奔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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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魏南风几乎一夜没睡,天亮透前,大脑才终于累得昏沉,迷迷糊糊坠入一团纠缠的网中,弹了几下腿,合上眼。她安慰自己:好了好了,终于睡着了,呼噜扯得轰响了。
  面色极差,双眼通红无神,一缺觉,脸上的几根三八纹就出来作怪,把平时还算平滑的脸分割成凸凹不平的几大块,用手按按扯扯,它们横眉冷眼,各守封地严阵以待。
  不想见任何人,最好有个黑箱子,把她关在里面,好好补一觉。客厅闹钟提示已经上午十点,南风皱皱眉,强打起精神,涂脸、穿衣、化妆。
  吴熏准时等在常去的那家餐馆,见她进来,掐灭了手中的烟。
  “又没睡好?”他瞟瞟她。
  她点点头,坐下心神不定地翻菜牌。
  一个月不见,吴熏没什么变化,剪了发,看上去更精神。南风知道自己今天状态不佳,尽管昨天仍旧去美容店做了脸和头发护理,侧脸撞见店里镜中的自己,还是立即掉转过头。吴熏给她夹了块甩饼。她举起筷子挑挑,咬下一点边角,双唇紧闭慢慢咀嚼,半天,才开口:“我觉得他发现了。”
  对面人没立即搭话,而是先抿了口茶,放好茶杯,撩起眼皮说:“发现你我的事了?”
  “嗯。”
  “他说什么了?”
  “什么也没说。”
  “什么也没说你怎么知道他发现了?”吴熏哼笑。
  “直觉。”南风肯定地点点头。
  吴熏接着又哼出两声笑。南风干脆放下碗筷:“真的,我觉得他起码是怀疑了。”
  “想多了,吃饭吧,男人做事可不会像你们女人这么拖泥带水,也没你们女人这么神经。”吴熏拿过她的碗,盛了大半碗豆腐汤。
  南风将头转向窗外,餐馆是落地窗,没拉窗帘,有个男人突然从侧边抄过来,快步小跑过去,南风“啊”地赶紧双手掩面。吴熏顺着她的目光望去,除了男人微胖的背影,什么也没有。
  “刚才,那个男的像不像他?也是长方脸。”她有点颤声,双手仍然掩盖面上。
  “像谁?”吴熏随即明白过来,“不像。”
  “可他明明剜了我两眼。”南风强调。
  “人家长了眼睛,不看东西做什么?”吴熏好笑,“我看你还真是想多了,别疑神疑鬼了,吃饭吧,你八成是饿出幻觉了。”
  他把豆腐汤递给南风,南风鼻头翕合,喷出两股粗气,迟疑了两秒,接过汤,又迟疑了两秒,慢吞吞地提起勺子。低眉时,她又看见了那张脸:女人,恍眼看去算漂亮,细看,脸上凸凸凹凹,黄黄干干,像被抛荒的梯田,黑眉蓝眼猩唇,夸张得让人肠胃不适。她猛地推开汤碗,心有余悸,她从来没发觉过自己是这副模样。


  回到家,玄关外那双船样的男式拖鞋还安静地泊在地上等主人。南风吐出一口气,探头招呼一声写作业的儿子蓝蓝,匆匆进卧室换衣服。身上这条束身红裙只穿了几个小时,南风将它重新挂回衣柜,套上家居休闲服。
  放下头发,再趿上拖鞋,冰箱里冻的肉还新鲜着,滋滋冒升鲜气,是块细嫩里脊肉,做肉丸最好,把肉细细剁烂,剁成泥状,和上生粉香菜碎葱末即可。
  剁肉是个费时费力的活儿,南风机械地起刀落刀,两束目光乱扫。
  酒柜上摆着两张全家福,是上上周他们一家三口去影楼拍的写真,她的主意。翻完电脑里的相片,发现几乎没有他们三人的合影,大多是跟别人合拍,或是她跟蓝蓝或家伟跟蓝蓝。南风提出要请摄影师拍一套家庭写真,家伟疑惑地看着她,南风就解释道:蓝蓝都这么大了,我们连张像样的合影也没有,要拍就拍好点。
  摄影师带着他们辗转拍了差不多一天,化妆、换衣、选景,天气又热又闷,汗水在身上如千百条小虫蠕爬,家伟伸出手掌揩额头甩汗,不满地骂了两句脏话。她却莫名地好脾气,给他们买冷饮、擦汗水,帮着调整每个人的位置动作。摄影师镜头对准他们不时提醒:靠近点,亲密点,笑,幸福地笑,西瓜甜不甜,蜜糖甜不甜。
  甜。他们三人一起喊。嘴咧成弯月状,六只眼睛齊齐望向镜头,也望着此刻的南风,闪闪有光。
  南风埋头剁肉,咚咚咚,钢刀带起几星肉末,溅飞脸上,凉凉的。蓝蓝和家伟都爱吃肉丸,他们也不是不吃肉片或肉块,只是觉得这样吃肉更香。南风于是改了炒肉片焖肉块的习惯,重新学会做红烧肉丸汆汤肉丸,家伟和蓝蓝都夸好。看着他俩吃得咂嘴,她自己却没怎么动筷。她基本不吃肉,算是素食主义者。
  不知这样机械地重复了多少刀,砧板上的肉成了肉泥。搓丸子时,南风想起了白天跟吴熏在一起的情景,洗澡时,吴熏说,你的身形长得真好。他修长的手指沿着南风身体的曲线游走,像在仔细确认。
  收拾完厨房出来,男式拖鞋仍泊在原地,南风挑挑眉头,扣下了酒柜上的全家福,六只眼睛不再直视她。家伟不会在意的,他没空,也不会在意这些形式上的玩意儿。


  对吴熏记得最深的细节,好像都跟身体有关。南风想。
  褪去身上所有衣服,镜中有副匀称修长的身体。南风略略侧身,目光落在耸起的肩膀上。那地方仍微微有点发烫,似乎隐隐真有两只巴掌印,如一记封印。
  那天,蓝蓝学校办文艺节,他们几位家长去帮班级采购表演用的物品,超市就在二百米开外,横穿小马路时,南风落在后面,一箭快风,鼓起她的裙子,她本能地停步按裙,耳边隐约有某物磨擦地面的啸声。
  “小心。”肩头烙下两只巴掌,将她往前猛推,同时,有辆小货车扯着风几乎擦过她脚跟呼啸而去。
  “你没事吧,这地方是盲点,拐弯车常常看不见人,路又窄。”巴掌撤下,换上张男人脸,眉头微拧地查看南风。
  南风脸发烫,怔怔的。男人以为是刚才的事把她吓坏了,继续解释:“差点,好险啊,以后可要注意啰。”
  两人挨得很近,南风瞟瞟他,中等个子、平头、高鼻梁,说不上多帅当然也不丑,其实起初她就注意到他了,因为家长义工里很少有男性。时间静止了一小会儿。她摇摇头,有些僵硬地迈开脚步,跟上前面的家长。   肩膀上仍然火辣辣两块,烧着了般。头脑也仍然晕晕乎乎的。她倒不是惊诧那辆突然钻出来的小货车,而是那两只巴掌,果断厚实,不知怎么,尽管并没回头,南风瞬间便感觉出了,它只能是男人的,陌生的男人,鲁莽有力,猝不及防,突如其来。天热,纱裙轻薄,巴掌隐约相当直接拍在肩膀上,两只巴掌是两把火,“哧”地点燃她体内某处深埋多时的炸弹,“嘭”一声炸弹爆裂,把隐埋它的这具躯壳炸得魂飞魄散,血肉横飞。
  两只巴掌又是两只巨锤,腾空砸下,将冰层厚结的湖面砸出两个窟窿,冰面爆裂,响声赛如惊雷,格磔的碎片像潜藏水底多年的龙蛇,嘶吼着纷纷拱出水面。
  南风后来多次研究过吴熏的手掌,发现它们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不大不小,骨节略突,手掌有点肉乎乎的。但那是真的,当时的感觉现在回想还历历在目。十余年里,没有异性这样触碰过她,除了家伟,所以感觉更强烈。她自己平时也回避这样的触碰,跟男性友人,从不握手;去买菜,也是早早备好零钱,等小贩算好价,直接将钱丢进钱盒里,有那粗鲁的小贩,戳手过来拿,南风就翘起兰花指,拈起钱币一角远远递给他。
  冰面一旦炸开,底下的鱼虾都醒了,人们这才发现原来水底竟有鱼虾络绎,湖水在无边无垠的远天下荡漾,深深呼吸,每个分子都得了氧气,扭动,舒筋展骨。
  再次深呼吸,南风睁开眼。
  她的身体确实有变化,每天都有点异样,抛去皮肤线条这些外部肉眼可见的,她觉得里面也有变化,双手细细地一点点抚摸便能感觉出来,是骨头。骨头硬了突了,好像也不是。南风说不清,只知道她的身体内正在进行一场变革,骨头带领肌肉血液进行一场她不可确知的变革,让人欣喜,也让人畏惧。


  打开电脑,署名摄影的文件夹内有个子文件,里面全是新近南风和吴熏一起去拍的各种相片。
  南风点开它,逐一浏览。蓝蓝上幼儿园后,杂事少了许多,家伟说,你要不想去外面上班,可以做点自己喜欢做的事,想吃什么我们还是照常吃得起。蓝蓝小时候,家伟买了部相机,专门用来给蓝蓝拍成长记录,家伟没空,兴趣也不大,任务落在南风身上,拍得多了,拍得越来越好,南风也喜欢上了摄影,于是,家伟给她买了部价格不菲的专业相机。忙完家里的事,南风会背着相机出门,在城里各街区转悠,寻找最好的镜头。她学的工艺美术,直觉天赋并不缺,镜头下,各种类型的相片都有,风景、人物,由于拍得出色,还曾经得过几次摄影奖。
  那组养蜂人的相片是南风目前最喜欢的。
  去郊外拍养蜂人还是吴熏的建议。吴熏说:“南风,我带你去拍点不一样的。”南风奇怪他怎么会知道这些地方,吴熏就说:“这个你就别问了,不单养蜂人,有机会,我下次还带你去更远的地方拍野外工地。”
  养蜂的是对夫妻,挺年轻,但已经做这行十几年了,说是还没结婚男的就到处赶花期采蜜了,两人都长得圆乎乎的,一笑两只眼睛眯成弯弯的缝。南风拍了他们临时栖身的纸板窝棚,还有女人用简陋的器具精心做出的小吃,男人周身包裹得严严实实,蜜蜂给他穿上件流动的虫衣。许多相片的背景,都是桃花,由于景深,桃花糊作一片粉红的烟霞,让人惊艳。
  给一家摄影杂志的编辑发去两张,编辑也说好,还用了个陌生的词:活气。
  南风于是萌生了更大的野心,甚至梦想当一名专业摄影师,去更远的地方拍片子,让她的镜头也见见那些从没见过的东西。她曾经看过一本著名摄影师的传记,那个长寿的男人,一辈子走南闯北,上山下海,绕地球走了不止一圈,他镜头下的东西,每一张都让人眼珠暴突,世上居然有那样的地方,那样的人,那些从没见过的景象,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又仿佛触手可及。
  家伟说,去那么远的地方拍什么,处处皆风景,关键是发现。家伟当然这样想,公司的事忙得他恨不能有三头六臂,南风有次跟摄影团走了一周,家伟和蓝蓝差点把她电话打爆了,先是蓝蓝发烧,后是家伟出差,南风急急赶回来,路上差点丢了个重要的镜头。


  裙子可以洗洗了。拉开衣柜,一柜子花花绿绿的衣服,基本都是裙子,连衣裙、半身裙、長裙、短裙……南风吓了一跳,半年里,竟然添置了这么多新衣服。每条裙子上都沾着吴熏的目光,没事时,南风就会拉开衣柜试穿,裙子们都很美,把南风打扮成另一番模样,起码南风自己是这么觉得的。每回跟吴熏约会,刚刚分手,她已经考虑对比下次见面要穿的裙子。穿上这些裙子,两人拉手走在路上,南风就觉得自己整个人都在发光,宝石样晶耀的光,引得路人纷纷侧目,一个骑自行车的男人甚至看得呆愣,差点把车骑旁边阴沟里。
  不知家伟发现她近来买这么多裙子没有,家伟的衣服就放在上面的横柜,每次开衣柜,他难道没发觉异常?南风试着合上柜门,又拉开柜门,清空大脑,想象是第一次看见这些垂吊的裙子,是有点显眼了。她取出几条最鲜艳的,将它们叠起来塞进柜底,又把家伟的西服衬衣抽出来挂在当眼处。
  手摸到那条纯白连衣裙时,南风出了会儿神。白裙子自那天后,就没再穿过。
  第二次,他们又一起帮班级买东西。班里常需要义工,南风的中心只有家伟蓝蓝,吴熏工作也算清闲,这次,是南风开自己的车,带着吴熏去批发市场,准备采购一批文具。
  车上聊些什么记不清了,反正两人都挺开心,由于去的地方挺远,中午还找餐馆吃了饭。太阳渐渐大了,刺得人睁不开眼,停车等红绿灯时,南风伸手去两人之间的搁物盒里找墨镜,人却盯着前面路况,摸索了几下,摸到个微烫的东西,手指勾勾,等垂下头,手已经被另一只手握住。
  前方交通灯牌显示,红灯计时还有一百二十秒。以倒计时变化的数字一跳一跳,“滴答——滴答——滴答——”声音如此之大,车内都有轰响,由于安静,轰响更是如鼓。数根手指如藤蔓般缠绕,每根指头都长了心脏,搏动牵扯全身,体内那颗最大的心脏在这牵扯下动起来,渐渐,越来越快,越来越快,快要跳出身体。原来身体内真有一颗心脏!十几年了,南风几乎忘了它的存在。她紧张得如被点穴,僵僵地被驾驶座卡住,两只眼球乱转,转到右边,撞上另外两只眼球,“嘣”,撞得她头昏目眩,一张脸铺盖上来,唇上有湿湿的东西,南风来不及多想,本能地挺挺身体迎上。   一切发生得那么突然,连他们自己也感到诧异。跳到绿灯时,两人已经坐回了各自的位子,南风木木地踩了脚油门,小车颠颠屁股往前冲去。夜里睡在床上,她才反应过来白天发生了什么。奇怪,当时竟没有任何反抗,倒更像是在等待,从前天知道这次只有他们两人单独出行起,她似乎就在暗暗期待什么。


  周末他们一家三口去了城外的农家乐。
  平常的周末两天,他们基本都是这样的休闲方式:第一天,若是家伟没事,就一起陪蓝蓝上兴趣班,游泳、篮球、围棋,忙得赶场般;第二天,购物或者找个地方放松娱乐。南风家在外地,家伟没什么亲人,他是孤儿,母亲生下他就大出血去了,父亲带着他,娶了新妇生了一对儿女,新妇不喜欢家伟,有了孩子更是处处看他不惯,父亲就把家伟过继给没生孩子的远亲,远亲后来也有了个儿子,便开始嫌弃家伟,家伟还没毕业就搬出来租房,再没回过那个家。
  老板脖子套条粗粗的金链,以前在城里开店,上正轨后交给人打理,跑到此处经营农家乐。不大的私人农家乐,据老板说,只接待他认可的客户。一幢小楼两片辅楼跨在山腰间,山像几扇大屏风,起伏着竖在身后,身前,则有块小池塘,种些莲藕养着草鱼。老板算是家伟的朋友,彼此已经很熟络,车刚拐上院坝,黑壮的老板就领着两条土狗笑吟吟地过来:“来啦,今天有不少好菜。”
  辅楼前的木桌摆上了切好的西瓜,家伟狠咬一口,鲜红的瓜汁顺着嘴角流到下巴:“好瓜,好甜,你们种的西瓜就是好。”老板也扯张木凳坐下:“一会儿跟我去挑鸡,长得好肥了。”
  南风起身也跟他们去后面鸡棚。
  鸡们散落一坡,圈在黑网内,吃食的吃食,打盹的打盹,嬉戏的嬉戏,阳光照着它们,它们抖抖羽毛,闭上眼,扯直脖颈,对着树叶后的太阳吼嗓,带着股调皮与戏谑,“咯——咯——咯——”,引得旁边的鸡也跟着起哄,“咯——咯——咯——”。
  老板指著小棚里那只头昂得高高的大公鸡:“那只怎么样,是只骟鸡,养半年了。”家伟嗯嗯,继续看鸡。老板又指着只屁股圆圆的母鸡:“那只呢,那只也好,炖个汤,肉能香十里。”家伟点头,老板于是扯开棚门,张臂捉鸡,鸡棚顿时纷乱,大大小小的鸡点着头在鸡棚内窜跑。鸡棚不大,母鸡很快被老板抓到了手,老板边别鸡翅膀边说:“下次来给你们吃那只,嗯,角落那只。再下次,那只小母鸡就该能吃了,做白切鸡,皮弹肉嫩。”
  家伟再点点头,喉咙不由自主地上下滑动。
  炖上鸡,又坐回桌前啃瓜。凉风习习,池水清幽,风里还夹着淡淡的荷花香,吃得两块瓜,浓郁的鸡肉香也霸道地铺渲开,像只小爪子勾人馋涎。咯咯咯——南风又听见了那些鸡鸣,你一声我一声,像在对唱山歌,观众们热情响应参与:叫吧叫吧,也叫不了几天了,养肥了就一只只杀来吃。
  她突然不喜欢这个农家乐了,然而,她知道家伟还会来,会一直来,那是他喜欢的,心满意足地吹风吃鸡,直到有一天,他再也开不了车,吃不动肉。
  “嗨,嫂子下次来还有好东西,我老婆酿了米酒,女人喝了最好。”老板看着她,笑眯眯的。
  南风一时没反应过来,家伟吐出一口瓜子,朝她翻个白眼,仿佛看穿了她的心思:“下次?下次她来不来都不知道呢。”
  “要来,肯定要来的,你们一家一起来。”
  “人家忙着呢,没空,整天跑东跑西,要做自己的事,连蓝蓝的作业都没空管。”家伟冷哼道。
  南风不禁打个寒战,紧张地看看他。什么意思,说话阴阳怪气,平时他可不这样的,顶多损她两句。不对,他是话里有话。
  晚上等蓝蓝睡下,南风便催着家伟洗澡。那套黑色情趣内衣终于被她翻找出来。情趣内衣是家伟去日本出差时买的,南风当时一看就恶心,直接丢进衣柜,家伟求她穿,好几次,她都推托说找不到。情趣内衣几乎没什么布料,黑丝带交织作网,紧紧绷缠身体,南风左瞅右瞅,觉得黑网里的自己像一只被煺干净羽毛的鸡。


  家伟会不会是那次班级活动发现异常的?又一夜没睡好,南风拖着沉重的身体,眯上眼,昏昏沉沉地刷牙时回忆,他到底发现了什么?
  他那么迟钝的人,怎么就发现了呢?也许,要怪她自己。开始都好好的,班里搞期末茶话会,百十号人,以家庭为单位围坐,南风留意到吴熏一家坐在他们斜对面拐角,是个好位子,既能相互看见,又不至于相对或太近使人尴尬。
  老师讲完话,就进入表演环节。每个家庭都必须出节目,有的是小朋友单独表演,有的是几个人齐齐出演。无非唱些儿歌讲些笑话跳支简单僵硬的舞,南风不感兴趣,借着看窗外,频频将头转向那个拐角。轮到吴熏一家,儿子左手拉他,右手拉妈妈,蹦到中间。
  他们三人跳了支简单的舞,手动脚不动,像比画哑语。周围人就笑,台上的三个人也笑,笑着笑着,吴熏就歪头看身边的两个人。目光软得如春阳。他还从来没用这样的目光看过南风,南风心痛了一下,像被针猛扎,顺着他的目光,第一次,南风完完整整地看见了他妻子和儿子。
  儿子长得极像妈妈——普普通通的女人,无论气质还是相貌,没有任何出挑处,融进人堆,如草栽进草原。腰身粗壮,肩膀厚实,有股说不出的中年气。中年气是什么,南风个人觉得,就像一件棉质衣服,穿久了的那种感觉。女人笑起来却挺好看,露出一口白净整齐的牙,微胖的脸颊旋出两只小酒窝,温温和和。跟吴熏曾经提到的她不一样,吴熏说她不爱笑,在家总板着脸,吩咐他做这做那,命令儿子这般那般,南风就有些明白了,为什么几年了,她还没怎么见过女人,家长会、学校推脱不掉的义工,都是吴熏出席。
  音乐渐渐到达高潮,果然是比画哑语,跳到“爱”字,吴熏和女人就默契地矮下腰身,各伸出一只手臂相接,弯作心形,儿子蹲在其下两手托腮扮成小苗。负责拍照的家长举着相机蹭过来,连按几下快门。
  快门闪动间,三个人露出三口白晃晃的牙,闪人眼睛,头紧紧挨挤一团。南风不禁低了头,脸颊燥热,觉得今天不该来。
  台上的三个人仍在跳,跟随歌曲节拍手拉手转圈圈:“我爱我的家,家是大树,我是小草。”简单的儿歌竟然挺感人,高潮部分的旋律反复吟唱,念经般悠悠回荡在不大的课室里。是大家都熟悉的歌吧,几个小孩大声跟唱,蓝蓝也跟着唱了两句,突然抱住南风:“妈妈,我最喜欢听这首歌了,妈妈,我爱你。”   那天去买东西,她其实是故意落在人后,因为吴熏也落在人后。他还是那样,不紧不慢地走,斯斯文文的,那样儿,就更像一个人了。小时候,住在南风家同一小区的男孩,跟南风并不熟,遇见了,不过略顿即错身,但南风却记住了他,有段时间,她再没有遇见男孩,后来才听人说男孩一家搬走了。南风怅怅的,夜色中,在男孩常去打篮球的地方坐了很久,猜测着男孩可能去什么地方。


  两人约会的日子,并不密集,有时半月一次,有时甚至一月一次。一个晚上,南风吃完饭出来散步,实在想念吴熏,忽生一念,跑到他上班的地方。吴熏的工作挺特别,他在文化宫唱戏,每天晚饭后,文化宫有民俗专场,吴熏的工作就是坐在台上唱本地戏。
  吴熏说,他唱戏是他爸传给他的;他爸唱戏,是他爷爷传的。唱本地戏,在这地方是门绝活,就数他们家唱得最好。
  说这话时,他脸上有骄傲。
  文化宫不大,位于市中心,一到夜晚,广场上有不少跳舞玩耍的人,南风穿过人群往深处走,素月皎皎,花影婆娑,摇曳的风定格在这座高檐红柱明式场馆外,张灯结彩,甚为热闹。南风探探头,男人女人老人年轻人坐了满满一屋,来晚了的人就双手抱胸站立听,挤挤挨挨,都在认真听台上人唱戏。
  唱的本地戏。南风不是本地人,听不懂具体唱些什么,只能靠在门柱边,感受音调情绪。远远地,见吴熏穿袭灰白长衫,翘起二郎腿,手掌拍两下大腿,就启唇咿咿呀呀唱起来。
  很特别的唱法,南风从来没听过这样的戏,没有伴奏,没有音乐,什么也没有,只有吴熏一个人,定定坐在台中央,清汤寡水地唱。严格说来,也不算唱,介于说与唱之间,更像说。大约,他是在诉说什么事情吧,声调有点凄凄的,尾音稍稍上卷,又像在跟人摆龙门阵,平平淡淡地娓娓道来一些生活上的事,耐心细致,说完一件又一件,似乎可以这样说上一辈子。
  更奇怪的是,人们都听得挺入迷,有的甚至闭了眼跟着微微摇头。有人手机爆响,引来数束不满的目光。听着听着,南风也有些怔了。她发现吴熏像颗钻石,台上灯光略显昏暗,仍挡不住他散发光芒。台子并不高,半米多吧,但也需微微仰头,吴熏一句一点地唱,声调抑扬顿挫,字字句句音符般落洒,向台下倾洒点点滴滴甘霖。
  “你在台上唱戏的样子跟现在有点不一样。”见面时南风说。
  “你去看我唱戏了?”吴熏瞪眼挑眉。
  “对。”
  “你去看我唱戏做什么?”
  “我想你了。”
  “不是很快见面了吗?”吴熏不满。
  “我想更了解你,跟你更近。”
  “以后不要去了,我不喜欢你去那儿看我。”吴熏严肃地拉下脸。
  南风没想到他会不高兴,以为他会给她讲更多关于唱戏的事,他的樣儿,好像南风擅自闯入了禁地。她不满地嘟囔两句,两人相处半年多,还是第一次红脸。

十一


  镜中的女人有副好看的身体,圆润平滑的肩臂,小巧的乳房连接微微起伏的平原,平原下,是两条长直紧绷的腿。南风看得有些呆了,她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这么好看过。
  特别是皮肤,紧致光洁,隐约可见青青的血管,像饱含汁液,又像饱含生机。
  依然睡不好。随手往头上抓挠,抓下几根头发,再抓,手上头发居然多了几根。南风不敢再抓,也不敢用梳子刮,只拿清水抿了抿头。
  阳光灿烂得撒了满世界金银,蓝蓝叫着要去公园。
  “去公园不好玩,爸爸带你去个更好玩的地方。”家伟说。
  “什么好地方?”蓝蓝问。
  “我们去城郊,那儿有条古街,有很好看的东西。”
  “我要去公园放风筝。”
  “风筝没有它们好看,那条古街上还有好多好吃的。”家伟诱惑他。
  一听有好吃的,蓝蓝高兴得小猴样乱窜:“我们去找好吃的啰!”厕所门锁咔嚓拨开,南风披头散发顶出来:“去古街做什么?那地方蓝蓝又看不懂,还是去公园好玩。”
  “蓝蓝都这么大了,该了解点深层次的东西。”家伟扑在摊开的晨报上,读着昨天的新闻。
  “妈妈,有好吃的。”蓝蓝也兴奋地附和。
  “不去不去,去那你会不喜欢的,都是些黑漆漆的老房子。”南风突然尖叫开来,声音像把锋利细小的暗器,扎得家伟和蓝蓝都呆愣愣的。
  “怎么回事?”家伟情不自禁喃喃。
  南风支支吾吾,慌忙调低声调:“还是去公园吧,正好也去附近的购物城,我上次买的包拉链坏了要修修。”
  她当然不会跟家伟蓝蓝去那条古街。因为她和吴熏曾经去过,还不止一次。她怕那儿的餐馆服务员认出她,商贩认出她,尽管古街每天人来人往,她和吴熏看上去像普通恋人,或者像普通男女朋友,谁知道呢?要是他们记性好呢?即便他们认不出,古街上那些房子墙壁地板也会认出她,它们都长了嘴,哇啦哇啦地七嘴八舌,扯住家伟的耳朵争抢着要告诉他那些事。
  不知昨晚上她说梦话没有。平常睡觉,她有说梦话的坏习惯,梦中也知道自己明明在说梦话,却控制不住。南风认真回想昨晚的梦,都是些零碎片断,好像没有吧,昨天睡眠时间短。这两天要把客房整理好,找个借口睡过去,同床异梦,保不住哪天她一句梦话,就把秘密暴露给家伟了。
  南风烦躁地叹口气,猜测家伟到底都发现了什么,到什么程度了。他为什么还不出击?屏息伏在灌木丛后,等羊走得更近吗?

十二


  心神不宁。背着相机去公园,今天那儿有场声势浩大的复古仪式。人不少,摄影的人也有好几个。拍了几张,镜头下那些人穿着统一的服装,亦步亦趋,肢体僵硬,现场有电视台录像,南风又拍了几张,觉得兴味索然,干脆回家。必须静下来,她告诫自己。翻出十字绣,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十字绣还是一位家长推荐给她,说绣得好老板还要高价回收,白色硬麻布上,密集地画着细细的格格线迹,只需要按部就班把这些线迹一一填满就行。   边绣边给放学的蓝蓝听写生字,家伟下班回来,她煮了一碗肉丸做宵夜,蓝蓝吃了睡觉,家伟坐在客厅看电视。
  等南风洗完澡刷完厕所晾好衣服,客厅电视仍在一闪一闪。
  家伟早已睡着了,一如往常,电视声音很大,他的呼噜声更大,电视声成了催眠曲。常常是这样,蓝蓝睡了或者快要睡觉,家伟才回来,他经营一家公司,从最初的两个人,到现在的二十号人,这些年,更漏般,一点点积攒,营利越来越好。家伟是个努力的男人,每做一件事都有计划,他的人生是一面长长的阶梯。下一步,他计划把公司开到外省去,在几个重要城市设立分公司,还计划搬进更大的房子,那儿的配套更好更齊全,环境也更适合蓝蓝成长。
  南风拉上客厅玻璃门和窗帘布,坐在转角这头,凝视沙发上的家伟。他睡觉的样子并不好看。整个人向内蜷缩,脸被压得变形,双臂紧紧抱头,竟让南风想到那种叫牵机的毒药,据说人吃了那种毒药,会痛苦得蜷缩成一团,手脚相抱,恨不能缩成一粒硬核。会难受吧,这样睡。但家伟总是这样睡,在床上,也蜷缩作一团,双臂抱头,生怕睡梦中会挨打一样。有时半夜,南风会被他吵醒,家伟不说梦话,却会嚎叫,小兽般连连嚎叫,凄惨瘆人,南风骇得摇醒他,问他是不是做噩梦了,家伟却蒙了,反问她什么事。
  “滴嗒。”是家伟的手机。以为有消息,点开,却是条广告。南风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有些紧张地点开更多页面。
  每个人都有秘密。她相信,家伟也有。
  都是些工作电话信息,商量项目,或者下属工作请示,与客户沟通进度等,甚至微信红包,也没什么异样,好不容易翻到个有点暧昧的数字,头像显示,接收人却是个叫张经理的男人。
  不可能吧?南风不信家伟每天就只跟人谈工作,然后,下班回家吃饭睡觉,然后,再听着闹钟起床洗脸去公司跟人谈工作。要知道,家伟大学时也算学校的才子,曾经参加过文学社。
  南风仍心存疑惑。接下来两周,她借故问事,给家伟拨打了几次电话,有两次,还直接打到了他公司,电话背景音,有点嘈杂,几个人在争论什么,若是在公司,听得见敲键盘的嗒嗒声。家伟真是在跟人谈工作,他并没有做别的。放下电话,南风会出很久的神,一只手在另一只的手臂上摩挲,白干干的日光灯照着她,如照具僵尸。
  家伟和她原来是同事。家伟比她早两年进公司,等南风来实习,业务精通的他做了她的师傅。工作刚刚转正没多久,逢上晴天霹雳,男朋友跟南风提出分手,连理由都毫不虚晃,这个擅玩各种乐器心血来潮会到街上卖唱的男友爱上了别人。南风把自己关了起来,不去公司,也不出门,每天,她除了哭,还是哭,不知道痛,因为心已经痛木了,痛成了一块死肉;不知道饿,因为胃被气愤委屈塞满了,鼓胀一坨。她暗暗下了决心,如果男朋友还是不回头,连个信息也不给她,第五天,她就吃安眠药自杀。
  这样过到第三天,家伟敲响了她的门。发现南风没来上班,家伟直接找上门来,一看眼前的情形,当即明白了八九分,立即下楼直奔菜市场,买回鸡、蘑菇、青菜。当晚,他煲了一锅香浓的鸡汤,逼着已经瘦得脱形的南风喝下。南风不喝也喝不下,喉咙堵得空气都挤成游丝,家伟就拉过她控住脑袋强灌,南风吐了几口,吐得一地狼藉,家伟不灰心,控住她脑袋接着灌。
  灌到第四锅鸡汤,南风终于止住了拧开的水龙头样自动流淌的泪水。那段日子,家伟下了班就去菜市场,提回肉和菜来南风这儿,家伟的厨艺并不好,仅限于把饭菜做熟,但他有耐心,煮好饭,强逼着南风吃,吃完,架着她下楼走走,或是陪她看会儿电视,家伟会挑些轻松娱乐的节目,偶尔,南风竟也跟着节目呛出一两粒笑。
  那瓶安眠药,到底没有打开。南风不知道,其实药早被家伟偷偷扔了。也是从那以后,两人渐渐走近,到家伟离开公司,自己创业,他们并肩走进了婚纱店。
  蓝蓝来找她,她仍在出神,陷在回忆中,除了手,眼珠都不转,盯着蓝蓝木木怔怔地毫无反应。蓝蓝就尖叫:“妈妈,你为什么捏自己?”南风这才惊醒,浑身猛抖,头一甩,果然,手臂已被捏出一块块青紫,可她却没觉得痛,低头继续看着那些青紫,怀疑是在哪里不小心撞伤的,不是刚才捏的。

十三


  每次约会,都有很好的天气,像是老天也喜欢他们这一对。
  吴熏注意到南风今天脸有些浮肿,更明显的是眼睛,南风好看的杏眼肿成了鼓突的牛眼。临出门,南风才勉强化了个淡妆,根本上不去妆,从昨天晚上起,她就断断续续地哭。暗暗做了那个决定后,她哭了好几回,心也一抽一抽地疼。
  “失眠好点没?”吴熏问。
  “没关系的。”南风答非所问。
  他们吃完饭,又喝了会儿茶。吴熏看看表,南风知道他的意思,他们该去别的地方了。
  “吴熏,我们暂时不见面了吧,也不要再联系了。”
  “怎么?”
  “就这样吧。”南风干脆地收尾,垂下眼皮。眼泪又要掉下来,她赶紧装作眼痒抠抠,将两大粒眼泪抠进掌心。
  “什么意思?你要跟我分手?”吴熏明白了。
  “或许是分手吧。”
  “什么叫或许?”
  “反正暂时不见面也不联系。”
  “暂时是多久?”
  “不知道。”南风使劲眨眨眼。
  吴熏没再接话,而是掏出烟,点燃,旁若无人地抽,烟雾很快升腾开来,将他整个罩在其内。
  抽完第二支烟,他说:“你为什么突然这样决定?”
  “不是突然。”南风说。
  “是因为我不同意跟你去外地,不同意离婚?”
  “或许吧,不不,也不是。”南风又是点头又是摇头。
  “南风,你太任性了。”吴熏缓缓吐出口烟雾,烟雾漫上来,使他看上去有些伤感,“你不想跟我继续了吗?”
  “我们这样继续下去有意思吗?目的呢?尽头呢?目的尽头就是被他发现吧!”南风陷入呓语。
  “再说,对她和他都是伤害。”南风补充。   “那我也需要时间考虑你的决定。”吴熏又缓缓吐出口烟,掐灭烟屁股,点燃第三支烟。
  “你也想不出好出路吧?”南风语气突变地嘲笑道,“不结束,也不逃离,就唯有死路一条,就只能等他来捉奸。”
  南风这句话很重,吴熏皱皱眉,继续吸烟。
  从餐馆出来,他们顶着烈日找宾馆。每次约会,他们都会换一家宾馆,像做了坏事急于销毁证据。这次也一样,吃饭这块,也是新地方,两人都不熟,南风跟在吴熏身后,穿行在七弯八拐的巷陌间,眼睛却像装了感应器,专门感应那些客栈宾馆的字样。
  城市本身就老旧,这些偏僻处的巷陌就更是老旧,脏水四溢的垃圾堆,掛满黑黄雨痕的建筑,歪歪斜斜的男人女人……南风今天特意穿了一条洒红花的白色长裙,裙摆有点过长,经过垃圾堆时,不小心扫到了脏水,惊飞一蓬苍蝇。几个男人女人就朝她看,有些呆呆的模样,如看稀罕物。路边不时有发传单的,强行将广告单塞到他们手里,还热情地凑上来:大哥大姐,你们要去哪儿,我们对这块熟,要不要带路……
  阳光烈如银针,根根扎准人穴位。南风浑身红得发烫,寻着个隐蔽的屋檐,闪身钻入。他们都看出来了,发传单的都看出来了,她在干什么?怎么会在这毒太阳下跟在不是丈夫的男人身后兜转,还要找个幽暗的房间?这个化着妆穿着花裙子的女人,是个贱人,是个贱人。
  也不知这样躲了多久,恍恍惚惚听见手机响,吴熏问她在哪儿,随即把地址报给她。
  循着地图来到一幢陈旧的矮楼,像有严重口气的人,矮楼源源不断往外吐喷霉浊的臭味,南风憋住气,正要往前冲,却被前台服务员叫住,问她做什么。
  “找个朋友。”南风支吾。
  “请你出示证件。”服务员狐疑地打量她。
  “没带证件,一会儿就下来。”南风心虚地嗫嚅。
  “没有证件可不行。”服务员的目光不怀好意。南风又争论了两句,服务员还是不让。一个胖得变形的男人从走廊深处浮出来,上上下下打量起南风,目光老到得像修炼了上千年,眯眯眼,侧身问服务员:“是刚才开的415号房吧,让她进去吧。”
  南风却转身走出了矮楼,脚步重得如打桩。她才不会进去呢,他们把她当什么了,妓女吗?做那种生意的?
  阳光依然凶猛,有千钧重量,砸得人晕痛。吴熏再次打来电话,南风才发现自己另一条手臂上也布满了掐出的点点青紫,中午吃饭时,它还是光洁玉润的。

十四


  夜里仍是说梦话,睡眠又稀又薄,像拉出的蛋清丝,在这透明稀薄里,南风还是听见了那些梦话,黏黏乎乎源源不断冒出来。与吴熏不辞而别后,梦话更多了。这些天,她借口家伟呼噜声太大,独自睡进了客房。
  已经多少天没睡个踏实的好觉了?不用照镜子,手指也能摸出脸部缺少睡眠的浮肿,人是晕乎乎的,许多时候,昏昏欲睡,晃晃悠悠快要栽倒,似乎栽倒了就能睡得死沉,但南风明白,栽倒了她依然睡不着。
  白天她拖了三次地,把地板都拖薄了。剁肉泥时,她眼睛盯着砧板,手不停歇,一直剁一直剁,也不知剁了多少刀,醒转来,发现木砧板被剁烂了,削去半寸厚,木渣与肉泥搅混成团。她搁下刀,习惯性地将肉泥渣捏成丸,捏到最后一个,才发觉不对,慌慌地将肉丸统统扫进垃圾桶。
  最让她发疯的,还是这个家。有回下大雨,她就和吴熏待在家里,本来说好只是看看电视聊聊天,哪知情不自禁,就……怎么忽略了家里的墙壁家具也会有记忆呢?说不定当时他们亲热的画面无意印在墙上了!南风越想越怕,查看四周,恨不能将这些墙壁家具摧毁捣烂,但她不能说服家伟搬家,也只能跟这些墙壁家具日夜相对。它们长着无数只眼睛和嘴巴,密密麻麻布满整墙,南风奇怪从前怎么从没发现这些,那些细小如细胞的嘴巴,无时无刻不在嚅动,吐说她和吴熏的秘密,它们会念紧箍咒,让她头痛欲裂。闭嘴!闭嘴!南风烦躁地转圈圈,想着如何让它们闭嘴,它们像她的身体,她不可能将自己的身体毁掉吧。
  身体!南风又一惊,身体。
  家伟念了多年,想多要一个孩子,南风总是冷漠地拒绝他。身体,或许南风可以支配自己的身体。应该给家伟再生个孩子,他那么喜欢做爸爸,他的精子质量差,当年为了怀蓝蓝,吃了一年的中药,半年西药,还跑到农村到处寻偏方,差点被个所谓老神医的偏方害死!
  没跟家伟商量,她擅自去了计生中心。
  计生中心在老地方,南风以为自己今生再不会来这儿,想不到事隔几年又来了。公交车晃得她似乎有些累,撑到计生中心,身体某些部件散架般。她踅到逃生楼梯,一屁股坐下,倚靠着白灰墙,整理归位那些散架的部件。要是她取了环,家伟会高兴的,生完蓝蓝上了环,家伟对此意见很大,觉得南风是个背叛者。总要有改变的,总要有行动的。南风对自己说。水泥楼梯冷硬,硌着她并不肥厚的臀部,快要把它磨化掉。南风仍坐着,打望头顶那方小窗,一面气窗,根本不可能让人爬出逃生,几束阳光自窗口刺进来,映亮了幽暗的楼梯间,也映亮了南风一部分身体。她站起身,拍拍屁股上的灰,拖着腿,一级级上楼。
  仍是那个胖胖的中年妇女,上次来上环,她说,上了环的女人像怪物;这次来取环,她说,好事啊,来取环啊,你要重新做回女人了。
  上环取环,南风感觉自己像只物件,被反复折腾翻弄,上环让她月经淋漓不尽,每月总有几天痛得生不如死,她还是上了。女人说,取环会有点痛,你得忍着。南风躺在窄床上,咬紧牙,身体紧绷,呼吸急促,双拳紧攥,如迎大敌。
  女人才扯了一下。痛。比女人说的痛十倍,不,痛百倍。
  环已经长进肉里,与身体合二为一,女人试了几次,南风一次比一次叫得凄厉,像黑夜里孤身寻路受伤的小兽,搞得女人下不去最后的手。
  “你到底取不取!”女人生气道。
  “取。”南风望望天花板,停了两秒,终于一锤定音砸下。女人的手又伸进来,南风喘口气,屏息,咬牙切齿,双拳攥得紧如铁坨。
  女人狠狠心,手上下了死劲。环与身体分离瞬间,南风觉得是自己与自己在分离,身体的剧痛慢慢过去,她闭上眼,觉得那剧痛仍在身体内漫延,无边无际,水纹般越荡越开,带着她进入无尽的虚空。

十五


  家伟也开始重新调理身体,戒了烟酒,注意作息,最关键的还是饮食,按照老办法,定时吃维生素和育之源。晚上回家,南风早早为他煲好一碗牡蛎海参汤。
  他看上去长胖了点,蓝蓝说,妈妈也长胖了。洗澡时,南风盯着镜中人,觉得不是胖,是松弛,原来那种紧致松弛了,皮肤也不那么光洁了,一松弛,皮肉就像泄了气,里面的东西都跑了。她有些惋惜地抚摸着它们,轻柔地抚过每个细胞每处角落,它们在她的抚摸下活过来,像张喙等食的雏鸟,纷纷挺起小身子。
  另一双手也曾这样轻柔仔细抚摸过它们。不,不能想。这一个多月她都没再和吴熏见面,吴熏打她电话,她掐断回个短信,说自己忙,要不就说家伟在家不方便。吴熏也识趣,不再回短信,南风却握着手机,久久地盯着来电的提示灯。
  夜里好不容易睡着,梦一个接一个,舞台上走马灯般过场的角色。许多次,她都梦见吴熏,醒来后,身边空空的。这个晚上,她吃过饭出来散步,绕着护城河走了很远很远,不知不觉走到距离文化宫不远的路口。
  灯火隐隐,不多的几点,环绕着一团有些耀眼的光,是舞台吧。舞台上,坐着吴熏。南风本能地往前赶,脚步匆忙,仿佛那光有魔力,吸引她。走着走着,突然又停了下来,她不该去,要断就断干净!夜风清凉,吹拂着她,南风趴在路边石栏杆上,望向文化宫。拂去周围的嘈杂,那个声音就突显出来了,宛若石板上吹净尘埃后的字迹,男人半闭着眼,咿呀诉唱。南风越来越清晰地听见,她闭上眼,还看见了那张脸,禁不住伸出手想要抚摸,却什么都没有,唯抓得一把微凉的空气。南风认真地听,被夜风自远处送过来的吟唱飘到她这儿,显得有些细弱,虚空,孤单,仿佛一股由空气捻作的线,轻轻一股风便能吹散它,无影无踪,并不像她在文化宫内听见的那样,但是声调唱腔什么的,是一样的。南风现在分不清,到底是自己的感觉出了问题,还是听觉出了问题,怎么在文化宫听和在这儿听就不一样了呢。

十六


  一切又回到了从前。白天,南风做完家里杂事,开车或者不开车,出门拍照。晚上,照顾辅导蓝蓝,边等家伟下班边做家务。
  她的镜头依然拍那些以前常拍的东西。公园里锻炼游玩的人们、上下班的男人女人、名迹里美丽的景色。她拍那些公交站等车的人,男人斜挎电脑包,女人提着精致的皮包,趁着公交车未到,女人手忙脚乱地掏出小镜子补妆,男人埋头对付手中的早餐。公交车喷吐浓黑的臭屁滚滚而来,男人女人小跑上去,车子瞬间被人流塞满,男人手中的早餐袋挤坏了,酱汁喷女人一身,男人女人仍在专心挤车,挤不上车的看看时间急得骂娘。
  她拍社区里那些女人,带孩子溜弯的。她们中有的跟南风挺熟,知道她爱好摄影,就任她拍。女人们在熟人面前放松自然,如卸了甲的战士。她们坐在花园长椅上,边招呼玩耍的孩子,边跟身边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菜价聊培训班,也有不聊天的,独自或站或坐,粗壮的手臂环抱更粗装的腰身,两眼无神地盯着乱叫乱跑的孩子,脸颊松弛地垮下来,垮出一脸疲态。检查相片时,南风发现没拍好,但天已经黑了,她却不着急,知道明天可以再来拍,后天可以再来,大后天也可以,她们会一直在这儿,铁铸般地,直到孩子长大跑得不见影子。
  现在的重心在她肚子,为了怀上孩子,和家伟本来就少的性事,更是精简到了一月一两次,家伟说,这叫养精蓄锐。不但讲究养精蓄锐,家伟还请了风水先生,重新摆置了家中特别是卧室里的某些物件,据说这样不单能生出孩子,还能生出个优秀孩子,将来有大出息也难说。看着家伟忙碌积极,南风不语,也挺配合,算着排卵期,到了那天,她早早地催蓝蓝睡下,把自己洗刷干净,躺在床上等家伟。床很大,大得像个平台,南风脱了衣服躺在正中,四肢摊平目光木讷,家伟开玩笑,南风,换个姿势吧,你这样像祭品似的,搞得我都不敢下嘴。
  周末他们又去了那处农家乐。农家乐的生意更好了,仅有的几间客房早早被人订完;没订到房的,只能挤在院坝吃个饭。人们说说笑笑,等着可口的饭菜,户外半祼的灶房内长长一排巨型锅灶,每只锅灶都冒升半丈高的白烟,蒸煮炒炸,挥铲人忙得汗都不及擦。生意好,老板养的鸡鸭更多了,满山晃着它们的肥身子,咯咯咯、嘎嘎嘎,老板人大气,挥挥手,让客人自己去山上挑鸡捉鸭。每次来,南风都发现上次那些鸡鸭不见了,棚栏内,多了些新面孔,当然,它们还小,要过一段时间才能长大长肥。它们看上去那么高兴,鸡调皮地弹跳上树,晃悠悠地荡秋千,伸长脖子炫它们的好嗓子;鸭子永远在吃,屁股高撅,长长的扁嘴吧嗒吧嗒戳着地上的米粒菜叶,甚至泥块。明亮的阳光照着那些泥塊,它们看上去也在发光。

十七


  这天下午南风照旧送蓝蓝去课外班,那地方挺远,需要开车接送。
  刚跨出门,手机就响了,是吴熏。南风掐掉电话,催蓝蓝动作快点。车子还在启动,手机又响了,南风再次掐断,紧接,短信就噼噼啪啪来了,“为什么不接电话,急事。”“我明天去外地学习三个月,有紧事。”“我知道你今天下午要送孩子去上课,不会不方便。”“接电话接电话!”……
  从等第一个红绿灯起,电话就不停地响,一会短信,一会来电,轮翻轰炸,蓝蓝都忍不住提醒她:“妈妈,你有电话。”第四个红绿灯口,南风终于按下接通键,那头不等她开口:“南风,你搞什么,为什么不接我电话?”
  南风几乎没说话,听着吴熏在那头滔滔不绝,他恨不能嘴巴变作大筐,成筐成筐地倾倒身体内的话语,最重要、也是他一再强调的,是今天下午他必须见到南风,他已经找了个借口溜出家,两人已经两个多月没见了,他告诉南风,要去北京学习三个月,再走三个月,就会有半年见不上面,这半年,会让他疯掉。
  红绿灯真多,几百米一个,南风心烦意躁,红灯、绿灯,绿灯、红灯,她看着那些灯不停变幻,心里一跳一跳跟着它们变换,又过了两个红绿灯口,她猛地睁开眼,饱满的绿色填满了她的双眼,一张圆形通行证。南风呼出口长气,扭头对后座的蓝蓝说:“蓝蓝,今天你自己上楼去吧,妈妈有个朋友出了点事,妈妈赶着去见见,一会儿上完课再来接你。”   蓝蓝开心地点点头,妈妈,你去吧。不等她再叮嘱,他已经滑下车拐进小路。
  为什么不能控制自己呢?南风重新发动车后又有点后悔了,她从来不是藕断丝连的人,做事向来干脆利落。但车已经踏上另一条不可逆的路。最后一面,就最后一面吧。南风心里念叨。
  吴熏在一幢公寓楼内等她。公寓楼挺旧,住满了单身客,南风站在吴熏交代的门号前,深呼吸两口,盯着门上猫眼挖出的光洞,出了几分钟神,敲响了门。门像是被她敲开的,门后的吴熏迫不及待闪出抱住她:“为什么不见我,上次突然跑了就再不搭理我,你的心是石头做的吗?”
  是套小户型,一房一厅的格局,客厅里略显凌乱地摆着床、书、字帖,吴熏解释,朋友的工作室,知道你不想去宾馆,就借他这个地方用用。
  “明天去北京?”南风盯着他。吴熏剪了发,头发短了点,更精神帅气。她的眼睛贪婪地移不开,将他的眼睛鼻子嘴逐一和梦里的对应。
  “昨天才临时通知我,原来定了别人去,哪知那人运气不好,前两天出了车祸。”吴熏笑,有点幸灾乐祸。
  南风没点评,她知道去北京学习是吴熏盼望许久的事,为此他也花了不少心思,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这次真是上天宠幸。
  “南风,我会想你的,等我回来,你就可以在市志,甚至市博物馆里见到我了。”吴熏又笑,眼里有光,像是已经看见自己的相片印进厚重的市志,贴到博物馆的玻璃橱窗后面。
  “你不用想我。”南风马上回道。
  “你非要这么说话吗?”吴熏不满地说,“南风,你明知道我心里有你,你怪我不能跟你走,我是想走走不了。”
  “我以前开玩笑的,不要你跟我走了,我不稀罕。”南风犟嘴,眼睛里有热热的东西在滚涌,吴熏的脸模糊了。
  不及眨眼,吴熏扑过来,将她裹抱进怀,伸出舌头卷掉她眼里的泪水。南风推推他,吴熏将她裹得更紧,再推,吴熏拽着她倒在了床上。
  暴风雨说来就来。
  两具胴体,像乍醒的兽,吼叫着扭动着,皮肤绷得锃亮,血液奔流,紫红的血管如大地的根脉,根根暴突得仿佛要喷射开,骨头如地震拱起的脊,扯血带肉地顶耸,又如春天萌发的新芽,快要把皮肤拱破。南风闭上眼,抛开所有杂念,任由自己在这场开天辟地般的暴风雨里沦陷,沦陷,她觉得自己事后无疑会长成另一番模样,树木苍天、草木缠茂、山体奇崛、河川奔腾。

十八


  蓝蓝却不在课外班。
  南风以为他在厕所,蓝蓝有个下课即跑厕所的毛病,等了一会儿,不见人,托上厕所的同学进去找,也不见人。老师说,蓝蓝没来上课啊,我还想问问今天是不是有事请假了呢。
  没来上课?!晴天霹雳!头顶呼啦被乌云遮盖,南风三步两步飞下楼,楼下楼外找了两遍,没人!蓝蓝会去哪儿了?南风不知道,蓝蓝向来听话乖巧,以前都是她送他上楼,然后,在课室外等着他下课,再一起回家,唯一的一次,竟然?!
  给几个玩得好的同学家打电话,都没说来。那团乌云马上增厚增大,变作巨石压向南风。
  她又在楼里找了两圈,老师陪着她找人,楼不大,她们每个旮旯都找了,没有蓝蓝。老师说,会不会自己回家了。南风赶紧往家里打电话,座机响了,却是家伟接的,他刚见完客户回来。“什么事?”家伟问她。南风急得什么也顾不上,问蓝蓝在不在家。“他不是跟你去上课了吗?”家伟反问。“蓝蓝没上课!”南风更急了。家伟一听就提高了嗓门:“没上课,怎么会没上课?不是你陪着他吗?他怎么会没上课?”
  不该这么快让家伟知道这事的。南风马上醒悟过来事情的严重,又急又怕,急中倒也生智:“我有个朋友临时约我,我把他送到附近就走了,哪知他没来上课。”
  家伟停了停,不知他在怀疑她的话,还是在想蓝蓝的事,南风抢着补充:“他应该就在附近玩,我再找找。”
  挂了电话,她开始扯头发,似乎那些头发是心里乱麻,扯光它们,乱麻也没了。对,岚岚,岚岚可靠,多年的闺蜜,她会帮她。南风给岚岚打电话,告诉她要是家伟问下午是不是见过她,就说是,姑奶奶,千万要说是。岚岚午睡刚起,一头雾水问她怎么回事,南风故作神秘地说想做件令家伟惊喜的事,暂时不想让他知道。岚岚哦哦两声,懒洋洋地说句无聊,老夫老妻还惊喜呢。南风盯着手机,发现自己撒谎能力原来这么高超。
  又找了两遍,楼下、附近每一棵树背后都瞅了,没有蓝蓝。大门口保安说,没来,过来上课的孩子我都认识,今天沒看见他呢。
  刚想坐下歇会儿理理思路,家伟脸色发白地旋进门,旋刮起南风脑门前一绺碎发,他劈头就问蓝蓝找到没。
  “你不是陪他上课吗?怎么回事?”家伟责问南风,眉头皱成两把小锁。
  “朋友临时约,我想着坐着等他下课也没必要,就暂时走开了。”南风垂下眼,不敢看家伟。朋,友,临,时,约,走,开,了。每个字都有破洞,破洞大得比海碗还大,风和雨都直往里灌。每个字又都是大鼓槌,重重地捶在她绷得紧紧的心上。
  “你那朋友还真是会找时候。”家伟刺她,南风双耳突然失聪,那几把大槌重重击下,把她脑袋砸蒙了。
  “会不会贪玩,去朋友家或者同学家了?”幸亏老师及时救场。
  好像得了救命稻草,家伟转身就走,南风立即跟上他。
  关系好的伙伴家都去了,不在家的,也打了电话询问,家长孩子都很惊讶:“没有,蓝蓝丢了,要不要报警?”
  想到小区里近来盛传的一则消息,有个人贩子在附近拐骗小孩,南风和家伟更不安了,尤其家伟,屁股刚挨座垫又弹起来,在屋里走几圈,走完,他抓起手机哇哇哇:“派出所吗?我家小孩找不到了,你们能帮忙找找吗?什么时候不见的?四个小时前。”派出所就冷冷地回复:“才这么一会儿报什么警!”“你们什么态度,有这么为人民服务的吗?”家伟完全没了平日温和的风度,冲着手机吼。对方粗暴挂断电话的声音炸出手机,掷到地上,能炸出个小坑。   家伟又走了几圈,终于走累了,将身体扔进独体沙发椅。像自言自语,也像在责怪:“南风你没事去会朋友干吗,你到底去哪儿了?”
  南风不说话,整个人绷得死紧,再紧一点就要断裂,她是听见了的,尽管她人躲在书房。秘密就要揭晓!像走在一条埋满地雷的路上,每一秒都心惊肉跳,又急,又怕,怕蓝蓝真的丢了。她想,要是家伟再进一步追问,她就让他问岚岚,但不能保证不穿帮,就算岚岚滴水不漏,也不能保证,可不要进一步追问了,可千万不要。据她以往对家伟的了解,他不会关心这些细枝末节的东西。
  果然,家伟没具体问她跟哪个朋友约了,他更关心蓝蓝去哪儿了。他不敢想象蓝蓝真的丢了,想一想都让他如坠深渊。外面找不着,又怕蓝蓝突然回家,只能回家干等,他不能自控地不断重复,为什么南风不陪着蓝蓝,为什么让他独自上课。
  自言自语了之后,他像是真的累了,横躺长沙发上,闭上眼,表情痛苦不安,眉头之间皱出深深的“川”字。
  手机突然响了,家伟弹起身扑向手机,像捉扑腾的泥鳅,差点拿滑掉下,看看号码,眼皮一耷,丢下手机,复又躺下。手机再响,家伟没动,保持刚才的姿势。南风从书房出来,拿起手机,屏幕上的名字为陈总,她轻声说:“客户打来电话,怎么不接?”
  家伟突然吼道:“接它干吗,蓝蓝都找不到了,有必要接吗?”
  震得南风也差点丢了手机。
  两人黑灯瞎火在屋里直坐到十点多,门铃忽然响了,家伟扑到门前,扯开门。是蓝蓝。
  家伟和南风第一反应就是抱住他,直抱得他喘不过气。“爸爸妈妈,你们闷死我了。”南风松开他,家伟还抱着,借助楼灯,南风看见他的脸闪着亮晶晶的光。
  原来蓝蓝下午没去上课,下车后,他就偷偷溜到附近的购物中心玩游戏去了。学校旁边有个购物中心,里面的游戏园蓝蓝早就想去,但南风不让他玩,说玩游戏耽误学习。这次蓝蓝下了车,瞅见南风的车拐远,两腿一撒,兔子样奔进了游戏园。等他抬起头准备回家,发现天已经全黑了,蓝蓝不敢回家,知道少不了挨打骂,不如迟点再迎接暴风雨,赖着接着玩。购物中心要打烊,服务员过来清场,问蓝蓝怎么一个人,又耐心地问清了家住哪,把蓝蓝送到公交站,看着他上了公交车才离开。

十九


  早上起来,枕头上落了一绺头发,仔细看,其间还夹杂两根白头发。
  中午做饭时,老陈醋被当作酱油,烧了两个小时的菜酸得人牙齿打战。南风扒一大口进嘴,咀嚼、吞咽,继续扒一大口进嘴。
  边吃饭边瞪视厅里的正身镜。女人双眼无神,脸庞浮肿,缺觉使她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还大,丑。南风垂下眼帘,想起昨晚的情景,他们无处可去,只好回家等蓝蓝,家伟自言自语说:“想不到我小时候是孤儿,现在还是孤儿,将来也是孤儿。”南风不敢出声,天已擦黑,室内的麻黑正好遮掩了她的惊恐。但她还是看清了沙发上的家伟。他瘫在那里,左手垂落,右手掌覆住上半张脸,余下半张脸嘴唇紧抿,以致脸都有点扭曲。光线灰蒙,恍惚间,家伟似乎变成了沙人,被人一拳打裂那原本不算太牢固的外壳,流沙汩汩而下,瓦解,整个人都在迅速瓦解。南风眼睁睁看着他瓦解融化,体内有把尖叫声震耳欲聋。她正在摧毁家伟的生活,她是刽子手。茶几果盘内有两把水果刀,她恨不得拿刀砍自己,如果砍十刀或者二十刀,蓝蓝能马上回来的话。
  她身上还残留着吴熏的气息,吴熏的体息清淡,带点干草味,南风很迷恋,但现在,她觉得那味道让她恶心。她像妊娠反应的孕妇,“呃、呃”干呕两声,呸出一泡清口水。
  贱人,该死。
  南风瞪住镜中人,恶狠狠地,把剩余的饭菜倒进嘴里,狂嚼几下,噎得眼泪直流。
  幸好家伟昨天没细问她那两个小时到底在干吗,那个谎言的漏洞比筛子的孔洞还多,只要他再多问一句,她就会全盘崩溃,排山倒海。但是,他干吗不问呢?难道,他胸有成竹?难道,是他忽略,还是他另有打算?
  南风突然浑身颤抖,上下牙齿咯咯打架,凭她猜测,在江湖混摸了这些年,家伟是个极聪明又有城府的人,不可能这么轻描淡写让这事翻过去。

二十


  南风病了两天,像发烧又不是发烧,昏沉轻飘。这一病,把那些原来潜藏于体内的病毒都激活了,它们都在,原封不动,等着再次被激活,休养一阵,它们更加凶猛鲜活了,像重新浸入水的为了保全水分装死的植物,枝叶张牙舞爪地伸展开。她开始整夜整夜睡不着,甫有睡意,浅浅稀稀的一层,那些恶梦就前赴后继地赶来。先是梦见家伟,家伟问她那天下午到底和谁一起,南风说,岚岚,不信你问。家伟就真的打电话给岚岚。岚岚真不愧为南风多年老闺蜜,默契十足,不但说出了那天在哪儿见面,还说出了她们吃了什么。家伟却转过话题问,那天南风穿什么了?哪条裙子?南风本能地要抢手机,被家伟挡住,两人争夺开来,南风扭身,醒了。
  夜深沉。南风睁大眼,屋里很黑,沉闷的黑,让人窒息膨胀,若是开灯,也不能驱散它,那么固若金汤。手机上显示两点零三分,南风翻了个身,闭上眼,试图再睡一会儿,睡吧睡吧,她不断重复这两个字,把它们当催眠咒语。也不知念到几百句,睡眠女神终于仁慈地翩跹而来,薄纱般降覆。
  广场上人声鼎沸,到处都是人,比庙会还热闹,甚至远处的阁楼上也趴满了人,人像蚂蚁成堆成团,人们指指点点,有说笑的,有谩骂的,有惊恐的,等着看一场大戏。广场中间的木驴上,绑着南风,被剥得光赤溜溜,左右两边各站一个只穿黑灯笼长裤的彪形大汉,他们手里都拿着柳叶长尖刀,行刑官抽出令牌擲到南风面前:时辰到。两个彪形大汉将刀浸入清水,还沾着水珠的刀,削湿泥般片片削南风的肉,血混着水汩汩流下,痛,痛,身体一点点被肢解。
  南风再次醒来,怀疑刚才不是梦,是幻觉。她下意识地摸摸身上,那些肉都在。
  不可能再睡着了,南风知道。但她不想起来,天仍黑着,屋内空气都被黑暗凝滞了,似乎会永远地黑下去,黑到天荒地老。她突然想起了吴熏,不知他现在睡着没,做了什么梦,梦见她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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