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鱼的眼泪流在水里,水的眼泪流在心里,而珍珠,却依然苦痛着没有流泪的记忆。
——题 记
1
柳依依走出学校大门的时候,太阳刚刚在黛色的山峦上探出了头。金色的霞光有些干燥,炫目,尖利地刺痛了她的眼睑。她想用手中的课本遮住脸,却突然想起“老班”的那句话:“迎着太阳/留给世界一个苍凉的背影/你的心/就永远盛满阳光!”她感到一丝细致的痛,转过身,沿着弯弯曲曲的河岸向西走去。高三没有了休息,就连周末,也一样上课,测试,讲解,无休止的疲倦,使每一个年轻的脸庞都压抑着恹恹的孤单。今早虽然是她最喜欢的“老班”的语文课,可她却再也无法平静地听下去了,自己一定会哭的,她想。更重要的,是还有两节“平头”的数学课。想起“平头”左颊的疤和吊着的手臂,她就忍不住要哭。于是,她请假休息,假条上就写上“心乱如麻不想上课”。大嘴“老班”看看她,然后嘴角露出一丝淡淡的笑:“好啊,不过什么时候回来要给我个电话啊……”她狠狠地一点头就转身跑出了办公室。她没听清楚“老班”后面的话,可她知道,再听,她就会在他面前流泪了,虽然自己也说不清楚为什么。
河岸满是枯草,只有清澈的流水碧绿碧绿地透着寒冷。障眼的萧瑟中,柔弱的柳枝在风中飘摆着嫩黄的新芽,应和着倏然掠过苍穹的燕子单调的唧唧喳喳,让沉寂的旷野更加寂寞荒凉。春天来临,可她的心底却时时莫名地流转着一丝细细的伤感,使她在每个喧闹的黄昏独自忧伤。十七岁应该长大,可她却不知道该怎样长大,不知道长大该有怎样的烦恼。走过花季雨季,就该在沉默中独自饮尽孤独?就该在喧闹中静默无声?就该在忧伤时伪善地笑容可掬?不知道,她也不想知道;她只知道,自己应该摆脱没有缘由的烦恼,应该平静地学习,平静地考试,然后平静地长大;可是她却不能,考试考试考试,分数分数分数,还有呢,老师的谆谆教导,父母的苦口婆心,同学的口是心非,一切都压得人喘不过气。她努力摆脱困境,可一次次的挣扎使她在无边的沼泽中越陷越深;当她看见第一只燕子轻盈地剪出三月的夕阳下一抹不经意的新绿时,竟然听到了远处久违的隐隐约约的箫声!她泪流满面地扑倒在课桌上……她知道,是春天的桃花开了!于是,她决定要去看看那漫山遍野的桃花。
沿着河岸长满蒿草的弯弯曲曲的小路前行,拐过一座小山丘,就可以看见自己在教室里经常眺望的桃园了。每年桃花盛开,就像一团浓烈的彩云弥漫了整个山坡,在三月料峭的春寒中火火地妖娆;当凄恻的黄昏来临,桃林中准会响起隐隐约约的箫声,如泣如诉,如怨如慕,折折叠叠,幽幽咽咽,让窗前每一个多情的少女愁肠百结,满目凄然。听说,种桃花的先前是一个外乡流浪的老者,他从路边捡来了一个女孩,取名路璐,爷孙二人就在桃林相依为命;后来,路璐考上了大学,读到大三的时候却发现患上了白血病,于是,他的男朋友,当年的同班同学,也就是现在的桃花少年就跟她回到了桃林。爷爷和路璐相继长眠在了桃林,可那少年却依然守候着那个开满桃花的山坡;每个桃花绽放的黄昏,他都会用自己低沉的箫声寂寞地呼唤着在春天游荡的魂灵,他说,黄昏的箫声中他会看到美丽的路璐倚着花瓣静静地听自己的箫音,她的脸庞和桃花一样鲜艳,而她的笑容,就和天边的云霞一道铺满山坡。
三月的桃花已经热闹地绽放在枝头,一朵朵,一束束,都整齐地挺立在灰褐色的枝干上;团簇的花瓣白中透红,红中透粉,粉中透弱,娇嫩中彰显着不可侵犯的凛然;偶尔三两只干瘦的蜜蜂嗡然乍响,使沉寂的桃林更加清幽。太阳清洁的光芒缓缓拂过枝头鲜艳的色彩,世界就在刹那间暖暖地热烈;低头时,却只看到枯瘦的影子独自婆娑。她狠狠地要踩住自己的影子,可一次次的努力都成为徒劳的晃荡。她觉得自己的游戏有些可笑,转过身,却看见那一片粉红的花瓣刺破阳光的背影把自己的娇媚铺满了辽远的晴空。她轻轻地笑了,她想起了“老班”的那句话,是啊,迎着太阳,心里就盛满阳光啊。她张开双臂想拥抱初春的朝阳,可就在阳光的缝隙中,她看到了远处校园里掩藏在高大的檀香树丛中的白色的教学楼……
2
初春里渐渐升高的太阳仿佛伸出暖暖的宽厚的手掌,脉脉地包裹着柳依依藏在水红色外套下的躯体,使她在刹那间涌起了融融的感动,鼻子酸酸的,想哭。她缓缓地走上高坡,想看看远处的校园,可除了掩映在檀香树丛中的教学楼洁白的影子,和柳林干瘦的憔悴,偌大的校园空寂如风。现在应该是“老班”的语文课,教室里一定热闹啊,他激情昂扬的讲解引领着孜孜以求的目光,就连清晨的阳光也被渲染成单调的斑点在窗外的走廊上探头探脑地徘徊。下一节是“平头”的数学课,不修边幅的他一定还用女儿的红色纱巾吊着手臂,说话时也还不停地努努嘴来消解脸颊上不自然的疤,可他的课堂依然幽默风趣笑声阵阵啊。她有些后悔,自己不该请假一个人跑来这里,不该不上自己最喜欢的老师的课,不该在这样最紧张的时候不认真学习……可是,想到“老班”,想到“平头”,她心里真的很乱很乱。
坐在松软的枯草上,只看到斑驳的阳光里自己黑白的影子孤零零地憔悴。要是“老班”在该多好啊,自己就可以一边擦眼泪一边听他劝导自己:别对自己没有信心啊,要学会调节自己的情绪啊,过了这一百天就好啦,等等等等,只要听到他磁性的声音娓娓而谈,她就有一种说不出的亲切,甚至依恋,甚至说不清的想法。说实话,三十来岁的“老班”很丑,瓜子脸,小眼睛,酒糟鼻,可嘴巴却硕大无比,五官比例严重失调,特别是笑起来的时候,眼睛眯着不见了,嘴巴像个豁缺了的山洞!所以还没有认识他的时候,有一次在校园里遇见他,她不禁多看了他一眼:竟有这样丑陋的人,还是老师?可是后来就听晓敏说这就是全校最棒的语文老师,她还有些不以为然,还暗暗地想如果他来上课就惨了,因为那时恰好是全校最年轻的帅哥上语文。可是高三,他真的就来上课了,还是班主任。全班同学议论纷纷,有的甚至说,哪怕是权威,也不能影响市容市貌啊!然而,接下来的事情却立刻改变了同学们的看法。第一节课,他就说:“我很丑,可是我不温柔;我很丑,让全世界的男人找到了自信;我不温柔,拿着棍子把你赶上天堂!”同学们都一乐,就自然而然地接受了他,并且完全被他洋溢的才华征服。而柳依依对他的好感,却是在一次点名时,他一句不经意的点评,就让她完全改变了对他的态度。“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这个名字浓缩了传统文化的精华,展示了东方女子不可名状的美……”接下来的事情,让所有人对他刮目相看。木章是全班最调皮的学生,他总是变着法子和老师作对,不论上什么课,他的课桌上肯定找不到与之相关的书籍。他在课堂上不是睡觉、看课外书、做其他科的作业就是听音乐、发短信、做小动作,甚至还敢在教室里抽烟。以前的老师都视而不见,听之任之。听晓敏说,木章的父亲很有来头,别人都怕他。难怪呢,他纠合了几个同学,把班上弄成一团糟;去年夏天,年轻的女教师在课堂上不知什么话冒犯了他,他立马不依不饶地暴跳如雷同老师扭打成一团,竟然把老师的乳罩都扯掉了,气得老师一个星期没来上课——学校还是拿他没办法!同学们都敬而远之,可还是被他戏弄压制,他甚至把女同学包里的卫生巾抖出来夹到男生的书里;老师都退避三舍,甚至不敢正眼看他,不敢在课堂上说书本之外的闲话,不敢说纪律、要求之类的话,清者自清,好自为之,都这样想这样做,这个班以前的情状,可想而知。大嘴“老班”就在上任的第三天早晨将正在座位上抽烟的木章逮住了。五十双眼睛紧紧地盯着他的脸。“老班”沉默半晌,挤出一句话:“我的地盘我做主!”然后拨通了木章家的电话……下午,木章的母亲就开着奔驰在一群人的簇拥下找到了“老班”。众目睽睽之下,“老班”把木母拎来的一大包好烟好酒端正地摆到了学校大门口茂盛的菊花台上,意味深长地说:“所有的孩子都是孩子啊!”就头也不回地走了。晚上,木章就收拾了行李,走了。临走,木章说,这是唯一一个值得他敬佩的老师。班上从此太平,可晓敏说,木章的父亲已经给局长校长施压,所以“老班”前途莫测。可晓敏又说,不过他从来没怕过谁,除了他的老婆。晓敏说这话的时候神秘兮兮的。晓敏的母亲在学校图书馆工作,消息灵通,而且精确。晓敏又说,“老班”去找了校长,不仅减免了丹丹高三的学杂费,将她以前几千元的欠费一笔勾销,而且强迫校长捐出了五百元,自己也每月拿出两百元给丹丹。柳依依知道,丹丹的父亲死了,母亲一个人拉扯着姊妹二人艰难度日,可就在丹丹初二那年的一次车祸中又被截去了左手。上无片瓦,下无立锥之地,基本的生活费也难以保证。进校到现在,没交过一分钱,以前的老师最头疼的事情就是处理她的欠费问题,直到高三,欠费已经有好大一笔。丹丹很文静,学习努力,但成绩平平。也难怪,整日生活在这样的纷扰中,怎么能静下心来学习呢?丹丹的成绩在半个学期就上升到前五名了,原来是这样啊。“这件事情大多数人都知道,就你还蒙在鼓里……”晓敏眨巴着眼睛,“如果把他的五官和她老婆那漂亮的脸蛋放在一起,上帝都会为他老婆愤愤不平的——这就充分说明“老班”的学识、能耐和胆量!人不可貌相啊……”晓敏最后还斜着眼睛盯住柳依依,“上耶,我欲与君长相知!如果是我,也会嫁给他的……我就知道有些人的心思……”当时在场的还有几个女生,他们都神经兮兮地看了柳依依一眼。柳依依默然。这是自己三年高中的同桌、最要好的朋友啊,怎么就把自己给卖了呢?“如果是我,我也会嫁给他的……”这话自己只对晓敏说过,而且这样的场合,她怎么能就这样呢?柳依依不再说话,转身走进了教室。这一整天,她都恹恹地龟缩着,虽然定定地看着课本,可眼里全是黑压压游动的蝌蚪。她想去找“老班”,可是没有勇气。下午晚读时,她看到了“老班”和美丽妻子在校园散步。美丽的妻子高昂着骄傲的头颅一派目空一切的漠然,丈夫陪着笑脸小心翼翼地搀扶着她。不该是这样的,不该是这样的!柳依依的心里一阵酸酸的痛,像无形的风,裹挟了她寒冷的海洋。第二天早晨醒来,她发现自己的枕巾有些潮湿……
3
太阳渐渐升高,空寂的桃林在暖暖的阳光下悠然地展示着寂寞的美丽。风拂过脸庞,飘逸的长发清晰地提醒着柳依依细腻的神经末梢不停地闪动那每天都在上演的平淡而真实的故事。
邻班的李思思上周被家长带了回去,据说是因为和理科班的一个男生的事情。柳依依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可是听晓敏说过,她的母亲说厕所里尽是安全套。柳依依觉得有些害怕。去年桃花飘零的时候,就在桃林边的清澈小河畔,她遇到了隔壁班的一个有着周杰伦一样忧郁的帅气的男生,两人就在河边的柳林里谈了一个下午,学习,生活,理想,人生,热烈而真诚。可第二天早晨,当她还在回味着昨天的热情时,当时的司马“老班”就已经找来了她的父亲。在父亲严厉的目光中,司马“老班”苦口婆心口若悬河地唾沫飞溅了两个小时,最后,柳依依泪流满面地写下了保证书,而那个男生,却因为这事被迫转学了。从此,她的心底就留下了挥之不去的阴影,似乎走到哪儿都有人指指点点,说三道四。她听周围的同学议论谁谁谁又是“公共汽车”啦,谁谁谁又是“蜂窝煤”啦之类的,就会不寒而栗。生活在传统的国度,传统的家庭,祖父威严的目光可以穿透她的灵魂,母亲慈祥的期待和父亲的谆谆教导注满了她成长的脚印,如果那样的称呼加载在自己头上,那“柳依依”又会成为什么意思?那时,受伤的就不仅仅是自己一个人了啊,自己还有脸活着?她拒绝了本该属于自己的快乐,小心地把自己包裹在只属于自己的小小的天地中,即使是对晓敏,这个从高一开始到高二分科再到高三都一直不变的同桌好友,她也小心谨慎地唯唯诺诺着,不会在她面前轻易地谈论同学老师,特别是男同学男老师,可那天无意中的一句话还是被卖了啊。少年纯真无邪的笑容渐渐从她的脸上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忧悒的伤感,和沉静的微笑,于是男生都偷偷地叫她“冰美人”。后来,她收到了他的一封信,信上说,不论在什么学校,他都会好好学习的,毕竟,人不能在任何时候都寻求公平合理。他还说,不论怎样,我们都该是朋友。她没有回信。新学期开学的时候,她又收到了他的信,信上说,他希望他能看到她的回信。她在犹犹豫豫中还是决定给他写封信,可“马列老太”就在她即将把信写完时发现并查抄了她一个晚自习的努力。第二天早晨,当她垂头丧气走进教室准备收拾书包回家时,大嘴“老班”找到了她。她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静静地等着“老班”发话,然后告诉他,自己已经要去收拾行李了。大嘴却平静地将信还给了她,“人还是需要学会长大……”他笑笑,“学习紧张,压力很大,需要交流来排解心中的苦闷,可不该在晚自习时间这样做,对吗?”她流着眼泪走出了办公室,看到李思思低垂着眼睑跟在母亲身后走了进来。回到宿舍,她把头埋在被子里嚎啕大哭。多好的“老班”啊,如果不是他,自己这事就是在谈恋爱就得找家长就得受教育就得写检查啊,满城风雨中等待自己选择的结果就只有一个了啊!要是去年就遇到大嘴该多好啊!她真想扑到他的怀里,听听这个可爱的丑陋男人的心跳……这时,她想起了桃林,想起了那个桃林少年,想起了去年桃花飘飞的那个下午和那个隔壁班的同学,想起了离自己很近又很远的大嘴“老班”和他雍容华贵的妻子……于是,她就决定要到桃林走走,去看看依旧笑迎春风的桃花,和那片已经苏醒的柳林,直到昨晚看到用女儿的红丝巾吊着手臂的“平头”走进教室,更加坚定了自己的想法,于是,今天早晨起床就写好了假条。虽然她可以找到许多理由让大嘴批准,但她还是在假条上非常大胆直率地写上了自己最真实的思想,虽然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写,可她已经想好了接下来的步骤:如果大嘴不批准,自己就在他面前勇敢地站着,直到他说服自己!没想到大嘴却很爽快地批了假条。她真有些为自己的大胆自豪。她骄傲地抬起头看看天空,映入眼帘的是阳光胭脂般淡定的姿容洒满彩色的芳香,如五月星夜的夜来香隐隐约约地发散着少女久违的清纯与洁净……
4
暖暖的阳光拥抱着灿烂的花朵,世界在芬芳的温情里孤芳自赏。不知什么时候就开始一直忙碌的蜜蜂嗡嗡地震颤着花瓣的血液,真实而缥缈。做一只蜜蜂该多好啊,穿梭在色彩斑斓的天空,辛劳,充实,就连飞翔的律动都是诗意的啊。该回去了,可别忘了“老班”的交代啊。柳依依透过枝条看看粉红的阳光。可现在该是“平头”的数学课啊。想到“平头”,她的心不禁又沉了下去。
四十多岁的“平头”叫李平,是她三年的数学老师。一辆叮当作响的破旧的自行车,一年四季一套深灰色的西服(晓敏说是好几年前发的校服),一个永远不曾改变的寸板头,不仅成为了他的标志,而且也成为了校园里一道独特的风景线;他时时半低着头,一脸的谦和,呵呵地仰起脸和每一个人微笑,让所有的人在第一眼就对他产生十分的好感,就连走路时不紧不慢的一颤一颤的节奏,也会让人感到亲切。他的家就在学校附近,因此,每到农忙时节,他就会帮着美丽娴淑的妻子田间地头不停地忙活。记得有一次,他走进教室时,“平头”上一截斜横着的稻草惹得全班同学哗然大笑,继而不停鼓掌,可他浑然不觉;还没等他下课,教室里全都是他沾满泥浆的脚印,害得卫生委员心中叫苦不迭。他一丝不苟地讲完了一节课,然后找来了拖把水桶来拖地!大家要和他一起干他还不让!就是这样一位老师,却意外地出事了……
据说是春节刚过的时候。一个像往常一样灰暗的黄昏,“平头”依旧是他的深灰色西服和叮当作响的自行车,可不同的是,患了重感冒的他还在酒场上鬼使神差地喝高了,于是,就在回家的路上与一辆高级轿车里的三个青年人发生了冲突。事情的结果是他的右肱骨粉碎性骨折和左颊被缝五针,在医院躺了半个月。等到开学的时候就回来上课了,他说,高三了啊,学生要紧啊。这是其他老师同学的说法,可是晓敏却不这样说。她说,那几个青年是很有背景的人物。他们说“平头”把口痰吐到他们的车上,可事实应该是感冒的“平头”不经意中吐的痰被风卷到他们的车玻璃上,而且,“平头”也已经赔礼道歉并揩干净了痰迹,可他们硬要说“平头”说自己是老师是感冒是在进行恶意欺骗,所以就动手了。“这个社会就是这样啊,”晓敏叹气着,“你猜猜,警察的结论是什么?说是“平头”酒后行为失控,自己摔倒!可那几个公子哥儿也是喝高了才飙车的啊!”柳依依怔住了。怎么会这样啊!可凭着对晓敏的了解和她说话的神态,她的话也不会是假的啊!“他们事后还威胁说,如果不服从这样的解决,这事就没完!要么就整死他,要么就整死他还在读初中的女儿……”晓敏一脸的颓丧。“这事就这么完了?”柳依依不信。“还能怎样啊?胳膊还能拧得过大腿?一个教书匠啊,人家一个指头一捻就掐死几百号啊!他们能负责一半的医药费已经仁至义尽了!”晓敏不再说话。柳依依鼻子酸酸的,想哭。自己的父亲就是教书匠啊,就因为一句话得罪了人,当年全村人引以为骄傲的粉碎“四人帮“后的第一届大学毕业生,就被发配到了最偏远的山头上当了孩子王,就在一年四季和牛马牲畜共饮“自来水”的地方蹲了整整二十年。二十年啊,只有自己,和最远才到过镇上的文盲的母亲,就这样陪伴着他在挑水的扁担日复一日的晃动中溜走的孤独的青春,孤独的梦。太阳底下最光辉的职业啊,就这样消泯了父亲,和他的一切!当她上初中走出大山的时候,她才在镇上看到了同龄人早已烂熟的自行车,可她所生活的地方,别说自行车,就是骡马也要小心翼翼啊。还是大嘴说得好啊,最灿烂的花环只能献给牺牲者,可谁愿意接受它呢?没有荣誉者,往往就是最大的实惠者。是的,太阳底下最光辉的人啊,你连最起码的尊严都没有了,还能奉献什么?她想起自己为报考的事情征求父亲的意见时,他古铜色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别做教书匠!”她擦去眼角的泪珠,转过脸,却看到“平头”半弯着腰踏着铃声缓缓地走进了教室……
那天晚上,柳依依做了个梦,梦见自己成为了一名教师,可当她走上讲台时,却看到坐着的是“平头”、大嘴和父亲,他们龇牙咧嘴看着她恶狠狠地笑,低沉的嚎叫中淋漓着鲜红的血……她惊叫着跑出教室,却在空寂的黑暗中不停地下坠,下坠……她醒了,汗津津的,整个宿舍的姐妹都围着她,一脸的焦急惶恐……
5
太阳暖洋洋地慵懒,地上的蚂蚁却急匆匆地奔跑。世界就是这样啊,冬去春来,花谢花开,明天的桃花还会依旧灿烂?桃林的少年可曾安好?校园中日日晨读的柳林是否记住了我的身影?那檀香树丛中洁白的教室里的老师同学,是否会一起飞翔在梦的远方?……总有一天我们都会老去,有谁还会记起更年轻的那时?
柳依依的目光搭乘着一只蜜蜂的翅膀在仿佛遥远而空旷的华彩的天宇起起伏伏,一条卷毛的狮子狗突然的狂吠惊醒了她飞翔的梦。她惊叫着转身就跑,却一头撞进了大嘴的怀里。她本能地抱住了他,泪水在刹那间夺眶而出……
“我听说你来这里了,就找来了……”很显然,大嘴还没有做好应对这突发事件的准备,不知道该把手放哪儿,可有一点却十分清楚,自己的手决不能去抱她。于是,慌乱中,柳依依紧紧抱住他的身子,他却直挺挺地站着,高高地举着双手,“我下课的时候觉得有些不放心,就……”这时他已经清晰地听到了柳依依低沉的呜咽,“我是来找你回去的……”
柳依依把头紧紧地埋进他的胸口放声大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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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光依旧平静而匆忙。
依旧日日煎熬着“马列老太”的谆谆教导,依旧日日品味着大嘴“老班”的神采飞扬,依旧日日伤感着“平头”抖动的伤疤和红纱巾吊着的手臂,依旧日日在黄昏的窗前张望着遥远的箫声如潺潺的春水悄无声息地流淌,依旧在唧唧喳喳的喧闹中过滤着晓敏眉飞色舞的花边新闻,默然回首,却发现日日相伴的柳林已然郁郁葱葱。
早晨的阳光清澈如水。柳枝拂过,一缕淡淡的清香随风而逝。她知道,那是校园里绽放的第一朵玫瑰带来了春天烂漫的喜悦,可这一切似乎都已经在开始的时候就谢幕了。青春原本就是一个美丽的错误,可又有谁能够解读那份隐隐的忧伤?
步履沉重大嘴“老班”故作轻松地冲她笑笑。她的心却在急速下沉。昨天下午,当她走过教室走廊时候,无意中听到晓敏的声音,说大嘴“老班”的美丽的妻子要和他离婚了。看见柳依依进来,先前熙熙攘攘的教室立刻寂静无声。晓敏伸伸舌头,瞟了她一眼,故作镇静地翻开了书本……沉默许久,晓敏无话找话:“那天……大嘴去桃林……”大嘴的宠儿有两个,一个是丹丹,因为她需要呵护与支持,一个是柳依依,因为漂亮。这是同学们私下议论的焦点,柳依依在有意无意中有所耳闻,可自己去桃林的事情又是被谁嗅了去了呢?大嘴离婚,是不是和自己有关?怎么会这样呢?柳依依在春天的夜晚感到彻骨的寒冷,仿佛自己被遗弃在极地的荒岛,只好在封冻的绝望中默默等待死神的莅临。这时“马列老太”幽灵般出现并敲了敲她俩的桌子,晓敏扮了个鬼脸,不再吱声。“只有一个月的时间了,学习上不能松懈,还要学会调节自己的情绪,不要被无聊的事情干扰……”大嘴疲倦的脸上洋溢着宽广的笑容,她想说什么,可大脑却一片空白,泪水潸然而下。“要学会长大,人世间没有过不去的沟沟坎坎;要学会坚强,跌倒了再爬起来就是强者啊……”
那天晚上,她静静地坐在床上听窗外星光下婆娑的柳林沙沙的呢喃清晰地注解着关于春天的故事。当第一缕晨曦唤醒了百灵的歌唱时,她已经计划好了新的一天。
她穿过翠绿的柳林迎着朝霞敲响了大嘴“老班”门。开门的却是他美丽的妻子。
“我是柳依依……”这个情节是计划中没有的,柳依依一时手足无措,“我……”
“哦,你就是柳依依啊?龚老师经常提起你呢,快进来吧……”大嘴美丽的妻子的微笑如潋滟的水波熨烫着柳依依原本沸腾的血液,“龚老师身体有点不舒服,还没起床呢……你找老师有什么事儿吧?我去叫他……也该起床了啊……”
“不,不不,没什么事儿……”柳依依镇静了下来,“也没什么,我只是想来和老师谈谈……这段时间我一直没静下心来学习,很任性,让老师操心了……我来是想告诉老师,我已经想好了,一定要利用好这段时间,好好复习……请老师放心……”
“你看,多懂事的孩子!”她用手捋了捋柳依依长长的头发,拉了拉她的衣领,依旧一脸宽敞的笑容,“难怪老师喜欢你呢,这么招人爱!不过这段时间可是最重要啊,千万别分神啊!过了这一个月,就什么都好啦!”
“谢谢姐姐,我走啦!”她不知道该怎样称呼对方,情急之中却把“师母”改成了“姐姐”。
拐过柳林,柳依依突然看到热闹地簇拥着的月季花仿佛一夜之间就将偌大的学海包围了。山光水色,繁花似锦,抬头看看湛蓝湛蓝的天宇,一群轻盈的鸽子呼啸着高扬的哨音掠过风姿绰约的白杨树稍傲然地冲向远方五月的天空……
“嘘,有重要新闻!”晓敏不知从哪儿冒出来,一把将她拉进了晨光下泛着晶莹光斑的柳林……
责任编辑 杨泽文
——题 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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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依依走出学校大门的时候,太阳刚刚在黛色的山峦上探出了头。金色的霞光有些干燥,炫目,尖利地刺痛了她的眼睑。她想用手中的课本遮住脸,却突然想起“老班”的那句话:“迎着太阳/留给世界一个苍凉的背影/你的心/就永远盛满阳光!”她感到一丝细致的痛,转过身,沿着弯弯曲曲的河岸向西走去。高三没有了休息,就连周末,也一样上课,测试,讲解,无休止的疲倦,使每一个年轻的脸庞都压抑着恹恹的孤单。今早虽然是她最喜欢的“老班”的语文课,可她却再也无法平静地听下去了,自己一定会哭的,她想。更重要的,是还有两节“平头”的数学课。想起“平头”左颊的疤和吊着的手臂,她就忍不住要哭。于是,她请假休息,假条上就写上“心乱如麻不想上课”。大嘴“老班”看看她,然后嘴角露出一丝淡淡的笑:“好啊,不过什么时候回来要给我个电话啊……”她狠狠地一点头就转身跑出了办公室。她没听清楚“老班”后面的话,可她知道,再听,她就会在他面前流泪了,虽然自己也说不清楚为什么。
河岸满是枯草,只有清澈的流水碧绿碧绿地透着寒冷。障眼的萧瑟中,柔弱的柳枝在风中飘摆着嫩黄的新芽,应和着倏然掠过苍穹的燕子单调的唧唧喳喳,让沉寂的旷野更加寂寞荒凉。春天来临,可她的心底却时时莫名地流转着一丝细细的伤感,使她在每个喧闹的黄昏独自忧伤。十七岁应该长大,可她却不知道该怎样长大,不知道长大该有怎样的烦恼。走过花季雨季,就该在沉默中独自饮尽孤独?就该在喧闹中静默无声?就该在忧伤时伪善地笑容可掬?不知道,她也不想知道;她只知道,自己应该摆脱没有缘由的烦恼,应该平静地学习,平静地考试,然后平静地长大;可是她却不能,考试考试考试,分数分数分数,还有呢,老师的谆谆教导,父母的苦口婆心,同学的口是心非,一切都压得人喘不过气。她努力摆脱困境,可一次次的挣扎使她在无边的沼泽中越陷越深;当她看见第一只燕子轻盈地剪出三月的夕阳下一抹不经意的新绿时,竟然听到了远处久违的隐隐约约的箫声!她泪流满面地扑倒在课桌上……她知道,是春天的桃花开了!于是,她决定要去看看那漫山遍野的桃花。
沿着河岸长满蒿草的弯弯曲曲的小路前行,拐过一座小山丘,就可以看见自己在教室里经常眺望的桃园了。每年桃花盛开,就像一团浓烈的彩云弥漫了整个山坡,在三月料峭的春寒中火火地妖娆;当凄恻的黄昏来临,桃林中准会响起隐隐约约的箫声,如泣如诉,如怨如慕,折折叠叠,幽幽咽咽,让窗前每一个多情的少女愁肠百结,满目凄然。听说,种桃花的先前是一个外乡流浪的老者,他从路边捡来了一个女孩,取名路璐,爷孙二人就在桃林相依为命;后来,路璐考上了大学,读到大三的时候却发现患上了白血病,于是,他的男朋友,当年的同班同学,也就是现在的桃花少年就跟她回到了桃林。爷爷和路璐相继长眠在了桃林,可那少年却依然守候着那个开满桃花的山坡;每个桃花绽放的黄昏,他都会用自己低沉的箫声寂寞地呼唤着在春天游荡的魂灵,他说,黄昏的箫声中他会看到美丽的路璐倚着花瓣静静地听自己的箫音,她的脸庞和桃花一样鲜艳,而她的笑容,就和天边的云霞一道铺满山坡。
三月的桃花已经热闹地绽放在枝头,一朵朵,一束束,都整齐地挺立在灰褐色的枝干上;团簇的花瓣白中透红,红中透粉,粉中透弱,娇嫩中彰显着不可侵犯的凛然;偶尔三两只干瘦的蜜蜂嗡然乍响,使沉寂的桃林更加清幽。太阳清洁的光芒缓缓拂过枝头鲜艳的色彩,世界就在刹那间暖暖地热烈;低头时,却只看到枯瘦的影子独自婆娑。她狠狠地要踩住自己的影子,可一次次的努力都成为徒劳的晃荡。她觉得自己的游戏有些可笑,转过身,却看见那一片粉红的花瓣刺破阳光的背影把自己的娇媚铺满了辽远的晴空。她轻轻地笑了,她想起了“老班”的那句话,是啊,迎着太阳,心里就盛满阳光啊。她张开双臂想拥抱初春的朝阳,可就在阳光的缝隙中,她看到了远处校园里掩藏在高大的檀香树丛中的白色的教学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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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春里渐渐升高的太阳仿佛伸出暖暖的宽厚的手掌,脉脉地包裹着柳依依藏在水红色外套下的躯体,使她在刹那间涌起了融融的感动,鼻子酸酸的,想哭。她缓缓地走上高坡,想看看远处的校园,可除了掩映在檀香树丛中的教学楼洁白的影子,和柳林干瘦的憔悴,偌大的校园空寂如风。现在应该是“老班”的语文课,教室里一定热闹啊,他激情昂扬的讲解引领着孜孜以求的目光,就连清晨的阳光也被渲染成单调的斑点在窗外的走廊上探头探脑地徘徊。下一节是“平头”的数学课,不修边幅的他一定还用女儿的红色纱巾吊着手臂,说话时也还不停地努努嘴来消解脸颊上不自然的疤,可他的课堂依然幽默风趣笑声阵阵啊。她有些后悔,自己不该请假一个人跑来这里,不该不上自己最喜欢的老师的课,不该在这样最紧张的时候不认真学习……可是,想到“老班”,想到“平头”,她心里真的很乱很乱。
坐在松软的枯草上,只看到斑驳的阳光里自己黑白的影子孤零零地憔悴。要是“老班”在该多好啊,自己就可以一边擦眼泪一边听他劝导自己:别对自己没有信心啊,要学会调节自己的情绪啊,过了这一百天就好啦,等等等等,只要听到他磁性的声音娓娓而谈,她就有一种说不出的亲切,甚至依恋,甚至说不清的想法。说实话,三十来岁的“老班”很丑,瓜子脸,小眼睛,酒糟鼻,可嘴巴却硕大无比,五官比例严重失调,特别是笑起来的时候,眼睛眯着不见了,嘴巴像个豁缺了的山洞!所以还没有认识他的时候,有一次在校园里遇见他,她不禁多看了他一眼:竟有这样丑陋的人,还是老师?可是后来就听晓敏说这就是全校最棒的语文老师,她还有些不以为然,还暗暗地想如果他来上课就惨了,因为那时恰好是全校最年轻的帅哥上语文。可是高三,他真的就来上课了,还是班主任。全班同学议论纷纷,有的甚至说,哪怕是权威,也不能影响市容市貌啊!然而,接下来的事情却立刻改变了同学们的看法。第一节课,他就说:“我很丑,可是我不温柔;我很丑,让全世界的男人找到了自信;我不温柔,拿着棍子把你赶上天堂!”同学们都一乐,就自然而然地接受了他,并且完全被他洋溢的才华征服。而柳依依对他的好感,却是在一次点名时,他一句不经意的点评,就让她完全改变了对他的态度。“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这个名字浓缩了传统文化的精华,展示了东方女子不可名状的美……”接下来的事情,让所有人对他刮目相看。木章是全班最调皮的学生,他总是变着法子和老师作对,不论上什么课,他的课桌上肯定找不到与之相关的书籍。他在课堂上不是睡觉、看课外书、做其他科的作业就是听音乐、发短信、做小动作,甚至还敢在教室里抽烟。以前的老师都视而不见,听之任之。听晓敏说,木章的父亲很有来头,别人都怕他。难怪呢,他纠合了几个同学,把班上弄成一团糟;去年夏天,年轻的女教师在课堂上不知什么话冒犯了他,他立马不依不饶地暴跳如雷同老师扭打成一团,竟然把老师的乳罩都扯掉了,气得老师一个星期没来上课——学校还是拿他没办法!同学们都敬而远之,可还是被他戏弄压制,他甚至把女同学包里的卫生巾抖出来夹到男生的书里;老师都退避三舍,甚至不敢正眼看他,不敢在课堂上说书本之外的闲话,不敢说纪律、要求之类的话,清者自清,好自为之,都这样想这样做,这个班以前的情状,可想而知。大嘴“老班”就在上任的第三天早晨将正在座位上抽烟的木章逮住了。五十双眼睛紧紧地盯着他的脸。“老班”沉默半晌,挤出一句话:“我的地盘我做主!”然后拨通了木章家的电话……下午,木章的母亲就开着奔驰在一群人的簇拥下找到了“老班”。众目睽睽之下,“老班”把木母拎来的一大包好烟好酒端正地摆到了学校大门口茂盛的菊花台上,意味深长地说:“所有的孩子都是孩子啊!”就头也不回地走了。晚上,木章就收拾了行李,走了。临走,木章说,这是唯一一个值得他敬佩的老师。班上从此太平,可晓敏说,木章的父亲已经给局长校长施压,所以“老班”前途莫测。可晓敏又说,不过他从来没怕过谁,除了他的老婆。晓敏说这话的时候神秘兮兮的。晓敏的母亲在学校图书馆工作,消息灵通,而且精确。晓敏又说,“老班”去找了校长,不仅减免了丹丹高三的学杂费,将她以前几千元的欠费一笔勾销,而且强迫校长捐出了五百元,自己也每月拿出两百元给丹丹。柳依依知道,丹丹的父亲死了,母亲一个人拉扯着姊妹二人艰难度日,可就在丹丹初二那年的一次车祸中又被截去了左手。上无片瓦,下无立锥之地,基本的生活费也难以保证。进校到现在,没交过一分钱,以前的老师最头疼的事情就是处理她的欠费问题,直到高三,欠费已经有好大一笔。丹丹很文静,学习努力,但成绩平平。也难怪,整日生活在这样的纷扰中,怎么能静下心来学习呢?丹丹的成绩在半个学期就上升到前五名了,原来是这样啊。“这件事情大多数人都知道,就你还蒙在鼓里……”晓敏眨巴着眼睛,“如果把他的五官和她老婆那漂亮的脸蛋放在一起,上帝都会为他老婆愤愤不平的——这就充分说明“老班”的学识、能耐和胆量!人不可貌相啊……”晓敏最后还斜着眼睛盯住柳依依,“上耶,我欲与君长相知!如果是我,也会嫁给他的……我就知道有些人的心思……”当时在场的还有几个女生,他们都神经兮兮地看了柳依依一眼。柳依依默然。这是自己三年高中的同桌、最要好的朋友啊,怎么就把自己给卖了呢?“如果是我,我也会嫁给他的……”这话自己只对晓敏说过,而且这样的场合,她怎么能就这样呢?柳依依不再说话,转身走进了教室。这一整天,她都恹恹地龟缩着,虽然定定地看着课本,可眼里全是黑压压游动的蝌蚪。她想去找“老班”,可是没有勇气。下午晚读时,她看到了“老班”和美丽妻子在校园散步。美丽的妻子高昂着骄傲的头颅一派目空一切的漠然,丈夫陪着笑脸小心翼翼地搀扶着她。不该是这样的,不该是这样的!柳依依的心里一阵酸酸的痛,像无形的风,裹挟了她寒冷的海洋。第二天早晨醒来,她发现自己的枕巾有些潮湿……
3
太阳渐渐升高,空寂的桃林在暖暖的阳光下悠然地展示着寂寞的美丽。风拂过脸庞,飘逸的长发清晰地提醒着柳依依细腻的神经末梢不停地闪动那每天都在上演的平淡而真实的故事。
邻班的李思思上周被家长带了回去,据说是因为和理科班的一个男生的事情。柳依依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可是听晓敏说过,她的母亲说厕所里尽是安全套。柳依依觉得有些害怕。去年桃花飘零的时候,就在桃林边的清澈小河畔,她遇到了隔壁班的一个有着周杰伦一样忧郁的帅气的男生,两人就在河边的柳林里谈了一个下午,学习,生活,理想,人生,热烈而真诚。可第二天早晨,当她还在回味着昨天的热情时,当时的司马“老班”就已经找来了她的父亲。在父亲严厉的目光中,司马“老班”苦口婆心口若悬河地唾沫飞溅了两个小时,最后,柳依依泪流满面地写下了保证书,而那个男生,却因为这事被迫转学了。从此,她的心底就留下了挥之不去的阴影,似乎走到哪儿都有人指指点点,说三道四。她听周围的同学议论谁谁谁又是“公共汽车”啦,谁谁谁又是“蜂窝煤”啦之类的,就会不寒而栗。生活在传统的国度,传统的家庭,祖父威严的目光可以穿透她的灵魂,母亲慈祥的期待和父亲的谆谆教导注满了她成长的脚印,如果那样的称呼加载在自己头上,那“柳依依”又会成为什么意思?那时,受伤的就不仅仅是自己一个人了啊,自己还有脸活着?她拒绝了本该属于自己的快乐,小心地把自己包裹在只属于自己的小小的天地中,即使是对晓敏,这个从高一开始到高二分科再到高三都一直不变的同桌好友,她也小心谨慎地唯唯诺诺着,不会在她面前轻易地谈论同学老师,特别是男同学男老师,可那天无意中的一句话还是被卖了啊。少年纯真无邪的笑容渐渐从她的脸上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忧悒的伤感,和沉静的微笑,于是男生都偷偷地叫她“冰美人”。后来,她收到了他的一封信,信上说,不论在什么学校,他都会好好学习的,毕竟,人不能在任何时候都寻求公平合理。他还说,不论怎样,我们都该是朋友。她没有回信。新学期开学的时候,她又收到了他的信,信上说,他希望他能看到她的回信。她在犹犹豫豫中还是决定给他写封信,可“马列老太”就在她即将把信写完时发现并查抄了她一个晚自习的努力。第二天早晨,当她垂头丧气走进教室准备收拾书包回家时,大嘴“老班”找到了她。她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静静地等着“老班”发话,然后告诉他,自己已经要去收拾行李了。大嘴却平静地将信还给了她,“人还是需要学会长大……”他笑笑,“学习紧张,压力很大,需要交流来排解心中的苦闷,可不该在晚自习时间这样做,对吗?”她流着眼泪走出了办公室,看到李思思低垂着眼睑跟在母亲身后走了进来。回到宿舍,她把头埋在被子里嚎啕大哭。多好的“老班”啊,如果不是他,自己这事就是在谈恋爱就得找家长就得受教育就得写检查啊,满城风雨中等待自己选择的结果就只有一个了啊!要是去年就遇到大嘴该多好啊!她真想扑到他的怀里,听听这个可爱的丑陋男人的心跳……这时,她想起了桃林,想起了那个桃林少年,想起了去年桃花飘飞的那个下午和那个隔壁班的同学,想起了离自己很近又很远的大嘴“老班”和他雍容华贵的妻子……于是,她就决定要到桃林走走,去看看依旧笑迎春风的桃花,和那片已经苏醒的柳林,直到昨晚看到用女儿的红丝巾吊着手臂的“平头”走进教室,更加坚定了自己的想法,于是,今天早晨起床就写好了假条。虽然她可以找到许多理由让大嘴批准,但她还是在假条上非常大胆直率地写上了自己最真实的思想,虽然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写,可她已经想好了接下来的步骤:如果大嘴不批准,自己就在他面前勇敢地站着,直到他说服自己!没想到大嘴却很爽快地批了假条。她真有些为自己的大胆自豪。她骄傲地抬起头看看天空,映入眼帘的是阳光胭脂般淡定的姿容洒满彩色的芳香,如五月星夜的夜来香隐隐约约地发散着少女久违的清纯与洁净……
4
暖暖的阳光拥抱着灿烂的花朵,世界在芬芳的温情里孤芳自赏。不知什么时候就开始一直忙碌的蜜蜂嗡嗡地震颤着花瓣的血液,真实而缥缈。做一只蜜蜂该多好啊,穿梭在色彩斑斓的天空,辛劳,充实,就连飞翔的律动都是诗意的啊。该回去了,可别忘了“老班”的交代啊。柳依依透过枝条看看粉红的阳光。可现在该是“平头”的数学课啊。想到“平头”,她的心不禁又沉了下去。
四十多岁的“平头”叫李平,是她三年的数学老师。一辆叮当作响的破旧的自行车,一年四季一套深灰色的西服(晓敏说是好几年前发的校服),一个永远不曾改变的寸板头,不仅成为了他的标志,而且也成为了校园里一道独特的风景线;他时时半低着头,一脸的谦和,呵呵地仰起脸和每一个人微笑,让所有的人在第一眼就对他产生十分的好感,就连走路时不紧不慢的一颤一颤的节奏,也会让人感到亲切。他的家就在学校附近,因此,每到农忙时节,他就会帮着美丽娴淑的妻子田间地头不停地忙活。记得有一次,他走进教室时,“平头”上一截斜横着的稻草惹得全班同学哗然大笑,继而不停鼓掌,可他浑然不觉;还没等他下课,教室里全都是他沾满泥浆的脚印,害得卫生委员心中叫苦不迭。他一丝不苟地讲完了一节课,然后找来了拖把水桶来拖地!大家要和他一起干他还不让!就是这样一位老师,却意外地出事了……
据说是春节刚过的时候。一个像往常一样灰暗的黄昏,“平头”依旧是他的深灰色西服和叮当作响的自行车,可不同的是,患了重感冒的他还在酒场上鬼使神差地喝高了,于是,就在回家的路上与一辆高级轿车里的三个青年人发生了冲突。事情的结果是他的右肱骨粉碎性骨折和左颊被缝五针,在医院躺了半个月。等到开学的时候就回来上课了,他说,高三了啊,学生要紧啊。这是其他老师同学的说法,可是晓敏却不这样说。她说,那几个青年是很有背景的人物。他们说“平头”把口痰吐到他们的车上,可事实应该是感冒的“平头”不经意中吐的痰被风卷到他们的车玻璃上,而且,“平头”也已经赔礼道歉并揩干净了痰迹,可他们硬要说“平头”说自己是老师是感冒是在进行恶意欺骗,所以就动手了。“这个社会就是这样啊,”晓敏叹气着,“你猜猜,警察的结论是什么?说是“平头”酒后行为失控,自己摔倒!可那几个公子哥儿也是喝高了才飙车的啊!”柳依依怔住了。怎么会这样啊!可凭着对晓敏的了解和她说话的神态,她的话也不会是假的啊!“他们事后还威胁说,如果不服从这样的解决,这事就没完!要么就整死他,要么就整死他还在读初中的女儿……”晓敏一脸的颓丧。“这事就这么完了?”柳依依不信。“还能怎样啊?胳膊还能拧得过大腿?一个教书匠啊,人家一个指头一捻就掐死几百号啊!他们能负责一半的医药费已经仁至义尽了!”晓敏不再说话。柳依依鼻子酸酸的,想哭。自己的父亲就是教书匠啊,就因为一句话得罪了人,当年全村人引以为骄傲的粉碎“四人帮“后的第一届大学毕业生,就被发配到了最偏远的山头上当了孩子王,就在一年四季和牛马牲畜共饮“自来水”的地方蹲了整整二十年。二十年啊,只有自己,和最远才到过镇上的文盲的母亲,就这样陪伴着他在挑水的扁担日复一日的晃动中溜走的孤独的青春,孤独的梦。太阳底下最光辉的职业啊,就这样消泯了父亲,和他的一切!当她上初中走出大山的时候,她才在镇上看到了同龄人早已烂熟的自行车,可她所生活的地方,别说自行车,就是骡马也要小心翼翼啊。还是大嘴说得好啊,最灿烂的花环只能献给牺牲者,可谁愿意接受它呢?没有荣誉者,往往就是最大的实惠者。是的,太阳底下最光辉的人啊,你连最起码的尊严都没有了,还能奉献什么?她想起自己为报考的事情征求父亲的意见时,他古铜色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别做教书匠!”她擦去眼角的泪珠,转过脸,却看到“平头”半弯着腰踏着铃声缓缓地走进了教室……
那天晚上,柳依依做了个梦,梦见自己成为了一名教师,可当她走上讲台时,却看到坐着的是“平头”、大嘴和父亲,他们龇牙咧嘴看着她恶狠狠地笑,低沉的嚎叫中淋漓着鲜红的血……她惊叫着跑出教室,却在空寂的黑暗中不停地下坠,下坠……她醒了,汗津津的,整个宿舍的姐妹都围着她,一脸的焦急惶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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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暖洋洋地慵懒,地上的蚂蚁却急匆匆地奔跑。世界就是这样啊,冬去春来,花谢花开,明天的桃花还会依旧灿烂?桃林的少年可曾安好?校园中日日晨读的柳林是否记住了我的身影?那檀香树丛中洁白的教室里的老师同学,是否会一起飞翔在梦的远方?……总有一天我们都会老去,有谁还会记起更年轻的那时?
柳依依的目光搭乘着一只蜜蜂的翅膀在仿佛遥远而空旷的华彩的天宇起起伏伏,一条卷毛的狮子狗突然的狂吠惊醒了她飞翔的梦。她惊叫着转身就跑,却一头撞进了大嘴的怀里。她本能地抱住了他,泪水在刹那间夺眶而出……
“我听说你来这里了,就找来了……”很显然,大嘴还没有做好应对这突发事件的准备,不知道该把手放哪儿,可有一点却十分清楚,自己的手决不能去抱她。于是,慌乱中,柳依依紧紧抱住他的身子,他却直挺挺地站着,高高地举着双手,“我下课的时候觉得有些不放心,就……”这时他已经清晰地听到了柳依依低沉的呜咽,“我是来找你回去的……”
柳依依把头紧紧地埋进他的胸口放声大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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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光依旧平静而匆忙。
依旧日日煎熬着“马列老太”的谆谆教导,依旧日日品味着大嘴“老班”的神采飞扬,依旧日日伤感着“平头”抖动的伤疤和红纱巾吊着的手臂,依旧日日在黄昏的窗前张望着遥远的箫声如潺潺的春水悄无声息地流淌,依旧在唧唧喳喳的喧闹中过滤着晓敏眉飞色舞的花边新闻,默然回首,却发现日日相伴的柳林已然郁郁葱葱。
早晨的阳光清澈如水。柳枝拂过,一缕淡淡的清香随风而逝。她知道,那是校园里绽放的第一朵玫瑰带来了春天烂漫的喜悦,可这一切似乎都已经在开始的时候就谢幕了。青春原本就是一个美丽的错误,可又有谁能够解读那份隐隐的忧伤?
步履沉重大嘴“老班”故作轻松地冲她笑笑。她的心却在急速下沉。昨天下午,当她走过教室走廊时候,无意中听到晓敏的声音,说大嘴“老班”的美丽的妻子要和他离婚了。看见柳依依进来,先前熙熙攘攘的教室立刻寂静无声。晓敏伸伸舌头,瞟了她一眼,故作镇静地翻开了书本……沉默许久,晓敏无话找话:“那天……大嘴去桃林……”大嘴的宠儿有两个,一个是丹丹,因为她需要呵护与支持,一个是柳依依,因为漂亮。这是同学们私下议论的焦点,柳依依在有意无意中有所耳闻,可自己去桃林的事情又是被谁嗅了去了呢?大嘴离婚,是不是和自己有关?怎么会这样呢?柳依依在春天的夜晚感到彻骨的寒冷,仿佛自己被遗弃在极地的荒岛,只好在封冻的绝望中默默等待死神的莅临。这时“马列老太”幽灵般出现并敲了敲她俩的桌子,晓敏扮了个鬼脸,不再吱声。“只有一个月的时间了,学习上不能松懈,还要学会调节自己的情绪,不要被无聊的事情干扰……”大嘴疲倦的脸上洋溢着宽广的笑容,她想说什么,可大脑却一片空白,泪水潸然而下。“要学会长大,人世间没有过不去的沟沟坎坎;要学会坚强,跌倒了再爬起来就是强者啊……”
那天晚上,她静静地坐在床上听窗外星光下婆娑的柳林沙沙的呢喃清晰地注解着关于春天的故事。当第一缕晨曦唤醒了百灵的歌唱时,她已经计划好了新的一天。
她穿过翠绿的柳林迎着朝霞敲响了大嘴“老班”门。开门的却是他美丽的妻子。
“我是柳依依……”这个情节是计划中没有的,柳依依一时手足无措,“我……”
“哦,你就是柳依依啊?龚老师经常提起你呢,快进来吧……”大嘴美丽的妻子的微笑如潋滟的水波熨烫着柳依依原本沸腾的血液,“龚老师身体有点不舒服,还没起床呢……你找老师有什么事儿吧?我去叫他……也该起床了啊……”
“不,不不,没什么事儿……”柳依依镇静了下来,“也没什么,我只是想来和老师谈谈……这段时间我一直没静下心来学习,很任性,让老师操心了……我来是想告诉老师,我已经想好了,一定要利用好这段时间,好好复习……请老师放心……”
“你看,多懂事的孩子!”她用手捋了捋柳依依长长的头发,拉了拉她的衣领,依旧一脸宽敞的笑容,“难怪老师喜欢你呢,这么招人爱!不过这段时间可是最重要啊,千万别分神啊!过了这一个月,就什么都好啦!”
“谢谢姐姐,我走啦!”她不知道该怎样称呼对方,情急之中却把“师母”改成了“姐姐”。
拐过柳林,柳依依突然看到热闹地簇拥着的月季花仿佛一夜之间就将偌大的学海包围了。山光水色,繁花似锦,抬头看看湛蓝湛蓝的天宇,一群轻盈的鸽子呼啸着高扬的哨音掠过风姿绰约的白杨树稍傲然地冲向远方五月的天空……
“嘘,有重要新闻!”晓敏不知从哪儿冒出来,一把将她拉进了晨光下泛着晶莹光斑的柳林……
责任编辑 杨泽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