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警察是由保安带进来的。下午三点左右的样子，保安敲了门，喊了一声“小陈”，并没有说其他的话。我当时正埋头写材料，右手食指因敲击键盘隐隐作痛。我的工作就是如此，大多时候都是埋头写材料，有讲话稿、工作总结、经验交流材料、请示报告、先进人物典型材料等，但从没有一份材料署了自己的名。我写得很专注，以至于突然传来的保安的声音吓了我一跳。我抬头，看见一名警察站在保安身后，随后又冒出来一名警察。我当时以为他们是来找我局长的。我的局长坐在里间，有人来找他时必先经过我这里，我会问上几句，诸如来自哪个单位找领导什么事情之类的，然后敲门把人带进去，顺便泡上一杯热茶。保安说，那我先下去。我说好，辛苦您了。
我站起来，对两名警察说，請进。我还没问对方来干什么，对方就先开口了，你是陈××？我有点诧异，以为是在什么场合见过，我说是，请问你们找领导什么事？我走到墙边的饮水机前，按下了热水器加热按钮。警察甲说，不，我们就找你。我当即狠狠地吓了一跳，心里有些慌。我说找我？警察甲说，对，找你。我确定自己没有听错，这下我更慌了。警察找上门，难道我犯什么事了？那一刻我在脑海里翻江倒海地回忆，但我的大脑数据库里根本找不到任何犯事的关键词。警察乙用手在我眼前晃了晃，这意味着那一刻我出神了。警察乙说，想什么呢？我回过神来，感觉自己出了一身冷汗，腿有些软，我说，啊，啊，请问，是什么事？警察甲说，谈谈，找你了解点事。说着，将警官证在我眼前晃了一下。我愣了一下，什么也没看清。
办公室呈狭长状，摆了一张狭长的椭圆形会议桌，两侧就看起来更狭窄了。这之前，我给领导说明情况，说有点事要出去。我不敢告诉他是警察找我，谁也不想被警察找。这个办公室有时候作小型会议室使用，也作临时会客室，有时也供给检查工作的工作组临时办公，有一阵子里面坐着纪委部门的人或者上级单位纪检组工作人员，挨个把局领导叫进去谈话。想到这让我有一种被审问的感觉。我心里更虚了。我给两名警察泡茶，却发现自己手抖得厉害，我深呼吸了好一阵，才稍微镇定下来。
警察让我坐下。我就坐下。我很清晰地听见自己急促的呼吸和心跳声，像一场激烈悲壮的交响表演。警察死死盯着我，好一阵子，好像要把我看穿，然后笑了一下。是的，笑了一下。好像是对我的嘲笑那样。他们说你别紧张，我们就是到你这里了解了解情况。我说警察叔叔，你们不能冤枉好人，我是正规国家公务员，我是懂法律的，我也是遵纪守法的。我竟然一口气说了不少话，虽然我声音颤抖舌头笨拙。要知道，平时我不大说话的，我工作时是写作，下班后也是写作，白天写材料，晚上写小说，我的话都被写在文字里了，除非必要的话，我一般不用嘴说出来。警察又笑了一下，我们绝不冤枉一个好人，但也绝不放过一个坏人。他示意我喝口茶，我便喝了一口茶。不然我还能干什么呢。茶很烫，我的嘴唇、舌头、喉咙、食道、胃部都感到了那种灼烧般的烫，我使劲咳嗽了几下，那感觉似乎好了一些。我说，你们问吧。
警察甲问我，你和江小鱼是什么关系？我说，朋友，江小鱼犯什么事了？警察甲并不回答我，什么朋友？我思索了一下，文友。警察乙说，文友？我说，嗯，我们都喜欢文学，我们是文友。警察甲说，现在有证据指明，上周你和江小鱼见过一面，你说说这事。我说，江小鱼犯什么事了？警察甲说，现在请你说一说你们那一次见面。警察斩钉截铁，不容我提问。我只好又喝了一口茶，那是上星期的事。警察的四只眼睛盯着我，详细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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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是星期三。天气很热。下午三点多的样子，我正在写材料。江小鱼打来电话的时候，我正拟完材料提纲，往第一部分里面装内容。这事我干了三年多，早就轻车熟路，先拟提纲，然后逐个部分加内容，加完内容初稿就完成了。江小鱼发来一条信息，兄弟，你在哪？聊天记录显示，江小鱼上一次跟我聊天，是在五月初，劳动节刚过，当时他计划去西藏旅行，问我有什么需要注意的。因为我曾经在青藏高原海拔4500米以上地区待过整整一周。我说不要和当地人起冲突就行了，其他的网上搜攻略，我也说不上来。他没有回我。之后我们再没聊天。我说上班呢，你从西藏回来了？我发完信息就放下手机继续工作，如果我耽搁时间，说不定得晚上加班了。我写了好一会儿，感觉脖子很酸，便站起来走到窗前休息，这时候我才想起江小鱼来，我打开微信，看到江小鱼说，兄弟，我们见一面，又说，必须见一面，再说，就现在。这话让我有些不耐烦。说真的，我最不喜欢这种说话方式。我长期在领导身边工作，领导就是这种火急火燎的作风，什么事情都必须立马办，不然你就是敷衍塞责，你就是懒惰不积极，你就是思想方面有问题，你甚至有可能就是不尊重领导权威。所以江小鱼这么说时，给我一种凌驾于我之上的类似命令的语感，何况我手上有正忙着完成的材料呢。
警察甲看了看腕上的表，敲了两下桌面，两下，哆哆，警察说，讲重点，旁的事情简化。
我说好。我当时回复他，有材料忙着写，再说还没下班，你在哪里？他当时回复我一个名字，听起来像那种喝东西的店名儿，还分享了地址过来，我点开地址，发现在人民公园附近。他说我在这等你，速来。我没理他，我继续回去工作。中间他打了一次电话过来，兄弟，你到哪了？他总是叫我兄弟，我曾经一度不习惯，但现在习惯了，他们诗歌圈的人都这样，到哪里都称兄弟姐妹，搞得全国诗人一家亲的意味。我压低声音，以免被里间的局长听到，我说，我上班呢，还没下班，你有什么事？他没回我，就挂了。这真是让人心里不快，哪有这样的人。我心想，着急的是你，又不是我。
警察乙也不耐烦了。陈××，他们提醒我，捡重点说，你现在不是写小说。我有些不好意思，我这一说，竟然忘了紧张，我说您知道我写小说？警察乙说，知道，市文联杂志上有，写凶杀，一个作家跳进河里，他的好朋友下去救他，结果作家上来了，好朋友死了，原来他是故意的，趁好朋友下水后把他压进水里溺死了。警察甲再次敲桌子。看来他喜欢敲桌子，他的声音和敲桌子的声音同步响起，我说你俩，怎么还聊上小说了，说正事。 我只好长驱直入。我说，五点刚过，我就下班了，去找江小鱼。警察甲说，你们不是五点半才下班吗？我说那不是重点，我给领导请了假的，我说孩子不太舒服要去医院。警察甲笑，孩子的健康你都能拿出来做理由。我不接他话。
我找到江小鱼发给我的那家店，果然是一家饮品店，装修倒是考究，但里面弥漫着一股奇怪的味道，说不上好闻，也说不上难闻。我找到江小鱼，他坐在最里面的角落，埋着头在看书，灰暗的光线打在他身上，给人一种安静又颓废的感觉。看到我，他便把书放下来。他说，你说这些卵人都写的什么，你看看。他把书丢过来，我了一眼封面，是本市的一名青年诗人的诗集，书名叫《哑剧场》。江小鱼说，写的什么破诗，我一句都读不进去。我说你读不进去，还读了这么久？江小鱼说，还不是因为无聊？
警察乙插话进来，《哑剧场》？谁写的？我说，若非，这是笔名，真名我也不大清楚，大家都这么叫的，说了你们也不知道，现在写诗的比读诗的还多，诗人遍地都是，认不过来。警察乙说，当地人吗？这个若非和江小鱼什么关系？我说，当地人，不清楚他们什么关系。我又想了想，应该没什么关系，诗人们常常都兄弟姐妹相称，但其实个个都清高自傲得不行，相互看不起，即便看起来有关系，其实也没啥具体关系。警察乙若有所思，看不起，看不起。他低头呢喃着，突然抬头看着我，你继续。
我坐下来，要了一杯咖啡。我问江小鱼，你这么着急，发生了什么事？江小鱼突然变得严肃起来，他往前倾斜身子，脖子伸得长长的，使劲向前，想要离我更近一点，然后神秘地说，我参透了生命的奥秘。我一震，感觉遇到了大神，我说你是大神上身了吧，还参透了生命的奥秘。江小鱼压低声音说，你别笑，是真的。我说，去了一趟西藏，就把生命的奥秘参透了？那你怎不在那里出家算了？江小鱼说，这是两码事。我们聊了大约两个小时，全程都是他说，我听，偶尔我反驳一两句，但都被他滔滔不绝的讲述给反弹了回来，我反驳无效，索性听着。江小鱼两个小时都在列举大量的证明，支撑自己的谈话的核心内容，即，生命都是虚无的，人总会死去，现在做什么都无意义，死亡即是永生，死亡才是最大的意义。那话谈得绵长，谈得我都饿了，肚子咕咕叫，我说现在最大的意义是吃饭。江小鱼说我请你，我们继续。我赶紧拒绝，我还是往单位走，材料没写完，我回去加班去。其实我主要是怕他又要用吃饭时间大谈他参透的生命的奥秘。
我一个人回去的路上，想起江小鱼的话，突然感到一阵哆嗦，从心里到身体都突然感到一阵阴冷。说起来奇怪，我并不知道这感觉因何而来。
两名警察的眼睛亮起来。警察乙问，你在害怕什么？我说，我也不知道。警察乙盯着我，你有没有想过杀掉江小鱼，像你小说里写的那样。我一愣，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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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实话，如果要杀，江小鱼给我杀一百次都不够。两名警察都来了精神，盯着我，使劲地不动声色地盯着我。我在他们面前像一张透明的塑料纸。他们几乎异口同声，说说，都怎么回事。
我起身，警察也起身。他们比我还紧张。说来奇怪，我竟不紧张了，一点也不紧张。我只感到口干，茶杯里已经没水了。我说，续点水。警察警觉地杵在那里，盯着我。我移到饮水机边，按了一下按钮，听见水流注入热水壶的声音，水接了一半，我点了一下“加热”。饮水机的旁边放着一盆绿萝，也许是长久无人打理，边上的叶多半已经枯黄。我突然喃喃自语，绿萝。警察啊了一声，你说什么？我端了热水壶回来，挨个给两名警察加水，说，江小鱼以前卖花的。
我和江小鱼在大学认识。他是我的师兄。那年我刚进大学，加入文学社。有一天活动结束后，社长对我说，我带你去认识一个你的老乡，很有才华的那种。那时候我什么也不懂，社长说什么就是什么，我们出了学校北门，沿着灰突突的马路走了一阵，拐进路边一家花店。花店实在太小，位于一个楼梯下，门外摆满了各种我不认识的花。我们走进去，一个男的正在训一个女的，你懂，你懂什么懂，我问你，绿萝多少钱一盆？他说的时候还指着堆在地上那堆植物，我顺着他指的方向，第一次认识了绿萝。女的支支吾吾，15。男的声音更大了，15，15你卖给我好了，老子进货就是13，15还赚什么，明明是20，你还好意思给我要工资。女的吵不过，气得快要哭出来。社长说，吵什么呢？男的说，来啦！社长说，别跟美女吵，不绅士。男的掏出三百块钱，递给女的，看在我兄弟份上，给你三百，别想多的。把女的打发走，社长才相互介绍，眼前这男的，就是江小鱼。
江小鱼是花店老板，据说他是整个学校里搞文学的人里面最精明的一个，才大二，就瞅准市场开了这家小花店，赚钱不少。刚才那女的是来花店兼职的学生，说好一千块钱一个月的，上了不到半个月的班，翘班了，江小鱼批评她几句，她就不干了，让江小鱼给她工资走人，两人就此吵了起来。天黑后，江小鱼估摸着没客人了，招呼我和社长，走，喝酒去。我和江小鱼算老乡，一个市的人，又都搞点文学，有点一见如故的意思，当然一见如故这个词，是江小鱼说的，那时候我不大敢说话。
起初我只知道，江小鱼热爱文学，喜欢写诗。喝酒的时候他还给我们朗诵自己的诗歌，声音很大，节奏却把握不好，一顿一顿的，没做到抑扬顿挫，反而有些拖拖拉拉，内容也早已记不得，只记得他读完后我们使劲鼓掌。那是我大学第一顿酒，喝到了凌晨，江小鱼不断喊人来，有男有女，有美有丑，有高有矮，有胖有瘦，给我的感觉就是，江小鱼这个人，人缘极广，叫谁谁来。后来我才知道，江小鱼好酒、好詩文，还好色。他常常半夜给我打电话，兄弟，给我带件啤酒来。或者是，兄弟，速来堕落街，喝酒。喝酒的时候也常问我，兄弟，叫几个师妹出来玩嘛。开始我极不习惯，后来竟也习惯了。
江小鱼最让人讨厌的事情是，爱借钱，重点是借钱不还。常常是这样，他会热情地请你出去吃饭或消夜，喝大酒，吹大牛，喊上一大帮都不认识的人，狂欢一般地豪饮，然后喝到一半，走到你身边，兄弟，上厕所去，你去就上当了，因为他会边抖着生殖器边跟你说上几句暖心话，什么感谢好兄弟捧场之类的，然后拉上拉链，手也不洗地揽着你的肩，告诉你他出门的时候钱带少了，请你借钱帮补结账用，你若是不了解就会说要多少，那你就完了，五百一千是逃不掉的，如果你了解他了，就说，哎呀，我也忘记带了，身上没多少钱，他就会问你，有多少，那就有多少算多少了，可能五十，也可能一百，这钱拿出去，那铁定是拿不回来了。这些都是从我的经历和其他一些朋友的经历总结出来的。 那你借给他了？警察甲问我。我说，借了。警察说，多少？我说，总的不记得，印象最深刻的是一次，那时候我好像已经大二了，他要去北京，说看女朋友。他的女朋友作为交换生去了北京的一所大学，要去一年，他寂寞难耐要飞去北京找女朋友，当时他给我发了一条彩信，是机票的照片，又打电话来，说兄弟，江湖救急，现在机场，钱包不知道什么时候被人摸了，身无分文，借我点续命，北京回来家里该发生活费了，到时候就给你。我那时候刚好在一家小刊发了一个两万多字的小说，得到一千多块钱的稿费，我经不住他求，借了他八百，是通过ATM机转款的。收到款后他就给我打电话，说马上要登机，感谢大作家的大恩大德。他有时候会叫我大作家，因为我是全校搞文学的人中唯一写小说的，其他人都写诗，我们学校有悠久的诗歌传统，据说还有一个什么什么诗歌现象的，具体我也不懂，诗坛的那些破事情我向来不关心。
还你了吗？警察甲说，那八百块钱。我说才怪呢，不止那八百，还有这次一百，那次两百的，加起来不低于两千。他有钱也不还你，宁愿请你去和一帮可能都不认识的人喝个烂醉，也不给你，还每次都会说下次还你、下次还你云云，有时候你不想出门喝酒吧，他就说，你来我还你钱，你信以为真，屁颠屁颠去了，却只换了一顿大酒。
警察相继喝了口茶，示意我也喝茶。我喝了一口，想起来，他这一点就特别讨厌。警察乙放下杯子，所以对他是恨的？我有一阵子发愣，说不上来恨不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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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小鱼差不多两个星期后才从北京回来。那时候已经是寒冬了，北方天寒地冻的，南方冻雨连绵。在寒冷的冬天里，我有了女朋友，是隔壁学校英语专业的一个文学爱好者。我们之前在QQ上聊了一两个月，后来就见了面。那天下着小雨，我去找她，她有什么事情给耽搁了，我就站在她们学校树林里的一个亭子里等，说是亭子，其实上面没有挡雨的顶，上面爬满了干枯的藤蔓，如果是夏天一定会非常美，但冬天就不同了。毛毛细雨下着下着，我的头发、脸部、衣服就湿润了，很冷。晚上快九点她才赶来，看到我冻得傻乎乎的样子，过来就死死地抱住了我。那晚上我们住在她学校附近的小旅馆里，我第一次觉得冬天并不冷。
江小鱼下了飞机就给我打电话，约我喝酒。那天是周六，我正和女朋友在学校里溜达。天很冷，我掏手机的手有些哆嗦，我说不行啊，有事。我那时候用一个老款的诺基亚手机，摔过几次，声音变得奇大无比，说是话筒接听，其实跟扩音没甚区别。我女朋友在旁边问我，谁呀？我没回答她。江小鱼说，咦，是忙着约会吧。我被他说中，有种被人撕了小短裤的羞耻感，一时说不上话来。江小鱼说，带上一起吧，让我看看弟媳。挂了电话，女朋友问我是谁打电话，我说一个朋友约吃饭。女朋友问干吗的，我说写诗的。这为女朋友非要和我一起去吃饭埋下了不可挽救的伏笔，她对文学热爱得紧，也对认识搞文学的人充满兴趣，听说是个诗人，立马来了精神，非要跟我一起。她说，人家在电话里已经说了让你带上我的。我没辙，只好带上她。那晚上江小鱼滔滔不绝地聊着在北京的生活，吸引了所有人的耳朵，末了老泪纵横，竟伤心地哭了，原来是离开北京之前和女朋友拜拜了。大家也不知道如何劝，只知道说，来，干，干。那顿饭后没多久，我的女朋友就成了他的女朋友。摊牌的时候，那女孩对我说，遇到江小鱼她才真正知道什么是文人，他充满神秘的魅惑力，像个深不见底的深渊，她喜欢那深不见底的深渊，深深地吸引着她。她说起来文采斐然，我听起来却索然无味。
大约是出于内疚，江小鱼有差不多半年时间没联系我。我偶尔从学校北门出去，会看到江小鱼的花店，江小鱼的身影偶尔也出现在里面。我每次都快步走过，即便摆在门外的各种花开得鲜艳热闹，我也觉得像经过垃圾场一般。一两个月的样子，那花店竟易了主，又过了没多久，变成了一个老太卖糯米饭和炸土豆的地方了。我以为我和江小鱼，就此没了关系了。第二年春天，四五月吧，他突然给我打了一个电话。这电话让我措手不及，不知道他要干什么。我想了想，还是接了起来。江小鱼在那边声泪俱下，哽咽不止，说又分手了。不用说，我知道是和我前女友分手了。我不动声色地听着，想看看他到底要干什么。他说他带她认识了一个写诗歌评论的人，那人娃都上小学了，但她还是义无反顾地抛下他，跟那人玩去了。我当时说不上什么感觉，既没有幸灾乐祸，也没有感到惊奇，更没有什么痛感。我说，这与我又有什么关系呢？江小鱼说，兄弟我对不起你啊，你对我那么好，我却抢了你的女朋友。大约是因为那段感情来得轻而易举，也大约是因为我那时候埋首学习写作没有多的精力胡思乱想，总之被江小鱼抢了女朋友的痛苦和屈辱，早就不知道在什么时候烟消云散了。江小鱼约我喝酒，我拒绝了。
我再见到江小鱼，是在一个意外的饭局上。大三刚开学没多久，有一天一个写散文的关系挺不错女性朋友打电话约我吃饭，说有一帮人，她不想一个人去，求我做个伴。我推搪了会，也便答应了。进门我就傻眼了——在场的大多都是似曾相识，原来是江小鱼组的局。江小鱼热情地握着我的手，兄弟啊，我是请不动你的了，只好请美女代劳。说罢就给我那写散文的女性朋友鞠躬致谢。眼前的江小鱼变胖了，而且胖得有点过分，我上一次见到他还是一个瘦子，这才几个月就判若两人了。挨个倒酒的时候，我发现他手有些抖了，像是有点酒精中毒那样。酒喝到一半，江小鱼转过桌子来给我敬酒，碰杯的时候说，兄弟我对不住你。我没说话，把杯里的酒一饮而尽。没多久，我那个写散文的关系不错的女性朋友，竟然又成了江小鱼的女朋友。不过这些都是次要的，重要的是，那次饭局后，江小鱼又开始频繁给我打電话约我喝酒了，像没有发生之前那些尴尬事一样。
警察甲问我，你那个朋友，写散文那个，你是不是喜欢她？我有点惊讶，这警察关注的点还真是与众不同，我说不是我喜欢她，是她喜欢我，但我对她就是好朋友那样。警察甲说，你确定？我怔了一下，没有回答。
我大三的时候，江小鱼大四，正好有多得用不完的时间，找我喝酒的频率非常高。但我并不是都去，有时候我确实是忙得没空，有时候则是单纯的不想去，有好几次他说让我去喝酒顺便还我钱，我竟然相信了，去了他却全程不提钱的事情，不仅不提，偶尔还要问我借钱，我呢，也早就懂得应对了，无论怎么说，统统以没钱回答。临毕业的时候，江小鱼对我说，兄弟，现在想起来，我还欠你钱呢。那时候我已经开始大量发表作品，每月都有不多不少的一些稿费，已经不那么缺钱了，加上对他还钱已经不抱任何希望，便告诉他，钱的事情往后就别提了。这事，成为他后来一直四处宣扬我仗义的唯一证据和由头。 警察甲说，你是真的不想要那笔钱吗？我说也不是，我只是已经知道他不过是随便说说，知道反正都不会还我了，不如顺水做个人情。警察甲说，这么说，你心里其实对他还是有意见的？我说，那当然，换你你没意见？警察甲说，别扯我身上。警察乙说，就是因为这些你就把他杀了？我淡淡地说，那不至于，但有几次，杀了他的心倒是有的。我突然意识到什么，猛地站起来，你什么意思，你们什么意思，江小鱼死了，江小鱼怎么死了？两名警察静静地看着我，很静。我意识到自己失控了，深深呼吸着，重新坐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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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突然感觉自己很疲惫，浑身酸软，感觉有一层什么膜挡在我的眼前，让我视野模糊。我使劲喝了一口茶，然后又感觉到膀胱饱满，很胀。我起身，我说我要去上个厕所。两名警察跟着我，我们也去，正好尿胀了。我们穿过狭长的昏暗的走廊。走廊里安静极了，两边的办公室都开着门，有人在里面忙着，但奇怪的是并没有一个人侧目看我们，像我们不存在一样。我们走进尽头的洗手间，洗手间正好三个尿盆，我只好站在最里面一个，我们三人排排对着尿盆撒了一泡畅快的尿。这个场景让我想起一次次和江小鱼喝啤酒时跑出去放水的场景。
撒完尿后我说我想自己待会儿，两名警察说那我们在办公室等你。他们竟然走了，这让我有些意外，他们应该守着我的。转念我又想，难道这不是应该的吗，我又没犯什么事。我站在洗手间的窗前，看到单位后院绿树成荫，树枝使劲地伸着头，向着光明拼命生长着。隔墙就是一家私立小学，孩子们在院子里玩耍，发出大声的尖叫和欢笑声。有同事进来上厕所，看到我愣了一下，问我在想什么呢，我笑了一下没回答，出门洗了手，又回到了那间办公室。警察果然在里面等我，他们一人拿着一部手机，正放松地瘫在椅子上玩着，其中一人正在刷抖音，笑得合不拢嘴。桌面上的三个茶杯，已经添了新的茶水。
他们放下手机，严肃神情，摆正身子，形象一下子与我刚进来的时候形成天差地别的对比。他们示意我坐下来。警察乙说，你那个小说，原型就是江小鱼。警察乙不是问句，是陈述，显然来之前他特地看过了我的那个小说。你在小说里将他杀死。警察乙又陈述说。我只好回答，是，我在小说里将他杀死，但仅限于在小说里。我觉得再不说话，他们就要把我当成凶手了。警察乙说，小说写的都是真的吗？我笑了一下。鬼知道我为什么要笑那么一下，或许我并没有笑，但我明显感觉我的面部肌肉抽了一下，或者两下，造成了笑的错觉。我说，警察叔叔，信谁，也不能信小说家的话啊，小说都是真真假假的。这话让我们都陷入尴尬，我沉默了会，觉得作为主人（至少相比较而言我是的）我应该说点什么，不然不是待客之道，我于是继续说和江小鱼的故事。其实我不说相信警察也都知道，因为大部分内容都在他们说的那个小说里。
小说里，我写到一个叫江河的诗人，是我的朋友，或者说好朋友，至少面上看起来是的，因为我们常以兄弟相称。江河大学毕业后常和作为主人公的“我”联系，请注意，这里说的是“我”，加引号的，也就是说，这个“我”并不是我，他只是作品里的我。懂点文学的人都应该是懂得，我这么给警察说，警察的脸上浮现一阵难堪，但很快就消失了。
江河毕业时失恋了，决心永远离开学校，他先到老家某个乡镇中学教书，不到半个学期就跑了，到市里日报社当记者。当记者让他时间更充裕些。一到周末，他就把当时离校说的永远离开的誓言抛之脑后，坐上汽车赶上省城，找我喝酒。也不止找我，他会陆陆续续叫来一二十人，大多似曾相识，却又难以第一眼叫出名字来。他换过几个女朋友，每一个都像见家长一样带到饭局上来。饭局后一般要去唱歌，唱歌结束就快凌晨了，这时候就到了消夜时间。但江河的酒量大不如前，因为他随便喝点酒就有点迷糊的感觉，他依然喜欢读诗歌，并对诗坛指点江山，也偶尔把人拉到洗手间借钱，也依然会有人把钱借给他。有一次，他兴奋地告诉我们，整到一笔钱了，周末就赶到学校，邀约十来个人吃吃喝喝，原来他拉了一笔十万元的广告，按照20%的奖励比例，他拿到了两万块钱。拿到两万块钱的江河做了一个决定，就是辞职。于是他辞职上省城，和我们大醉一场，第二天飞去了北京。那时候我们已经开始用微信，所以通过朋友圈围观了他的北京之行直播，他去圆明园、天坛、故宫、国家图书馆，还正巧参加了一个二流诗人的新诗集发布会，又去宋庄，和那里的画家和诗人喝了几天酒。他的朋友圈里都是喝酒的照片和合影的照片，合影的照片又包括与人合影和与建筑合影的。他再回到省城的时候，已经身无分文了。
有一天深夜江河给我打电话。我确定那是在深夜，一两点的样子。当时我即将毕业，工作早已定了，论文也早定稿，白天黑夜无所事事地写作。自从他从北京身无分文回到省城后，我们再没有联系。江河开口就说人生了无意义。大半夜的，我心里直发怵。这个消失了好一阵子的人一联系就谈人生，着实有些诡异。原来他北京回来后又回到老家所在的市，到一个事业单位上班了，没有编制，算临时工，但是过一年就组织内部考试。他说工作稳定了，收入稳定了，未来也定了，想想都怕。我那时候对工作充满希望，未来的工作也是干公务员，所以不想过多地听他说，毕竟我不想还没畢业就在他的影响下对工作和未来失去希望。我安慰了他几句，把电话挂了。后来他常在深夜给我打电话，每次内容都相似，开始是人生无意义，后来是活不下去了，感觉随时都要死去。我一开始挺怕的，后来竟也习惯了，知道了他要死要活不过是酒后失眠的一些任性无聊之举。他不停地换女朋友，不停地喝酒，他说只有这样，他才感觉自己活着。后来我毕业了，回到市里上班，和江河离着半个城市。我们依然经常见面，他依然会半夜给我打电话，一周两三次，每次都是喝酒后。工作一年后我结了婚，结婚半年多后女儿出生了，生活和工作的压力压得我喘不过气来，渐渐地我对江河反感起来，主要是因为他依然锲而不舍地在酒醉后的深夜给我打电话，这让我很疲惫，因为我工作强度大，下班还要带孩子，休息时间非常宝贵。我恨起江河来，是真的，但说来奇怪，即便每次看到手机来电闪着他的名字时心里都会马上一句“操你妈”，但我依然会接。我开始头痛，偏头痛让我痛苦不堪，继而是失眠，到凌晨也睡不着，偶尔睡着了，江河一个电话打过来，把我吵醒了。我感觉如果他再不停止，总有一天我得疯掉，因为失眠越来越频繁和严重，头痛和烦躁让我脾气暴躁毫无耐性。有一天晚上，他又来电话，电话把我吵醒，我爬起来，拿过电话，看着屏幕骂了一句，操。然后我走出卧室，从床上站起来的时候感到心脏一阵紧邦邦的感觉，像被什么东西死死地勒了几下。带上卧室门时，我接通了来电。江河在电话里说，兄弟我感觉我要死了。我走到客厅，坐在沙发上，没开灯。我静静地听他说了好一会，他说他正站在十三楼窗前，随时可以跳下去。屋子里很黑，很安静，他的电话从电话里传来，像一只聒噪的鸟，听着听着，我竟感到心慌意乱。我强制自己平静，想那么多干什么，要不出去喝点酒？原本对人生毫无希望的江河立马放下生死大事，说，好。我们约到市区贯城河边上的一家烧烤店，吃烧烤喝酒。那条河平缓静默，缓缓流了不知道多少年了，一到深夜就孤绝地听着岸边的俗世喧哗。我们各自喝了几瓶啤酒，我看了一下时间，已经快两点了。我说散了吧。我们起身走，沿着河岸的木板栈道走，走着走着，我就跳了下去。我为什么要跳下去？小说里我也没写清楚。江河也跳了下来。路边的小店里跑出一些人来，趴在栏杆上看我们。我们不断沉入水底，又浮上来，沉下去，浮上来，沉下去，我挣扎着，挣扎着，挣扎着，直到感觉江河动不了了，我才抓住岸上的人丢下来的绳子。 那个路段虽然没有监控，但岸上的人都清楚地看到江河为了救我而溺水牺牲的英雄壮举。小说的结尾，江河被作为见义勇为典型，省市报纸整版整版地报道他舍身救人的英雄事迹，报道里我娓娓道来和他伟大友谊的始末，说了很多让自己和读者都很感动的话。而生活的结尾是，江河溺水死后，我的偏头痛和失眠症也不治而愈，生活很幸福。
小说的题目叫《杀死那个诗人》。我承认创意来自万能青年旅店的《杀死那个石家庄人》。我们都喜欢这首歌。
坦白讲，小说设计不错。警察乙说，但我看了第一感觉就是你杀死了他。我说，杀死谁？警察乙说，你的朋友。我说，那是江河，不是我杀死了他，而是作品里的“我”杀死了他，带引号的我。警察乙说，都是一个意思。我说，不是一个意思。警察乙说，对我们来说都是一个意思，你杀了你的朋友。我当时跳起来，很激动地跳起来，我说了不是一个意思，不是。现场一度陷入尴尬。两名警察都一动不动地盯着我，谁都没有说话。我站着，他们坐着，我一时下不来台，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半晌，警察甲开口问我，周四晚上你在干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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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四？我说，什么意思？警察甲说，法医鉴定结果，江小鱼死于上周四晚上，不，确切地说，是上周五深夜12点至两点之间，溺水而死，这个时间段你在哪里，在干什么？我说当然是在家，还能在哪里？警察甲说，你确定？我想了想，说我能确定，我妻子能作证，但我女儿不能，他还小。除了妻子呢，还有谁？我又想了想，我们有个群，我和几个诗人建的群，一般我们会在里面聊天，我看看。我拿出手机，找到那个叫“疯人院VIP”的群，不停往上翻聊天记录，找到上周四晚上的记录。当晚八点半，我到市图书馆参加一个文学活动，是一个诗歌朗诵会，我边听人朗诵边拍图在群里吐槽，九点半左右我回到家，十点左右，我们六个人开了群视频，聊了大约半个小时，然后各自关了视频，开始在群里你一句我一句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聊的也都是些琐碎的生活，北京的女诗人蓝格子即将面临离职，铜仁的何冲奔波在公考的路上，黔西南的诗人西伯热衷于在群里光着上半身开视频并谋划去贵阳参加《贵州日报》的面试，毕节的陈再雄干了记者后很少写诗常常奔忙在采访一线，《贵州民族报》的编辑曾入龙忙于和新女友谈恋爱无心参与聊天，只有我一个人忙于带娃和写材料，那几天四川一个干秘书工作的女公务员自杀了，让大家都担心我某一天突然自杀……
警察甲看完我手机里那个时间段的群消息，把手机递给警察乙，你不是写小说的吗？怎么和一帮诗人一个群？我说法律可没规定小说家不能和诗人一个群。警察甲一时无言。我看到我们杯子里水都干了，只剩下茶叶尴尬地一部分沉在杯底少许贴着杯壁。我说，还有什么需要问的吗？两名警察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显然他们都不知道该问什么。我看了一下手机，已经快七点，这时已经超过我的下班时间快一个半小时了。我说如果没什么事的话，我想下班了。两名警察站起来，说陈先生，谢谢你配合，如果你想起什么来，请务必尽快联系我们。他递过来一张印着警徽的名片，我把名片揣进了裤兜里。警察乙说，这段时间你就不要离开本市了，我们随时都可能找你了解情况。我说好。
我把他们送出门，走到电梯间，按了向下的按钮，电梯却显示一直停在三楼，不上不下。等电梯的空隙，警察乙问我，你开始说过那个叫若非的诗人，你们熟吗？我说算不上熟，写诗的太多了，我不太参加他们诗人的活动，每个诗人都觉得自己很厉害，我不喜欢那感觉。警察乙说，你觉得他和江小鱼的死，有没有直接联系？我说我估摸不着，这个得靠你们去查了。警察乙说，我们在江小鱼留在岸上的遗物里发现了你说的那本《哑剧场》，折页在153页，是一首关于死亡的诗歌，我们怀疑他的死与这个叫若非的人有关，当然也不排除其他可能，那首写死亡的诗歌，可能是他临死前的某一种心情。我说，也许吧，谁知道呢。说完，电梯动了起来，梯门打开，两名警察走了进去，他们一起回头看我，警察甲说，再见，陈先生。我冲他们挥手，电梯门关上。
我回到办公室，坐下来，感觉到饥饿和疲软。我摸出警察留给我的名片，我想看看名片上是什么内容。当我看到名片的时候，脑子一片空白，因为我拿在手里的，竟是一张名片大小的空白卡片，我的裤兜里别无他物，不可能弄錯，可我明明看到他递给我的是有内容的，其他可能没看清，但那个警徽我是看得清清楚楚的。我感到头皮发麻，脊背发凉。我从座椅上弹起来，冲出办公室，下到一楼。保安看到我，惊讶地说，你还没下班？我说，刚才那两警察呢？保安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样子，警察？我说对啊，不就是你带上去找我的吗？保安说，你弄错了吧，我今晚夜班，六点才来上班的，白天都在家里睡大觉呢。我脑子轰的一声，感觉双腿发软，差一点没站稳。要不是因为车钥匙还在办公室抽屉，我可能都不敢回到办公室。等我回到办公室，弯腰在抽屉里找车钥匙的时候，突然又发现另一件事，我放在抽屉里的那本《哑剧场》不知道被谁拿出来摊开在桌面上，摊开的书面右侧正是153页，印着一首写死亡的诗：
街灯渐次亮了
街灯渐次亮了，他的脸
黑下去
被死亡笼罩的一天，才刚刚结束
新的开始即将到来
他穿过时代的中心，从河水的深处
探路
“远方比现在柔软。”
游鱼告诉他，飞鸟告诉他，只有水草
不说话
街灯渐次亮了，他独自
去远方
在报纸的一角，他沉默
缩小成密密麻麻的小字
7
开车从单位返回家中的途中，我不止一次拨打江小鱼的电话，电话虽然通了，但都无人接听。我越打越急，竟隐隐约约担心起来，难道江小鱼真的溺水而亡了？如果是，为何我没有任何消息？朋友圈、文学群等都没有他丧生的消息。可是如果他活着，为什么不接听电话？我想要找他，却发现我们同在这个城市生活了这么久我竟不知道他的确切住处，我在一次次的酒局上见过他张罗的一张张似曾相识的面孔却从没有留下其中一个人的电话号码。我失神地差点撞上路中的隔离带，然后失魂落魄地回到家里。 妻子正懒洋洋地窝在沙发里看电视，看来孩子已然熟睡。我对她说，江小鱼失踪了？她说，江小鱼是谁？我意识到她并不认识江小鱼，即便我们结了婚有了孩子，但我从未带她见过江小鱼，我说，一个诗人。她立马明白过来，那个半夜三更给你打电话的酒鬼？我點点头。她说得一点没错，江小鱼就是那个常半夜三更给我打电话的酒鬼。她说，那不正好？我说，我饿死了，有没有饭？妻子起身去厨房为我准备吃食，我踱到厨房门边，两个警察来找我，像审犯人一样，问了我几个小时，他们说江小鱼上周五凌晨溺死在贯城河了。妻子啊了一声，抬眼看我，真的假的？我说我也不清楚，很诡异，我明明和警察谈了几个小时，可是带警察上来的保安却说那时候他压根就没上班，你说奇怪不奇怪？妻子愣愣地看着我，我从她眼里看到了担心和心疼，她愣了好一会，把我推回客厅，你是工作压力太大，胡思乱想了。她转身进厨房，大声说，我觉得还是有必要给领导反映一下，给你调岗了，秘书都干了几年了，这么大压力，换我早就疯了。我说我好好的，疯掉的是江小鱼。
江小鱼早就说过他要疯了。那时候他刚刚从临聘人员转为事业单位编制，正式调往办公室担任秘书工作，工作内容和我现在的几乎类同，最重要的内容就是写稿子，但不仅于此，比如接电话、发传真、送文件、统计数据、准备会议、接待客人等等，白天几乎都被琐事缠绕，下班后就开始写材料。即便我很努力很努力写了，领导还是觉得不满意，江小鱼对我说，他以为只要会写诗的人写材料都是一把好手，总觉得是我工作不上心。他说，很多时候老子想一把把他掐死。他说的是他的领导，像个磨人的小妖精，一个材料可以改上七八遍，一句话意思就那样，都够他折腾两个小时。当他说自己要疯了的时候，就说，兄弟，走，我们喝酒去，不然我真得疯了。后来他变得更极端，已经藏不住自己的脾气，有一次因为改稿子把领导办公桌给掀了，气得领导直吐血，另外一次是直接躲起来，单位找不到他，过了几天又冒出来去上班。按说这样的情况他早该被辞退了，好在他父亲原来是县里的宣传部部长，上下都有些门路，左右通了关系，领导也便纵容了他，爱写就写，不爱写就交代给别人，这样一来，他竟自由起来。他的身影又频繁地出现在省市的各类文学酒局上，他们大声唱歌、大口喝酒、大气昂扬地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看起来活得潇洒快活，就连去到净土西藏，朋友圈里也都充满着生命与命运的各种真谛，看起来很正能量。谁也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在谋划什么，在豢养着一个什么样的小鬼。我想起上周三我们见面，他闪动的眼神，灵巧的唇舌，和平常因为长期过量饮酒而略显空洞的眼神和迟钝的反应截然不同。我当时竟然没关注到这些。我感到失败极了，像个被斗败的小将军，委屈地想着这些。
说起来，我还真是个矛盾的人，一方面是挺讨厌江小鱼这个人的，因为他无休止的酒局、半夜的来电、借了不还的钱甚至曾经夺走我的爱情，几乎可以证明他是一个烂人;但另一方面，我又突然感到恐慌，如果，我是说如果，他真的死了，那谁将在深夜里与我一起喝酒骂街，把白日里的情绪换成一堆污秽吐在冷清的大街上？意识到这一点，我突然明白我们之间这么多年一直断不开的所有关系之根源，不是酒，不是文学，而是汹涌人世的无奈与悲苦。我感到无比难过，好像失去了生命中一个特别重要的人。
深夜，我出了家门，沿着贯城河逆流往上漫步行走。一路上给江小鱼打电话，都能打通，但没人接听。是凌晨两点左右，河边静寂，流水无声，穿过密林和杂草之间的小道，路豁然变宽，路边都是夜宵店，家家灯火通明，但客人已经很少，里面偶尔传来划拳饮酒的声音。我走到步行街口，站在木质栈道上，看着河水发呆。明明是大河一条，看起来却像湖泊，因为看不出一丝水流涌动。然后，我摘下眼镜，脱掉短袖，脱掉鞋子、袜子，脱掉裤子，把它们叠整齐放在地上，在不远处的小店里奔出来的几人冲过来之前，纵身一跃，跳了下去。
一瞬间的事儿，我好像还矗立在栈道上，看到江小鱼在我眼前跳下河去。
河水很冰。我来不及感受这种冰，就隐没进了水里。我睁开眼，看到五彩斑斓的水里，一条条鱼游来游去，然后我看到一条大鱼冲我游过来，张大嘴，对我笑了一下，它竖起身子，使劲旋转，带起很大的水浪，水浪拍得我直往远处荡，等水平静下来，大鱼不见了，江小鱼代替了大鱼的位置，笑着看我，我从来没看到他那么笑过，他嘴动着，说着什么，但我什么也听不清楚，只有嗡嗡嗡的声音包裹着我……
我从水底窜出来，一堆脸映入我的眼眸，他们排在栈道上，往水里丢绳子和竹竿，不停地挥着手，大声喊着什么。我没有理会，自己游到岸边，趴着陡峭的河岸，像只壁虎一样，很快就爬上了栈道。在他们诧异的眼神中，我慢条斯理地戴上眼镜，穿上短袖、裤子、袜子、鞋子，离开了夜色中的贯城河。在我身后，那些深夜不睡的人们议论纷纷，真是奇了怪了，这里今天下午才捞起来一具尸体……
8
警察是由保安带进来的。下午三点左右的样子，保安敲了门，喊了一声小陈，并没有说其他的话。我抬头，看见一名警察站在保安身后，随后又冒出来一个名警察，共两名警察。
我一眼就认出了他们。你们来了？我没等他们说话。
警察面面相觑，你是陈××吗？
我说，我是。
警察问，你认识江小鱼吗？
我说，认识。
警察说，江小鱼溺水死了，有证据表明，你是他生前最后见到的人，希望能耽搁你一些时间谈谈。
我说，好。
在去往楼上那个偶作接待室用的狭长办公室的途中，我从手机邮箱里翻出了一封邮件。邮件是今天凌晨六点整收到的，我猜测是设置的邮箱定时发送。邮件并无开场白，内容是一首诗歌：
灰烬之歌
一路上光在呼唤我
以无穷无尽性感的躯壳，套牢我的
青春、梦想和肉身
一路上众声喧哗，我偏听见大雨正下
遥远的家园，苟且的城池
俱已兵临城下
一夜间，独木桥恢复树身
马匹退回马厩
没有大道可通往远方
没有小路可返回原乡
我每踩下一步
人间都腾起一阵
无言的灰烬
责任编辑：姚陌尘
警察是由保安带进来的。下午三点左右的样子，保安敲了门，喊了一声“小陈”，并没有说其他的话。我当时正埋头写材料，右手食指因敲击键盘隐隐作痛。我的工作就是如此，大多时候都是埋头写材料，有讲话稿、工作总结、经验交流材料、请示报告、先进人物典型材料等，但从没有一份材料署了自己的名。我写得很专注，以至于突然传来的保安的声音吓了我一跳。我抬头，看见一名警察站在保安身后，随后又冒出来一名警察。我当时以为他们是来找我局长的。我的局长坐在里间，有人来找他时必先经过我这里，我会问上几句，诸如来自哪个单位找领导什么事情之类的，然后敲门把人带进去，顺便泡上一杯热茶。保安说，那我先下去。我说好，辛苦您了。
我站起来，对两名警察说，請进。我还没问对方来干什么，对方就先开口了，你是陈××？我有点诧异，以为是在什么场合见过，我说是，请问你们找领导什么事？我走到墙边的饮水机前，按下了热水器加热按钮。警察甲说，不，我们就找你。我当即狠狠地吓了一跳，心里有些慌。我说找我？警察甲说，对，找你。我确定自己没有听错，这下我更慌了。警察找上门，难道我犯什么事了？那一刻我在脑海里翻江倒海地回忆，但我的大脑数据库里根本找不到任何犯事的关键词。警察乙用手在我眼前晃了晃，这意味着那一刻我出神了。警察乙说，想什么呢？我回过神来，感觉自己出了一身冷汗，腿有些软，我说，啊，啊，请问，是什么事？警察甲说，谈谈，找你了解点事。说着，将警官证在我眼前晃了一下。我愣了一下，什么也没看清。
办公室呈狭长状，摆了一张狭长的椭圆形会议桌，两侧就看起来更狭窄了。这之前，我给领导说明情况，说有点事要出去。我不敢告诉他是警察找我，谁也不想被警察找。这个办公室有时候作小型会议室使用，也作临时会客室，有时也供给检查工作的工作组临时办公，有一阵子里面坐着纪委部门的人或者上级单位纪检组工作人员，挨个把局领导叫进去谈话。想到这让我有一种被审问的感觉。我心里更虚了。我给两名警察泡茶，却发现自己手抖得厉害，我深呼吸了好一阵，才稍微镇定下来。
警察让我坐下。我就坐下。我很清晰地听见自己急促的呼吸和心跳声，像一场激烈悲壮的交响表演。警察死死盯着我，好一阵子，好像要把我看穿，然后笑了一下。是的，笑了一下。好像是对我的嘲笑那样。他们说你别紧张，我们就是到你这里了解了解情况。我说警察叔叔，你们不能冤枉好人，我是正规国家公务员，我是懂法律的，我也是遵纪守法的。我竟然一口气说了不少话，虽然我声音颤抖舌头笨拙。要知道，平时我不大说话的，我工作时是写作，下班后也是写作，白天写材料，晚上写小说，我的话都被写在文字里了，除非必要的话，我一般不用嘴说出来。警察又笑了一下，我们绝不冤枉一个好人，但也绝不放过一个坏人。他示意我喝口茶，我便喝了一口茶。不然我还能干什么呢。茶很烫，我的嘴唇、舌头、喉咙、食道、胃部都感到了那种灼烧般的烫，我使劲咳嗽了几下，那感觉似乎好了一些。我说，你们问吧。
警察甲问我，你和江小鱼是什么关系？我说，朋友，江小鱼犯什么事了？警察甲并不回答我，什么朋友？我思索了一下，文友。警察乙说，文友？我说，嗯，我们都喜欢文学，我们是文友。警察甲说，现在有证据指明，上周你和江小鱼见过一面，你说说这事。我说，江小鱼犯什么事了？警察甲说，现在请你说一说你们那一次见面。警察斩钉截铁，不容我提问。我只好又喝了一口茶，那是上星期的事。警察的四只眼睛盯着我，详细点。
2
那天是星期三。天气很热。下午三点多的样子，我正在写材料。江小鱼打来电话的时候，我正拟完材料提纲，往第一部分里面装内容。这事我干了三年多，早就轻车熟路，先拟提纲，然后逐个部分加内容，加完内容初稿就完成了。江小鱼发来一条信息，兄弟，你在哪？聊天记录显示，江小鱼上一次跟我聊天，是在五月初，劳动节刚过，当时他计划去西藏旅行，问我有什么需要注意的。因为我曾经在青藏高原海拔4500米以上地区待过整整一周。我说不要和当地人起冲突就行了，其他的网上搜攻略，我也说不上来。他没有回我。之后我们再没聊天。我说上班呢，你从西藏回来了？我发完信息就放下手机继续工作，如果我耽搁时间，说不定得晚上加班了。我写了好一会儿，感觉脖子很酸，便站起来走到窗前休息，这时候我才想起江小鱼来，我打开微信，看到江小鱼说，兄弟，我们见一面，又说，必须见一面，再说，就现在。这话让我有些不耐烦。说真的，我最不喜欢这种说话方式。我长期在领导身边工作，领导就是这种火急火燎的作风，什么事情都必须立马办，不然你就是敷衍塞责，你就是懒惰不积极，你就是思想方面有问题，你甚至有可能就是不尊重领导权威。所以江小鱼这么说时，给我一种凌驾于我之上的类似命令的语感，何况我手上有正忙着完成的材料呢。
警察甲看了看腕上的表，敲了两下桌面，两下，哆哆，警察说，讲重点，旁的事情简化。
我说好。我当时回复他，有材料忙着写，再说还没下班，你在哪里？他当时回复我一个名字，听起来像那种喝东西的店名儿，还分享了地址过来，我点开地址，发现在人民公园附近。他说我在这等你，速来。我没理他，我继续回去工作。中间他打了一次电话过来，兄弟，你到哪了？他总是叫我兄弟，我曾经一度不习惯，但现在习惯了，他们诗歌圈的人都这样，到哪里都称兄弟姐妹，搞得全国诗人一家亲的意味。我压低声音，以免被里间的局长听到，我说，我上班呢，还没下班，你有什么事？他没回我，就挂了。这真是让人心里不快，哪有这样的人。我心想，着急的是你，又不是我。
警察乙也不耐烦了。陈××，他们提醒我，捡重点说，你现在不是写小说。我有些不好意思，我这一说，竟然忘了紧张，我说您知道我写小说？警察乙说，知道，市文联杂志上有，写凶杀，一个作家跳进河里，他的好朋友下去救他，结果作家上来了，好朋友死了，原来他是故意的，趁好朋友下水后把他压进水里溺死了。警察甲再次敲桌子。看来他喜欢敲桌子，他的声音和敲桌子的声音同步响起，我说你俩，怎么还聊上小说了，说正事。 我只好长驱直入。我说，五点刚过，我就下班了，去找江小鱼。警察甲说，你们不是五点半才下班吗？我说那不是重点，我给领导请了假的，我说孩子不太舒服要去医院。警察甲笑，孩子的健康你都能拿出来做理由。我不接他话。
我找到江小鱼发给我的那家店，果然是一家饮品店，装修倒是考究，但里面弥漫着一股奇怪的味道，说不上好闻，也说不上难闻。我找到江小鱼，他坐在最里面的角落，埋着头在看书，灰暗的光线打在他身上，给人一种安静又颓废的感觉。看到我，他便把书放下来。他说，你说这些卵人都写的什么，你看看。他把书丢过来，我了一眼封面，是本市的一名青年诗人的诗集，书名叫《哑剧场》。江小鱼说，写的什么破诗，我一句都读不进去。我说你读不进去，还读了这么久？江小鱼说，还不是因为无聊？
警察乙插话进来，《哑剧场》？谁写的？我说，若非，这是笔名，真名我也不大清楚，大家都这么叫的，说了你们也不知道，现在写诗的比读诗的还多，诗人遍地都是，认不过来。警察乙说，当地人吗？这个若非和江小鱼什么关系？我说，当地人，不清楚他们什么关系。我又想了想，应该没什么关系，诗人们常常都兄弟姐妹相称，但其实个个都清高自傲得不行，相互看不起，即便看起来有关系，其实也没啥具体关系。警察乙若有所思，看不起，看不起。他低头呢喃着，突然抬头看着我，你继续。
我坐下来，要了一杯咖啡。我问江小鱼，你这么着急，发生了什么事？江小鱼突然变得严肃起来，他往前倾斜身子，脖子伸得长长的，使劲向前，想要离我更近一点，然后神秘地说，我参透了生命的奥秘。我一震，感觉遇到了大神，我说你是大神上身了吧，还参透了生命的奥秘。江小鱼压低声音说，你别笑，是真的。我说，去了一趟西藏，就把生命的奥秘参透了？那你怎不在那里出家算了？江小鱼说，这是两码事。我们聊了大约两个小时，全程都是他说，我听，偶尔我反驳一两句，但都被他滔滔不绝的讲述给反弹了回来，我反驳无效，索性听着。江小鱼两个小时都在列举大量的证明，支撑自己的谈话的核心内容，即，生命都是虚无的，人总会死去，现在做什么都无意义，死亡即是永生，死亡才是最大的意义。那话谈得绵长，谈得我都饿了，肚子咕咕叫，我说现在最大的意义是吃饭。江小鱼说我请你，我们继续。我赶紧拒绝，我还是往单位走，材料没写完，我回去加班去。其实我主要是怕他又要用吃饭时间大谈他参透的生命的奥秘。
我一个人回去的路上，想起江小鱼的话，突然感到一阵哆嗦，从心里到身体都突然感到一阵阴冷。说起来奇怪，我并不知道这感觉因何而来。
两名警察的眼睛亮起来。警察乙问，你在害怕什么？我说，我也不知道。警察乙盯着我，你有没有想过杀掉江小鱼，像你小说里写的那样。我一愣，啊？
3
说实话，如果要杀，江小鱼给我杀一百次都不够。两名警察都来了精神，盯着我，使劲地不动声色地盯着我。我在他们面前像一张透明的塑料纸。他们几乎异口同声，说说，都怎么回事。
我起身，警察也起身。他们比我还紧张。说来奇怪，我竟不紧张了，一点也不紧张。我只感到口干，茶杯里已经没水了。我说，续点水。警察警觉地杵在那里，盯着我。我移到饮水机边，按了一下按钮，听见水流注入热水壶的声音，水接了一半，我点了一下“加热”。饮水机的旁边放着一盆绿萝，也许是长久无人打理，边上的叶多半已经枯黄。我突然喃喃自语，绿萝。警察啊了一声，你说什么？我端了热水壶回来，挨个给两名警察加水，说，江小鱼以前卖花的。
我和江小鱼在大学认识。他是我的师兄。那年我刚进大学，加入文学社。有一天活动结束后，社长对我说，我带你去认识一个你的老乡，很有才华的那种。那时候我什么也不懂，社长说什么就是什么，我们出了学校北门，沿着灰突突的马路走了一阵，拐进路边一家花店。花店实在太小，位于一个楼梯下，门外摆满了各种我不认识的花。我们走进去，一个男的正在训一个女的，你懂，你懂什么懂，我问你，绿萝多少钱一盆？他说的时候还指着堆在地上那堆植物，我顺着他指的方向，第一次认识了绿萝。女的支支吾吾，15。男的声音更大了，15，15你卖给我好了，老子进货就是13，15还赚什么，明明是20，你还好意思给我要工资。女的吵不过，气得快要哭出来。社长说，吵什么呢？男的说，来啦！社长说，别跟美女吵，不绅士。男的掏出三百块钱，递给女的，看在我兄弟份上，给你三百，别想多的。把女的打发走，社长才相互介绍，眼前这男的，就是江小鱼。
江小鱼是花店老板，据说他是整个学校里搞文学的人里面最精明的一个，才大二，就瞅准市场开了这家小花店，赚钱不少。刚才那女的是来花店兼职的学生，说好一千块钱一个月的，上了不到半个月的班，翘班了，江小鱼批评她几句，她就不干了，让江小鱼给她工资走人，两人就此吵了起来。天黑后，江小鱼估摸着没客人了，招呼我和社长，走，喝酒去。我和江小鱼算老乡，一个市的人，又都搞点文学，有点一见如故的意思，当然一见如故这个词，是江小鱼说的，那时候我不大敢说话。
起初我只知道，江小鱼热爱文学，喜欢写诗。喝酒的时候他还给我们朗诵自己的诗歌，声音很大，节奏却把握不好，一顿一顿的，没做到抑扬顿挫，反而有些拖拖拉拉，内容也早已记不得，只记得他读完后我们使劲鼓掌。那是我大学第一顿酒，喝到了凌晨，江小鱼不断喊人来，有男有女，有美有丑，有高有矮，有胖有瘦，给我的感觉就是，江小鱼这个人，人缘极广，叫谁谁来。后来我才知道，江小鱼好酒、好詩文，还好色。他常常半夜给我打电话，兄弟，给我带件啤酒来。或者是，兄弟，速来堕落街，喝酒。喝酒的时候也常问我，兄弟，叫几个师妹出来玩嘛。开始我极不习惯，后来竟也习惯了。
江小鱼最让人讨厌的事情是，爱借钱，重点是借钱不还。常常是这样，他会热情地请你出去吃饭或消夜，喝大酒，吹大牛，喊上一大帮都不认识的人，狂欢一般地豪饮，然后喝到一半，走到你身边，兄弟，上厕所去，你去就上当了，因为他会边抖着生殖器边跟你说上几句暖心话，什么感谢好兄弟捧场之类的，然后拉上拉链，手也不洗地揽着你的肩，告诉你他出门的时候钱带少了，请你借钱帮补结账用，你若是不了解就会说要多少，那你就完了，五百一千是逃不掉的，如果你了解他了，就说，哎呀，我也忘记带了，身上没多少钱，他就会问你，有多少，那就有多少算多少了，可能五十，也可能一百，这钱拿出去，那铁定是拿不回来了。这些都是从我的经历和其他一些朋友的经历总结出来的。 那你借给他了？警察甲问我。我说，借了。警察说，多少？我说，总的不记得，印象最深刻的是一次，那时候我好像已经大二了，他要去北京，说看女朋友。他的女朋友作为交换生去了北京的一所大学，要去一年，他寂寞难耐要飞去北京找女朋友，当时他给我发了一条彩信，是机票的照片，又打电话来，说兄弟，江湖救急，现在机场，钱包不知道什么时候被人摸了，身无分文，借我点续命，北京回来家里该发生活费了，到时候就给你。我那时候刚好在一家小刊发了一个两万多字的小说，得到一千多块钱的稿费，我经不住他求，借了他八百，是通过ATM机转款的。收到款后他就给我打电话，说马上要登机，感谢大作家的大恩大德。他有时候会叫我大作家，因为我是全校搞文学的人中唯一写小说的，其他人都写诗，我们学校有悠久的诗歌传统，据说还有一个什么什么诗歌现象的，具体我也不懂，诗坛的那些破事情我向来不关心。
还你了吗？警察甲说，那八百块钱。我说才怪呢，不止那八百，还有这次一百，那次两百的，加起来不低于两千。他有钱也不还你，宁愿请你去和一帮可能都不认识的人喝个烂醉，也不给你，还每次都会说下次还你、下次还你云云，有时候你不想出门喝酒吧，他就说，你来我还你钱，你信以为真，屁颠屁颠去了，却只换了一顿大酒。
警察相继喝了口茶，示意我也喝茶。我喝了一口，想起来，他这一点就特别讨厌。警察乙放下杯子，所以对他是恨的？我有一阵子发愣，说不上来恨不恨。
4
江小鱼差不多两个星期后才从北京回来。那时候已经是寒冬了，北方天寒地冻的，南方冻雨连绵。在寒冷的冬天里，我有了女朋友，是隔壁学校英语专业的一个文学爱好者。我们之前在QQ上聊了一两个月，后来就见了面。那天下着小雨，我去找她，她有什么事情给耽搁了，我就站在她们学校树林里的一个亭子里等，说是亭子，其实上面没有挡雨的顶，上面爬满了干枯的藤蔓，如果是夏天一定会非常美，但冬天就不同了。毛毛细雨下着下着，我的头发、脸部、衣服就湿润了，很冷。晚上快九点她才赶来，看到我冻得傻乎乎的样子，过来就死死地抱住了我。那晚上我们住在她学校附近的小旅馆里，我第一次觉得冬天并不冷。
江小鱼下了飞机就给我打电话，约我喝酒。那天是周六，我正和女朋友在学校里溜达。天很冷，我掏手机的手有些哆嗦，我说不行啊，有事。我那时候用一个老款的诺基亚手机，摔过几次，声音变得奇大无比，说是话筒接听，其实跟扩音没甚区别。我女朋友在旁边问我，谁呀？我没回答她。江小鱼说，咦，是忙着约会吧。我被他说中，有种被人撕了小短裤的羞耻感，一时说不上话来。江小鱼说，带上一起吧，让我看看弟媳。挂了电话，女朋友问我是谁打电话，我说一个朋友约吃饭。女朋友问干吗的，我说写诗的。这为女朋友非要和我一起去吃饭埋下了不可挽救的伏笔，她对文学热爱得紧，也对认识搞文学的人充满兴趣，听说是个诗人，立马来了精神，非要跟我一起。她说，人家在电话里已经说了让你带上我的。我没辙，只好带上她。那晚上江小鱼滔滔不绝地聊着在北京的生活，吸引了所有人的耳朵，末了老泪纵横，竟伤心地哭了，原来是离开北京之前和女朋友拜拜了。大家也不知道如何劝，只知道说，来，干，干。那顿饭后没多久，我的女朋友就成了他的女朋友。摊牌的时候，那女孩对我说，遇到江小鱼她才真正知道什么是文人，他充满神秘的魅惑力，像个深不见底的深渊，她喜欢那深不见底的深渊，深深地吸引着她。她说起来文采斐然，我听起来却索然无味。
大约是出于内疚，江小鱼有差不多半年时间没联系我。我偶尔从学校北门出去，会看到江小鱼的花店，江小鱼的身影偶尔也出现在里面。我每次都快步走过，即便摆在门外的各种花开得鲜艳热闹，我也觉得像经过垃圾场一般。一两个月的样子，那花店竟易了主，又过了没多久，变成了一个老太卖糯米饭和炸土豆的地方了。我以为我和江小鱼，就此没了关系了。第二年春天，四五月吧，他突然给我打了一个电话。这电话让我措手不及，不知道他要干什么。我想了想，还是接了起来。江小鱼在那边声泪俱下，哽咽不止，说又分手了。不用说，我知道是和我前女友分手了。我不动声色地听着，想看看他到底要干什么。他说他带她认识了一个写诗歌评论的人，那人娃都上小学了，但她还是义无反顾地抛下他，跟那人玩去了。我当时说不上什么感觉，既没有幸灾乐祸，也没有感到惊奇，更没有什么痛感。我说，这与我又有什么关系呢？江小鱼说，兄弟我对不起你啊，你对我那么好，我却抢了你的女朋友。大约是因为那段感情来得轻而易举，也大约是因为我那时候埋首学习写作没有多的精力胡思乱想，总之被江小鱼抢了女朋友的痛苦和屈辱，早就不知道在什么时候烟消云散了。江小鱼约我喝酒，我拒绝了。
我再见到江小鱼，是在一个意外的饭局上。大三刚开学没多久，有一天一个写散文的关系挺不错女性朋友打电话约我吃饭，说有一帮人，她不想一个人去，求我做个伴。我推搪了会，也便答应了。进门我就傻眼了——在场的大多都是似曾相识，原来是江小鱼组的局。江小鱼热情地握着我的手，兄弟啊，我是请不动你的了，只好请美女代劳。说罢就给我那写散文的女性朋友鞠躬致谢。眼前的江小鱼变胖了，而且胖得有点过分，我上一次见到他还是一个瘦子，这才几个月就判若两人了。挨个倒酒的时候，我发现他手有些抖了，像是有点酒精中毒那样。酒喝到一半，江小鱼转过桌子来给我敬酒，碰杯的时候说，兄弟我对不住你。我没说话，把杯里的酒一饮而尽。没多久，我那个写散文的关系不错的女性朋友，竟然又成了江小鱼的女朋友。不过这些都是次要的，重要的是，那次饭局后，江小鱼又开始频繁给我打電话约我喝酒了，像没有发生之前那些尴尬事一样。
警察甲问我，你那个朋友，写散文那个，你是不是喜欢她？我有点惊讶，这警察关注的点还真是与众不同，我说不是我喜欢她，是她喜欢我，但我对她就是好朋友那样。警察甲说，你确定？我怔了一下，没有回答。
我大三的时候，江小鱼大四，正好有多得用不完的时间，找我喝酒的频率非常高。但我并不是都去，有时候我确实是忙得没空，有时候则是单纯的不想去，有好几次他说让我去喝酒顺便还我钱，我竟然相信了，去了他却全程不提钱的事情，不仅不提，偶尔还要问我借钱，我呢，也早就懂得应对了，无论怎么说，统统以没钱回答。临毕业的时候，江小鱼对我说，兄弟，现在想起来，我还欠你钱呢。那时候我已经开始大量发表作品，每月都有不多不少的一些稿费，已经不那么缺钱了，加上对他还钱已经不抱任何希望，便告诉他，钱的事情往后就别提了。这事，成为他后来一直四处宣扬我仗义的唯一证据和由头。 警察甲说，你是真的不想要那笔钱吗？我说也不是，我只是已经知道他不过是随便说说，知道反正都不会还我了，不如顺水做个人情。警察甲说，这么说，你心里其实对他还是有意见的？我说，那当然，换你你没意见？警察甲说，别扯我身上。警察乙说，就是因为这些你就把他杀了？我淡淡地说，那不至于，但有几次，杀了他的心倒是有的。我突然意识到什么，猛地站起来，你什么意思，你们什么意思，江小鱼死了，江小鱼怎么死了？两名警察静静地看着我，很静。我意识到自己失控了，深深呼吸着，重新坐了下来。
5
我突然感觉自己很疲惫，浑身酸软，感觉有一层什么膜挡在我的眼前，让我视野模糊。我使劲喝了一口茶，然后又感觉到膀胱饱满，很胀。我起身，我说我要去上个厕所。两名警察跟着我，我们也去，正好尿胀了。我们穿过狭长的昏暗的走廊。走廊里安静极了，两边的办公室都开着门，有人在里面忙着，但奇怪的是并没有一个人侧目看我们，像我们不存在一样。我们走进尽头的洗手间，洗手间正好三个尿盆，我只好站在最里面一个，我们三人排排对着尿盆撒了一泡畅快的尿。这个场景让我想起一次次和江小鱼喝啤酒时跑出去放水的场景。
撒完尿后我说我想自己待会儿，两名警察说那我们在办公室等你。他们竟然走了，这让我有些意外，他们应该守着我的。转念我又想，难道这不是应该的吗，我又没犯什么事。我站在洗手间的窗前，看到单位后院绿树成荫，树枝使劲地伸着头，向着光明拼命生长着。隔墙就是一家私立小学，孩子们在院子里玩耍，发出大声的尖叫和欢笑声。有同事进来上厕所，看到我愣了一下，问我在想什么呢，我笑了一下没回答，出门洗了手，又回到了那间办公室。警察果然在里面等我，他们一人拿着一部手机，正放松地瘫在椅子上玩着，其中一人正在刷抖音，笑得合不拢嘴。桌面上的三个茶杯，已经添了新的茶水。
他们放下手机，严肃神情，摆正身子，形象一下子与我刚进来的时候形成天差地别的对比。他们示意我坐下来。警察乙说，你那个小说，原型就是江小鱼。警察乙不是问句，是陈述，显然来之前他特地看过了我的那个小说。你在小说里将他杀死。警察乙又陈述说。我只好回答，是，我在小说里将他杀死，但仅限于在小说里。我觉得再不说话，他们就要把我当成凶手了。警察乙说，小说写的都是真的吗？我笑了一下。鬼知道我为什么要笑那么一下，或许我并没有笑，但我明显感觉我的面部肌肉抽了一下，或者两下，造成了笑的错觉。我说，警察叔叔，信谁，也不能信小说家的话啊，小说都是真真假假的。这话让我们都陷入尴尬，我沉默了会，觉得作为主人（至少相比较而言我是的）我应该说点什么，不然不是待客之道，我于是继续说和江小鱼的故事。其实我不说相信警察也都知道，因为大部分内容都在他们说的那个小说里。
小说里，我写到一个叫江河的诗人，是我的朋友，或者说好朋友，至少面上看起来是的，因为我们常以兄弟相称。江河大学毕业后常和作为主人公的“我”联系，请注意，这里说的是“我”，加引号的，也就是说，这个“我”并不是我，他只是作品里的我。懂点文学的人都应该是懂得，我这么给警察说，警察的脸上浮现一阵难堪，但很快就消失了。
江河毕业时失恋了，决心永远离开学校，他先到老家某个乡镇中学教书，不到半个学期就跑了，到市里日报社当记者。当记者让他时间更充裕些。一到周末，他就把当时离校说的永远离开的誓言抛之脑后，坐上汽车赶上省城，找我喝酒。也不止找我，他会陆陆续续叫来一二十人，大多似曾相识，却又难以第一眼叫出名字来。他换过几个女朋友，每一个都像见家长一样带到饭局上来。饭局后一般要去唱歌，唱歌结束就快凌晨了，这时候就到了消夜时间。但江河的酒量大不如前，因为他随便喝点酒就有点迷糊的感觉，他依然喜欢读诗歌，并对诗坛指点江山，也偶尔把人拉到洗手间借钱，也依然会有人把钱借给他。有一次，他兴奋地告诉我们，整到一笔钱了，周末就赶到学校，邀约十来个人吃吃喝喝，原来他拉了一笔十万元的广告，按照20%的奖励比例，他拿到了两万块钱。拿到两万块钱的江河做了一个决定，就是辞职。于是他辞职上省城，和我们大醉一场，第二天飞去了北京。那时候我们已经开始用微信，所以通过朋友圈围观了他的北京之行直播，他去圆明园、天坛、故宫、国家图书馆，还正巧参加了一个二流诗人的新诗集发布会，又去宋庄，和那里的画家和诗人喝了几天酒。他的朋友圈里都是喝酒的照片和合影的照片，合影的照片又包括与人合影和与建筑合影的。他再回到省城的时候，已经身无分文了。
有一天深夜江河给我打电话。我确定那是在深夜，一两点的样子。当时我即将毕业，工作早已定了，论文也早定稿，白天黑夜无所事事地写作。自从他从北京身无分文回到省城后，我们再没有联系。江河开口就说人生了无意义。大半夜的，我心里直发怵。这个消失了好一阵子的人一联系就谈人生，着实有些诡异。原来他北京回来后又回到老家所在的市，到一个事业单位上班了，没有编制，算临时工，但是过一年就组织内部考试。他说工作稳定了，收入稳定了，未来也定了，想想都怕。我那时候对工作充满希望，未来的工作也是干公务员，所以不想过多地听他说，毕竟我不想还没畢业就在他的影响下对工作和未来失去希望。我安慰了他几句，把电话挂了。后来他常在深夜给我打电话，每次内容都相似，开始是人生无意义，后来是活不下去了，感觉随时都要死去。我一开始挺怕的，后来竟也习惯了，知道了他要死要活不过是酒后失眠的一些任性无聊之举。他不停地换女朋友，不停地喝酒，他说只有这样，他才感觉自己活着。后来我毕业了，回到市里上班，和江河离着半个城市。我们依然经常见面，他依然会半夜给我打电话，一周两三次，每次都是喝酒后。工作一年后我结了婚，结婚半年多后女儿出生了，生活和工作的压力压得我喘不过气来，渐渐地我对江河反感起来，主要是因为他依然锲而不舍地在酒醉后的深夜给我打电话，这让我很疲惫，因为我工作强度大，下班还要带孩子，休息时间非常宝贵。我恨起江河来，是真的，但说来奇怪，即便每次看到手机来电闪着他的名字时心里都会马上一句“操你妈”，但我依然会接。我开始头痛，偏头痛让我痛苦不堪，继而是失眠，到凌晨也睡不着，偶尔睡着了，江河一个电话打过来，把我吵醒了。我感觉如果他再不停止，总有一天我得疯掉，因为失眠越来越频繁和严重，头痛和烦躁让我脾气暴躁毫无耐性。有一天晚上，他又来电话，电话把我吵醒，我爬起来，拿过电话，看着屏幕骂了一句，操。然后我走出卧室，从床上站起来的时候感到心脏一阵紧邦邦的感觉，像被什么东西死死地勒了几下。带上卧室门时，我接通了来电。江河在电话里说，兄弟我感觉我要死了。我走到客厅，坐在沙发上，没开灯。我静静地听他说了好一会，他说他正站在十三楼窗前，随时可以跳下去。屋子里很黑，很安静，他的电话从电话里传来，像一只聒噪的鸟，听着听着，我竟感到心慌意乱。我强制自己平静，想那么多干什么，要不出去喝点酒？原本对人生毫无希望的江河立马放下生死大事，说，好。我们约到市区贯城河边上的一家烧烤店，吃烧烤喝酒。那条河平缓静默，缓缓流了不知道多少年了，一到深夜就孤绝地听着岸边的俗世喧哗。我们各自喝了几瓶啤酒，我看了一下时间，已经快两点了。我说散了吧。我们起身走，沿着河岸的木板栈道走，走着走着，我就跳了下去。我为什么要跳下去？小说里我也没写清楚。江河也跳了下来。路边的小店里跑出一些人来，趴在栏杆上看我们。我们不断沉入水底，又浮上来，沉下去，浮上来，沉下去，我挣扎着，挣扎着，挣扎着，直到感觉江河动不了了，我才抓住岸上的人丢下来的绳子。 那个路段虽然没有监控，但岸上的人都清楚地看到江河为了救我而溺水牺牲的英雄壮举。小说的结尾，江河被作为见义勇为典型，省市报纸整版整版地报道他舍身救人的英雄事迹，报道里我娓娓道来和他伟大友谊的始末，说了很多让自己和读者都很感动的话。而生活的结尾是，江河溺水死后，我的偏头痛和失眠症也不治而愈，生活很幸福。
小说的题目叫《杀死那个诗人》。我承认创意来自万能青年旅店的《杀死那个石家庄人》。我们都喜欢这首歌。
坦白讲，小说设计不错。警察乙说，但我看了第一感觉就是你杀死了他。我说，杀死谁？警察乙说，你的朋友。我说，那是江河，不是我杀死了他，而是作品里的“我”杀死了他，带引号的我。警察乙说，都是一个意思。我说，不是一个意思。警察乙说，对我们来说都是一个意思，你杀了你的朋友。我当时跳起来，很激动地跳起来，我说了不是一个意思，不是。现场一度陷入尴尬。两名警察都一动不动地盯着我，谁都没有说话。我站着，他们坐着，我一时下不来台，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半晌，警察甲开口问我，周四晚上你在干什么？
6
周四？我说，什么意思？警察甲说，法医鉴定结果，江小鱼死于上周四晚上，不，确切地说，是上周五深夜12点至两点之间，溺水而死，这个时间段你在哪里，在干什么？我说当然是在家，还能在哪里？警察甲说，你确定？我想了想，说我能确定，我妻子能作证，但我女儿不能，他还小。除了妻子呢，还有谁？我又想了想，我们有个群，我和几个诗人建的群，一般我们会在里面聊天，我看看。我拿出手机，找到那个叫“疯人院VIP”的群，不停往上翻聊天记录，找到上周四晚上的记录。当晚八点半，我到市图书馆参加一个文学活动，是一个诗歌朗诵会，我边听人朗诵边拍图在群里吐槽，九点半左右我回到家，十点左右，我们六个人开了群视频，聊了大约半个小时，然后各自关了视频，开始在群里你一句我一句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聊的也都是些琐碎的生活，北京的女诗人蓝格子即将面临离职，铜仁的何冲奔波在公考的路上，黔西南的诗人西伯热衷于在群里光着上半身开视频并谋划去贵阳参加《贵州日报》的面试，毕节的陈再雄干了记者后很少写诗常常奔忙在采访一线，《贵州民族报》的编辑曾入龙忙于和新女友谈恋爱无心参与聊天，只有我一个人忙于带娃和写材料，那几天四川一个干秘书工作的女公务员自杀了，让大家都担心我某一天突然自杀……
警察甲看完我手机里那个时间段的群消息，把手机递给警察乙，你不是写小说的吗？怎么和一帮诗人一个群？我说法律可没规定小说家不能和诗人一个群。警察甲一时无言。我看到我们杯子里水都干了，只剩下茶叶尴尬地一部分沉在杯底少许贴着杯壁。我说，还有什么需要问的吗？两名警察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显然他们都不知道该问什么。我看了一下手机，已经快七点，这时已经超过我的下班时间快一个半小时了。我说如果没什么事的话，我想下班了。两名警察站起来，说陈先生，谢谢你配合，如果你想起什么来，请务必尽快联系我们。他递过来一张印着警徽的名片，我把名片揣进了裤兜里。警察乙说，这段时间你就不要离开本市了，我们随时都可能找你了解情况。我说好。
我把他们送出门，走到电梯间，按了向下的按钮，电梯却显示一直停在三楼，不上不下。等电梯的空隙，警察乙问我，你开始说过那个叫若非的诗人，你们熟吗？我说算不上熟，写诗的太多了，我不太参加他们诗人的活动，每个诗人都觉得自己很厉害，我不喜欢那感觉。警察乙说，你觉得他和江小鱼的死，有没有直接联系？我说我估摸不着，这个得靠你们去查了。警察乙说，我们在江小鱼留在岸上的遗物里发现了你说的那本《哑剧场》，折页在153页，是一首关于死亡的诗歌，我们怀疑他的死与这个叫若非的人有关，当然也不排除其他可能，那首写死亡的诗歌，可能是他临死前的某一种心情。我说，也许吧，谁知道呢。说完，电梯动了起来，梯门打开，两名警察走了进去，他们一起回头看我，警察甲说，再见，陈先生。我冲他们挥手，电梯门关上。
我回到办公室，坐下来，感觉到饥饿和疲软。我摸出警察留给我的名片，我想看看名片上是什么内容。当我看到名片的时候，脑子一片空白，因为我拿在手里的，竟是一张名片大小的空白卡片，我的裤兜里别无他物，不可能弄錯，可我明明看到他递给我的是有内容的，其他可能没看清，但那个警徽我是看得清清楚楚的。我感到头皮发麻，脊背发凉。我从座椅上弹起来，冲出办公室，下到一楼。保安看到我，惊讶地说，你还没下班？我说，刚才那两警察呢？保安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样子，警察？我说对啊，不就是你带上去找我的吗？保安说，你弄错了吧，我今晚夜班，六点才来上班的，白天都在家里睡大觉呢。我脑子轰的一声，感觉双腿发软，差一点没站稳。要不是因为车钥匙还在办公室抽屉，我可能都不敢回到办公室。等我回到办公室，弯腰在抽屉里找车钥匙的时候，突然又发现另一件事，我放在抽屉里的那本《哑剧场》不知道被谁拿出来摊开在桌面上，摊开的书面右侧正是153页，印着一首写死亡的诗：
街灯渐次亮了
街灯渐次亮了，他的脸
黑下去
被死亡笼罩的一天，才刚刚结束
新的开始即将到来
他穿过时代的中心，从河水的深处
探路
“远方比现在柔软。”
游鱼告诉他，飞鸟告诉他，只有水草
不说话
街灯渐次亮了，他独自
去远方
在报纸的一角，他沉默
缩小成密密麻麻的小字
7
开车从单位返回家中的途中，我不止一次拨打江小鱼的电话，电话虽然通了，但都无人接听。我越打越急，竟隐隐约约担心起来，难道江小鱼真的溺水而亡了？如果是，为何我没有任何消息？朋友圈、文学群等都没有他丧生的消息。可是如果他活着，为什么不接听电话？我想要找他，却发现我们同在这个城市生活了这么久我竟不知道他的确切住处，我在一次次的酒局上见过他张罗的一张张似曾相识的面孔却从没有留下其中一个人的电话号码。我失神地差点撞上路中的隔离带，然后失魂落魄地回到家里。 妻子正懒洋洋地窝在沙发里看电视，看来孩子已然熟睡。我对她说，江小鱼失踪了？她说，江小鱼是谁？我意识到她并不认识江小鱼，即便我们结了婚有了孩子，但我从未带她见过江小鱼，我说，一个诗人。她立马明白过来，那个半夜三更给你打电话的酒鬼？我點点头。她说得一点没错，江小鱼就是那个常半夜三更给我打电话的酒鬼。她说，那不正好？我说，我饿死了，有没有饭？妻子起身去厨房为我准备吃食，我踱到厨房门边，两个警察来找我，像审犯人一样，问了我几个小时，他们说江小鱼上周五凌晨溺死在贯城河了。妻子啊了一声，抬眼看我，真的假的？我说我也不清楚，很诡异，我明明和警察谈了几个小时，可是带警察上来的保安却说那时候他压根就没上班，你说奇怪不奇怪？妻子愣愣地看着我，我从她眼里看到了担心和心疼，她愣了好一会，把我推回客厅，你是工作压力太大，胡思乱想了。她转身进厨房，大声说，我觉得还是有必要给领导反映一下，给你调岗了，秘书都干了几年了，这么大压力，换我早就疯了。我说我好好的，疯掉的是江小鱼。
江小鱼早就说过他要疯了。那时候他刚刚从临聘人员转为事业单位编制，正式调往办公室担任秘书工作，工作内容和我现在的几乎类同，最重要的内容就是写稿子，但不仅于此，比如接电话、发传真、送文件、统计数据、准备会议、接待客人等等，白天几乎都被琐事缠绕，下班后就开始写材料。即便我很努力很努力写了，领导还是觉得不满意，江小鱼对我说，他以为只要会写诗的人写材料都是一把好手，总觉得是我工作不上心。他说，很多时候老子想一把把他掐死。他说的是他的领导，像个磨人的小妖精，一个材料可以改上七八遍，一句话意思就那样，都够他折腾两个小时。当他说自己要疯了的时候，就说，兄弟，走，我们喝酒去，不然我真得疯了。后来他变得更极端，已经藏不住自己的脾气，有一次因为改稿子把领导办公桌给掀了，气得领导直吐血，另外一次是直接躲起来，单位找不到他，过了几天又冒出来去上班。按说这样的情况他早该被辞退了，好在他父亲原来是县里的宣传部部长，上下都有些门路，左右通了关系，领导也便纵容了他，爱写就写，不爱写就交代给别人，这样一来，他竟自由起来。他的身影又频繁地出现在省市的各类文学酒局上，他们大声唱歌、大口喝酒、大气昂扬地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看起来活得潇洒快活，就连去到净土西藏，朋友圈里也都充满着生命与命运的各种真谛，看起来很正能量。谁也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在谋划什么，在豢养着一个什么样的小鬼。我想起上周三我们见面，他闪动的眼神，灵巧的唇舌，和平常因为长期过量饮酒而略显空洞的眼神和迟钝的反应截然不同。我当时竟然没关注到这些。我感到失败极了，像个被斗败的小将军，委屈地想着这些。
说起来，我还真是个矛盾的人，一方面是挺讨厌江小鱼这个人的，因为他无休止的酒局、半夜的来电、借了不还的钱甚至曾经夺走我的爱情，几乎可以证明他是一个烂人;但另一方面，我又突然感到恐慌，如果，我是说如果，他真的死了，那谁将在深夜里与我一起喝酒骂街，把白日里的情绪换成一堆污秽吐在冷清的大街上？意识到这一点，我突然明白我们之间这么多年一直断不开的所有关系之根源，不是酒，不是文学，而是汹涌人世的无奈与悲苦。我感到无比难过，好像失去了生命中一个特别重要的人。
深夜，我出了家门，沿着贯城河逆流往上漫步行走。一路上给江小鱼打电话，都能打通，但没人接听。是凌晨两点左右，河边静寂，流水无声，穿过密林和杂草之间的小道，路豁然变宽，路边都是夜宵店，家家灯火通明，但客人已经很少，里面偶尔传来划拳饮酒的声音。我走到步行街口，站在木质栈道上，看着河水发呆。明明是大河一条，看起来却像湖泊，因为看不出一丝水流涌动。然后，我摘下眼镜，脱掉短袖，脱掉鞋子、袜子，脱掉裤子，把它们叠整齐放在地上，在不远处的小店里奔出来的几人冲过来之前，纵身一跃，跳了下去。
一瞬间的事儿，我好像还矗立在栈道上，看到江小鱼在我眼前跳下河去。
河水很冰。我来不及感受这种冰，就隐没进了水里。我睁开眼，看到五彩斑斓的水里，一条条鱼游来游去，然后我看到一条大鱼冲我游过来，张大嘴，对我笑了一下，它竖起身子，使劲旋转，带起很大的水浪，水浪拍得我直往远处荡，等水平静下来，大鱼不见了，江小鱼代替了大鱼的位置，笑着看我，我从来没看到他那么笑过，他嘴动着，说着什么，但我什么也听不清楚，只有嗡嗡嗡的声音包裹着我……
我从水底窜出来，一堆脸映入我的眼眸，他们排在栈道上，往水里丢绳子和竹竿，不停地挥着手，大声喊着什么。我没有理会，自己游到岸边，趴着陡峭的河岸，像只壁虎一样，很快就爬上了栈道。在他们诧异的眼神中，我慢条斯理地戴上眼镜，穿上短袖、裤子、袜子、鞋子，离开了夜色中的贯城河。在我身后，那些深夜不睡的人们议论纷纷，真是奇了怪了，这里今天下午才捞起来一具尸体……
8
警察是由保安带进来的。下午三点左右的样子，保安敲了门，喊了一声小陈，并没有说其他的话。我抬头，看见一名警察站在保安身后，随后又冒出来一个名警察，共两名警察。
我一眼就认出了他们。你们来了？我没等他们说话。
警察面面相觑，你是陈××吗？
我说，我是。
警察问，你认识江小鱼吗？
我说，认识。
警察说，江小鱼溺水死了，有证据表明，你是他生前最后见到的人，希望能耽搁你一些时间谈谈。
我说，好。
在去往楼上那个偶作接待室用的狭长办公室的途中，我从手机邮箱里翻出了一封邮件。邮件是今天凌晨六点整收到的，我猜测是设置的邮箱定时发送。邮件并无开场白，内容是一首诗歌：
灰烬之歌
一路上光在呼唤我
以无穷无尽性感的躯壳，套牢我的
青春、梦想和肉身
一路上众声喧哗，我偏听见大雨正下
遥远的家园，苟且的城池
俱已兵临城下
一夜间，独木桥恢复树身
马匹退回马厩
没有大道可通往远方
没有小路可返回原乡
我每踩下一步
人间都腾起一阵
无言的灰烬
责任编辑：姚陌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