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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十几年来,每年我都会到雅典小住一阵。前些年希腊屡遭经济危机冲击,反复的难民潮更令之雪上加霜;这两年经济好不容易逐渐回暖,不想今年又遇上疫情,希腊政府不敢怠慢,比欧洲各国都提早一步实施了封国防疫的政策。如今欧洲正从疫情中恢复,希腊也早已解封,准备好开门迎接夏天的旅游旺季,我又开始盼望着了。
这是个越来越耐看的城市。记得前几年希腊深陷债务危机时,在一家传统家庭菜馆吃饭,那时全民公投刚过。主人说,大家多少都会焦虑,“但是”,他用很有礼貌的语气继续说,要知道,在这个国家漫长的历史上,各种各样的事情都经历过了。“过去基本上每隔60年就会有一次战争。”淡淡地说完这句,他转身将残羹端走了。
那时的雅典,宪法广场上扎营的叙利亚难民已被疏散,广场一侧只有坐在梯级上歇息的人们,和等着看每正点举行一次的步兵换岗仪式的游客们。树荫下偶然见到巡逻的警察,公共交通暂时免费,巴士、地铁居然还非常准点。大家秩序井然,不少人在专心看书。地铁上经常能看到的吉普赛流浪乐手那段时间少了点,偶尔上来一对,男子拉着手风琴,拉的是皮亚佐拉的名曲《华丽大探戈》。
雅典卫城旁的历史居民区普拉卡,有最适合散步的坡道。鹅卵石的街巷迷宫一般,庭院深深。多年如一日坐在石级上的吹箫人,身边永远跟着几只流浪猫。
在雅典,即便不午睡,久而久之也会养成午后不出门的习惯。五点后,烈日渐褪,店铺重新开放。从宪法广场踱步,顺着皇家花园旁的小街走进去,不管走哪条道,五六分钟后一定殊途同归到桌椅密集的露天食街上。
浓荫下的露天咖啡座上,全是以纳凉的姿态在吃饭喝酒的游客们,蘸橄榄油与柠檬吃腌海鲈。每一个角度,抬头就能见到“众神之邻”雅典卫城。夏日的阵风掠过树冠,蝉鸣起伏,却使人更觉宁静。
希腊传统弹拨乐器“布祖基”的乐声,在日落前开始响起。最常听见的是《希腊人佐巴》的主题曲。见多了餐桌之间经常自行起舞的男女老少,就算一时不见有人起身,听者也会自动脑补出希腊古老的、越跳越快的瑟塔基舞来。
希腊音乐是欧洲最古老的,但流传广泛的这些民间小曲大都作于19世纪30年代希腊独立之后。古代被古罗马征服、中世纪时被土耳其统治了四个世纪的历史,打断了希腊本土音乐命脉的延续。不过东正教的稳固根基、民众对民间曲调的传唱,还是令鲜明的希腊风格获得了一些保留。《希腊人佐巴》是希腊“最伟大的在世作曲家”米基斯·西奥多拉基斯1964年作的,在希腊的每个角落随时随地都能听见。
如今已90岁的米基斯也是政治活动家。在经济危机与退欧风波中,米基斯接受了德国报刊采访,呼吁希腊首相“别签蠢协议”,他警告:“银行制度像个巨型蜘蛛,困在蜘蛛网中的都迷失了。人民被压迫久了,是会揭竿而起的。”米基斯三年前还坐着轮椅参加反政府游行,被警察的催泪弹喷了一脸,在家里躺了几周才恢复。
全希腊最大的港口皮雷埃夫斯前几年在经济危机中被中国一家航运企业收购,而这只是冰山一角。希腊境内的大小机场已被德国收购,有一段时间甚至听说巴特农神庙也差点要改变姓氏。
去年走出雅典机场,发现周围不再熟悉。低矮的天花板配长长的自动扶梯,两面墙上绘满了只有英文的雅典主要景点介绍,流淌着酒店大堂式的轻音乐。飞机降落东部海岛科斯,小机场内的门和路都被封堵,绕道走出去,硕大的德国航运公司名字竖在最醒目位置,接一段英文解释:“抱歉带来不便,我们将尽快建设一个宽敞的现代化机场。”
然而我还是被驱使着不断回来。我忘不了,在雅典一家开了一百多年的传统馆子里,听见我说要“很热的菜”,年老的男主人给我端来了主菜以后,又拿来一小碟烤辣椒,说“很好吃”。有点辣,但盛情难却吃完了,老爷爷又拿来一碟,只好多要了一盘米饭。伙计给我送来一盘酿茄子,说这个下饭很好吃。小姑娘一手撤走残羹,一手就端上来一碗蜂蜜酸奶。老爷爷又端着一小杯透明烈酒走出来,直接往我桌上一放:“呜啪!”这个语气助词经常在希腊人唱歌跳舞得很嗨的时候听到。
很多个早晨,坐在侧对卫城的露台上,追随着伊壁鸠鲁的“享乐主义”精神,一边吃用当地农夫采的百里香与枞树蜂蜜配本地羊奶做的酸奶,一边抬头远眺群山。朝阳下,山上的白房子闪烁着光泽。
遇见一对从纽约来度假的老夫妇,两人第一次到雅典,喜欢得很,说感觉这里有“说不清的磁吸力”。我指了指对面不远处矗立在石灰石上的卫城,开玩笑:“也许是它所在的火山石磁场太厉害了呢。”一位学考古的希腊朋友跟我说过,这里最老的火山石大约有6000万年,年轻的也有3000万年左右。据说因为磁场作用,这里是禁飞区。
雅典是“七丘之城”。我很喜欢到西山丘普尼克斯附近看夕阳,直到几百米之外的巴特农神庙华灯初上。
公元前507年,在这座山丘的大理石平台上,雅典民众开始定期聚集,讨论民主制度的可能性。克里斯提尼通過改革建立起民主制度后,这里常举行各种演讲。古希腊政治家和演说家狄摩西尼就是在这里进行了著名的《反腓力辞》演说,号召雅典人起来反对马其顿国王腓力二世,掌握自己的命运。
往下看,则是雅典古代市集遗迹。火山熔岩形成峡谷式地形,白色大理石与石柱残垣依稀能拼凑出一个繁华市集的轮廓来。
卫城附近从公元前6000年左右起就有人居住。公元前5世纪,伯里克利当政,雅典民主政治确立,雅典进入“黄金时代”,建起了今日可见的大部分神殿,雅典卫城基本成型,接近今日我们见到的模样。
黄昏后,在卫城脚下把酒言欢。狄俄尼索斯酒神的半圆剧场离得不远,似乎只要稍微运用一下想象力,就能轻易召唤出希腊神祗们。山顶上的古老建筑明明灭灭,千古仿佛一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