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当当——当当当——
　　废铜废铁牙膏壳子甲鱼壳子换糖哦……
　　糖担子总是在午后时分进村，停在村子最东头的那棵大槐树下。
　　糖担子是我们这儿的叫法。其实就是货郎担。
　　挑糖担子的是位又黑又瘦的矮小男人。一身藏青色纱卡衣裤，一双草绿色军用球鞋，看上去干净、整洁，让人觉得很舒服。
　　一年四季，他的头上总是戴着一顶深灰色的布毡帽。
　　大人们总说，他来自西北方的那个穷地方淮安。所以，他那顶旧毡帽就让人感觉有点滑稽——这样的帽子，似乎只有浙江绍兴那一带的人才会戴。
　　多少年来，我们这儿的人，一直把淮安看成是穷地方，因为那些要饭的总是说自己是淮安的。其实未必。我们这儿可能比淮安还要穷也说不定。
　　他把担子放下来。扁担搁在两只篓子之间。他就坐在扁担上，摘下帽子，当扇子扇扇风。
　　当当当——当当当——
　　废铜废铁牙膏壳子甲鱼壳子换糖哦……
　　他手里刚才一路敲过来的小铜锣又敲开了。
　　篓子上面是两只大篾匾。
　　一只里面摆放着一块大糖饼，麦芽和糖料子做的，黄澄澄的，上面洒着白色的面粉，散发出诱人的光泽。糖饼旁边是一面宽宽的凿子和一把小锤子。卖糖的时候，他就把凿子往糖饼里一插，用小锤子往凿子上一敲，一块糖就凿开了。我们因此也把那糖称为凿糖。
　　另一只匾子里则是橡皮筋、花头绳、铜针箍、裹粽针之类的日用小百货。
　　这小铜锣的声音和他诱人的吆喝声好像集合令似的，很快，我们小孩子便活跃起来——找东西换糖呵。
　　用钱买一块凿糖，那绝对是不可能的。家里买日用品都舍不得用钱，哪还有钱让你买糖吃？
　　好在糖担子更欢迎我们找东西换糖——牙膏皮、甲鱼壳、旧胶鞋底、废铁块……但这些，大人们哪会轻易给你拿去换糖呢？一只甲鱼壳能换一只上好的铜针箍和一把铜粽针呢。那时候甲鱼并不是什么奢侈的水产品，在河里捉到甲鱼是常有的事。逢集的时候拿到集上也没人买，因为甲鱼上不得正规的宴席。卖不掉，就只好自己家里改善伙食。甲鱼吃了，甲鱼壳子就摆在窗台上晒。每家有几只甲鱼壳是常有的事。
　　但不能因为大人们的封锁，就让我们解不了馋。平时，我们总会偷偷摸摸藏一两件东西在自己的小床下面，或者是一片旧胶鞋底，或者是一只“芒果”牌牙膏皮。说实话，大人们其实也知道，不过故意装作不知道罢了。谁真的忍心让自己孩子眼巴巴地看着别的孩子吃糖而流口水呢？
　　在其他小孩子羡慕的目光中，把一块旧胶鞋底递给糖担子换回一大块糖时，那份喜悦岂是言语能表述的？
　　一般情况下，在他凿下来一块之后，我们总是要他再凿一点补上去，我们叫“再捞一点”。“不捞不甜，不捞不甜！”我们喊着。他很善解人意，总是又爽快地凿一小块，粘到原来那块上面。我们便心满意足。
　　我们吃这种凿糖的方法很有趣：把它缠在一只筷子头上，然后拿在手上慢慢地吮，有点像现在小孩子吃棒棒糖。一小块凿糖，有时要吮上半天——舍不得一下子吃掉呵！
　　婆婆妈妈们感兴趣的则是另一只匾。一只牙膏皮换几根扎头发的橡皮筋，一块废镰刀头为家里的丫头换一大束五颜六色的头花……
　　因为这个糖担子，整座村庄，整个下午，都沉浸在一种淡淡的喜悦里。
　　你别看这个挑糖担子的又黑又瘦，但他整洁、得体的衣着和想象中的富足总是让我们小孩子包括大人们羡慕。
　　当当当——当当当——
　　废铜废铁牙膏壳子甲鱼壳子换糖哦……
　　糖担子又挑起他的担子往下一个村庄去了。
　　将来有一天，能做一个挑糖担子的也不错。望着他远去的身影，我们小孩子常常会这样想。
　　发稿/田俊 tian17@hotmai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