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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春雨下得软绵绵,夜里,康养寿久不作为的身体良知发现,蓬勃起来,主动跟稻香做了一回,进入高潮时,禁不住浑身颤抖,手机震动一般。稻香兴奋得叫了起来,几只耗子闻声而逃。
  稻香是个放得开的女人,但绝不是放荡的女人,之所以叫得那般豪放,首先是性到高潮情不自禁,其次是家里没人,左邻右舍没人,整个村庄没几个人,不是耳聋的老人就是睡得深沉的孩童,别说叫喊,就是叫魂,也没人听得见。
  康养寿是视界村村主任,眼睁睁看着村里日益萧索,心里五味杂陈。视界环村皆山,除了天空和公路,几百米之外,什么也看不到,却起了个这么大气的村名,真是匪夷所思。
  稻香在城里一家酒店打工。县城离视界不远,电动摩托车充满电,骑到家还剩三分之一的电,返回则正好耗完,回城的坡比回家的坡长而陡。
  四十出头的稻香虽然没有三十岁的肌肤,却有着三十岁的身材,涂涂脂抹抹粉,还是蛮吸引眼球的,尤其酒徒充血的眼球。
  稻香跟康养寿站在一起不像夫妻像兄妹,跟女儿站在一起不像母女像姐妹。
  稻香小康养寿八岁,十八岁生下女儿,基本没干农活,没干农活就没受风吹雨淋太阳晒,不显年轻没天理。
  油水就像海绵里的水,他们那个村虽然穷,挤一挤总还是有的。康养寿的油水加上稻香的收入,如果不是夫妻生活不如意,日子算得上香喷喷甜蜜蜜。久违的高潮犹如他乡遇故知、久旱逢甘露,怎能不叫稻香亢奋?
  康养寿似乎比稻香更亢奋,完事后还在抖。
  不知怎么回事,这两年,每次亲热过后,康养寿都后悔得要死,就像后悔把一大笔钱借给一个不信任的朋友。稻草没有对不起他的地方,称得上贤妻良母,康养寿明知不该后悔,总是忍不住后悔,然后忏悔。
  当稻香把脸贴到背上时,进入忏悔状态的康养寿便任由她贴着。稻香的呼吸有如拂过稻田的熏风,稻子正在灌浆,床上氤氲着一股恬淡的腥气。
  抖了一支烟工夫,终于不抖了,康养寿沉沉睡去。
  康养寿抖的频率越来越高。开始只是喜怒哀乐时抖,时间不长;接着不喜不怒无哀无乐时也抖,时间越来越长;最后是任何时候都抖,吃饭抖得握不住筷子夹不起菜送不到嘴里,拉尿抖得尿流飞舞四射,走路抖得像破壳而出的小鸡小鸭。万幸的是,睡着时不抖,问题是难以入睡,不得不借助安眠药。
  抖到第二阶段,在稻香逼迫陪伴下,康养寿一路抖着去医院检查,诊断结果为帕金森病。
  康养寿怎么也想不通自己会得这种鬼病,亲友当中没有任何人得,认识的人当中没有任何人得,村里没有任何人得,方圆几十里没人得。如果得的是肺癌胃癌肝癌喉癌结肠癌膀胱癌乃至睾丸癌尿毒症白血病,都可以接受和理解,得帕金森病,没有天理啊。
  康养寿上手机百度查阅帕金森病后,觉得更是没有天理。
  帕金森病(Parkinson’s Disease,PD)是一种常见的神经系统变性疾病,老年人多见,平均发病年龄为六十岁左右,四十岁以下起病的青年帕金森病较少见。我国六十五岁以上人群PD的患病率大约是1.7%。大部分帕金森病患者为散发病例,仅有不到10%的患者有家族史。帕金森病最主要的病理改变是中脑黑质多巴胺(dopamine, DA)能神经元的变性死亡,由此而引起纹状体DA含量显著性减少而致病。导致这一病理改变的确切病因目前仍不清楚,遗传因素、环境因素、年龄老化、氧化应激等均可能参与PD多巴胺能神经元的变性死亡过程。
  老子才四十六岁,上溯祖宗十八代没人得这种鬼病,怎么就让老子摊上了?康养寿把酒问青天,青天不应;康养寿掷杯问大地,大地不语。遂把酒瓶对着嘴巴,狂饮起来。
  稻香哭喊着抢过酒瓶,你不要命了,医生说得了这种病滴酒不能沾,喝酒是“饮鸠止渴”,你不为自己着想,也要为我和孩子着想,赶快吃药吧。
  稻香虽然初中毕业,但早熟的她忙着发育,无心读书,考试从未及格过,语文从未考过五十分以上,竟然知道饮鸩止渴这个成语,尽管把鸩念成鸠,还是难能可贵。
  康养寿虽然高中毕业,但念的书大都还给了老师,语文老师那里还得最干净,自然无法纠正稻香的错误,瞪着眼神似乎都在抖的眼睛叫道,饮酒怎么不能止渴?过去古人不都是饮酒止渴?《水浒传》智取生辰纲的晁盖他们,大热天不就是喝酒止渴?杨志不就是喝了白胜掺了蒙汗药的酒被放倒的?武松过景阳岗不是连喝了十八碗?他那也是为了解渴,天热嘛。
  康养寿崇拜梁山好汉,少时看《水浒传》小人书听《水浒传》评书,青年时看《水浒传》电视连续剧,对其桥段和故事如数家珍。稻香好气又好笑,抹了一把眼泪,“饮鸠止渴”的“鸠”不是酒,是毒药,你得了这个病还喝酒,那就是吸毒,我说的是这个意思,明白没有?你得这个病,那是没有办法的事情,没有对不起我和孩子,但喝酒就是破罐子破摔不负责任,对不起我和孩子。康婕多懂事啊,你不能这样!康滔还不懂事,你更不能这样!我没有对不起你的地方,你也不能这样!
  说到孩子,康养寿立刻安静下来,吃了药。药效不错,一下肚症状减轻,不影响生活自理,但劳动力丧失大半。医嘱一天三次,半年后增至四次。多是进口药,贵,一个月一千多块。
  康养寿有一男一女两个孩子,女大男小。女儿康婕特别懂事能干,大学四年没花他什么钱,毕业时竟然带回十万元。康婕上的是师范大学,数学专业,钱是她利用周末和假期做家教赚来的。康婕没有休过一个周末和假期,热恋般恋着家教。康婕性子柔和,既有耐心又有方法,辅导效果好,家长和学生口口相传,很快成了品牌家教,找她辅导的家长和学生越来越多。
  康婕是在康养寿患病第三年考上大学的,那年康养寿患病,被迫辞去村主任职务。刚辞职那阵子,康养寿经常坐着或者站在一个地方,一边发抖一边发呆,六神无主的样子。发呆的时候,眉头紧锁双目平视,眼神专注而迷茫,怔怔地望着空虚的前方。
  康养寿本想送女儿去学校,临出发时,全身突然抖得厉害,吃药也不管用。康养寿手舞足蹈吞吞吐吐道,女,女儿,爸爸,送,送不了你,让,让你妈,送送吧。康婕哭道,爸,您就别送了,妈也别送,我一个人去。康养寿说,你,你长这么,大,从来没有,出过远,远门,没人送,我不,不放心。康婕哭得更厉害了,您抖成这样,我妈去送我,您一个人在家,我更不放心,你們谁也不许送我,不然我就不去报到。稻香说,你不让我去,你看你爸抖得更厉害了,你是视界有史以来上得最好大学的人,你爸今天就是激动,我心里也激动,过会儿就没事了,还是让妈陪你去吧。   康养寿果然抖得更厉害,这会儿话也说不出。
  争了半天,康婕终于同意稻香送她。
  到了城里,一上火车,康婕便给康养寿打电话,爸,您好些没有?康养寿说,好多了,没事了,现在一点都不抖了,你妈说得没错,刚才我就是激动,不知怎么搞的,身体里好像装了一台柴油发动机,马力开到最大,油门怎么也减不下来,想熄火也熄不了。
  康养寿当年开过手扶拖拉机,说的倒是行话。
  康婕说,爸,刚才看到您那个样子,我紧张难过得心都要跳出来,没事就好,我到了学校再给您打电话。
  发个短信就可以了,长途话费贵。
  爸,您别担心钱,我会自己赚钱的,您把自己身体照顾好就行……
  患病不久,便有村委明里暗里促他辞职,乡里也有这层意思,康养寿却装聋作哑。有一回,康养寿给一份材料签字盖章,手抖得厉害,一连签了几个名盖了几个章,皆模糊不清无法辨识,材料重打一份又一份,都作废了。一个素与他不和的村委,拍桌怒道,你连笔杆子和印把子都抓不稳,还怎么为视界群众服务?人家是占着茅坑不拉屎,你是占着茅坑连尿都拉不出,把视界村委的脸丢到联合国了。
  康养寿脸上露出青铜色,摇摇晃晃站起,抖抖索索回到家里,服下几片药,身子比较听使唤了,返回村部,屏住呼吸把名签清楚和章盖清晰,然后气壮山河地一拍桌子,指着村委的鼻子一字一句道,老子现在就辞职,你这下满意了吧!老子真想扯出你的舌头,在上面签上同意报销四个字和我的名字,然后再盖一个章!村委张大嘴说不出话来,康养寿又拍了一下桌子,赶快闭上你的洞嘴,不然老子把公章塞进去,再给你贴个封条!
  村委赶紧闭嘴,嘟囔道,你病得厉害,老子不跟你一般见识。说罢拍拍屁股,走了。
  从此只要外出,康养寿都随身带着药,随着病情加重,吃药次数增加,安眠药用量随之加大。干要事之前,必须服药。一般情况下,三个小时服一次,比如早上八点服了一次,按理十一点再服,但是十点突然要大便,就得加服一次,否则影响排便。
  影响排便并非便秘,而是抖着断断续续排不干净和痛快。
  幸好康养寿患病之前盖了新房,屋里有卫生间和坐式马桶。老房子只有茅坑,且在屋外,屙屎只能蹲着,把屎准确拉进碗大的坑洞,对他是个考验。
  拉尿也得蹲着,否则天女散花般,洒得满卫生间都是。久之竟然养成习惯,户外也蹲着。第一次蹲着的时候,康养寿脸红得滚烫,被捉奸一般,慢慢就麻木了。
  康养寿发现,除了食欲和挂念,其他欲望和念头都被抖没了。在漫长的抖动过程中,身体被抖空了。
  这么一来,稻香回家的感觉就大不一样了,以前回家,虽然做爱的可能性不大,总还有个盼头,现在彻底绝望了。一想到康养寿那个样子,想家的念头就淡漠下来,回家的脚步就踯躅起来。婚姻还在,丈夫还在,家具还在,家庭还在,家却空荡起来。
  绝望了就没什么想法,稻香唯一的想法,是让康养寿住到城里。康养寿在职期间,多少弄了点钱,康婕上高中那年,拿出所有积蓄在城里买了套拎包入住的二手房。那时房价还没有发疯,二手房相当便宜,十来万即可。有了房子,儿子康滔初中便转到城里就读。稻香随同进城,一边打工一边照顾儿女。姐弟先后考上大学。康婕考上211大学;康滔上的,是本二大学。
  康养寿不想进城。城里什么都要买,不买也要花钱,有两个公厕,排泄也要钱,小便五角大便一元。他没有收入,进城只能增加负担。幸好康婕出息,康滔的学费和生活费她出了大半。康滔还不知足,经常向康婕撒娇,方式简单管用,在电话或者微信里叫亲姐姐好姐姐美姐姐,康婕就给他发红包。
  稻香说,反正你在家里也干不了什么,进城我也好照顾你。再说了,进城认识的人多,说话的人也多。稻香的言下之意是,进了城,有更多的人可供你夸女儿,村里就那几个人,耳朵听出老茧了。稻草当然不反对康养寿夸女儿,但是他从来不夸她,心里未免有点羡慕嫉妒恨,这话带有一丝讽刺,不好明说。
  康养寿没听出稻草的言下之意,摆手道,我现在还能自理,不需要你照顾,你照顾好康滔就行。我种不了田养不了猪,种种菜养养鸡还是可以的,你们在城里省得买菜。城里人大多两面三刀说一套做一套,我不想认识,跟他们没什么好说的。
  我不是这个意思。稻香的眼神有点飘。
  那你什么意思?
  酒店管理越来越严,我又当上领班,回家越来越不方便了。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你明白我什么意思了?
  你心里有数。
  你这话什么意思,什么我心里有数没数的?
  你心虚了吧?
  什么心虚,还肾虚呢!姓康的,你给我把话讲清楚!
  你少给老子装,我,我……康养寿突然抖动得剧烈起来,连忙服药。
  稻香气得一跺脚,提前赶回城里,连着两个月没回家,只叫儿子打电话了解康养寿的情况。
  患病之前,康养寿每隔十天半个月进趟城。跟稻香返村就是回家一样,他进城也是回家,城里有房子,老婆孩子住在城里,当然是回家了。有一次回家,康养寿目击稻香跟一个男人有说有笑,胸脯一颤一颤的,兴奋得像个老处女。男人年纪跟他相仿,人高马大穿着气派,拇指和小指指甲很长,隔着几十米依稀可见。康养寿觉得,留长指甲的男人就像夜里留门的女人,不是什么好鸟。
  男人身子蜻蜓点水,有意无意触碰着稻香。稻香似乎很享受这触碰,既不迎合也不躲避。康养寿真想冲上去揍他们一顿,考虑到自己好歹是村主任,也是有身份的人,忍住了,躲在一旁气势汹汹抽了两支烟,恶狠狠目送一对轻浮背影远去。
  康养寿经多方调查和多次旁敲侧击,有一次还借酒采取一定程度的刑訊逼供,都没有问出子丑寅卯。稻香一口咬定,那男人经常到酒店吃饭,是个正派人,就是爱开个玩笑,他们之间过去什么事都没有发生,现在什么事也没有发生,将来什么事更不会发生。   康养寿半信半疑,性趣大打折扣,从九折八折一直打到三折两折,偶尔高涨,电话或短信让稻香回来,甚至自己主动回家,但是一想到那个男人,便索然茫然。即使性趣侥幸保留到床上,也是雷声大雨点小。
  那个男人成了康养寿的败肾剂。
  身体颤抖摇晃的康养寿,迈不开大步走不了疾步,步伐一大一疾,身体就失去重心,好似蹒跚学步的孩子,容易摔倒。他走的是拖泥带水的碎步,脚掌贴着地面,老远听见鞋底摩擦地面的唰唰声,好像有人在用力刷锅。原先穿几年还好端端的鞋子,现在没穿几个月鞋底就磨穿了。
  正常人走路,腰是挺的腿是直的,胳膊前后甩动。康养寿以前也是这么走的,昂首挺胸意气风发,现在不行了,腰是佝偻的腿是弯曲的,胳膊虽然动着,但不是甩动而是抖动,垂在身体两侧,像老式挂钟发条松动的钟摆。
  那回过红绿灯,走到中间,康养寿看见绿灯显示剩下十秒,急躁紧张起来,情不自禁加快加大步伐,脚不听使唤摔倒在马路中间,交通为之堵塞。个别好心人上前欲搀扶,一看他全身发抖的样子,伸出的手又缩了回来,掏出手机报警。
  交警赶到的同时,康养寿挣扎着爬了起来。交警问他有没有事,要不要送医院。康养寿挥舞着双手(挥舞的弧度太大,交警以为要扇他耳光,连忙拉开距离),结结巴巴道,我这个病医生治不了,华佗再世也治不了,请你帮忙把我包里的药拿出来。
  交警偏着头,躲闪着从康养寿身上的小挎包里,掏出五个五颜六色的药瓶,按照他的吩咐,取出七粒药片,其中一个绿瓶子取出的药片,小四号宋体大,吃半片,交警怎么也掰不开,劝他吃一片算了。康养寿说,这个药是进口的,贵得很,多吃了副作用很大,麻烦你帮我咬开。交警说你自己咬吧,康养寿指了指嘴巴,我这下连舌头都管不住,你必须帮忙。
  交警犹豫了一下才把药片咬开,康养寿把六片半药抹进嘴里,再把矿泉水瓶口塞进嘴里,水叽里咕噜响着,不到半支烟工夫,身体不那么抖了。
  康養寿起身,向交警竖起大拇指,人民交警为人民,谢谢你!
  城里的车越来越多,红绿灯越来越多,到自家要经过三个红绿灯和两条斑马线。康养寿一到红绿灯口一走上斑马线,就紧张,就抖得厉害,不得不临时加服一次药。吃药就是吃钱,多吃一次药多吃十几块钱,康养寿就害怕和心疼进城了。
  城里的药效和乡下的药效不一样,服同样次数和数量的药,住在城里的康养寿比住在乡下的康养寿抖得厉害。稻香就说,乡下空气好,对你身体有好处,还是住在乡下好,你不想进城就别进了。
  稻香当家,买药的钱是她出的。康婕工作后,每月出一半药钱。康婕在离视界两百多公里一座中型城市一所重点中学当数学老师,兼职家教,收入更高了。但是那个城市房价太高,后来找的丈夫家境一般收入不高,加上教育界对家教抓得越来越紧,做家教跟做小偷似的,付了首付后,手头就拮据了,买药就吃力了。康养寿吃药的时候,就有一种喝女儿血吃女儿肉的痛楚。
  有一次,稻香买药回来时说了一句,你现在吃药赶上吃饭了。康养寿愣了一下,冷笑道,你放心,吃药的活不过吃饭的。
  那不一定,也有吃饭的活不过吃药的。我朋友的妈妈,三十岁开始吃药,现在七老八十了,还活着,她爸爸从不吃药,六十来岁就翘了辫子。
  你这是咒我不早死。
  你这是怎么了?我随便说句话,就往歪处想。
  你这话可不是随便说的,想必憋了很久吧?你以为我傻,听不出你话里有话?
  你要这么说,我以后不敢跟你说话了。
  不是不敢,是不想吧?跟别人有说有笑的,当然不想跟我说话了。
  康养寿,你的心眼比针眼还小。
  我就是宰相肚里能撑船,船上也载不下野男人。
  你,你不正常!
  这还用说吗?我当然不正常,我就是有病嘛,不然为什么吃饭一样吃药?
  买菜了,新鲜的有机蔬菜,买菜了!门外响起菜贩子的叫卖声。稻香说,我不跟你说了,扭身买菜去了。
  稻香每次回家,都会带些肉和排骨回来,切好分成几袋放冰箱冷冻室,有时还把红烧肉烧好,一烧就是三四斤,冷却分成几碗放冰箱冷冻室,以便康养寿食用。患病后的康养寿有一回切肉切掉半个指头,再不敢切肉。切青菜的时候,不敢直接用左手而是用筷子压住,右手握刀乱切一通,切到筷子在所难免。索性不切,叶梗类的蔬菜,统统手撕。需要剥皮的瓜类蔬菜,尽量不吃,或者等稻香回家再吃,一个人实在想吃,拍烂扔进锅里连皮烩。
  康养寿抖抖索索复垦了几畦菜地,播下种栽下苗,施肥时发现无肥可施。实施新农村建设以来,农民盖新房有补贴,尽管常年在外打工,有的甚至在城里买房子落户,无人留守,许多人还是新盖和翻盖了房子。对游子而言,老家的房子不是拿来住的,是拿来念想的,房子是他们的根。
  原先父母死了,还有家坟可念,后来实行火化,有的人为了扫墓方便,索性把骨灰葬在城里公墓,即便葬在老家,起了坟头,里头只有粉末没有尸骨,已经不是传统意义上的落叶归根入土为安,乡愁和哀思就像那皮之不存不可附焉的毛,烟消云散了。
  这时候,房子就承载或者取代了家坟的部分情感功能。
  新盖和翻盖的房子,都有卫生间,茅坑彻底淘汰,养猪养牛的人家几乎没有,意味着没有农家肥,只能用化肥。化肥种出的菜,有什么吃头?在乡下吃化肥种出的菜,就像在城里喝酒精勾兑的酒,有什么意思?
  康养寿种着种着就没劲了,身子也抖得更厉害了。
  康养寿就把精力放到养鸡上。
  好不容易养到半斤重,一场突如其来的鸡瘟,几十头鸡一夜之间死光光。鸡们躺在地上抖啊抖,抖了一顿饭的工夫,不抖了,死翘翘了。康养寿怀疑自己是不是把帕金森病传染给了它们。
  康养寿嗅到一股成分复杂的怪味,浓烟般笼罩着村庄,有一种窒息和中毒的感觉。村子和村子周围没有工厂,也没有养殖场,怪味不知从何而来。康养寿问村里人嗅到没有,村里人吸了吸鼻子,都说没有。康养寿说,你们鼻子肯定有问题。   有个在他当村主任期间被糊弄过的老汉,对着天吸了吸鼻子,摇头说没嗅到什么,又对着地吸了吸鼻子,摇头说什么也没嗅到,然后凑近康养寿嗅了嗅,半晌才一本正经道,我嗅到一股神经病的味道。说罢大笑,其他人跟着大笑,有个老太婆笑得假牙脱口而出。
  虎落平阳遭犬欺!想当年一个感冒,有人巴不得被他感染,放个屁,有人恨不能收集起来做肥料。康养寿呸呸呸连吐三口浓痰,甩袖往村后山垄走去。
  山垄很长,有林子有溪流,有田地有鱼塘,机耕道像巨大的麻花,扭曲着贯穿始终。田地早已荒废,杂草丛生,稀疏的小树和毛竹鹤立其中。鱼塘也已废弃,积存的死水浑浊。疯长的草木、盛开的野花交织成一张巨大的毛毯,席卷着丑陋的机耕道,露出书本宽的路脊,越往里走路越窄。
  康养寿挥舞一把长柄柴刀,斩断挡住去路的草木。浑身抖动的他,用刀像老外用筷子一样困难,又像钝刀子割肉,无法将草木一刀乃至几刀斩断。康养寿累得几乎虚脱,却不肯放弃,前方似有一股神奇的力量,勾引着他。
  砍着走着,走着砍着,康养寿的手不抖了,腿也不抖了,哪儿都不抖了,呼吸顺畅了,成分复杂的怪味没有了,窒息和中毒的感觉没有了。康养寿抬头望天,天蓝得像死海,没有一丝云彩,几只鸟儿掠过,一架银光闪闪的飞机,尾部射出一条茁壮的白色烟辫。
  目送飞机消失在视线尽头,康养寿猛然张开双臂,嗷嗷大叫起来。
  康养寿掏出4G手机,居然有3G信号,拨通稻香手机,欢天喜地道,老婆,告诉你一个天大的好消息!稻香不知多久没听到康养寿叫她老婆了,以为听错了,天啊,你叫我什么?
  叫你什么?叫你老婆啊!
  那你再叫一声。
  老婆老婆亲爱的老婆,叫三声了。
  哎哎哎,老公,亲老公好老公,听你那个高兴劲,莫非捡到了巨款?
  比捡到巨款还让人高兴。
  那你快說啊,把我急死了。
  老子不抖了!
  不抖了,什么意思?
  你个傻瓜,老子的病好了!
  这怎么可能,难道你遇到了神仙?我不信,你是不是……
  稻香本想说你是不是神经了,话到嘴边咽了回去,一时语塞。康养寿说,我就知道你不信,说老实话,我自己也不相信,这样吧,我跟你视频,眼见为实。
  康养寿打开微信视频通话,稻香接受后,满是诧异的脸露了出来。康养寿说,我看到你了,你看到我没有?
  看到了,你这是在哪里?
  在山里。
  你往后退一点,我看不清你有没有在抖。
  康养寿将握着手机的右手伸直,身子往后仰了仰,脑袋往右侧了侧,喂,看到没有?一点都不抖,我的手要是抖,屏幕上的我就是抖的。
  天啊,真的不抖了,你以前拿着手机,好像在打乒乓球和羽毛球,怎么一下就好了呢?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电话里说不清楚,你回来一趟,嘿嘿,老婆你今天真好看。
  那好,我明天就回来,让你好好看看。
  不,马上给我回来……
  康养寿兴奋地往回走,走了不到一千米,又开始抖,于是往回走往前走往左走往右走,如此往返三次,超出一公里范围就抖,就像信号覆盖不全的地域,只有某个点有信号或者信号最强。
  康养寿好沮丧,给稻香发了条微信:我又抖了,你不用回来了。本想给女儿发视频,现在也没心思了。
  稻香已经骑着电动车上路了,回到家里才看到微信。
  稻香打扮了一番。她上班的那个酒店是三星级酒店,管理比较规范,上班必须统一着装略施薄妆,老板特意请美容师给她们培训。见到她的熟人,都说她越来越漂亮、越来越会打扮、越来越吸引人。
  回家看到康养寿抖如从前,拿出手机看到那条微信,浓妆立时被失望狼藉,露出残花败柳的底色。以往夫妻见面,聋哑人似的,这回难得说了半夜话,把这几年积压在肚子里的话都说了出来,末了还追忆了一把似水年华。
  康养寿身体好夫妻融洽时,经常追忆。这次追忆的是第一次亲嘴。稻香说,第一次亲嘴的时候,我抖你也抖。康养寿说,那时候我们多纯洁啊,那时候的人都很纯洁,我们第一次那个的时候,抖得更厉害,特别是你,身上一会儿冷一会儿热,冷的时候像冰箱里取出的猪肉,热的时候像刚出笼的馒头。
  稻香捶了他一下,你个坏东西。康养寿叹了口气,今非昔比,我抖你不抖,什么也干不成。康养寿说着,伸出右胳膊揽住稻香。稻香顺势偎入抖动的怀抱,那感觉像是小时候躺在妈妈晃动着的摇篮里,禁不住热泪长流……
  夫妻夜话消除误解增进了解,并达成一致:既然到了山里不抖,康养寿就住到那块风水宝地去。
  鱼塘规模挺大,多达十几口。原先有人养鱼的时候,在鱼塘边盖了栋小房子,搭积木般潦草,却是砖瓦结构,十多年过去,破败归破败,并没有坍塌,请亲戚朋友帮忙稍加修葺,便可入住。
  草木清理过后,路也变得好走了。
  房子正好建在手机信号最强的地方,也就是康养寿到了那里不抖的地方。
  康养寿开了几畦地,重新种起菜来。这里的地肥得像粪池,枯木插下去发芽,死竹栽下去长笋,脚印里长蘑菇,根本不用施肥,也没什么虫害,唯一要做的就是除草。
  康养寿不吃药了,活动范围不超出一公里,跟正常人没任何区别。
  康养寿养了两条狗做伴,养了一百头鸡,鸡也不得病。
  康养寿清理出一口鱼塘,鱼也养上了。
  康养寿打算明年种上几亩水稻几畦地瓜,再养上一头猪一伙羊一群鸭,自给自足还能卖钱。
  哈哈,这样发展下去,老子要成地主了,去你的帕金森,去你的村主任,现在就是让老子当乡长也不干。康养寿美滋滋地想。
  稻香变得想回家爱回家了,跟康养寿一起住在小屋里。康养寿好汉重拾当年勇,丈夫重扬当年威,夫唱妇随的叫喊激荡山谷,犹如贝多芬交响乐。   幸福藏不住也无须藏,稻香在朋友圈里暴晒幸福,当然不是晒性事晒高潮,而是晒康养寿,晒视界村的奇迹,晒康养寿身上的奇迹。康养寿也晒,晒女儿,晒小房子,晒发电机,晒狗晒鸡,晒菜地晒鱼塘,晒花晒草晒蓝天。
  有朋友问,你不是病了吗?怎么不待在家里静心养病,跑到山里瞎折腾?康养寿说,这可是块风水宝地,这里的空气是灵丹妙药,一到这里我的病就好了。朋友说我不信,康养寿说你不信我跟你视频。一视频朋友就信了,觉得好神奇,专程前来求证。
  眼见为实的朋友自然要晒朋友圈,一传十十传百,前来参观的人越来越多,晒朋友圈的人越来越多,康养寿和他的风水宝地就刷屏了。
  有个叫罗军生的战友,跟康养寿本来没联系,几年前搞了个战友聚会,虽然互加了微信,还是没联系。罗军生是个富人和有头脸的人,康养寿是个穷人加病人,差距太大,别说只是一起当过几年兵,就是一起出生入死十几年,时过境迁也合不到一起。
  罗军生从战友群和朋友圈看到康养寿不治而愈的消息,立即主动联系,表示要来看望他。罗军生家在城里,开着豪车油门轻轻一踩,便到了视界村。复员以来,两人只在战友聚会上见过一面,如今是第二面。
  战友聚会的花销,全部由罗军生埋单,那是康养寿有生以来,喝过的最好的酒吃过的最好的菜,虽然不是一条道上的人,这份情还是念着的。他特意赶到村口迎接,浑身上下抖动的样子像是点头哈腰的样子,在罗军生眼里则像热烈欢迎的样子。
  拎着罗军生送的一盒高级牛奶和一袋高级水果,康养寿抖得更厉害了。罗军生说,真不敢相信,等会儿到了山里你就不抖了。康养寿说,是很难相信,等下你就不得不信了,不过我这下很激动,你来看我,我真的很激动,别人都是来看热闹看稀奇的,只有你是真正来看我的。
  康养寿一边说一边抽鼻子。罗军生说,感冒了?康养寿说,没有,你身上有一股味道。罗军生先抬起右胳膊,鼻子凑近闻了闻,又抬起左胳膊嗅了嗅,没什么味道啊?康养寿说,是人情味,浓浓的战友情,还有财富的味道。
  罗军生哈哈大笑,老战友,士别三日刮目相看,很会说话嘛,原来我怎么没发现?康养寿说,原来没机会见面嘛,没见面怎么说话?战友聚会又找不到机会,那么多人围着你。罗军生笑得更欢畅,那是那是,以后我们要经常见面多说话。
  两人缓缓向山垄走去,康养寿前面带路。路太难走了,罗军生说。现在好走多了,康养寿说。
  还是太难走,你抖得这么厉害,小心摔倒。
  呵呵,道路是曲折的,前途是光明的,以后会更好走的,路越走越宽嘛。
  你真是太会说话了,是不是得道成仙了?
  得道成仙不敢说,但是这里肯定有仙气,不然我的病怎么说好就好了呢?
  你还在抖。
  等下就不抖了。
  快到了吗?
  快了,很快就到了,前面就是。
  两人继续往前走,不停说着话。
  小屋进入视线,罗军生突然大叫起来,康养寿,你不抖了,真的不抖了,天啊,太神奇了,真是太神奇了!康养寿转过身,身子好像一下抻直了,高大许多,笑道,我没骗你吧?我的老战友,这是老天爷可怜我同情我啊。
  不是老天爷可怜同情你,是你洪福齐天。
  老战友,你见多识广,你说说看,这地下是不是有什么矿物质,把我的病辐射好了?或者空气里有什么益菌,把我的病调理好了?
  完全有可能,我也是这么想的,这块地太值钱了,我看比黄金钻石还值钱。康养寿,你是躺在黄金和钻石堆上睡大觉啊。
  老战友,我怎么没有这种感觉?要不你在这里住上一夜,帮我找找感觉?
  我不是想在这里住一夜,而是想在这里住一辈子。
  那太好了,我们就成亲密战友了。
  从现在开始,我们是最最亲密的战友。
  这是我的荣幸,三生有幸。
  我们已经是最最亲密的战友,说话不要这么客气,不然就见外了……
  罗军生果然留下住了一夜,卻无眠,说了一宿的话。分手时,两人还兴奋得打了鸡血似的。
  没几天,罗军生租来一台挖掘机,把机耕道修整拓宽,天气晴好时,小车可直接开到小屋前。
  然后罗军生请来专家和记者。专家采集岩石、泥土、溪水、空气回去化验,除了检测出有长寿素美誉的空气维生素异常丰富之外,并没有发现什么神奇物质,但在记者的渲染下,宝地更加神奇,前来探访的人络绎不绝,视界村一时成了名村,康养寿一时成了名人。
  不久,机耕道进一步拓宽并且硬化,大巴可直接开进。视界桃源养生谷开发有限公司成立,罗军生任董事长暨总经理,康养寿是自然人股东,入干股。之前,罗军生已与村里签订了战略合作协议,代表村里签字的,就是那个逼迫康养寿辞职的村委、现任村书记兼村主任。
  康养寿下台后,哪怕擦肩而过,村书记兼村主任也不正眼瞧他一眼。可是现在,村书记兼村主任老远看见,就箭步上来招呼,左一声老主任右一句老领导,肉麻得康养寿身上的鸡皮疙瘩比情窦盛开的少年脸上的青春痘还丰富。讨厌也罢鄙视也好,康养寿还得装出受宠若惊的样子,毕竟许多事情要他出面搞定。强龙压不过地头蛇,当过村主任的他,深有感受。
  山垄机声隆隆人声鼎沸,建筑拔地而起。稻香辞职了,掌管并掌勺公司食堂,月薪五千,包吃包住,还配了个小工洗菜剔菜切菜。她在酒店当领班,工资不过三千,包住不包吃,还要看老板脸色。在这里,罗军生信任康养寿一样信任她,别人要看她脸色,她乐得嘴唇涂胶也合不拢。
  光阴似箭,好日子似火箭。转眼两年,这天晚上,夫妻正胶着着,像几年前一样,趴在稻香身上的康养寿突然抖动起来,比以前抖得厉害,再也没有停下来。
  公司成立以来,康养寿基本待在山里,保安仓管一肩挑,忙得屁颠屁颠,很少出山,几乎忘记抖的形态和滋味。
  这一抖,犹如火山爆发,康养寿和稻香瞬间被恐惧吞没。   康养寿重新服药,一天六次甚至八次,还是抖。不服药什么都干不了,服药也干不了什么。
  最着急失望的,不是康养寿也不是稻香,而是罗军生。
  罗军生支开稻香,开门见山对康养寿说,老战友,你现在不能在这里现身,得躲到另一个地方去。康养寿说,我一个大活人,能躲到哪里去?再说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
  你必须躲,你要是不躲,我的投资就要打水漂,眼看养生谷就要开张,你这病复发得真不是时候。你想啊,人家一看见你又抖了,谁还相信这里有什么长寿素?别说让他们花钱来,就是花钱请他们来,也不会来,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啊。真是奇怪了,好端端的,你怎么又抖了呢?
  是不是大兴土木破坏了风水,把那种神奇的让我不抖的物质赶走了?
  现在不管这些,你必须马上躲起来,躲到城里去,最好躲到你女儿家去,尽量少出门,最好不要出门。你现在名声很大,出门很容易被人认出来,认出来就完蛋了。
  门都不能出,这不是坐牢吗?
  那是你家和你女儿家,不是牢房。
  这和坐牢有什么区别?
  为了我们共同的利益,为了你的老婆孩子,就是坐牢也得坐!
  女儿和老婆我倒不太担心,就是担心儿子,这小子不成器不懂事,是个花钱的祖宗。
  儿子是你的香火,再不成器不懂事,你也要养着。说句不好听的,子不教父之过,责任啊,老战友,责任重于泰山。
  我这病永远好不了,岂不是要坐一辈子牢?
  你不要太悲观,说不定什么时候那种让你不抖的物质又回来了呢?
  我躲起来,人家问起怎么办?
  我说你去外地学习了,这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稻香知,其他任何人都不能知道。
  人家会相信吗?派一个一离开养生谷就抖的病人去学习?我自己都不信!
  我的老战友,都什么时候了,管不了那么多了,你先躲起来再说。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军人要有自我牺牲精神,今天我就当一回首长,命令你!
  康养寿眼神复杂地望着罗军生,不说话。罗军生低下头,小声道,老战友,算我求你行不行?为了养生谷,我把大半辈子积蓄砸了进来,要是不成功,只好跳楼,我跳了楼,除了我的尸体,你什么也得不到。
  康养寿突然一拍大腿,让我躲起来这个办法行不通,根本行不通,肯定行不通,百分之百行不通,破绽太多,我有个更好的办法,就是福尔摩斯也不会起疑心。罗军生两眼怒放出钻石般的光芒,我的老战友,什么好办法,快说!
  你得先答应我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你先答应我!
  答应你,一百个一千个一万个都答应你!快说吧,急得我要小便失禁了!说到这里,罗军生突然意识到什么,一说小便,还真想小便了,你等我一下。不一会儿,罗军生两手湿淋淋从卫生间回来,把手机放到桌上,说吧,老战友!
  罗军生毫无尿意,他只是装作上卫生间,打开手机录音机。
  康养寿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缓缓道出他更好的辦法。罗军生深为震撼,两手摇摆似狂风暴雨中的刮雨器。不行,这绝对不行,老战友,你这是陷我于不仁不义啊,以后我还有何面目见你的老婆孩子?康养寿冷冷一笑,老战友,你刚刚还答应得斩钉截铁,怎么一眨眼就变卦?你要是这样,我还真有点犹豫。
  罗军生攥紧右拳,猛地一砸桌子,行,老战友,就按照你的办法办,话说清楚,是你自己完全自愿的,我可没有逼你,你要是后悔,现在还来得及!康养寿咬牙道,你放心,我的死跟你没有任何关系,相反,我还要感谢你,没有你,我死了也是白死。其实我早就不想活了,反正活着对家人也是个负担,老天爷让我多活两年,知足了。
  罗军生无语凝噎。
  接下来,罗军生根据康养寿的条件,当场通过手机银行,转了二十万元到他卡上。卡在稻香手里,密码她知道。
  次日傍晚,康养寿死于车祸。
  白天,康养寿裹着被子在床上整整躺了一天。
  稻香问怎么了,康养寿说没怎么,就是不想让人看见我抖的鬼样子。稻香说,丑媳妇迟早要见公婆,看见就看见,有什么办法?以前又不是没看见。康养寿说,女人头发长见识短,你知道个屁,别烦我,忙你的去,让我好好躺一天。
  稻香就抹着眼泪忙去了。
  视界一村通两省连三县,国道擦村而过。沿路村庄里的人越来越少,路上的车越来越多,穿越马路危险没有城里大但也得小心。
  晚霞像猪脖一刀捅出来的狂血,大面积涂抹在低垂的天空。康养寿着了魔似的,一次又一次横穿马路。见多识广的司机,一眼洞察他的心机,看到他摇摇晃晃抖抖索索的样子,几米开外便减速停车,等他过了马路,才猛地一轰油门,绝尘而去。
  天黑下来,过往车辆少说四五百,康养寿来回穿越马路一百多次,仍安然无恙。康养寿绝望了,康养寿愤怒了,服下三倍药量,躲在一棵树后,瞄准一辆高级轿车,迎着两束神圣的车灯,绝望且希望、疯狂又快活地撞了上去!
  电光火石的瞬间,裤兜里的手机响了,是康婕的电话,来电铃声是特制的,降央卓玛的《父亲》。
  康养寿多想紧急停下来,接个电话再撞!
  但是接了电话,就撞不成了。因此他才不敢给家人打电话,给老婆、女儿、儿子的微信写了一条又一条,一条也不敢发出,最后全删了。
  康养寿没有留下一句遗言。
  人死了,手机还在响:
  那是我小时候
  常坐在父亲肩头
  父亲是那登天的梯
  父亲是那拉车的牛
  忘不了粗茶淡饭将我养大
  忘不了一声长叹半壶老酒
  ……
  视界桃源养生谷开发非但没有因为康养寿的死而搁浅,反而加快了进度。展示厅反复播放的宣传片里,生前的康养寿眉飞色舞讲述着发生在视界桃源和自己身上的奇迹,参观者络绎不   绝……
  养生谷开张后,生意异常火爆,客房供不应求,需提前几个月预订。罗军生给稻香加了一千块工资,加上卡上多出来的二十万,稻香很快摆脱丧夫之痛,忘我地感恩戴德地化悲痛为力量地工作着。罗军生没有解释为什么突然给康养寿二十万,稻香也没问,一个字都没问。
  罗军生决定进行更大规模和更高规格的二期开发,银行找上门来表示愿意贷款,朋友排队请吃套近乎强烈要求入股。投资虽然巨大,但是钱对他来说根本不是问题。
  其他也没什么问题,市政府举全市之力支持,已经在就业和经商上得到实惠的村民无条件支持(养生谷开张以来,在外务工的村民纷纷回视界开饭店和特产店以及各种各样的店)。但还是出了点小问题,一钻牛角尖的好事者提出质疑:视界桃源养生谷开发有限公司在以前的宣传材料中声称,养生谷一公里范畴内才有那种珍贵稀缺神奇的暗物质,二期开发超出三公里,是否有欺骗之嫌?
  质疑在朋友圈一提出,便有人附和转发,且愈演愈烈。罗军生慌乱过后,很快给出答案:那种珍贵稀缺神奇的暗物质,确实只存在于已经开发的一公里范畴,之所以进行二期开发,一是发现该暗物质的浓度和含量越来越高,二是公司早已请科技专家加盟,研发出一种功率强大的放大器,将暗物质放大并扩散到五公里范畴,三是让更多人到养生谷养生以延年益寿。
  罗军生形象比喻道,这种仪器好比Wife放大器,原理极其复杂道理非常简单,比如你家住的是复式房,Wife装在楼下,楼上信号断断续续时有时无,装个Wife无线放大器,信号便和楼下一样强,满格。又比如你住的单元房面积过大,卫生间和阳台Wife信号太弱,在卫生间和阳台分别装个Wife无线放大器,手机和笔记本电脑便可顺畅上网。Wife无线放大器可网购,他家里装了四个,效果非常好。
  口说无凭,公司在二期工地四周安装了若干个类似电信信号接收器之类的设备,将图片发到公众号上,告诉大家这就是暗物质接收放大器,热忱欢迎到现场眼见为实。
  罗军生这么一解释,人们竟然相信了,养生谷影响更大了。
  二期工程順利进行,尚未竣工,便有天南地北甚至老外预订客房,罗军生兴奋得做梦都笑出声来。
  那天晚上,做梦笑出声,小情人伸出柔若无骨的玉手摇醒他,你笑就笑,怎么还抖?梦到高潮的罗军生很是不爽,我正大把大把数钱呢,那钱堆成一座山,跟猴子山一样大,你弄醒我干什么,没劲!
  猴子山是城郊一座名山,最高海拔一千六百多米,面积十余平方公里。
  小情人撒娇,亲爱的,你好自私,这么好的梦也不邀我一起做,那么多钱也不让我一起数。罗军生来劲了,翻身山一样压到她身上。
  完事后,小情人创可贴般熨帖在罗军生怀里,美甲轻轻划着他的背,老大,你刚才又抖了几下。罗军生漫不经心道,人逢喜事精神爽,进入高潮当然要抖了。小情人说,你以前比这更高潮也不抖,做梦也不抖,进入高潮就知道叫,小猪一样叫。
  罗军生脑袋轰了一下,一把推开小情人,一骨碌坐起,你刚才说什么?小情人生气道,老大,别那么粗暴好不好?你看你又抖了。罗军生裸体下床,摸索搓揉着身体,左顾右盼四下张望,我抖了吗,我真的抖了吗?小情人撇嘴道,你声音都是抖的。
  罗军生一个箭步冲进卫生间,站在镜子面前,目不转睛盯着一动不动的自己:老子没抖啊,老子好好的抖什么呢?
  罗军生先后到市立和省立医院、北京和香港专科医院就诊,都没有查出毛病,越查越不放心。在这个过程中,似抖非抖的他总觉得自己抖得厉害抖得频繁抖得吊诡。
  恐惧雾霾般笼罩在罗军生心头,随着时间的推移,他无法区分正常与非正常的抖,把所有正常的抖视为不正常的抖,比如小便结束时的抖,精神抖擞时的抖,寒战时的抖,眼皮跳动时的抖,汽车发动时的抖,心脏跳动时的抖。
  最让罗军生抖的,是梦里一边抖一边笑一边说的血肉模糊的康养寿:哈哈哈,老战友,你也抖了,抖得跟我一样,不,抖得比我还厉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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