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去的淑女(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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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真正意义上的淑女,应该是纺线、织布、刺绣这些词语滋养出来的。消失在岁月烟雨中的她们,该有着怎样心酸又迷人的背影呢?
  纺线
  说来也怪,同样是种子,同样是春华秋实,只有名叫棉花的植物,才能绽放出云朵似雪白的花絮,给人类最体切的温暖和尊严。人世间什么花都可以没有,棉花是不能没有的。粮食能强身壮体,棉花能遮羞保暖,有了吃穿,人就能活下去,别的都不重要,都可以没有,这是上帝的美意。
  如果说棉花是上帝怜悯人类的赐予,把棉花变成棉线和棉布,则是人类自己的事情。这种事关民生、福泽万众的工艺,是从什么时候,由谁发明的难以考证,确切的史料是:它起源于我国的海南岛。宋朝末年的大战乱,使寂静的天涯海角突然热闹起来,这片由巾帼英雄冼夫人管理的中华版图,风轻云淡,为坠入晚霞的大宋王朝提供了一方宁静的后花园,一批批被追杀的无处藏身的权贵、文豪,终于看到了被冷落很久的这块疆域,争先恐后地越过海峡,来到这里。一位不堪凌辱的童养媳,藏身一条木船,不料随流亡的人群漂泊到纺织发源地,跟黎族姊妹学得一手纺织绝活。三十年后,她北归故里,带回一套棉纺机具。从此,先进的纺织技艺遍地开花, “松郡棉布,衣被天下”,就是对她的赞美。她就是黄道婆。金戈铁马、腥风血雨的中华史册,因为缕缕棉纱、柔柔布帛,准确地说,是因为海南和海南女子而增添了些许温情暖意。
  说得远了,还是说纺线吧!
  由棉花到布的过程很漫长:在灿烂的秋阳里,摘下盛开的棉花,脱去棉籽,弹成棉絮,铺成方方正正的小片,将片头棉絮缠裹在高粱茎秆上,来回捻动,搓成兔尾巴状的条形,就可以纺线了。
  纺线机的样子有些怪异,头小身大,比例悬殊,大轮用木条和绳子串成,小轮带在铁或铜杆做的轴心上。大轮带小轮,棉花条在转动中就会抽出线来。
  女人坐在很矮的草墩上,右手摇动大轮,左臂由高到低缓缓扬起,尽量把线拉长,再把臂膀缓缓放下,线便缠在小轮上。腰和臂的伸缩之间,纺机响起悦耳的嗡嗡声,如此千万次的重复,线圈一点点肥胖起来。
  纺线时,女人的腿伸得很直,不能随意动弹,直到坐得麻木,才会站起来活动一下。纺线的功夫在手上,全凭感觉。多在夜里,一盏油灯放在旁边,影子照在墙上,摇啊摇,纺啊纺,单调的声音和动作很能催眠,女人的脑袋不由得就低下去,又猛地抬起来,手还在摇,纺机还在转,女人的手艺实在太好了。男人睡醒一觉,看着墙上晃悠的女人,怜爱地喊一声:小天快亮了,睡一会儿吧!孩子惊醒了,被墙上的影子吓得直哭。嗡嗡声终于停下来,门外也响起鸡叫声。
  女人的青春年华在纺机边度过,晚年也是在纺机边度过。纺线女人的腰纤细绵软,又柔韧劲健,真正是唐人欣赏的“小蛮腰”。这样的腰如今已很难找到,经过瘦身训练出来的杨柳细腰,怎么也比不上,这是说年轻的时候。再好的腰也经不住如此折磨,待她们进入人生的晚秋,劳损过度的腰都会弯成月牙状,让人想起那总是在圆上绕圈的线,不像是一轮凄美无比、柔媚万千的月亮吗?
  如今的乡村女人再见不到纺机了,更说不出纺线的工艺。这是妇女解放的革命性事件,女人们再不必受祖母们那份终身苦役了。只是没有了油灯和纺线声,乡村的夜晚好像少了些温馨和诗意,孩子们心中很难找到对母亲刻骨铭心的记忆。曾经浓得化不开的母爱,如今被电话和视频完全覆盖——母亲在那头,孩子在这头,所有的爱都被距离悄悄调包;穿着儿女们寄来的新衣,母亲们再也感觉不到贴心贴肺的温暖。儿女们也是一样,面对精美高贵的品牌时装,时时会感到金钱的压迫,怎么也找不到做人的尊严。
  织布
  纺出的线缠在轴心上,形成线穗。将线穗上的线缠绕到“8”字形线拐上,再绷上线垒,像纺线一样,摇动线垒,把线缠到一个个竹筒上,然后把竹签钉在地上,竹筒插在竹签上,多个竹签依次在地上排开,多个竹筒的线头聚集在一起。女人拉着线头来回跑动,竹筒在竹签上转动,满场院发出大雁般的鸣叫,拉出的线缠绕在几十米以外的木升子上,用作“经线”。经线一般是本色的白线,也可用少量黑、蓝线。 “纬线”缠在更小的竹筒上,置于木梭内。经线纬线就绪后,将升子上卷的线头分离出来,让其依次穿过网状的绳页,再让线头从竹制的机杼缝隙按顺序穿过,机杼固定在一个鱼状的木头上,就可以织了。左脚上,右脚下,双脚并用,装有纬线的梭子从上下经线空隙穿过,机杼使劲向怀里拉动,循环往复,一根根纬线织进经线里,瓷实、柔韧的土布就溪流般淌开去。温暖的日子由此开始。
  织布机像帆船的样子,却也只是个写意式的骨架。线条简洁流畅,似寒天雪地里站立旷野的树,枝条硬朗坚韧,在风中发出铜质的韵律,执着地唱着自己的歌。
  名叫织布机的这条“古船”,由两种材料做成:木和竹。木是木中上品,取皮抽心,坚硬耐磨,不变形;竹是竹中极品,节粗皮厚,耐腐抗磨,不生虫。形状各异的木条、木杆、木轴、木轮,被若干竹钉连接起来,形成人体般灵性的肌体,接受人的指令,担负着人类取暖、遮羞、爱美的大使命。简单地说,它是机器人的前身,是现代科学的祖先。
  坐在船头的那帖剪影,眺望着远方的星月,千百条线的瀑布,在她柔情似水的手里倾泻成一面长帆,日子的船开始驶向大海,搏风击浪。 难以想象不会驾驭这艘船的女人,如何横渡日子的海洋?没有这只船,人类的前景会是什么样子?
  习惯中,织布机是放在门口的,好接受更多的阳光,让目光穿越线的丛林。
  桃花似雪、杏花如霞的季节,织布的声音从每扇木门里传出,乡村很静,声音很响。男人们出门远行, “走西口”、闯江湖去了,孩子们或去放牛或去了学堂,女人用织布的声音驱赶心里的寂寞。她坐在布机上,双脚有节奏地踩着,手里的木梭小鸟似飞翔,细密的心事一点点织进布里。
  女人织着想着,织到伤心处,泪水洒在布上,声音如泣如诉,溶入门前的溪流,去寻找远方的亲人。她穿着红底碎花棉袄,两条辫子在细腰间俏皮地跳动,桃花似的脸庞在阳光里泛着红波。陪伴她的是自己的影子,树叶和喜鹊的身影在布面上跳跃,她停下来,想听听它们说话的声音,怎么也听不懂。只有阳光走过的声音,只有蜜蜂、蝴蝶飞舞的声音,只有草木开花、发芽的声音和庄稼生长的声音。她心里被掏得很空,只剩下相思和无奈,不由得就哼起母亲哼过的歌谣。使劲踩起踏板,织布的声音由小溪而江河,终成滔滔之势,吞天吐地。这声音把空寂的山湾搅成一池烂银,冰块似的心化成一汪春水,泛着灿烂的光波。她欢快、忧郁地织着,把阳光、喜悦、歌谣织进布里,也把惆怅、渴望、相思织进布里。粗糙、坚硬的柏木坐板,被丰润、柔韧的肌肤磨得光滑明亮。那声音如歌如泣,不绝如缕,经天纬地,女人的腰越来越细,布卷越来越胖。如此织啊织,直到青丝变成白发,直到布的溪流淌成江河,汇成大海。   女人们走了一代又一代,布机还在,放在老屋一角,落满尘埃。有一天,山外的民俗专家把它带走,放在城市的陈列室。去参观的都市女子,如果心里有诗, 自会看到一片布的汪洋大海,心的帆船在轻轻滑翔中抚摸着祖母的发丝和脸颊,心酸而自豪。只是怎么也想不出名叫棉的花朵,是怎么织出布来的?望着那块被磨得光亮可鉴的坐板,终于看到了一个女人的背影,看到了一个青春美艳的身影,连同一个时代消失的全过程,眼泪不由得就淌成布的溪流。
  没有土布的时代,淑女随之消失。那些穿着旗袍,打着纸伞,目不过膝,笑不露齿的“古典女子”,不论装扮得多么素面朝天,多么清水芙蓉,却怎么也找不到淑女的丝毫气息和神韵。
  刺绣
  像手鼓的样子,一大一小两个竹圈套在一起,或红或绿或白的布套在上面,绷成一轮满月,一双灵巧的手牵着七彩丝线,龙飞凤舞,便有了缤纷万千的图案。在织布纺线的年代,刺绣代表着女人的聪慧、才情和品位,也是家门荣光、儒雅的象征。大到门帘、窗帘、帐幔等,小到手帕、壁插、烟袋、鞋垫,还有孩子的围裙、帽檐、红肚兜、鞋子,但凡日常用品、家居装饰,皆可随心而动,飞针走线,施展才情。
  不管贫富、强弱,是男人,就不能没有烟袋,那可是最要紧的脸面。这种挂在腰间,既给人看,也图方便的东西最是讲究,让人知道男人有个如何心灵手巧、贤惠恩爱的女人。吸烟时会反复把玩,心里很是滋润。荷包,也就是钱夹,此乃招财进宝之物,更会匠心独运,三折对开,绸缎面料,柔软有弹性,花小而丰盈,不抢眼、极耐看。如果是书生,笔袋、书袋、眼镜袋,样样精美,百看不厌。若体面一点,衣服上照例会配个肚包,上面或龙飞凤舞,或梅香浮动,原本七分人才,立时成了十分。
  夫君要出远门,女人好多日子闭门不出,默不言声地绣啊绣,眼里一直汪着泪水,把割心割肝的爱绣进千针万线里。男人走了,女人还在绣,打发着相思,也打发着漫长的日子。针总会把指尖扎出血来,随口吸进嘴里,慢慢咽下,接着再绣,等男人回来好暖他心。这情景男人自会看到,即便奔走天涯,数年不归,那个绣花的身影总是如影随行,不弃不离。那颗风筝般牵着的心,随时会飞回故乡,抚摸油灯下那尊孤单的身影,擦拭月色里那双泪汪汪的眼睛。
  即使是贫家小户,在男婚女嫁时也会有几件好看的织品,绣花枕头自不必说,最抢眼的是新房上的门帘,印花布上,绣着对联,最常用的一副是: “花开并蒂五世其昌;爱结同心百年合好。勤耕勤织。”女子们绣了无数的好花,给哥哥、弟弟绣过了,给侄子侄女绣好了,终于到了出嫁的年龄,给做新娘的自己绣了一次。没钱去城里照相,买漂亮的头饰和衣服,就用这些七彩绣花,留住青春时光,留住对娘亲遗传的好手艺的念想,也留住对未来日子的祝福!
  百姓人家的愿望像种子一样,落地生根。他们相信老天爷的公道——有勤劳、灵巧的双手,有种田织绣的好手艺,还愁过不出红红火火的日子?
  遗憾的是,刺绣这门体现女子心灵手巧和丰富情感的好手艺,早已被电脑替代。电脑绣得是好,只是没了女人的气息、女人的灵性、女人的心事、女人的真爱。如同面对一个没情没义的人,能留下什么念想?
  人世间没有了扎花绣朵的手艺,心与心便少了千丝万缕的交织,如同钢铁少了淬火的过程,亲情和爱情的强度和韧性都打了折扣。
  (标题书法:石定强)
  责任编辑 丁莉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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