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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年6月12日,第二批中国远征军遗骸的归葬仪式在云南腾冲举行。24名身穿黑色中山装的男青年,一人手捧一罐白色骨灰坛,在“安魂曲”的小号声中缓慢列队走过。
骨灰坛里承载的,是曾在抗战时期的缅甸国际战场上,和盟军一起抗击日军的远征军将士。这些原葬于缅甸南坎、八莫等地的为国捐躯者,此番终于回到祖国,归葬国殇墓园。
庄重而肃穆的仪式过后,中国国民党名誉主席吴伯雄回答《南风窗》记者关于“政治信号”的提问时说:“正视历史而且尊重历史—我们陆陆续续在几个点上,发现到大陆的这个趋势。有一段时间我到大陆来,不太敢看连续剧,尤其是写国民党的。最近我就觉得,国共之间的节目慢慢比较中性地发展了。”
而这种政治信号的强烈程度,反衬着长年的沉默与犹疑。历史的一页,掀开得异常谨慎。不过,这一天还是终于到来了。
民众从未忘却
归葬仪式前一天,腾冲县的来凤寺专门举行了远征军追荐法会,寺里云集着来自台湾灵鹫山、云南大理和缅甸各地的法师。大殿正中的3座牌位前,长跪着远征军著名将领孙立人将军的两位亲属后人。吴伯雄知道有法会后,也立即临时决定前来祭拜。
归葬活动中,宗教超度起到了很重要的抚慰作用。远征军在缅牺牲人数估计近10万,目前仍有约数万将士的遗骸散落在缅甸各地。滇缅抗战史专家戈叔亚多次赴缅,考察时听到过各种远征军墓地“闹鬼”的故事,他将这理解为远征军“要回家”。
鬼神之说,映射了一种愧疚乃至不安。在踯躅、沉默的很多年里,当地民间却一直未曾忘记远征军的功绩,一些人还怀着情结,自发承揽起超越自身的历史责任。
在腾冲县农业银行担任副行长的段生馗,前后历时30年时间,自愿收集了2万余件与滇缅抗战有关的物品。如今兼任滇西抗战博物馆馆长的段生馗自嘲道:“这是一种担当、责任。但从个人来讲,其实是折磨我一辈子的负重—我应该去看心理医生的。”他的单位领导专程找他谈话,劝他停止收藏:“你做的事情,都是文化局应该做的啊。”
在追寻历史的时候,一些人很难承受住“历史的压力”。段生馗对《南风窗》记者坦言,研究南京大屠杀的华裔女作家张纯如的自杀,对他有冲击。他希望自己能扛住压力。2011年,政府出资1.5亿元开始建设博物馆、租下他的藏品之后,段生馗才长舒一口气,因为终于卸下了保管历史藏品的责任,把它们“交给国家是最好的归宿”。
在腾冲,很多人对抗战勇士保有深深敬意。这里曾被日军占领两年,直到1944年9月,中国远征军第20集团军才经过44天的“焦土”之战、阵亡9000余名官兵,光复了腾冲城。“腾冲战役过后,我们所有的房屋都是破碎的,每片树叶上至少两个弹孔。但我们连自己的家都没有建,首先建的就是远征军的墓园。”腾冲县外宣办工作人员孙桂育,向《南风窗》记者这样解释腾冲人的感恩之情。
可以说,远征军回国归葬,有较为深厚的民意基础。然而因为历史上的种种原因,这一结果来得并不容易。
缅甸发生了什么
上世纪50年代开始,许多远征军墓地被缅甸人悉数捣毁,几乎无一完好。墓地被捣毁的原因众说纷纭,有一种说法是解放军南下后,国民党军残部2000余人逃往缅甸,缅甸政府派出万人部队剿灭未果,反而让这批孤军成为心腹大患,于是缅甸人把气撒在缅甸的远征军墓地上。
此外,远征军的名誉也受到损害。如今,大部分缅甸人根本不知道中国远征军,有些人则认为他们是“侵略军”。远征军后裔、旅缅远征军暨后裔联谊会常务副会长、缅甸华人王玉顺反复向《南风窗》记者表示,希望中国官方能够出面与缅方交涉,并且多做宣传,不要让远征军在缅甸背着侵略者的名声。
民间的力量是十分有限的。缅甸华人华侨对遗骸回归虽然起到了重要作用—他们领着志愿者和专家跟当地人交涉,当翻译、提供住宿、捐款,但他们在缅甸缺乏政治话语权,为了避嫌,他们无法公开提出诉求。“只有官方对官方,才能对等谈判。”王玉顺说。
这不仅是一次祭奠,更是一次对历史的正名行动,是民族精神和国家软实力的展现。
经常被用来作对比的,是日本在战后“煞费苦心”的大规模祭奠与宣传。日本在缅甸修建了无数的纪念碑和慰灵塔,甚至为死去的战马立碑,捐建的佛塔底部详细刻着一个一个日军阵亡者的名字。
一名曾在密支那战役中败退的日本兵,战后回到缅甸捐献了巨大的卧佛。他们在十字路口的圆盘中间建立慰灵塔,转圈行走的车辆就相当于给亡魂超度;他们发放小哨子,哨子上写着日本阵亡将士的名字,吹响哨子也就是在“招魂”;他们将灵牌位放得很低,一旦弯腰去看就是在鞠躬祭拜。不仅如此,每年都有日本人奔赴缅甸祭奠,而中国人去缅甸,大多是做生意。在缅甸调研时了解到这些情况的云南省有关部门领导对《南风窗》记者直言,这让人很受刺激。
低调的善意
很长一段时间里,远征军好像被“遗忘”了。直到2005年,当时的中共中央总书记、国家主席胡锦涛在抗日战争胜利60周年大会上称,“以国民党军队为主体的正面战场,组织了一系列大仗”,并将远征军将领戴安澜作为抗日将领进行列举。此番言论发出强烈信号,被视为是大陆开始肯定国民党在正面战场上的抗日作用。
2007年,决定“打造滇西抗战文化品牌”的云南腾冲县开始收集整理远征军将士名录,但名单资料已经非常难以寻到,腾冲县不得不发起“全球寻找30万抗战远征军”的活动。直到2009年,一部电视剧《我的团长我的团》重新聚焦远征军,之后陆续有相关影视作品、书籍面向大众,“远征军热”才渐渐成形。2011年,云南趁势以省黄埔军校同学会、省侨联的名义发起了第一次“忠魂归国”活动,正式将从缅甸寻回的19具远征军阵亡将士遗骸迎接回国。
这一切,都是以两岸关系回暖作为背景。远征军题材大热的2009年,正是马英九口中两岸关系“60年来最好的时刻”。2014年2月11日,台湾“陆委会”负责人王郁琦率团访问大陆,6月,吴伯雄也来到云南。
其实,通过远征军历史释放的“政治信号”仍然极为谨慎,活动的发起单位不得不小心翼翼:吴伯雄的到来,由中共云南省委统战部、省台办全程陪同;活动名称由“忠魂归国”改成了中规中矩的“中国远征军抗日阵亡将士公祭活动”,而这个命名也由组织人员商讨修改过很多次才敲定。云南省侨联还成立了云南华商公益基金会,让民间负责资金运作,定向资助远征军相关追祭活动。
或许,这是大陆有关方面希望在释放善意的同时保持低调。但就在远征军归葬活动结束的第二天,国台办就宣布了主任张志军即将访问台湾的消息。此前,从未有国台办主任实现任内访台。两相对应之下,反映出两岸关系走向纵深的趋势不可逆转。
“要站在民族的高度!要分是非。”云南省黄埔军校同学会副会长、89岁的腾冲抗战老兵卢彩文颇为激动地对《南风窗》记者说,“我们为民族而战,这是永远值得纪念的,永远的!我们那时候不晓得什么党派,我们只知道国难当头,匹夫有责。”
不能再等
当我们还在小心翼翼寻找两岸关系的平衡点,距离1944年已经整整过去70个年头。时间增大了继续寻找远征军遗骸的难度,如今只余缅甸的非开放区未去搜寻,而这需要更高层面的协调。远征军戴安澜将军的儿子、原江苏省委统战部副部长戴澄东,曾于2011年进入非开放区寻访父亲去世的地方,当时经过中国外交部的交涉,缅甸政府总统办公室特批此事,并派一名外交官全程陪同。
历史破冰需要时间,但老兵们已无法再等。如今,腾冲县健在的抗战老兵仅剩30人,3年间陆续去世了20多位。就在来凤寺举办追荐法会的当天,一名参加过腾冲战役的老兵张庆斌溘然辞世。91岁的他,还是没能见到战友有尊严地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