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伯安与他的《走出巴颜喀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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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国艺术作为世界上一种独立的美学体系和表现体系,具备数千年的优秀传统。从商周青铜到秦俑汉石,从南北朝石窟的佛教艺术到唐宋五代的山水绘画,特别是宋元以来文人画的兴起,到明清之际登峰造极……都使这一中国传统在历史演变中,不断发出耀眼的光辉,充分显示无穷的生命力。
  然而,进入20世纪后,中国艺术遇到了前所未有的难堪。一方面,早已失去时代和文化背景的文人画依然作为最强大的传统势力,在将中国艺术逼进死胡同, 虽然有黄宾虹、齐白石、李可染这样杰出的艺术家励志革故,终究难挽颓势。另一方面, 西画东渐, 却被虽欲鼎新却错误理解的一派当作规范,来改造中国艺术,竟使中国艺术进不能达到西方的高度,退又无法固守自家的优秀传统。后一种情况, 在上世纪80年代重新开放的中国更为严重。玩弄新奇模仿西方,追名逐利讨好西方,在中国艺术必须“现代化”的口号下, 成为中国艺坛的奇观。
  显而易见,一则20世纪的中国艺术不曾达到其曾经有过的诸多历史高度, 二则它因种种缘故而被推到世界艺坛的边缘,所谓的“中国现代艺术”只有一副模糊不清的面目, 或者只给人一些假象,而掩盖住上述探索的实质和成就。倘若没有横空出世的人物,没有惊天动地的作品,中国艺术虽然也在不断发生变化, 但还是无法树立自己标志性的形象,而极易使人误以为它不是传统艺术的蹩脚重复,就是外来艺术的拙劣翻版。
  很幸运,在20世纪的最后10年,在中国出现了这样一位人物和这样一件作品。这便是李伯安和他的《走出巴颜喀拉》。
  李伯安,1944年出生在有“九朝古都”之称的洛阳,自幼受到作为中华文明摇篮的黄河文化熏陶。他15岁进入郑州艺术专科学校, 有志于成为画家。可是,由于家道中落, 他被迫于两年后辍学, 去赚钱养家。他当过小学教师,做过工人。从1975年起,他先后在河南人民出版社和河南美术出版社任美术编辑,直到1998年骤然辞世。
  李很早便作为肖像画家开始了自己的艺术生涯。他为许多文学作品画过插图;还以自己创作的水墨画参加中国国内的各种展览。1989年,其人物作品《日出》在中国第七届全国美术展览会上获铜奖, 开始引起美术界注意;此作还与其他中国作品一起, 于1991年送展巴黎大宫殿博物馆的法国秋季沙龙。
  然而,这位初展才华的新人旋即销声匿迹,他作为外地画家刚刚获得的有限名声又重归沉寂。中国艺坛几乎全然忘记了他。
  李伯安做什么去了?
  这位受中华文明哺育的黄河之子,坚持将艺术当作严肃崇高的事业, 他远离现代大都会人欲横流的腐蚀,一心要表现人,表现中华民族,表现中华魂。
  早在创作《日出》之前,李伯安曾经11次深入太行山区,考察风土人情,收集创作素材。当地生存条件极其艰苦,而民风的淳朴善良和顽强乐观,不但极度地感动了他,而且为他的艺术创作注入了新的因素,因为他感到中国绘画的传统笔墨已经不足以表达他心中强烈的感受。
  待到1988年他到黄河源头藏民族居住地区采风时,一种十分新鲜陌生却又似乎熟悉的感觉引发他深思。藏人的体貌和服饰、习俗和语言,都与汉人不同;但是,其淳朴善良和顽强乐观,则与汉人并无两样。而中华民族大家庭中的其他成员—回、蒙、满等民族,也莫不如此。他们全都被同一种精神凝聚起来, 共同创造了丰富多彩的中华文明;而从地理上将他们串联到一起的伟大黄河正是最完美的象征。于是,他萌生宏愿,要从这条自巴颜喀拉山的腹地流出、横贯中国、东入大海的中华母亲河两岸,逐一表现藏、汉、回、蒙、满五族(其中唯满族不在河边),为整个中华民族写照,讴歌中国精神。
  李伯安从表现大河之源的藏民族入手。
  在李之前,也有一些中国画家被藏区独特的地方色彩和风土人情吸引,欣然描绘藏人藏景。可是,他们或多或少有猎奇之嫌和流于表面之弊,很像18、19世纪法国的“东方画派”。李的情形大不相同,他站在赞美中华民族精神的高度,要通过对藏人生活方方面面的描绘,揭示他们的灵魂,把他们的本质展现给世人。这便使他在出发点上大大超越了前辈。
  他使用中国毛笔和中国墨,在宣纸上画出1.88米高、121.5米长的长卷,分圣山之灵、开光大典、朝圣、哈达、玛尼堆、劳作、歇息、藏戏、赛马、天路等十段,冠以《走出巴颜喀拉》的画名。这幅略施淡彩的水墨巨作,把我们带入到藏民族的精神世界。画家笔下的266个人物,是生活在虔诚信仰和艰苦生活中的男女老幼。他们在劳作中恪尽天职,于休息时充满亲情;他们敬奉神明出于至诚之心,参与圣事无比庄严肃穆;他们扮演神剧会全身心投入,赛马夺魁则是那样意气风发;他们活着有不可动摇的尊严,死后也要把灵魂托付给灵鹫……我们看到的,不是物质的简陋,而是生命的壮丽;不是头脑的愚昧,而是信仰的崇高。
  这是一曲对藏民族的伟大赞歌。
  中国人物画在历史上,出现过像顾恺之的《洛神赋图》、顾闳中的《韩熙载夜宴图》、武宗元的《八十七神仙卷》、永乐宫壁画《朝元图》等绝世佳作,然而,文人画的兴起,在美学观念和表现形式上取得突破性成就的同时,却又不可避免地产生负面影响,束缚在山水之情和花鸟之趣的狭隘题材上。曾经辉煌的人物画受到冷落,只在民间的佛道艺术中还略占一席之地。艺术的高雅脱俗,其实是脱离了社会和人生,使得中国近现代艺术在侈谈笔墨和妄求神韵的道路上,走进死胡同。
  20世纪,有些志在振兴中国艺术的画家,注意到上述弊端,便重新关注人物画的创作,前有徐悲鸿的《愚公移山》和蒋兆和的《流民图》,后有周思聪的《矿工图》和李少文的《九歌》组画。他们从观念到题材再到技法,都有不同的突破和创新,开拓了中国艺术的新生命。正是在古代传统和现代探索的基础上,终于诞生了李伯安的《走出巴颜喀拉》。
  李伯安的长卷反映出藏民族的精神世界,体现了中国美学中最关键的理论:传神。所谓传神,是通过对外形的描绘去揭示人物的精神或事物的本质。这在刻画单个人物时,已非易事;要表现人物众多的群体,则更为艰难。李以博大的胸怀、开阔的视野以及驾驭全局的能力,做到了这一点,他笔下的每一个人物都是体现藏魂的有机成分。而且,为了更好地突出作品的精神品格,画家又借用传统的简化甚至抽象手法,去处理背景和道具,只在作品的开头和结尾(圣山之灵和天路)以及中间个别地方(玛尼堆)略加描绘,而在大部分情况下只做中性背景。即使描绘背景,他也深谙阴阳相生、虚实相成的道理,让我们看到的是玄远而充满神性的景致。
  李伯安又并不满足传统人物画偏向静态的儒雅之风,而使自己的画面或者充满沉着稳重的节奏,或者洋溢激情澎湃的动感。显然,这是画家的传神新举措。
  同样,他为了达到格外有力地传达精神的目的,在中国绘画两大要素“笔”(变化的线条)和“墨”(不同的色调)的运用上都有突破。他的线条恣肆狂放,力度空前;他的墨色幽深玄奥,魅力无穷。
  至于在造型方面,他大胆吸收西方绘画的某些长处,融化到自己的技法之中。我们从他的人物头像上看到德国女版画家珂勒惠支的影子,又从其高棱深沟的宽大衣褶上想起罗丹的《巴尔扎克》……这种借鉴丰富了他的画,助他将中国绘画的优秀传统推向新的发展阶段。
  自1988年至1998年的10年间,李伯安在数次更改小稿之后,着手创作大画。他边画边改,总是对自己不满意,不断将新的想法加入进去。例如,他经过反复思考,认为最初的圣山之灵一段恰恰缺乏了灵气,于是精心构思,加出7米长的序曲,从虚无缥缈中放出的灵光,照到若隐若现、似有似无的幽明两界,最后落在一群转经藏妇的身上。这里的虚无蕴藏着深不可测的玄秘,这里妙不可言的水墨变化引发我们生出超验的浮想。新添的序曲堪称全画的灵魂,它表现了圣山之灵的降临,象征了藏民族的精神。这一开篇的大手笔,与压卷天路中灵魂飞升而趋向崇高神圣的象征之意互为首尾,既使如此巨作神完气足,天衣无缝,又完美体现这个伟大民族身上人性与神性的浑然一体。
  又如,他对开光大典一段一改再改,总不满意,即使确定了长达19米的第5稿,又有新的构思,便再起第6稿。可是,也正是在落墨不多的这一稿未及成型之时,画家撒手人寰,从此丢下了画笔。
  开光大典第6稿未完,从严格意义上说,《走出巴颜喀拉》也同样未完,更不用说,歌颂以黄河为象征的中国五大民族的宏愿终成遗恨……
  不过,我们毕竟有了虽未完成却已经如此震撼人心的《走出巴颜喀拉》!
  李伯安生前虽说已小有名声,但是远非中国艺坛的前排人物。他去世后,由于学生和朋友的奋力推荐,有识之士的群起相助,其伟大遗作终于为他在中国赢得身后的荣誉。
  然而,他在世界范围内,却依然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无名之辈,并没有几个人知道竟然还有这样一件中国现代艺术最典型、最伟大的代表作存在。
  其实,李伯安和他的《走出巴颜喀拉》让世界了解,只是时间问题。就像米开朗琪罗的《创世纪》和《末日审判》不仅属于意大利人民而且属于全人类,戈雅聋子庄园的“黑画”不仅属于西班牙人民而且属于全人类一样,李伯安的《走出巴颜喀拉》同样不仅属于中国人民而且属于全人类。
  将李的大作介绍给世界,是我们的责任,也是我们的荣幸。
  (题图:《走出巴颜喀拉·之二·开光大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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