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布雷的人生末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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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总统国策顾问之死
  
  1948年下半年,光明和黑暗在中国大地上进行最后的决战。
  9月12日,中国人民解放军打响了辽沈战役的第一炮,经过两个月的激战,歼灭国民党军55万。东北“剿总”副司令范汉杰被俘、郑洞国被迫投降。11月2日,东北全境解放。
  9月16日,中国人民解放军向拥有10多万兵力、设有坚固工事的济南国民党守军发动猛烈攻势,8天之内全歼守军,生擒国民党山东省主席王耀武,解放济南。
  11月6日,扣人心弦的淮海大战爆发了。由刘伯承、邓小平率领的中原解放军和陈毅、粟裕率领的华东野战军,集结了23个纵队60多万兵力,以雷霆万钧之势直通南京。守备在徐州国民党“剿总”前沿阵地的黄伯韬兵团被解放军一举歼灭。
  解放军的炮声震落了南京总统府封积的尘埃,“宁国府”陷于一片混乱之中。蒋介石一面准备推出李宗仁应付残局,一面秘密筹划逃往台湾。
  当此之时,1948年11月14日清早,南京城内爆出一条惊人的消息。《中央日报》的第二版以三栏长题刊载着一条新闻,两行大号铅字还散发着油墨的气息:
  
  陈布雷氏昨日心脏病逝世
  总统夫妇亲往吊唁明大殓
  
  这天的《中央日报》异乎寻常地成了热门货,南京市民、公务员、学生都抢购报纸,争相阅读,一时洛阳纸贵。
  《中央日报》的新闻原文如下:
  (中央社讯)陈布雷氏于昨日(十三)上午八时,以心脏病突发逝世。陈氏前晚与友人谈话后,仍处理文稿,一切如恒,就寝为时甚晚。昨晨,随从因陈氏起床较晚,入室省视,见面色有异,急延医诊治,发现其脉搏已停,施以强心针无效。陈氏现年五十九岁,体力素弱,心脏病及失眠症由来已久,非服药不使安睡。最近数日略感疲劳,仍然照常办公,不以为意。不料竟因心脏衰弱,突告不起。噩耗传来,各方人士对陈氏学问事业之成就,公忠体国之精神,无不同深景仰。当兹国步艰难之时,失此硕彦,尤为可惜。陈氏遗体于昨日下午时移入中国殡仪馆。蒋总统夫妇亲往吊唁。陈夫人已自沪赶返。中央党部已成立治丧委员会,筹备丧事,定明日大殓。
  伴随着初冬的寒风,南京城内掀起了一阵议论和传言:
  “布雷先生学问、品德确实令人钦佩,未听说有何致命疾病,何以忽而去世?”
  “略感疲劳,照常办公,怎会突告去世,真是奇怪!”
  “唉!辽沈会战失利,徐蚌会战(即淮海战役)前途凶险,国军在东北、华北都吃了败仗。陈老夫子是感到半壁江山岌岌可危了!”这是胆子较大的人的看法。
  还有一些谣传:
  “听说蒋总统最近脾气很暴躁……”
  “这当然是前方吃了败仗的缘故……”
  “听说陈老夫子向总统进忠谏,总统发脾气,打了陈老夫子一个耳光。陈老夫子羞愧交加,便吞安眠药自杀了。”
  “我也听到一个消息,总统一气之下还把夫人一只心爱的哈巴狗用枪打死了。”
  《中央日报》还刊载了陈布雷的略历:
  (中央社讯)陈布雷先生原名训恩,字彦及,别号畏垒,浙江慈溪人。十四岁,补诸生,嗣毕业于浙江高等学堂。早岁致力教育及新闻事业,历任沪甬各学校教习,各报主笔,尤以辛亥革命在《天铎报》撰文及北伐前后主上海《商报》笔政最为海内宗仰。民国十六年以后,历任浙省府秘书长、教育厅长、中宣部副部长、教育部次长、军委会委员长侍从室第二处主任兼国防部最高委员副秘书长。抗战期中,翊赞机务,卓著勋劳。胜利后任国府委员,现任总统府国策顾问,代理中央政治委员会秘书长。今年五十九岁。元配杨氏,继配王允默女士。子六:迟(字伯须)、过(字仲胜)、适、迈、遂、远,女二,孙男女三人。
  这略历是比较真实地反映了陈布雷一生经历的。
  人们有惋惜、有叹息、也有疑虑……陈布雷之死这条新闻,确实如鸡鸣寺在落日黄昏时敲起的第一响钟声,凄凉的钟声震荡着整个南京城;又像一颗大石,掷入了黑沉沉的莫愁湖中,一场巨响,激起了层层波浪,在南京政府中枢也激起了巨大的反响。一般市民虽然还不知道陈布雷的真正死因,也不知道在那些中央要人心中产生了何种影响,但是《中央日报》连日的公开报道也道出一些真相。例如16日的报纸上就这样刊载着:
  ……先生遗体当日移入中国殡仪馆,十五日申时大殓。中国殡仪馆“崇敬堂”内,是日充满悲凉气氛。故中委陈布雷先生遗体即于四壁素联,鲜花丛之灵堂内举行大殓。蒋总统偕夫人于上午十一时步入灵堂,亲临吊唁。总统在陈故委员遗像前,为渠二十多年来之知己,默念约一分钟,始缓缓退出。总统并挽“当代完人”横匾一幅,悬挂灵堂上端,蒋夫人献鲜花两束。
  是呀,蒋介石是痛心的,“二十多年来之知己”,总统府的国策顾问,猝然去世,怎么不令人痛惜,又怎么不令人惊疑!
  陈布雷不是死于心脏病突发,而是自杀身亡。这消息终于在1948年11月18日由中央社发布了,标题是:
  
  陈布雷以死报国
  治丧会搜集遗书发表
  
  (中央社电)陈布雷先生逝世经过:十七日下午八时临时中常委举行会议时,陈委员治丧委员会提出报告,布雷先生素患神经衰弱,以致常苦于失眠,每夜必服安眠药三片始能入睡,有时于夜半醒来,再服数片,始能略睡,晨起总在上午七时左右。本月十三日至上午十时,尚未见起床,秘书蒋君章推门进入卧室,见布雷先生面色有异,急请总统府医官陈广煜、熊丸救治。两医官判断布雷先生系服安眠药过量,其心脏已于两小时前停止跳动。其时,蒋秘书于布雷先生卧榻枕旁,发现遗书一封,嘱其不必召医救治,并嘱其慎重发表消息,不可因此举而使反动派捏造谣言。蒋秘书即遵守遗言,发表先生因失眠症及心脏衰弱逝世,陈氏家属及秘书随从检点遗物,又于公文箧中发现上总裁书二纸,及分致张道藩、洪兰友、潘公展、程沧波、陈方、李惟果、陶希圣诸友人,及留交陈夫人及公子之书信,均先后分别呈送,并由诸友人陆续送交陈委员治丧委员会,复于十五日发现陈氏十一日手书杂记,亦呈总裁阅览。总裁对于布雷先生二十年来鞠躬尽瘁,而最后乃感激轻生,以死报国,异常震悼,即将其遗书发交治丧委员会照相制版发表,并命将原件缴还亲存。陈委员治丧委员会汇集各项文件,交中央社发表。
  消息中虽然没有明白写“自杀”词语,可是读者心照不宣,陈布雷是服安眠药自杀的,特别是对布雷先生杂记中“油尽灯枯”一语,不少市民、公务员都感到这话真是说透了,是活脱脱的写照。是陈布雷“油尽灯枯”了,还是这个政府“油尽灯枯”了?陈布雷为什么要选择在这个时候自杀呢?
  
  “当代完人”自杀之谜
  
  1948年4月,蒋介石为了给陷于困境的国民党输氧,喧喧闹闹地召开了一个所谓的“行宪国大”,改组政府,并“选举”他自己为政府总统。6月,陈布雷被蒋介石委任为总统国策顾问兼国民党中央政治委员会代理秘书长。
  但是入夏以后,陈布雷再也打点不起精力去应付蒋介石交办的公务了。春季以来的种种迹象使他越来越清楚地感觉到,蒋家王朝已面临着最严重的、也是难以渡过的危机。现在不仅百姓公开地骂蒋反蒋,积极地支持解放军,就连国民党内的几个民主派别也公开揭起了反蒋联共的旗帜。蒋介石为此暴跳如雷,多次命令陈布雷详尽地研究情况,提出对策。但是陈布雷急得汗流浃背,也说不出几句可供蒋介石参考的话来。
  陈布雷觉得自己的神经快要绷断了,头部如同戴上了一个紧箍咒,不动则已,若一动弹,头上的箍便立即一收,使他痛苦不堪。他想抽身而去,以求解脱,却欲罢不能。于是,这头上的箍便越收越紧、越收越紧,把他折磨得简直要发狂。
  陈布雷用黯淡的目光注视着国民党政权从滑梯上飞速下跌。
  曾几何时,蒋介石在莫干山亲口告诉他,实行金圆券后必可挽救濒于崩溃的经济。他遵照“政府法令”,带头将手头的一点黄金、美钞兑换成了金圆券。岂料币制改革一败涂地,金圆券猛烈贬值,狂潮万丈。几万万老百姓挣扎在饥饿线上,而四大家族却早已私下将大量金银、美钞转移到国外银行。
  曾几何时,宋美龄曾在总统府亲口告诉他,“美国朋友”保证支持国民党挽救危机。但是美国人眼看国民党连连吃败仗,已经准备釜底抽薪了。倘若没有美国的支持,国民党还能苟延残喘几日?更何况国民党已一蹶不振,许多高官大员正暗中订票准备逃往台湾。陈布雷深感国民党大势已去。
  自从8月以后,李济深等各民主党派领袖纷纷进入解放区,与共产党筹商召开新的政协会议。跟共产党走,是光明,是光荣,是新生;跟国民党走,是黑暗,是耻辱,是陪葬。革命战争——历史的指南针已经泾渭分明地指出了两条截然不同的道路。
  历史的变迁对于共产党来说,是革命斗争的凯歌,是他们选择的信仰和理想的胜利,如同黑暗褪尽、曙光喷薄,是意料之中的事。
  历史的变迁对于陈布雷来说,无异于幻想的最后破灭,是对他投靠蒋介石,充当十余年幕僚长生涯的无情鞭挞。春秋更迭、风云激荡、地覆天翻,曾经以强权统治中国的蒋家王朝如今“忽喇喇似大厦倾,昏惨惨似灯将尽”。
  21年前,当陈布雷年方30出头,打开顶布伞,冒着漫天风雪从上海棋盘街报馆出发,去南昌晋见“北伐军总司令”蒋介石时,尚是一个踌躇满志的进步记者,怀着“文章报国”的信念,觉得凭着手中一枝生花妙笔,此生必定大有作为。但他今日反省,却痛楚地感觉到,一生辛苦,不过是将自己的魂体去实现他人之意志,满腹学问全作了暴君口中欺人之谈。落得如此一文不值的下场,真是欲叹无声,欲哭无泪。
  淮海战役刚打响,陈布雷沮丧的心情已难以掩饰。他连饭后与副官聊上几句的老习惯也丢掉了,放下筷子就独自一人走上楼去。一张报纸看不了两眼就摔下,摔下又拾起来,手中的香烟在烟灰缸里“啪、啪、啪”要弹十来下,仿佛上面有抖不脱的肮脏。陈布雷精神世界的崩溃不止一两天了。
  蒋介石的幕僚和侍从大多是浙江人。这些幕僚差不多都穿着呢子和哔叽的西装或中山装,要不就是军装。只有陈布雷是例外,一身布料长衫,一副落拓不羁模样。1948年11月11日,陈布雷穿的却是一件马裤呢的长衫,这件棕黑色的长衫裹着他骨瘦如柴的伛偻身躯,越发显得矮小干瘪了。他冬瓜形的脸枯黄失血,似乎不像一个老头儿,倒很像一个老太太。只有那个大鼻子和一双有力的眼睛,才显示出他的男子汉气概来。
  当晚,他在南京湖南路私邸的卧室中来回踱着方步,脚步声轻微得听不出来,一桌子香烟蒂头,手指中还夹着一支正在燃着的香烟,不断地咳嗽。已经是初冬了,但是他黄瘪的脸上汗珠直冒。是的,他心中剧烈翻腾,真似翻江倒海,他已决定要离开这个纷扰的世界,离开这个已经生活59年的人世了。
  后来有一种传闻,说蒋介石见大势已去,脾气暴躁,陈布雷犯颜直谏,被蒋介石打了一个巴掌,清高的陈布雷认为是奇耻大辱,自杀身亡。这种传闻,说它不像,倒也有点根据,当时的时局和背景确实如此。辽沈战役已经结束,淮海战役序幕刚揭开,蒋家王朝即将崩溃,这是举国皆知的事了。陈布雷作为蒋介石的幕僚长,日理机要,比别的人更明白这个大势,更了解内幕,更知道真相。陈布雷之死,是在王朝末日一个走错了道路而又不能自拔的文士的必然结果。
  当时有人把陈布雷之死与王国维相比,历史的比拟不可能完全一致,被称为国学大师的王国维,在文学、考古等方面的造诣,是陈布雷所不能比的。但陈布雷毕竟也是一个才子,辛亥革命时在上海办《天铎报》,笔扫千军。陈、王又是浙江同乡,从对旧时代绝望又不能自拔而到最后殉于王朝这一点来说,两人倒颇有相似之处。
  人的死,有许多不同情况,有时刺激太深,骤然而死,是不能有充裕的时间来回顾自己一生的,有的死前有一段过程,因此会像过电影一样回顾一生中的主要遭遇。
  陈布雷已经好几夜没有合眼了。他自任蒋介石的侍从室主任之后,长期深夜工作,绞尽脑汁,神经极度衰弱,失眠非常严重,几乎每天都是靠安眠药获得短暂的休息。如今,他对着一小瓶安眠药长叹一声,真的是要长眠了,长长地休息了,离开这个血火风雨的世界了!想到这里,他停住了脚步,坐在转椅上,倒了一杯开水,把安眠药一粒一粒倒出来,一粒一粒丢进口中,一口水、一口水地咽下去。
  一时还不能入眠,他坐在转椅上,握笔写起了杂记来。
  一开头他写下了这样几句话:
  人生总有一死,死有重于泰山,有轻于鸿毛。
  倘使我是抗战中因工作关系(如某年之七月六日以及在长江舟中)被敌机扫射轰炸而遭难,虽不能是重于泰山,也还有些价值。
  陈布雷停住笔,呆呆地想了一会。这是确有的真事,那是抗日战争中从武汉撤退至重庆途中,遭到日机轰炸,几乎遭难。当时如果死了,是为抗日而死,当然是重于泰山了。他想了一会,叹了一口气,又展纸执笔写道:
  倘使我是因工作紧张,积劳成疾而死,也还值得人一些些可惜。
  而今我是为了……
  写到这里,陈布雷又停住笔想,难道能把真实的情况写出来吗?不,不能,这样我的兄弟、妻子、儿女怎么办?
  真实的情况是怎样的呢?
  那是11月8日,蒋介石召集中央委员、立法委员、监察委员开联席会议,咬牙切齿地说:“……抗战要八年,‘剿匪’也要八年。”陈布雷一听,顿时呆了!当天陈布雷整理蒋的讲话记录时,略去了这句话。蒋介石一看,发火了,这可是从来没有过的事。至少在陈布雷面前,蒋从来没有发过脾气。蒋介石对陈布雷一向是“礼贤下士”,十分尊敬的。陈布雷呐呐地说:“蒋先生,抗战八年那是抵御外患,剿匪八年时间是不是说得太长了点?”蒋介石怒气冲冲,拍了一下桌子说:“你现在怎么啦,脑力是不是疲劳了,一点也不能用啦?你就照我讲的写,不准略去。这是表示我破釜沉舟之决心,有敌无我,有我无敌,抗战八年终于胜利,剿匪八年也必获胜利。”
  陈布雷吓呆了,他想这简直有点迷信了,难道一定是八年都能获胜吗?他不禁想起上月11日,蒋介石在一次大会上也祈求过神灵,说:“‘九•一八’以后17年来,中国无一日不可亡,而其所以还没有亡,只是靠‘总理在天之灵’。”国事已经到了这种地步还靠神灵,哪能不完蛋!
  
  临终前的感恩之言
  
  烛光摇曳,室内静寂,陈布雷站了起来,踱着步,一边走一边想:烈女不嫁两夫,忠臣不事二主,从一而终,一死表白心境,一了百了,但是给主子还是要写下遗言的。他知道自己一死,免不了上下猜疑,死者已矣,危及家属妻儿,这可罪孽深重。他于是又坐在椅子上,提起笔来,先给蒋介石上书:
  介石总裁钧鉴:布雷追随二十年,受知深切,任何痛苦均应承当,以期无负教诲。但今春以来,目睹耳闻,饱受刺激,入夏秋后,病象日增,神经极度衰弱,实已不堪勉强支持。值此党国最艰危之时期,而自验近来身心已毫无可以效命之能力,与其偷生,使公误计以为尚有一可供驱使之下部,因而贻误公务,何如坦白承认自身已无能为役,而结束其无价值之一生。凡此狂愚之思想,纯系心理之失常。读公昔在黄埔斥责自杀之训词,深感此举为万万无可谅恕之罪恶,实无面目再求宥谅,纵有百功,亦不能掩此一眚,况自问平生实无丝毫贡献可言乎。天佑中国,必能转危为安,惟公善保政躬,颐养天和,以保障三民主义之成功,而庇护我四亿五千万之同胞。回忆许身麾下,本置生死于度外,岂料今日,乃以毕生尽瘁之初衷,而蹈此极不负责之结局,书生无用,负国负公,真不知词此以能解也。夫人前并致敬意。部署布雷负罪谨上。
  陈布雷一口气写完了给蒋介石的上书,心中平静了不少。蒋介石夫妇对他的知遇,使这个书生临死之前还念念不忘。
  当年,蒋介石北伐到了上海,和陈布雷见面时,很赏识陈的才华,马上要陈布雷跟他去做官。陈布雷谦逊地说:“我的志愿,只是想做蒋先生的私人秘书。”蒋介石很客气地说:“那我怎么敢当呢?”陈布雷说:“你是全国领袖,我作你的私人秘书是很大的光荣,先生怎么说不敢当呢?”当时,陈布雷不愿离开新闻这个本行,只是有事去南京住几天,给蒋介石炮制几篇文章。后来,蒋介石坚持要陈定居南京,盛情难却,陈布雷才住在南京。以后,蒋介石让陈做过浙江省教育厅长;蒋介石兼任教育部长时,又让陈做过教育部次长。抗战当中,有一个时期蒋介石自任国民政府主席,让陈做文官长,陈一直推辞不就,连宋美龄也责备陈太固执。陈布雷诚惶诚恐地说:“像我这样一个人,矮小瘦弱,站也站不直,摆在礼堂上也不太像样子。”宋美龄看到陈身体很差就每天送他一磅牛奶……
  1948年11月11日上午,国民党中央政治委员会举行临时会议,陈布雷拖着疲惫不堪的身子列席了会议。这次会议促使陈布雷下定决心从速地离开人世间。
  这次会议时间拖得特别长,陈的秘书蒋君章等着陈回来吃饭。陈布雷回来的时候,脸色苍白,像患了一场大病。蒋君章呆呆地看了他一会问:“陈先生,会怎么开得这么晚才结束?”
  陈布雷答非所问:“我的脸色如何?”
  “陈先生是否身体不适?”
  陈点点头,坐下吃饭,这顿饭吃了一个多钟头。陈布雷一反过去谨慎小心的样子,郑重其事地谈了以下一段话:
  “任何一个政治家和军事家,首要是审时度势。北伐时期,国民革命军数量上并不占优势,可是胜券却操在北伐军手里,得人心者定天下,势也。抗战胜利以来,将骄兵逸,8月军事会议之后,蒋公对宋希濂、杜聿明、黄维等高级将领都有安排,可是他们还是偕妻携子到杭州旅行,流连忘返。蒋公发火,把他们赶上前线。你们想,这个仗怎么打得下去?”
  “我们的存亡和美国利益息息相关,他们总不会坐视不救吧?”席间有人问。
  “唉!”陈布雷叹了一口气道:“君章兄,你总记得去年8月24日魏德迈在黄埔路官邸的访华声明吧。魏德迈指责我政府‘麻木不仁’、‘贪污无能’尚可,竟然说‘中国的复兴有待于富于感召力的领袖’。而9月8日司徒雷登大使的话更是露骨:‘一切迹象表明,象征国民党统治的蒋介石,其资望已日趋式微……李宗仁的资望日高。’”
  蒋君章放下饭碗,点头称是。陈布雷滔滔不绝地说下去道:“11月初,蒋公派立夫到美国,以参加‘世界道德重整运动会’为名去进行活动,立夫曾来一电说,杜威之当选为美国总统,几乎系一定不移者。如果杜威当选,对于以军事援助中国,将采取一种非常的办法。”
  “那不是还有希望吗?”有人又问。
  “唉!”陈布雷连连摇头说:“事出意料之外,杜鲁门连任总统。蒋公叫我起草一信致杜鲁门总统,提出‘支持我国民政府作战目标的美国政策如能见诸一篇坚决的宣言,将可维持军队的士气与人民的信心,因而加强中国政府的地位,以从事于正在北方与华中展开的大战。’”
  “杜鲁门怎么样?”
  “立夫来电,杜鲁门拒绝了,说再援助也无补于事……”陈布雷说到这里已气喘吁吁,说:“我需要休息两天,不要让客人见我。”说罢就径自上楼。晚上写了杂记,又写下了给蒋介石的上书……
  12日下午,陈方来访,与陈布雷谈话。陈方是知道11日中政会上陈布雷向蒋介石进“忠谏”以及蒋介石大发脾气之事的。陈方也知道蒋介石对陈布雷从来是很尊重的,可是最近以来不知怎么,当陈布雷提出意见时,就大声说:“你呀,是不是脑力衰弱得不够用了?怎么老是与我唱对台戏,真是书生误事,误事了,你去休息吧!”当时,弄得陈布雷下不来台,因为他从来没有遭蒋介石这样对待过,面色红一阵,白一阵,呆呆地退出会场。
  陈方力劝陈布雷“要想得开一点”。陈布雷点点头道:“芷町兄好意,弟当领教。”实际上他已下了决心。不一会吴国桢来访,陈布雷又与吴谈了一会。待吴告辞后,他忽然对陶副官说:“我要理一个发。”待理完发后,即吩咐陶副官说:“我要休息了,再不接电话,也不见宾客。”这一天晚饭吃得特别快,他心事重重,吃完就匆匆上楼了。
  陈布雷自抗战胜利以来,睡眠时间都提早一些,如无特别事情,晚间11时到12时就寝。他习惯睡眠之前半小时服安眠药二三粒,在这个时间,喜欢有人去聊天,蒋君章等就在这个时间常常和他谈些轻松事件。譬如有一次,陈布雷对蒋说:“你一定要再帮助我两年,我60岁的时候,一定告老了,那时你才离开我。”可是12日这个晚上,蒋君章恰好轮值到中央日报社去值班,归时已晚,见陈布雷寝室中灯光依稀,但是已经下了窗帘,以为陈已安寝了,就不再上去了。谁知道,陈布雷正在挥笔疾书一封又一封的遗书呢!
  
  希翼保守清白之身
  
  时已深夜,陈布雷根本没有睡意,他知道这是留在世上最后的几个小时,他想将身体沐浴一下,死得清清白白。沐浴之后,换了里外衣衫,在外面穿了一件棕黑色的马裤呢长衫,坐在写字台旁,燃起一支香烟,顺手拿过一张12日的《中央日报》,随意浏览一下,头号新闻的几个铅字很是触目:
  
  中央党部举行总理纪念周
  蒋总裁对军事、政治、经济进行动员
  蒋介石的讲话有几千字,陈布雷只是瞟了一下。蒋介石说:“……最近东北重要据点锦州、长春、沈阳相继沦陷,加以共军到处造谣,人民心理为之动荡不安……大家还记得当“九•一八”事变发生、东北三省沦陷时,不仅全国人心惶骇,即全世界各国亦莫不为之震惊。现在东北军事遭受严重损失,当然要使全国同胞发生“九•一八”那时同样的心理……我们前线指挥官廖司令官耀湘以下各级官兵,终于全军殉职,壮烈成仁……各位可以相信,我一定有转危为安的把握,务必坚定确立自信……”
  陈布雷把报纸掷在桌上,仰头苦笑。他想:在这种时候还要固执己见,还要靠谎话过日子,这怎能不垮台呢!陈布雷最了解战报和内情。什么壮烈成仁,往往这里追悼表彰死者,那边实际上已投诚起义了。陈布雷连连苦笑,但又感到不是滋味,难道这能与“九•一八”相比吗?那是日本入侵啊!可是现在说到底是内战,双方不都是炎黄子孙吗?
  这时天已近五更,寒气袭人,可是陈布雷却不觉寒冷,他又燃起一支香烟,心想,这是最后的时刻,必须来得清白,去得清白,把所有的事交待清楚。他先写了一封遗书致中央政治委员会副秘书长洪兰友,托照料中政会之事。又写了一封遗书给张道藩,托移交“宣传小组”账目及单据。最后,留函蒋君章、金省吾两位秘书,其中一段话表示了决绝之心说:“我已无生存人世之必要,故请兄等千万勿请医生医我(医我我亦决不能活,徒然加长我痛苦,断不能回生也)。”
  关于死后如何发表消息,陈布雷留言:“不如直说‘从八月以后,患神经极度衰弱症,白天亦常服安眠药,卒因服药过量,不救而逝’。”至于文件放在何处:“有小箱一只,标明BSS,内藏侍从室时代历年所办有关外交文件卷夹……”还有呈委座函,托谁呈阅……此外一再表明:物价日高,务必薄殓、薄棺、薄埋等。
  陈布雷在留秘书函中说,床下新皮箱内,尚有金圆券700元,嘱赠陶副官300元。陈布雷确实是两袖清风,在国民党的高级官员中是罕见的,因为当时米价已合金圆券300多元一石了。
  远处传来晨钟声,其声悠悠,宛如慈溪故乡寺院内的钟声,天已露白。陈布雷取出两瓶安眠药,吞下了一瓶,又吞了另大半瓶,喝了一口水,环顾了一下四周,和衣躺倒在床上。
  11月13日上午9点钟光景,陈布雷寓所的电话铃响了起来。蒋君章拿起听筒一听,是中央党部催陈布雷开会。蒋君章问了陶副官一声:“布雷先生起床了没有?”
  “蒋秘书,陈先生还未起床,昨夜似乎睡得很迟呢。”陶副官回答。
  蒋君章想起昨晚陈布雷曾关照他不要让客人进来,甚至当天的总理诞辰纪念会也没有去参加,似乎很需要休息,便回答说“布雷先生身体不适,需要休息,请一次假吧!”
  10点钟,楼上还没有动静,房门也关着。蒋君章感到奇怪了,他想:陈布雷平时8点左右必定起床,常常起床以后再休息,但不会关门。就是平常熬夜,也是常常不关门的,为什么此刻还关门不起,莫非有何不祥?
  蒋君章立刻上楼,轻轻叩了一下门,不见响动,便重重地敲起门来,还听不见一丝动静。蒋君章急了,便喊道:“陶副官,你快来,从气窗上看一看里面。”
  陶副官马上搬来了茶几,爬上茶几站了起来,推开气窗说:“陈先生床上的帐子放下了……”
  蒋君章喊道:“陶副官,把弹簧门锁弄开来,快!”陶副官伸进身子弄开了弹簧锁,蒋君章夺门而入,只见陈布雷一枝常用的狼毫笔没有插入铜笔套,搁在墨盒上。蒋君章急忙把帐子撩起,天哪!蜡黄的脸,睁开了的眼睛,张大了的嘴,而枕旁却是一封给蒋君章的信。两只100粒装的“巴比妥”空瓶,一只瓶中剩下的只有几粒了,枕旁还有几粒。一枝钢笔没有加套,还有枕边……
  蒋君章立刻拉开被窝,抚摸陈布雷的手,冰凉冰凉;又抚摸了脚,已经僵硬了;最后抚摸胸口,还有一点点温暖,于是立刻想起“送医院”。但转念一想,又觉不妥,一送医院,消息会马上传出去,关系太大,那么还是快请医生吧!
  “陶副官,你马上驾车去找常给布雷先生打针的陈广煜医生来,把叔同和叔谅先生也接来,要快,越快越好!”
  陶副官一听,马上下楼去了。这时,蒋君章才把信封打开,一看第一句“我今将不起,与兄等长别矣”,便泪如泉涌,怎么也看不下去了。
  蒋君章含着眼泪,又去打电话,先告诉总统官邸周宏涛秘书,接着又打电话给总统府第二局局长陈方、还有中宣部副部长陶希圣、行政院秘书长李惟果。
  12点钟敲过不久,只听门外有汽车喇叭声,陶副官匆匆赶上来说:“总统来了。”蒋君章连忙迎出去。蒋介石穿着长衫马褂,沉着脸,面显悲戚。蒋君章先陪他上楼。
  蒋介石面对这个跟随自己二十多年的部下,百感交集。确实,像布雷这样的人才确实不可多得,特别是像这样的人品,也是不可多得的。自从陈布雷跟随他后,只要他还未睡下,陈布雷就不睡;他起身前,陈布雷早已起身了。陈布雷温良恭俭,淡泊宁静又一清如水;对他更是小心翼翼、忠心耿耿。他怪自己,那天自己的语言太冲撞这个夫子了。可是他又怪这个静静躺在床上的尸体,怎么选择这个时候,用这种方式死去,这将会造成何等影响呀!
  蒋介石面对陈布雷遗容,默默无言,临走吩咐:“好好地料理后事,我派俞局长(军务局长俞济时)和陈局长(政务局长陈方)来帮助你们。”
  11月15日,蒋介石为陈布雷举行大殓,灵堂中悬挂着蒋介石亲题的横匾“当代完人”,这是蒋介石对死去的僚属的最高评价。对戴笠,他就不敢写这样的句子。国民党的高级人员宋美龄、蒋经国、李宗仁、于右任、孙科、张群、邵力子、王宠惠、陈立夫、何应钦等都参加了祭礼。那种气氛是相当凄凉、肃杀的,大家都感到陈老夫子遗书上的话“油尽灯枯”,确实说得透彻极了。
  1948年11月18日上午9时至11时,在南京为陈布雷举行公祭,中午12时移灵和平门火车站,登上专车经上海转杭州;19日上午上海各界公祭;19日下午4点抵杭州,灵柩暂厝四明公所。
  12月10日,天气阴霾,细雨濛濛。早晨8时,陈氏家属扶柩自四明公所启运;8时20分,杭州市教育局在途设奠公祭;9时,省、市各界公祭;10时,抵达九溪十八涧徐村墓地。
  蒋介石在表面上是做足了文章。但是在11月14日,也就是陈布雷自杀的第二天、举行大殓的前一天,蒋介石召开了一个小规模的官邸会议。
  这天,蒋介石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他用冷峻的目光巡视了一下长桌两侧的文武官员,然后开始讲话:
  “诸位都知道,近来局势为艰,值此千钧一发之际,绝不允许任何人有动摇斗志的言行。”他饮了口水,又用严峻的语调说道:“共产党的宣传可怕得很呐,连布雷先生这样的人,居然也会受共党影响,我们万万不可轻视。”
  蒋介石的话是许多与会者始料未及的。他们不由得一个个正襟危坐,静听“蒋总统”的下文。
  “我还要说一件事。有人曾对我陈言,说如须继续戡乱,军界建议让宋子文、孔祥熙、陈立夫、陈果夫,加上宋美龄,拿出5亿美元,用于支持军费枯乏。这是什么话?”蒋介石的火气上来了,脸上泛起红潮:“宋子文有什么钱?孔祥熙又有什么钱?至于美龄,那就更没钱了,所以散布这些言论,不管怎么说,只会给党国带来危害!”
  据说蒋介石提到的那个陈言者就是陈布雷。蒋介石这番话无非是告诉与会者,陈布雷虽是党国老臣,但没有追随我走到底,我给他哀荣,并不等于他无罪可问。
  1949年4月,国民党最后拒绝接受由国共两党和谈代表团在北平共同拟定的《国内和平协定》。中国人民解放军百万雄兵挥师南下,在西起九江、东至江阴的千里战线强渡长江天堑。万炮齐鸣、万船竞发,百万大军浩浩荡荡直奔长江南岸,把胜利的红旗插在了南京国民党总统府门楼上。正如毛泽东主席的著名诗句所吟“虎踞龙盘今胜昔,天翻地覆慨而慷。”
  孙中山先生曾说:“世界潮流,浩浩荡荡,不可阻挡,顺之者昌,逆之者亡。”
  1949年国共和谈破裂以后,参加和平谈判的国民党首席代表张治中等人,在我党领导人毛主席、周总理、朱总司令多次诚挚的挽留下,都选择了新生的道路。
  张治中曾任蒋介石的侍从室一处主任,与陈布雷过从甚密。张治中始终没有忘怀这位已经作古的老友。全国解放后,他担任了全国政协委员,亲自感受到新中国的昂扬正气,亲眼目睹了城乡一片欣欣向荣的景象,不禁感慨万千:“倘若布雷先生能亲眼看到新中国,想必也能和大家一起为新中国作出贡献啊!”全国政协内其他几位陈布雷的老友,如翁文灏(原国民党行政院长)、邵力子(原国民党和谈代表)对此也都颇有同感。
  湖山烟云,长埋白骨。杭州西子湖畔,九溪十八涧的陈布雷墓碑孤零零地竖立着。他,国民党阵营中少有的一个才华横溢、品质高洁的才子,由于时代和自身的局限性,在政治上走错了路。他对蒋介石是忠心耿耿的,但像他那样极顶聪颖的人,对前途不能说毫无认识。特别是王朝末日、穷途末路,他的认识当然越来越清楚,但文人的软弱和封建意识的束缚,又使他不能自拔,也无法自拔。当他回忆二十几年的境遇时,留下的当然只有无限的悔恨、幻灭和悲哀,结果必然会走上自杀的道路。
  陈布雷自杀是一幕悲剧,陈布雷也是一个悲剧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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