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逝去的青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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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请柬
  文艺女青年段小艾今年50岁,30年前毕业于山东大学。
  刚到夏天,她就收到了男生发来的“英雄帖”。“30年前我们唱过‘再过20年我们来相会……’20年太短了,我们没聚;40年太长了,已经等不及;30年刚好,我们来相聚。”
  段小艾把这张请柬插到写字台的笔架上。静坐了一会儿,又拿下来,抽出一支绿色的笔在上面涂涂画画,到下班时,那上面已经飞满了大大小小的燕子。
  毕业照
  30年前的毕业照,段小艾侧着身子,眼睛冷冷地盯着照相机,这样才够文艺范儿。她才不会笑成一朵向阳花儿呢。
  拍照的那天是雨后,晴空万里。好多同学的脸上都写着“万里无云”,那是得偿所愿地留在了省城或去了北京。阴郁的几张脸是让人给顶了名额,或者,要与相爱的人劳燕分飞。系里故意用分配拆散违规谈恋爱又无背景的学生,一直干的得心应手,所以在毕业晚会上有人念那首诗:“不是所有的尊严都可以被踩在脚下,扔到泥里”时,获得满堂的掌声。
  段小艾给自己泡了凤凰单丛,一只青瓷的小斗,淡黄琉璃把手,茶汤青绿中泛着一点点胭脂红。兰花的香味,淡,而悠长。
  她慢慢地呷一口,闭上眼睛,让温热的茶汁尽可能慢尽可能慢地润到身体里。
  然后,再仔细看看泛着黄色的毕业合影。她突然看到了过去自己从未看到的蛛丝马迹。某个老师愠怒的克制,几个男生眉眼要飞起来的心花怒放,志得意满,另一张大而方的、不年轻的脸上僵硬的表情。
  段小艾把脸凑近了,要看一看他的表情,天色在这一刻仿佛突然就暗了下来,那张脸的五官像水彩画上滴上了水,马上变得模糊起来。
  她起身,打开抽屉拿出一只小花镜,她从来不在外面使用花镜,并且决心不在80岁前使用花镜。别人拿给她文件,她既不用镜子也不像花了眼的人一样把那张纸举得老远,她从来都是不动声色地盯一盯文件,然后说看过了。反正不是什么要紧的事情。
  戴好了花镜,她开始仔细端详那张脸,那张方而正、没有棱角的、敦厚的脸。心里想着,真是人不可貌相呢!但是,那双眼睛,那双眼睛里果真不曾藏着什么心机么?
  岁月模糊了泛着黄色的照片。她不甘心,又到另一只抽屉里找到一只放大镜,放到那双眼睛上,认真、仔细地揣摩。
  但是,那张脸真的没有给她任何信息。
  在这张神态各异的合影中,痴傻和愚钝的神情,30年不曾变化,倒是那些青涩的家伙,眼神中看不到锐气的男生,有了大的造化,已经身居高位,深藏不露了。
  所有参与了那次事件的人,几十年过去之后,已经是噤若寒蝉了。
  他们只用了短短几天,就扳倒了另一派男生,从此改写了自己和他人的命运。胜利者的荣耀都写在脸上,失败者不动声色。30年前如果能读懂这张合影,就会明白,有的失败者是可以蛰伏着,等待时机,重新上位的。不管是否能笑到最后。
  能在学校里掀起风云的,入世之后都不会寂寞。毕竟,他们都不是等闲之辈。
  自恋
  文科生历来都把学校当成入仕的预科。他们特别会做动员,特别懂得如何收服人心。
  七七、七八、七九这三届文革之后的大学生,他们经历了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青春。一场政治运动刚刚过去,他们身上带着或多或少运动的烙印,和那个时代的伤痕。
  段小艾的同学们捧着《当代》和《十月》,津津于伤痕文学。《外国文艺》给他们打开了通往另一个世界的窗子。
  她用饭票贿赂图书管理员,因此得以借更多的图书来看。梧桐浓荫之下不大的图书馆,是她经常造访的地方。
  他们无一例外地做读书笔记,记下闪耀着光彩的文字。每个学生的帆布书包里,都会有一本手抄的诗集。
  谁都能背诵《假如生活欺骗了你》。有一半的女生为娜塔莎哭泣,另一半认为自己就是那个名叫简·爱的相貌平平的家庭女教师,希望有一天可以面对一个自己深爱着的老而富有的绅士说出:“我不能夜夜跨过你妻子的身体。”然后毅然离去。
  七月,段小艾在文史楼201教室晚自习收到了女同学写给她的诗,“致茉莉——小茉莉在静静开放,我亲爱的爱人啊……”写诗的女生正在和七八级的帅哥颠鸾倒凤,频繁出入教师楼女裁缝家里,要求做出《大众电影》里好莱坞明星的裙子。
  他们的爱分分合合。一只海鸥120单反相机拍下的是欢乐的时刻。结局却和所有庸俗的爱情故事没有差别。
  段小艾在洒满落日余晖的文史楼平台上,看到她暗恋着的男生以令她心碎的姿态匆匆而过。这爱,这一辈子,她都不会开口说。布谷鸟发出悠扬的“布谷—布谷——”她用来给自己的爱情占卜,“他知道—他不知道—他知道—他不知道。”叫声戛然而止,她滚烫的泪水滴到了脚背上。她低着头,让人看见仿佛是耻辱。
  夜渐渐地来临。夜风以段小艾喜欢的强度和角度,吹干了她脸上的泪水。她把扎着长发的皮筋解下来,挽在手腕上,一头乌发让风吹得飘呀飘的,四处的暗围拢着她,楼下草地的清凉慢慢地漫上来,她感到了身体的凉,脸却愈发地烫。心里有种子要胀开了的感觉,满满的忧伤。她希望就这样天荒地老,地老天荒。
  30年之后,她才懂得她爱着的,是恋爱中的自己。
  她才懂得,青春之爱总是恋着自己内心的投射。那一刻,她们都是迷恋着自己水中倒影的水仙。
  那个男生,消了他的颜色,消了他的芬芳。
  段小艾不知道平台下的教室里,正进行着激烈的竞选。
  竞选
  后来因为在媒体上向文革时自己骂过的人公开道歉而蜚声海内外的七八级考古专业的男生L,正投入到一场轰轰烈烈的学生人大代表的竞选中。
  他的父亲是文革前这座城的市长。文革开始时他红卫兵在中学里也骂过人。大串联回来之后发现父亲已经被打倒。之后,他成为受害者。七八年考上大学之后,父亲才获平反。
  段小艾的同学到尽可能多的晚自习教室作动员。他们是活跃的、充满正义和激情四射的男生。   推开晚自习的门,快步走到讲台上,在黑板上刷刷地写下L的名字。然后很有学生领袖范儿地转过身,用黑板刷敲敲桌子说:“各位同学注意了”。
  从书本上抬起来的年轻的脸不知所措,眼睛里全是茫然,好半天缓不过神来。因此一个个看上去都挺呆滞,有午夜睡梦中突然让人叫醒不知身居何处的迟缓。
  讲台上的人满脸通红,大声说投L一票吧!让他当选学生人大代表吧!他把胳膊在空中挥来挥去,每说一句就振臂挥一下,满心里都是“五四”那一天北大学生火烧赵家楼的激昂。
  听的人十分冷静,有些人胳膊已经交叉地抱在了胸前,台上的还没看过那出美剧《别骗我》,还读不懂这样的微表情意味着阻抗、拒绝、自我保护和排斥。台上与台下产生了隔离。
  但是,这一切丝毫没有减弱拉票蛊惑仔的热情。青春是无敌的。他开始控诉这所学校声名狼藉的伙食,看看人家山师的饺子是如何的皮薄馅多,咱们这儿是厚皮包着葱和油;看看人家山工的花样儿,咱们只有馒头窝头;看看人家饭菜的价格……咱们吃的就是猪食。
  很多很多年以前,伙食一直是山大校长挺不起腰杆子来的软肋,他可以拿他的科研成果、人才培养傲视群雄,但是说到吃,那可真是一无所长。几乎每个女学生都用小煤油炉子开小灶,中午,女生宿舍楼长长的楼道挤满了撅着腚做饭的人,无非是煮点挂面,蒸一锅米饭,那时候的伙食粗细粮有严格的配制。大米,一人一月只有四两,因为少,吃不够,所以格外地喜欢吃,何况有大量南方的学生,不吃米饭吃馒头还行,吃窝头那真是难以下咽。那个年月还不允许小商小贩进学校卖东西,经济系的学生搞了个大保温桶,到锅炉房接上大半桶开水,再兑上几袋奶粉,捡个树枝用水冲干净,到桶里搅一搅把奶粉化开,就在一食堂门前开卖,不到半小时售完。没卖几天便让学校取缔了。
  说到吃,这时距晚饭已经过去快3个小时了,同学们饮食寡淡的胃很听不得皮薄馅大的饺子,台下的眼神儿开始活泛起来,喉咙里咕噜咕噜地咽唾液,抱在胸前的胳膊也放了下来,有点儿要摩拳擦掌的架势。
  台上的人看到发动群众必须和他们切身利益发生关联,你说非洲人民吃不上大饺子试试!
  总有百分之二十到三十的学生完全不受蛊惑仔的影响,他们嘟囔着收拾了书包准备闪人,走到门口,停下脚步愤愤地说一句:“校园之大,竟然放不下一个安静的课桌。”也是一句“五四”时代的台词,把头发一甩,活脱是《青春之歌》里的林道静。
  大时代
  那是一个大时代,后来人们说,如果你愿意,每一个时代都是大时代,其实不然。上世纪八十年代,是一个伟大的转型,思想不再禁锢,自由奔放,年轻人对未来充满憧憬。他们深信国家的兴亡与未来扛在自己的肩上。
  L的父亲官复原职,这小子没有一点儿官宦子弟的纨绔气。段小艾的同学家境悬殊,有军长的儿子,穿肥大的军裤,顶喜欢下午去操场打球,脾气温和,也是整天窝头。一个月百分之八十的粗粮,不吃窝头还能让他爹给他空投麦子不成。一块儿玩的有山西省委书记的千金,剪朴实的短发,穿碎花衬衣,很少穿裙子,特爱干净。
  一个南方来的同学路费是全村人凑的,连棉被都没有,同学们一起凑钱为他置办了被子,那时都是区区小事。难得的是穷孩子并不自卑,相信知识可以改变命运。而大学也的确改变了他们的命运。
  那时教育还没有产业化,段小艾班上家里平均收入达不到30元的,都是学校包下来每月的伙食费,似乎还有点儿零花钱。这真是功德无量的一件事儿,多少贫寒人家的子弟就指望着这些钱读完了他们的大学。
  在那一代人的眼里,一切,只要奋斗皆有可能。
  段小艾喜欢打排球。文艺女青年也需要消耗掉多余的荷尔蒙。男女搭配的运动,隔着一个球网发球之前的凝视,是最适宜于营造暧昧关系的场合。
  男生的主攻,女生的二传,连眼神的交流都可以忽略的默契,若非有心灵与心灵的感应,那是根本就不可能的事儿。从那里起球,从哪儿扣杀,配合好的球员之间只要有一个起势,下一步的那个人就分毫不差地跟进,他们已经把彼此的球路、习性,烂熟于心中。
  但是,他们之间并没有故事。
  虽然,那么相知。
  只有青春时代会有那么干净的——感情。
  他们彼此都不曾表白。因为不急,离毕业还早。一切都还有机会,花未开全月未圆,一切,都有圆满的可能。
  30年过后,说起球场,他们都一往情深。
  心理学说,没有完成的初恋,是指那些永远、永远都不可能完成的初恋。具有永远的可能。
  不急。他们到今天也才50岁。
  还可以有,第二春。
  诗歌
  电视里在放各种各样的连续剧,最受欢迎的是《加里森敢死队》,学生惊奇于他们的对话,美式的幽默,更惊奇于一群囚犯个个身怀绝技。一楼经常是笑声不断。
  段小艾被笑声吸引,也从教室搬了个凳子凑过去,远远地看,后排的学生已经站到了凳子上,但是,眼前看到的让她笑喷了。
  她同宿舍的俩姐们儿站在凳子上笑得花枝乱颤,她们中间空着一个凳子,一个男生站在地上高举着双手,喜滋滋地抓着两边女生的手。女生们站在凳子上时间长了太累,不容易保持平衡,所以手拉着手,一定是她们中间的女生出去了,男同学趁虚而入。
  这件事让她们笑了好长好长时间,那个男生喜欢说:大海横流,方显英雄本色。只是他一露本色就让人打。后来疑似还发生了一些非常怪诞的事情,再往后人们知道他原来有病,青春期特别容易反复发作。再往后,这个可怜的、郁郁寡欢的男生永远地消失了。如若不是发生过这样那样的笑话,他的生命在这世上似乎不会留下什么痕迹吧!
  毕业30年已经走掉了三个男生,除了“大海横流”,还有一位长相清俊的从楼上一跃而下,肝脑涂地。多大的事儿啊!据说也就是职称呀啥啥的成了过不去的坎。还有一位最早发达的最早患了癌症,许多同学去北京的医院与他道别,如果有缘,再见就是来世了。   所以大家等不及40年的聚会。有多少生命来不及等待,谁也说不清。
  多少年是一个沧海桑田,要看你拿什么单位来计算。过去说天上的一天,地下的一年。而对于青春,爱与背叛,梦想到破灭,哪怕只是几天,于一个人就是沧海桑田了。
  青春有无限的可能,有爱与恨,也有毁灭,这也是可能的无限。
  段小艾特别多愁善感,有时宿舍里熄灯之前,她会声情并茂地为大家朗诵一首诗,一个名著的节选。她们用小收音机听中央台的小说,《陪衬人》、《胜利花环》,还有泰戈尔的诗,听了一遍又一遍。人家主持人说出上句,她们可以接下句,如醉如痴,眼含热泪,胸膛起伏,那是文艺的全盛时代。大学里人人是文艺青年。
  写诗的人以及后来的民谣歌手,可以一个学校一个学校,一座城一座城地游走,赋诗吟唱,他们的才华就是车票,也是饭票,朦胧诗为女生喜爱。是诗歌,为人们虚构了一个朦胧的未来。
  智斗
  青瓷小斗里的茶已经淡得看不出一点儿颜色。段小艾开了灯,清凉的夜色一下子退到了屋外,要下雨了,开满了院子的女贞树的花,那么接近麦子的芬芳,让这个夏夜充满了田野的意味。
  段小艾开始观察合影里最神气的一张小白脸儿。他爱唱京剧,喜欢扮演小生,高而细的嗓子,很亮。
  他们班级每次晚会的压轴戏,都是沙家浜的“智斗”。几位大姐轮番唱沙奶奶,漂亮的女生唱阿庆嫂,阿庆呢?对了,跑单帮去了,要么谁会让自己的老婆开那么个茶馆儿,“来的都是客,全凭嘴一张,相逢开口笑,过后不思量”,这得是啥境界呀!不容易啊!
  这位男生雷打不动地唱刁德一。扮相、唱腔、神态,那叫一个传神。
  一台晚会到了压轴的时候已经是你方唱罢我登场,各领风骚三分钟,同学们的心已经融化开了,欢声笑语打成一片,也正是台上的人最放松、最出彩的时候。
  锣鼓声中登场,锣鼓声中下台。他的脸总是放着光。
  毕业之后他仕途一帆风顺,段小艾们有时能从电视上看到他惊鸿一瞥。之后……
  之后种种议论。段小艾心里明白,无非是年少轻狂,不知深浅。大凡少年得志者,难逃此劫。毕竟是,人生处处都有智斗。
  然而不出几年,东山再起。
  段小艾见过最得意的他,最不如意的他。然心里最感叹的还是重出江湖的他。如若不是内心有巨大的能量,断然不会东山再起。
  人生处处离不开智斗,腾转挪移,翻云覆雨,盛衰成败,能一路唱下去,唱到底的,无非是一颗坚韧的心。无非是能拿起来更能够放得下宠辱不惊的心。
  放不下,便只能在一个圈子里兜兜转转,在狭窄的空间里折腾、纠结、自伤以及伤人。
  从小学起就知道:退一步,海阔天空。
  只是能够退那一步,那几步,需要旁人看不到的切割与勇气。
  段小艾不禁想起刁德一的那个唱词:“这个女人不寻常。”
  这个男人,不寻常。
  阿庆嫂是怎么说的:垒砌七星灶,铜壶煮三江,来的都是客,全凭嘴一张,相逢开口笑,过后不思量。
  不能思量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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