己的法门,捂着帕子干咳了半晌,瞅着上面的点点血迹痛苦地唤着身边的侍女,“快去神山请迦叶,就说我旧伤复发,请他来替我看伤。”
  据说上次迦叶神君去了西天佛祖那儿听佛讲法,明月神女不经意路过迦叶洞府,路遇神山起火。行近了一看,可不得了,迦叶养的那只宠物白泽神兽挣脱了枷锁,在山上兴风作浪,吐出了一个又一个明晃晃的火圈。一众府眷皆不敢上前。明月仰慕迦叶已久,见机会难得,舍身忘我,提了剑呼啦啦地就冲上去。她那花拳绣腿的哪挡得过千年神兽,自然是被伤了。
  迦叶送她回来的时候是捧在怀里的,她奄奄一息,气息微弱,我当她活不过那夜月升。哪知,迦叶刚走,她便从床上跳了起来,一脸欢喜模样,在屋里直蹦跶,直夸身边的小仙,“你这计策当真有用。”
  这时我才知道,明月神女重伤难愈,多半是装的,打一顿就好了。偏偏迦叶生得蠢,连这种拙劣的谎话都信得过。
  他来的时候,步伐匆匆,掀起门口吊着的水晶珠帘,卷起一阵微风,我正在打瞌睡,受了凉,情不自禁打了个喷嚏,头上顶着的火焰跳了两下,险些熄灭。
  迦叶瞥了我一眼,“这盏灯,灵识不稳,供在这儿干什么?”
  我去他奶奶的灵识不稳,要不是你走路没长眼睛,我至于么至于么?
  身边的侍女却不容我申辩,弯着腰将我从台盏上换了下来,扔进了破败生满蛛网的库房。侍女捧着我经过迦叶身边的时候,我恶狠狠地骂了一句,瞎了眼的迦叶,活该你这辈子被女人骗。
  然后,他十分不合时宜地打了个喷嚏。
  (二)
  在库房与蜘蛛共伴了二十年,我便睡了二十年。
  最后是被一阵喜乐给吵醒了的,我睡眼惺忪地张开眼睛,库房里一片黑暗,什么也看不清。我顺着墙壁往门口那一丝丝亮光滚过去,滚着滚着,发觉行得十分艰难。往回倒了到,准备加大力度往前冲刺一下,却忽然被拦腰捏了起来。在幽幽暗夜里,我瞅到那人十指纤纤。这样好的一双手,却生在了一个贼的身上。我忍不住就要感叹世事果然难测。
  那人将我悄悄揣进怀里,偷偷摸摸在黑暗中行了半晌,饶是我在此活了二十年,也不知这竟宽敞至此,那人像是生了一双火眼金睛,竟然一路畅通无阻,走到了一张梨花立案前,上面摆了一个精致的琉璃花瓶。我从他的胸前悄悄探出双眼睛,那双“玉手”抱着那琉璃瓶,轻轻一转,“哗”的一声,墙上凭空转出一扇门来。我瞠目结舌,还未反应过来,那人纵身一跃,便带着我在云里乘风而去。
  我被吓得眼睛都不敢睁开,微不可察地往他身上贴紧。约是我身上缀着的黑曜石硌得他不舒服,他将我从怀里掏出来,端详了半晌。
  好巧不巧,这人正是我的旧冤家,迦叶。我将眼睛瞪得极大,声嘶力竭控诉这二十年来我生活之艰难困苦,企图以此唤醒他沉睡的负罪感。
  奈何,彼时我只是一盏灯,他没能深刻理解到我的语言。反而,蹙蹙眉,信手将我一抛,“原来是盏破灯。”
  语罢,我便轻飘飘的在云端打了两个滚,从九重天上直直下坠,耳畔狂风呼啸,甚是吓人,紧接着,“啪嗒”一声,我被挂在一根树枝上。天可怜见,我着实无辜。身上却是出了奇的疼。我在脑海中细细琢磨了一回,做为一盏精致的灯,我竟有了痛觉,这着实不符合常理。
  直到山间一只小狐狸吓得瑟瑟发抖,见到我后仓促逃去,口中念念有词,“不好啦,有人进山了。”
  我摇头晃脑看了半晌,都没发觉个人影,暗暗骂道,果然狐狸精都擅长骗人。张牙舞爪了半日,我终于发觉哪里不对,什么时候,我居然长出了一双白糯糯的双手,再往下看,还有一双细长的腿。就连身上,也穿着一件绿丝衫子。
  在琉璃台这么多年我都没能化出人形,司命约是看我活得这般上进,特特儿选了这么个良辰吉日让我幻象。
  欣喜之余,我一时忘了自己的处境,挂在树枝上手舞足蹈了半晌。身下那根摇摇欲坠的枯枝终于不堪重负,折中而断。
  霎时间,天地间回荡着我震耳欲聋的尖叫声。
  (三)
  在山里休养了半个多月,我屁股上的摔伤才勉强好起来。
  一日,我在山间觅食。躲在一块大石旁边听两个小妖在唠嗑,一个蛤蟆妖粗着嗓子,呱呱叫着,“你听说没,天上那个迦叶神君被罚去镇守弱水河了。”
  另外一只梅花鹿讶然道,“前几日,他不是才和那个叫明月的神女成亲吗?”
  在八卦天宫秘辛这件事上,各种族摒弃了种族隔阂,变得格外热络。蛤蟆精叹了一口气,“也不知道迦叶神君是哪根筋不对,和明月神女成亲的那天晚上竟然逃婚了。你也知道,明月神女父亲是战名在外的战神,自然要为她鸣不平。天地老儿见事情兜不住了,再宠迦叶也得给战神一个交代,思来想去,也就罚去镇守弱水河量刑较轻。”
  世事变幻,果然无常,我蹲在巨石之后,嗑完两包瓜子,总算将这桩事情弄了个清楚明白。两只妖精散去之后,我不禁拍手称快,迦叶,总归你也有今天。大仇得报,我心情欢喜得就跟那脱缰了的野兔一般,蹦蹦跳跳归了自己的窝。
  正当我守着洞口那一窝将要孵化的鸡蛋的时候,身后忽然一声剧烈的响动。诧异着转过去,只见迦叶正好从地上爬起来,拍拍身上的泥土,看到我在,面色微微一红,转瞬犹如菜色,微不可察地抖抖身上衣服上的褶皱,神色若水,“哪里来的小妖?”   我白眼一翻,好不要脸的人,自己乱闯进了别人的地盘,反倒还趾高气扬起来了。我低头拔着窝边的野草,没有理他,喃喃骂他,“阴魂不散。”
  许是在天宫,受了多年的捧吹,没受过这般的冷遇,迦叶恼羞成怒,竟然给我念了一个啼笑咒。我顿时捂着肚子在地上笑得失了声,口上却是一点也不示弱,“你奶奶的迦叶,有种你别玩阴的,咱俩正大光明打一场。”
  迦叶嗤声一笑,“好玩, 小妖认识我?”
  我登时换了一副谄媚的面孔,“神君英明神武,俊逸非凡,为四海佳话,小妖有幸,曾见过神君一面,自此便记住了。”
  他蹲在我身边严肃了片刻,继而深思,又道,“我本还想饶你一命,但此番我是逃命,既然你认识我,那便留不得了。”
  我心头一凉,奶奶个熊,我这还没正儿八经做几天人,竟然又要舍生赴义了吗?千钧一发之际,我闭眼赴死一般叫了一声,“神君且慢,青灯听闻神君英明已久,此番神君落难,青灯怎会出卖神君?青灯愿追随神君度过此遭劫难。”
  他起身望着我,“嗯?”
  我用十分渴望真诚以及真挚的眼神望着他,“青灯所言非虚。”
  正巧我守着的那一窝鸡蛋破壳而出,毛绒绒的团团围着我打转,用可怜巴巴的眼神瞅着迦叶。迦叶心头一软,声音低了下来,“见你守着鸡蛋,没有为了自己的口腹之欲将它们吃了,尚且算是有慈悲之心,本神就暂且留你一命。”
  望着那群可怜巴巴的小黄鸡,我吞了吞口水。还好迦叶不知道,我是想将它们孵出来养大了再吃的。
  (四)
  迦叶十分不要脸,仗着自己神力比我高强,便死乞白赖将我从洞府里赶到了洞府口。他霸占我的床,掠夺了我的鸡,夜夜将我赶到洞府口子上守着。
  有一回半夜,月明星稀,我被几只不怎么懂事的蚊子咬醒了,望着满山满谷婆娑的树叶,悲从心中生,虎落平阳被犬欺,想我堂堂正正一青灯修的妖,落难山野,竟连两只小小的蚊子都敢欺负。
  感叹了半晌,唏嘘了半晌,胸腔里忽然生了一只狗熊胆,我哆哆嗦嗦往里面望了一眼,静得很,想是迦叶此刻已经睡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了。
  我贼笑了一下,蹑手蹑脚提起裙裾悄悄往树林深处走去。起先还走得小心翼翼,生怕惊动了熟睡的迦叶,越到后面,心下轻松起来,约摸他也是抓不到我了,于是放心大胆跑了起来。
  整整一夜,我暗自揣度,此刻怕是已经离了迦叶好几千万里,隔山隔水,逃离恶魔的桎梏,我边跑还轻哼起歌来。
  又淌过一条河,天渐渐亮了起来。迎着晨光曦露,我在河边照了照,水面上一张浅白清秀的脸,五官生得极标致。我高兴得紧,捧了一把清冽的水粗粗洗了一会连,准备到山上找个山洞修行。越往山里走,我觉得眼前的景致越发熟悉。直到看到迦叶那张十分欠扁的脸出现在我的眼前,我一时愣住。
  迦叶伸了个懒腰,身上的白袍子飘了飘,那模样,倒是五分俊俏五分风流,若不是当时我被满腔的疑惑所征服,当时怕是也倒在了他的白袍底下。
  他讶然到,“青灯,你起得这么早?”
  我干咳了两声,他既然认定我是起得这么早,那我便受下就是,“晨间霜露高洁,青灯暗自揣测,神君怕是喝不惯凡界的水的,便想着去集些露水,给神君泡茶喝。”
  迦叶似笑非笑地盯着我,“青灯有心了。”
  复而又补充一句,“因着你在洞口休息,我怕有其他妖魔前来相扰,特意设了个迷林咒,还没来得及取消,你早起没有迷路吧?”
  那一刻,我内心崩溃成了昆仑山的雪渣子,依次将迦叶的十八辈祖先挨个问候了遍。
  风声鹤唳,马鸣萧萧,天地风云异色。
  迦叶望了望天,眉心蹙成一条直线。他忽然拉过我的手,腾云便走,“他们来了。”
  我都来不及整理一下发型,便被拽上了云头。我一时晕头转向,傻乎乎地问他,“谁来了?”
  话音未落,空中一阵电闪雷鸣。一路神兵便拦在我们的面前,领头的那位向他做了作揖,“神君,请随末将回天宫。”
  迦叶冷笑一声,“若我不回,你奈我何?”
  天宫原本罚迦叶前去镇守弱水河,他私自逃下凡间,此次是天窗事发,派人来揪他回去伏法了。
  (五)
  领头的脸色一沉,“那便对不住了。”
  迦叶将我轻轻护在他的身后,轻轻说了句,“小心,不要乱动。”
  说罢,快得惊人,从袖里祭出了他的腾空剑。电光火石之间,几番舞弄,开出一条血路来。他紧紧拽着我的手腕,拖着我腾云驾雾一溜烟跑出老远。竟没给我片刻喘息的机会。
  身后有一路兵马追得紧,于打架斗殴上我是个废柴,逃跑上也不得法门。迦叶一路被我拖累得十分艰难。
  行到夷苏山上头,几乎是负气,我愤愤甩开他的手,“你跑吧,我跑不动了。”
  他转身怒瞪着我,“你说什么话?”
  我仰起头与他对视,“这本就是你与天宫的恩怨,与我无关。”
  他眼神若水,噙着一丝浅笑,“方才我一直护着你,你觉得他们会认为我与你无关?”
  还没来得及与他理论,他忽然着魔了一般,将我搂进怀里,猛地一转身,他便与我换我个方位。他将我搂得透不过气来,我正疑惑,他身体一软,几乎要栽到我的身上,我不自觉地抱紧他的脊背,手上却摸到温热一片。
  他背上正中一箭,温热的血四下横流。我一时惊慌失措,低声唤他,“神君……”语出隐隐有泪意。
  他望了我一眼,眉眼忽然生得十分温柔,全然不是寻常我憎恶的模样。他反手将插在脊背上的箭羽生生拔了出来,一声闷哼之后,他将我搂得更紧。不带半分恐惧,他携着我纵身跳进了夷苏山上。
  我吓得闭上眼睛,手上将他衣服拽得更死。上次,我们这般亲近还是他带我出了琉璃台那回,感觉并无二样。
  在空中不知飘荡了多久,我们终于落在了夷苏山上的一处桃林里。正是桃花盛开的季节,落地的刹那卷起了漫山遍野层层叠叠的桃花浪。我闷头倒在他的身上,再抬头,他已然已经苍白着一张脸不省人事了。   一茬一茬掀起来的花瓣次第落在他的身上,我思虑了半晌,此刻他伤重,我正好可以悄悄跑掉,反正任他迦叶生了十双腿,此刻也是拿我没有办法的。
  我走出几步,回头看了一回,迦叶躺在地上,双唇紧抿,纤长的睫毛在风中细碎的闪动。天边金光微露,追兵黑压压密密麻麻一片涌过来,看得人心头发怵。
  步伐一步重似一步,我再也走不动。旋即飞身回了他的身边,扛着他撒开脚丫子就往山里逃去。也不知行了多久,终于寻到了一个落脚的山洞。迦叶看似纤瘦,实则重得不是一般两般。一路逃进来,我累得精疲力竭。满头大汗顺着额头慢慢落了下来,还来不及歇口气,就听到洞口有声音,“去那边看看。”
  我吓得直哆嗦,敛了周身的妖气秉住呼吸,自觉没有妖的气息了。身边的仙气显得格外突兀,这才惊觉迦叶的气息我是敛不了的。
  脚步一点一点向我们靠拢,我搂着迦叶紧贴崖壁,一动不敢动。他痛苦得翻了翻身,牵动崖壁上攀沿着的青藤,扯落了几颗滚石。哗啦一阵响,神兵又往前行了一步。我心下一惊,俯身对着他苍白的嘴唇轻轻盖了下去,默不作声地轻敛他的仙气。越发紧致地贴着那块突起的崖壁上,丝毫不敢动。
  迦叶的嘴唇冰冰凉凉,带着淡淡的白檀香气。
  所幸,一只野猫从深处跳了出去,从靠近我们的神兵脚边窜了出去。那小兵释然舒了一口气,“原来是一只野猫。”
  渐渐地,周围安静了下来。洞口点点的光亮也暗了下去,黑暗似潮涌。
  (六)
  迦叶伤得极重,那支箭将将从他内经丹元一侧擦过,再险一分就要了他的命。我将半身修为通通渡与他。而后,照我的本性,是该将他扔在此处,自行去了的。可每次狠下心肠,走出几步,都想到那支箭本是要刺进我的身体里的。千钧一发之际,他换作了我。
  每思及此,我便狠不下心离开。
  夜半,夷苏山下起了狂风骤雨。夜雨乍起,山洞回潮仍旧有些冷,迦叶开始发起凉。我生了个火堆,仍旧无济于事。他瑟瑟发抖,口中喃喃有词,细细听来,他叫的竟然是,“青灯,青灯……”
  我白了他一眼,叫得那么亲热,就跟谁和你很熟一样。身体却不由自主地向他靠拢,我本是天上的一盏灯,自然性暖。一点一点将他搂紧,他渐渐安静下来。窝在我的怀里像一只受伤的兔子。
  第二日,天光大白,我才渐渐醒转,身上还披了一件白色的袍子。稍加辨认,我识出那是迦叶的衣服。
  提着那件衣服,满腹狐疑,走到洞口。迦叶负手立在一株香檀木下,晨光初起,霞光给他的轮廓罩了一层金边,整个人俊朗得不像话。
  我胸中涌过一阵不知名的潮水,竟然想要上前抱住他。却又有另外一股力量活活拖住了我。
  他突然转过脸,正对着我。我惊慌失措,别过脸。
  他向我招招手,“青灯,过来。”
  踟蹰着跳上他站着的那块石头,他伸手拉了我一把。我轻轻一跃便站到了他的身侧。顺着他目光的方向望过去,那面的天际一阵一阵红色的霞浪在翻涌。一丝丝白色的流云划过去,恍如漫天火光中有仙子在曼曼起舞。美到了极致。
  夷苏山桃花开得正盛,层峦迭起的霞浪与桃花浪潮此起彼伏,风过去,花飘似雨。
  在夷苏山,我们待了将近半月。迦叶褪去磨折我的那副嘴脸,同他一处生活,乐趣倒也颇多,无甚不可。
  左不过他着实怪得很,有一回我睡得迷迷糊糊,他站在我的床边,念念叨叨了大半夜,尽说些我听不懂的话。末了还说了句,“青灯,你是不是再也想不起我了?”
  这话说得好奇怪,我同他本就相识不久。
  他不知道,我们灯妖一族,眠后有后觉,发生的事情都清楚。
  我尚记得,那夜他在白月光下颇多落魄。
  天宫沉寂良久,终于还是发觉了我们的踪迹。战神领着神兵来的时候,我正倒挂在树枝上听迦叶讲经。说的是那一则:大悲无泪,大悟无言,大笑无声。
  佛家就是讲究这些虚无的东西,分明悲伤就该痛苦流泪……
  刚说到这儿,战神便头顶金光从天而降,手执竟方戟,威严不可方物,“三皇子,请随末将回天宫。”
  明月这爹,长得霎时瘆人,横眉竖眼,光是瞅着,我就觉得不寒而栗。还好明月长得,不随他爹。
  迦叶搁下手中的佛经,淡然道,“若是迦叶不回,战神将要如何?”
  (七)
  此时空气凝固了片刻。
  战神忽然冷笑一声,“三皇子是天界的皇子,是末将的君。末将自然不能奈皇子如何,但是皇子被妖女所惑,末将有责,清君侧!”
  说完,他饶有深意地看了我一眼。思索再三,那个妖女正是不才在下。我觉得十分气恼,我倒是哪里像个妖女了?
  正要好好同他理论,迦叶手上护住我,轻声一笑,“战神果然霹雳手段,知道怎么样才能制住迦叶。迦叶折服。”
  他这般模样,丝毫不似淡然微笑三皇子迦叶。我扯住他的袖子,“迦叶,不要回去。”
  他俯首望着我的眼睛,那一汪深潭似乎有千百般的话要说,他噙着笑意,拍拍我的肩,与我靠得极近,耳边都是他温热的呼吸,“青灯,在这里等我。”
  他随天神走了,在云端还回首看了我一眼,对我笑笑,示意我进去避着,日头渐热。
  莫名其妙,我心里说不上是怎样一种感觉,仿佛空空的。说不上是喜,也说不上是悲。
  也不知怎么回事,他离开的时候让我在夷苏山上等他,我便真的没有离开半步。想我我青灯,寻常也不是什么听话的善茬。这是这一回,着魔似的要等到他回来。
  迦叶还没来找我,明月倒沉不住气了。
  她身披青云锦织的袍子,一身雍容华贵,居高临下到夷苏山的桃花浪里来找我。彼时我正蹲在地上,百无聊赖揪着地上的一簇青草,心头茫茫然,恍若九天的浮云,来去无影,飘零无依。
  她对我说,“我和迦叶神君是有婚约的。”
  我想了想,是这么一回事,当时他们还成过亲。   她又说,“你们是不可能在一起的。”
  说到这话,我有些不高兴了,我可从来没有说过要同他在一起。我严肃地纠正道,“我没想过要和他在一起。”
  她冷笑一声,“他是我们神界的三皇子,而你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灯。”
  这话说是没错,但我和她的侧重点却不是一样。在一起这件事,讲究的是个你情我愿,好比她和迦叶,她情迦叶不愿,那么这事就是不成的。再比我和迦叶,他不情我不愿,自然也是不成的。我将这宗道理说给明月听,企图宽慰她。
  她却扭头反问我,“那你在这里等他干嘛?”
  一句话将我问得语塞,半天支吾不出个结果。我为什么在这里等他?是因为他替我挡过一箭?是因为我抱着他度过了一夜?还是因为他离开之前让我在这里等他?
  我找不到一个结果,没有为什么,莫名奇妙的,我就在这里等他。
  明月忽然冷笑,从身体里吐出一颗金光闪闪的珠子来。她矜持地笑,“我是花神,可以生死人肉白骨。”
  我想,这跟我有什么关系呢?
  转眼,她却已经捏碎了自己的内丹。我一时惊愕,伸手扶住摇摇欲坠的她,“明月神女,你怎么了?”
  如潮的天神接踵而至,领头的便是这些日子我一直在等的迦叶。
  他从我手中抱过明月,黑着脸对我说,“青灯,你的心,怎么这么恶毒?”
  我欲辩难辩,“是她自己捏碎内丹的,我……”
  他打断我的话,“没有内丹,她活不了的。青灯,明月并不傻。”
  明月并不傻,他才傻呢。风月事里,谁都是运筹帷幄,有谁是傻瓜?
  (八)
  迦叶再也没有出现过。
  许久之后,我去天宫找了他一回,想找他问一件事情,从今以后,我究竟,还要不要继续等他?
  避过天兵天将的层层耳目,我偷偷摸摸上了天宫。正好遇见他带着明月在苏桑花海里散步,风一吹,层叠的浪潮堪比夷苏山的桃花,只不过,苏桑更加艳丽。
  我可怜巴巴地扯着他的衣袖,“明月真的不是我伤的。”
  他抿紧嘴唇没有说话。明月在一旁苦笑,“难不成是我自己捏碎了自己的内丹?”
  “本来就是啊。”我回道。
  “青灯。”他说,“够了,这件事已经结束了,你走吧。”
  这件事怎么会结束了,我怎么甘心平白无故遭此冤枉,心下一急,出口却成了,“迦叶,你知道我没有那么坏的。那个时候,你受了伤,我还渡过半身修为给你。”
  他的眸中没有一丝光彩,拉过我的手,我觉察到有源源不断的修为度到我的身体里。
  “你曾渡过半身修为给我,此刻我便渡你半身修为,你我就此别过,而后再无瓜葛。”
  他扶着明月从我的身边走过。一路苏桑花香,沁人心脾。分明三伏热天,我却生出三九寒意。
  也不知道是为什么,我不知悲也不知喜,浑浑噩噩,全然不知怎么回的夷苏山。
  曾几何时,我最大的心愿便是脱离迦叶的魔爪,天大地大,任我自在潇洒,平生无边逍遥。时至今日,迦叶说要我与两清,从此再无半分瓜葛,我竟然心中抑郁,看山不是山,看水不似水,就连漫山的桃花都失了原本的色彩。
  迦叶羽化的消息传到我的耳里时,距离我上次见他好像已经是过了许久。那时,我已经好久好久都没再听到过他的消息。那一日我躺在树上晒太阳打瞌睡。
  明月脚下踉跄来找我,“青灯,你去看看迦叶,他快要死了。”
  我一愣,久久没有反应过来。
  她一脸春梨花带雨,“从前是我执念太深,自觉爱过他这些许年,十分不甘心他同你在一起,所以想尽办法拆散你们,如果早知今日,他会为你跳下诛仙台,就算他要和你在一起,我也成全你们。”
  犹如阵阵惊雷鼓动,我被劈得元神尽散。扶起倒地悲怆的明月,几乎是一路栽着跟斗到了迦叶神山,想要看看,迦叶是不是在里面。
  却终究没能找到他人,只余空荡荡的神殿。殿里挂满了一个女子的画像,或笑或愁,或嗔怒或痴傻。模样,通通都是我,落款都是迦叶。
  画上的女子纵有风情万种,在迦叶的笔下都显得温婉深情。
  那些曾被封印了的记忆冲破神力的桎梏,与眼前万物开始无端地重合。
  我与迦叶的确是旧相识。当年我是广虚元君府上一盏修炼的青灯,在元君座前听过许久的心经,久而久之化成了人形,正好被前来辩经的迦叶撞见。
  他便是第一个见过我模样的人。
  我同迦叶,就是从那一次开始,来往越深。很长一段日子,我都住在迦叶神山。他为我画过很多的画像。那时我天真得很,胁迫他将画挂在墙上不许摘下。
  他事事依我,这件也不例外。
  就是这样毫不遮掩的情意惊动了天帝。他怎么会让一盏灯做他们天族的儿媳妇。
  他将我捉住,剥了仙元,本是要将我的魂魄扔进诛仙台的。迦叶赶来,只来得及救回我的两魂七魄。他便封了我的记忆,锁了七情六欲,关在一盏琉璃灯里修炼。
  他以为,绝了情爱,便没什么可以伤到我了。
  那盏灯本来一直供奉在天后的宫中,后来因明月喜爱,所以天后赏给了她。
  迦叶去找明月,是为了要回那盏灯。迦叶答应同明月成亲,是为了偷走那盏灯。他半途将那盏灯扔进夷苏山,是为了避开前来追他的天兵天将。
  迦叶做的一切,都只为了那盏灯。
  (尾声)
  我总算是明白了,何为大悲无泪,大悟无言,大笑无声。
  迦叶啊迦叶,你锁了我的七情六欲那又怎样。青灯为你生,为你死,世世代代都为你活着。
  青灯灯芯燃尽,于四时轮回之需可逆天转命。深秋之际,在神山山脚,我点燃了青灯,企图将时光倒回到从前,救回迦叶。只不过,灯芯燃尽,青灯也将灰飞烟灭。青烟袅袅,光阴徐徐倒退,我也看清了迦叶跳诛仙台的模样。
  诛仙台上电闪雷鸣,风雨交加,迦叶一身白衣,衣袍在风中翻飞。明月匆匆追上来,苦声哀求,“迦叶,你这是要干什么?快上来。”
  迦叶神色肃然,“我和青灯终究还是有缘无分,日后只求你放过青灯,前生她因我罹难,这一世我再不会让你伤她分毫。你捏碎自己的内丹嫁祸于她,我都知道,我只当你用情过深,只是那份深情,我回应不了,便用命偿。”
  明月不肯放过我,咄咄逼人,咬定说是我毁了她的内丹,战神功高,四下施压。迦叶骗了我,他说他不信我,要与我两清。实则,他早就打算替我顶罪,跳下诛仙台。度我半身修为,不过是为了让我不被他人所伤所害。
  我已无泪,只余伤悲。迦叶一生,因我更多坎坷,或许没了我,他才能更潇洒。
  青烟散尽,灯上火焰熄灭,一切回到了几十年前,我化身成人那天,那时我们还没开始漫长的流浪,没有夷苏山,没有层层花浪。
  广虚元君府上一片静匿,许多年前我便在此刻化身成人。迦叶穿过花藤环绕的回廊,向大殿走来,我正诧异,他一推开门,我同他便惊在了一处。
  此时犹如旧事重演,迦叶一身白衣似雪,眉眼如昨。流星箭步大跨步进了回廊,手正扶在铜环上,正巧一阵风吹过,回廊上的藤蔓此起彼伏,香气阵阵。迦叶回首望了一眼,明月正巧低头打廊前走过。眼神便久久收不回来了。
  那样的眼神,他曾望过我无数次。
  那便是我见他的最后一面,这一面之后,永生永生,生生世世,迦叶与青灯再无瓜葛。从此,迦叶有明月念他护他,一颗心都捧给他。他会一生顺遂,披荆斩棘,所向披靡,会有无边锦绣璀璨的人生。
  只不过,那些都与青灯无关。
  我的神识一点点变得朦胧。逆天改命的反噬会一点点吞噬我,直到灰飞烟灭。
  责编:薄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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导语:十万红尘,婆娑世界,来这一遭若只是为了修炼未免太过苦闷,你心中有情不敢道破,她心中有情却参不透。  (一)  一场春雨过后,无尘子带着桐之去了一趟西湖,在魏晋时期,她偷偷下山听书听到许仙和白娘子这一段,觉得很向往,死缠烂打非要去西湖看一看雷锋塔。  那时无尘子害怕她根基不稳,受到红尘浊气的影响,所以一拖再拖,拖了几百年,总算是来了。  乌篷船在水巷飞快地穿梭,桐之无精打采地趴在船舷上,指着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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导语:  能够握紧的就别放了,能够拥抱的就别拉扯。  【壹】  这天是一个晴日,只是一到了傍晚的光景,天气很快就一层层地冷了下去,降到了隆冬该有的温度。这些年气候一直在变,春秋有风,夏季的阵雨越来越少,冬天却还是一如既往的寒冷。  菱悦取过毛茸茸的披肩搭在杨妤姗的身上,“瞧瞧你,脸都冻红了。”  杨妤姗想着,应了一声:“还刚出正月呢,当然冷了。”  正说着,忽然就听到外面有些嘈杂的声响,很快传来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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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走进教室的那一刻,我就感觉到了不对劲。  也说不出是为什么,眼前就是我最熟悉的高二三班,最靠楼梯的一间。黑板上面钉着被我们调快了五分钟的表,因为班主任非常爱拖堂。同学也还是那些,即使是上课铃响了,老师没走进来前的一分钟,都是闹哄哄的。  可就是觉得少了点什么,直到班主任走进来,我才明白是哪里不对,因为孟甄没在。可是似乎没有一个人在意,老师点名时也跳过了孟甄的名字。  心不在焉熬到了下课,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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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你是谁的赵灵儿  2014年夏,因为肖遥临时加班,宫伶不得不一个人先去伦敦度假。  傅平来接她,穿驼色大衣,熄了烟替她拿行李,是英俊冰冷的成熟男人模样。宫伶拿眼角瞥了又瞥,还是无法把他和记忆里张狂轻佻的男孩重合。  她不明白,他怎么就被岁月打磨成了如此样貌。又是惭愧又伤心,因为漫长纠葛的那些年头里,她竟从未回头好好看过他,哪怕只一眼。  傅平住一栋小楼。辉煌的落日从落地窗折射进来,扑得满屋都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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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陈瓦在里屋写作业,外间父母的争执声渐渐大起来——  “阿瓦马上就要小升初,人家父母都着急上火,你倒是沉得住气,因为是女儿,所以不上心吧。”  “阿瓦那么听话哪里需要操心,你不上班天天呆在家里,我也没说话。”  “阿瓦听话是阿瓦的事……所以你是嫌我不挣钱了,嘿,你又赚了几个子儿?如果阿瓦想读好一点的学校,你这个当爹的可付得起择校费?当年那么多追求者,我偏偏眼瞎选了你!”  “是是是,大小姐下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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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琳琳 辽宁省沈阳市人,80后,从小师从沈阳音乐学院刘焕章教授学习琵琶,毕业于沈阳音乐学院音乐表演琵琶专业。现为深圳琵琶学会理事,宝安国乐艺术家协会理事,中国民族管弦乐协会会员,全国艺术特长生认证琵琶评委。竺韵文化艺术中心创始人,在深从事琵琶教学10余年,坚持弘扬中华传统艺术。  何为国乐?早在1939年《林钟》上署名为“思鹤”者发表的《复兴国乐我见》中就有详细论述。曰:能表现现代中国人应有之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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刁秋月 现为广东省书法家协会会员,深圳市宝安區书法家协会会员,广州市天河区书法家协会会员,渐闻书画院副院长。  作品先后入展 “翰墨贺国庆”宝安区书法作品展 、深圳市“水墨有法”冼建文工作室七人书画作品展 、 坚信爱会赢,龙川战“疫”主题书画作品网络展、 “春暖花开 芳翰抗疫”春暖花开·第七届女子书法作品网络展、广州众志成城 同心战“疫”书法作品网络展、“山川异域,风月同天”全球抗疫主题书画作品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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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建成 1949年生于山东青岛,现任文化部中国艺术研究院创作指导委员会副主任、中国艺术研究院中国画院艺术委员会主任、博士生导师、中国国家画院研究员、中国美术家协会国家重大题材美术创作艺术委员会委员、中国画学会理事、中国文化发展促进会理事、北京市文史馆馆员、美国美术设计学院名誉院长、法国鲁拉德骑士团艺术委员会委员、文化部高级职称评委、国家一级美术师、享受国务院政府特殊津贴专家。  在中国共产党成立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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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年来,在区委区政府正确领导下,在区委宣传部的关心支持下,区文联坚持党建引领,规范文艺事业发展的总基调,精心打造“三个平台、三支队伍”,坚持“把方向、带队伍、创精品”,努力引领宝安广大文艺工作者团结奋进、开拓创新,不断加强规范化、制度化、科学化建设,各项工作取得了长足进展,文艺事业欣欣向荣,为宝安经济社会的发展营造了良好文化氛围,提供了有力的文化支撑。  党建引领 确保文艺队伍学习教育常态化、制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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