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堂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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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界地图上,松巴岛不过是印度尼西亚群岛南侧的一个小点。在印度尼西亚地图上,它有将近两厘米长。而在现实中,这是一座长224公里、宽80公里,面积一万多平方公里的海岛——我们从巴厘岛搭小飞机飞过湛蓝一片的松巴海峡,然后从位于这个腰果形状海岛西部的坦波拉卡机场出发,翻山越岭,打算穿过半个岛到传说中的Nihiwatu度假村的时候,总觉得脚下的距离在不断地增长。
  与我们共乘一辆车的是来自新泽西的一家三口:身材魁梧的爸爸马克斯不苟言笑,妈妈安娜倒是和善很多,他们的儿子是个脸上长满雀斑的美国青少年,颀长的四肢和爸爸很像。
  “去年,我们在夏威夷度假,我的冲浪教练推荐了这里。”我问马克斯怎么知道这里的,他如此回答。从下飞机开始,我们的汽车在崎岖的山路上已经颠簸了一个多小时,但那些路过的凋敝村庄和衣衫破旧的当地人还没有告诉我们,这个荒僻的小岛究竟与“奢华”二字有着怎样的关联。但我们就是来了,马克斯还带着他巨大的冲浪板——刚刚,Nihiwatu用另外一辆大皮卡把航班上我们带来的冲浪板、潜水服运走,而在我们这辆冷气十足的、宽敞的车里,只有我们几个刚刚相识的旅人。
  “二十年前,我和马克斯在巴厘岛度了蜜月……据说,现在的印度尼西亚,只有在松巴岛才能找到当年巴厘岛的样子。”安娜接过话题。这时,一个穿着破旧塑料拖鞋的当地人骑着一辆小摩托车从我们身边“嗖”地一下驶过,“对,他们当年就是骑着这样的小摩托车”。
  事实上,虽然距离巴厘岛只有400公里,但鲜为人知的松巴岛似乎与巴厘岛有一个世纪之遥。我们在巴厘岛停留转机时,遇到了当地人苏普瑞,他曾经是一名记者,当他听说我即将去往的目的地时,他疑惑极了:“松巴,还是松巴哇?”
  大部分印尼人都会混淆松巴岛和它旁边面积更大也更为著名的松巴哇岛,相形之下,松巴岛上的骑马武士和古老的敬神仪式让巴厘岛变得像曼哈顿一样现代。我们的汽车经过那些原始的用铁皮板和树藤搭建的村庄,一些头戴头巾、沙龙上挂着帕兰刀(一种马来人惯用的弯月形的大而重的短刀,具有典型的地域特点,在日常生活中,它过于笨重不便携带,但在野外,它独特的前倾重心十分适合劈砍大型树木。同时也容易造成伤害)的男人们好奇地站在路旁张望着这些飞驰而过的汽车……用澳大利亚古人类学家劳伦斯布莱尔博士的话说,松巴岛是一个“藏着人类历史开端的密室”。
  不知道翻过了几座山,甚至中途还下起了瓢泼大雨。可能是因为时差的关系,马克斯已经迷迷糊糊地在车上睡着了,我们也开始厌倦了沿途的风景,那些早先让我们赞叹的沿途景致,也不知从何时,从茅草丛生的荒凉平原变成了热带植被,这时又换作壮丽的原始森林,除去脚下这条狭窄蜿蜒的小路,莽莽林木覆盖了每一寸土地。
  就在我又喝光司机传递过来的一只椰子之后,车转了一个弯,大家应景地都清醒了过来。然后,就在我们不远处,一道白得耀眼的沙滩好像穿过了阴沉的天色,如有神助一样闯入我们的视线,马克斯从车上站了起来,拿出手机,对着那条白色的沙带狂拍不已:“就是这里,就是那个最棒的冲浪之地。”
  第二天一早,在酒店餐厅里再遇到马克斯,他已经和儿子在海里打了几个转。“今天我们要出海去,到山石多的另一侧去,那边的风浪更大一些”。作为一个四体不勤的中国女人,我很难理解冲浪者的兴奋点究竟在哪儿。对我而言,我宁愿在这坐拥一大片海滩的酒店里晒着太阳,我的管家——那位美丽的20岁女孩伊沃娜随时会送来我想要的一切:冰镇芒果汁、小吃,如果我想和朋友们打德州扑克,她还会为我们找来一盒精致的道具。
  “但是,冲浪者的假期是不一样的,他们依赖荷尔蒙和冒险。”昨天晚餐之前,我在酒店的Boat House见到总经理柯拉女士和合伙人詹姆士·麦克布莱特,柯拉穿着黑色吊带裙,詹姆士穿着好看的沙滩短裤和花衬衫,他们和客人们一起闲聊,一位金发的长腿女孩坐在台阶上弹着四弦吉他,有冲浪的人刚从海中回来,抖着头上的水珠和我们打着招呼,酒吧的酒保则十L不迭地为他们准备着一杯又一杯的龙舌兰酒……作为大名鼎鼎的酒店资深人士,柯拉和詹姆士正努力把Nihiwatu从一个冲浪者天堂变成一个适合更多人的度假之地。
  “去吧,明天去看看这个岛别的地方,你肯定从没见过!”昨天晚上,詹姆士拍着我的肩膀和我道晚安。所以,一大清早,来白葡萄牙的塔尼雅就在酒店门口的一辆敞篷越野车上等着我,她要带上我去探访一条瀑布。雨过天晴,松巴岛的空气能见度非常高,我们坐着敞篷的越野车风驰电掣地沿公路飞驰。终于有时间可以仔细看看昨天路过的村庄了,它们坐落在茂密而无垠的绿色山坡上,那绿色由种种陌生的植物构成,高矮不一,却也搭建出不一样的层次。只是,如今的这些绿色中,很难找到檀香木。这个早年被荷兰殖民者和葡萄牙人唤作“Pulau Cendana(意为‘檀香之岛’)”的岛屿上最后一棵散发着香气的珍贵檀木也被葡萄牙人在一个世纪之前夺走,霸道而猖獗的殖民统治直到1949年印度尼西亚独立才结束,但是,这个大快人心的消息传到这个小岛上竟用了六个月。
  我依稀记得眼前的这个村庄昨天曾经路过,但是并没有。村中房屋前面摆着的那些巨大的石座似曾相识,“这是当地的习俗,每个村庄都会有这些大石板。那是这个村庄先辈的亡灵所在”。塔尼雅在松巴岛已经待了一年,她和当地人相处得非常好,也知道很多他们的故事。与印度尼西亚别处不同,松巴岛上大约四十五万居民中的大部分都是万物有灵论者和祖先的虔诚后裔,即便当年荷兰殖民者传人的基督教在岛上广为传播,但对松巴岛来说,它依然逍遥于印度尼西亚这个世界上最大的穆斯林国家伊斯兰教的主宰之外。
  一小时之后,越野车停在一个国家公园的入口,接下来的路,就要依靠步行了。我们顺着一条小路慢慢走上一条猪背岭,路的扶手用竹子简单地搭起来,身下方的小山谷中长满了纠结缠绕的灌木,时而有几棵原始森林遗留下来的大树如君王一样屹立在低矮的树丛中,树干笔直地伸向天空,仿佛要投身到高处去看看大海,呼吸海的气息……   越到后面,路越崎岖。山中水汽很大,路面湿滑,我们手脚并用地在那竹木拦起的小路上纠缠前行,渐渐地,听到了水声,抬眼望去,一道简陋的竹桥横在水道上,我们依次走过去,路开始好起来,水声也逐渐大了,终于,一道瀑布刷亮了双眼。“若到枯水期,你可以游到那个洞口,让瀑布的水打在你的肩上”。塔尼雅是户外爱好者,在松巴岛的一年,她走遍了岛上的每一个国家公园。“现在的水太急了,我们什么都不能做……”
  和我们前来的几位当地挑夫并不会讲英语,他们黝黑精瘦,刚刚过竹桥时,就是他们在两头稳住了桥身的颤动。现在,他们从背来的竹篓里拿出冰凉的饮料、啤酒和酒店准备好的三明治,然后把我们留在距离瀑布更近一点儿的那块视线极好的大石板前,自己则坐在不远处。我突然想起巴厘岛的苏普瑞,当他确定我的终点是松巴岛的时候,他曾神秘地说:“松巴岛的男人吃狗!”
  次日,我终于有机会见到这些男人真正的生活。伊沃娜带我们去参观Nihiwatu不远的那个名叫“帕孙加”的传统村落。这里因为拥有松巴岛最大的巨石陵墓而远近闻名。同时,这个地区还是一个盛大的集体婚礼节日的举办地,这种叫作Purung TakadongaRatu的庆典每两年举办一次,某个特别的月圆之日就是举行仪式的好日子。
  依然要穿过一片丛林,伊沃娜在前面带路,前一天的晚餐现在还有余味,那是巴厘炖肋排和烤海豚鱼,都出自伯纳德·普利姆之手。伯纳德是詹姆士接手Nihiwatu之后找来的第一个人,他知道这位曾经供职于安缦酒店集团的名厨能给他带来什么。
  其实,几乎每个客人都从摆在各自房间的那本画册上了解到Nihiwatu的历史:曾经,在蜿蜒的松巴岛西南海岸,来自新泽西的55岁的冲浪高手克劳德·格雷夫和他的德国太太佩特拉·格雷夫开始计划在面朝印度洋的这片低矮的断崖上建造一座隐匿于世的度假地,为了寻找这座度假村的地点,他们在1988年松巴岛布满丛林的海岸线上走了足足两个星期,而这仅仅是个开始。“我们当时不得不与263个当地的土地产权人分别谈判来购得这块地皮,这就花了我们好几年时间”。克劳德说,“买下地之后,在我们建造第一所度假村的时候,我们又在帐篷里住了几年。而当我们在1997年兴高采烈地开业之后,一场大地震将所有一切夷为平地。”似乎这还不够,他们的这块土地刚好位于两个敌对部落的边界之上。克劳德似乎受到了诅咒,干旱和雨季交替光临,而且在开始的日子里他不得不从距这里最近的瓦伊卡布巴克小镇出发,在颠簸泥泞的土地上开六个小时的车才能到达。不像现在,克劳德修了公路,只需要半个小时即可……
  此时的Nihiwatu是浪漫主义者的世外桃源。酒店周围有将近一平方公里的灌木林和草场,长约三公里的空旷平坦的沙滩从度假村的小别墅一路向西延展开去,度假村所在的崖壁下,一波接一波的海水拍击着礁石,绽放出白色的浪花。在礁石上总有一些西方客人沉醉其间,他们从地球另一端来,为的就是享受这里完美、宽阔的海浪——这里是冲浪者的天堂。
  昨天晚饭之前,安娜在Boathouse给我介绍她们在松巴岛上刚刚结识的新朋友:两个在当地一家免费诊所做义工的美国儿科医生,马克斯冲浪的时候遇到了他们,并一起在海浪里拼搏了一整天。诊所也是克劳德夫妇在此留下的传统。陆陆续续,这样的诊所在松巴岛共开设了七家,为大约一万名松巴岛民提供医疗服务。其中那名微生物专家的专业是根除疟疾(Nihiwatu和周边地区完全没有疟疾,这也要归功于基金会的根除疟疾项目)。“我们一直打深水井,为村民提供清洁的水源,我们还帮助学校修缮校舍,为孩子们提供教材和其他物品”。
  作为本地人,伊沃娜也是这些福利设施的受益者之一,她现在还在接受酒店安排的每周英语学习的免费课程,她知道这会让她掌握更多的技能,在未来——在詹姆士把Nihiwatu打造得更完美的未来——她会有一个截然不同的人生。
  现在的伊沃娜看上去很兴奋,因为她的婆婆带着她不到一岁的儿子就在我们即将抵达的村庄里生活。村庄以著名的皇家陵墓而闻名,最高的石墓达四米,并且拥有水平放置的宽八米、重20吨的巨型石板。伊沃娜告诉我:那块巨大的顶端石板当年是由几百名工匠从采石场一直拉拽到现在的陵墓位置,那也是他当年居住的地方,与这些埋葬着松巴岛高官显贵死后尸骸的巨大建筑相比,现在伊沃娜家人生活的房子轻盈而优雅——那是一种独特的高耸房顶——即便现在用金属板搭建的新房子也会保留这样的房顶——各家各户在房顶储藏他们的传家宝.食物也被高高放起,以避免窃贼偷盗……而且,直到现在,村里的家庭住宅依旧被分为男性和女性区域。
  伊沃娜的婆婆怀抱着几个月大的男婴站在房前,伊沃娜冲上去抱着儿子不住地亲吻。因为工作的关系,她每周只有一天休息的时间可以陪在儿子身边,其余的时候,都是婆婆带着他生活在这个氏族社会里。男孩名叫“Singha新哈”,当地语意为“狮子”。伊沃娜的意愿非常简单,她希望这位家族的长子以后可以如丛林中的狮子一样,强壮、勇敢,并成为领袖。
  眼前的村庄和Nihiwatu的奢华真是两个世界。甚至,我相信它们和大半个世纪前人类学家梅布尔库克·科尔和妻子探索印尼群岛时看到的景象没什么区别:“一条条小路从村庄朝四面八方延展出去,通向椰林、稻田以及其他村庄,路旁每隔一段便有一张石头座椅,供先人亡灵和疲惫的路人歇息。”男人们坐在屋檐下,看见我们,咧开嘴巴友善地笑起来,路边摆着妇女们制作的串珠和竹筐——这也是她们现在收入的主要来源。伊沃娜指给我看那些挂在房上的标识:石上刻的一条项链说明这是金匠的家,一位铁匠的门前则刻着一枚短剑,一只断手和一把刀标明了对偷盗者的惩罚方式,一个圆圈明确了官方量米容器的尺寸,四个猪蹄印规定了一头成年猪必须达到的体型标准……我突然明白詹姆士几天前和我说起他第一次来到松巴岛的感受:“它有点儿像非洲——当然是因为那种部落文化,以及存在了几个世纪的朴素村庄……可我并不知道你想拿它怎么办?一开始我真的弄不明白。这个岛是世界上最落后的地方之一,可是它又那么美!”
  我们在松巴岛的旅程在詹姆士精心设计的SpaSafari)”中结束。事实上,这是酒店另外一位业主克里斯·博驰提出来的命题作文。这位美国富豪是位不折不扣的Spa爱好者,他很想和詹姆士一起在这个世外桃源创造一种全新概念的水疗体验,于是,詹姆士汲取了他南非老家游猎中那种让身体与自然近距离接触的理念,打造出眼前这个让所有人都为之震惊的项目。
  现在,我们正在穿越另外一片路途更艰难的丛林,周围笔直的参天大树上缠满着粗壮的匍匐植物、蔓藤和巨大的附生植物,头顶的树冠层被它们遮挡得密密实实,只能投进些微弱的光线,而这一点光又被低处繁茂的植被挡住,根本照射不到地面……这样的路大约持续了半个小时。终于,丛林打开了一条缝隙,树木间透出一幅无与伦比的景色:蓝色的峡谷,草木繁盛的山坡一直向下延伸,下方广阔的海岸平原在蒸腾的热气中微微闪着光……仿若另一个世界向我们敞开了大门。
  詹姆士在这世外桃源一般的地方等着我,这片名为Nihioka的Spa胜地是他的杰作:它坐落在一片稻田之上,旁边是海滩和几座树屋,这里的厨师正在制作美味的本地早餐,然后,水疗按摩师剖开几颗硕大的椰子——清凉的椰汁是我水疗的开始,它们将濯洗我的双脚、头发和人生之旅的疲惫,
  那个下午,我在树屋的床榻上做了一个梦。梦中,我和巴厘岛的苏普瑞解释着松巴岛的一切,包括这里的男人如何善意地把狗当成自己的朋友。醒来时,夜幕降至,漫天彩霞中沉落的夕阳挂在海平面之上,几个当地的孩子趁退潮在海中捕鱼。远处,翻飞的浪尖上的几个黑点是冲浪者的身影——他们是马克斯和他的儿子吗——我并不知道,我只知道在这座海岛的某个山顶上,还矗立着一座座棕榈掩映的原真的村寨,我和詹姆士站在一起,为它祈祷,愿之长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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