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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时接触到“文明”二字,感觉文明是先进的东西,大抵与陋习相对。“习”常与“俗”相联系。我们日常评价“俗”,一般不会认为这是多么高级的东西。说某人“俗气”,大抵就有看不起的意思了。与“俗”相联的词,除习俗、风俗外,有庸俗、低俗、媚俗、恶俗等,不妙的意思居多。
当然还有“通俗”一说。对“通俗”的印象如何?记得我读中文系时,班上大约所有同学都不会把“通俗文学”视为一流的文学。我们都觉得现代派是最先进的。我拼命地阅读、我使劲看也很难看明白的西方现代派著作,听着同学中谈起诸多我陌生的现代派作家与作品那么兴致盎然,我感到自己遇到了严峻的问题,我不敢不懂装懂,也没敢宣称自己不懂,我感到了自己的俗气……如今回想起来,到我终于弄懂“俗”其实是个了不起的好东西,时光过去了一二十年。
促使我对这个“俗”字重新审视,基于以下情况:
中国经济发展取得显著成就后,中国人讲中华民族崛起,西方便有“中国威胁论”,认为崛起总是伴随着扩张,就可能有军事冲突等等。起初我感到困惑,难道西方人那么不了解中国?再思,我才注意到,在西方文明史中频频可见“征服”二字,如马其顿的亚历山大崛起便征服了希腊,进而就征服埃及;罗马崛起则征服了希腊……近代西方多国崛起便在世界范围轰轰烈烈地开发了许多殖民地,征服者是胜利者的代称,许多大型纪念物是为纪念征服者的战功而建立的。在中国几千年的古典话语体系中则罕见“征服”一说。中国历史上并非没有战争,但中国人讲“文治武卫”。文化,是“文治”和“教化”的总称。所谓“设神礼以景俗,敷文化以柔远”就包含此意。这句话中出现的“俗”,是作为美景来景仰和膜拜的。
那“景俗”中的“俗”,蕴含着浩渺的人间烟火和深邃智慧。你想,远古人类散居于山林野谷,百里不同风,千里不共俗,如果不能使彼此同风共俗,如何能使部落发展壮大,如何能有共同的家园?
西汉有位名叫贾山的官员在《至言》中铿锵写道:“风行俗成,万世之基定。”西汉博士谏大夫王吉也曾在上疏中写道“春秋所以大一统者,六合同风,九州共贯也。”汉代重视风俗,并设有风俗使,可以证明统治者重视乡风民俗乃至纳入国家制度建设。这对于中华多民族国家的形成和巩固作用巨大。到隋唐,学者与大臣仍然认为:国家元气在风俗,风俗之本系纪纲。而同风共俗,需要施于朝廷,通于天下,贯于人心。
中国人讲:“民以食为天。”古人造这个“俗”字,就以“人”和“谷”构成,能够共俗,共同有饭吃,就是天大的事。这里就有美景,所以用“景俗”去讴歌,且是应该“设神礼”,以神圣的心情去膜拜的。中国历代莫不以同风俗为治国要务,所谓“为政之要,辩风正俗”。这里的“正俗”,已上升为要用光明正大的核心价值观去同风共俗。
最早与“俗”字联袂的字是“风”,即风俗。中国人所说的“风俗”从哪里来?自古流传下来,伏羲和女娲都姓风,女娲伏羲的形象也都被描绘为蛇身人首,这反映他们的氏族早先是以蛇为图腾。繁体字“風”的形象,描绘天穹下一条虫。“虫”字的形象是一条卷曲的蛇,風字描绘的便是他们的图腾。
相传女娲变革婚姻,领导氏族突破族内血缘婚的封闭,向族外婚开放,这避免了近亲繁殖的危机,使新生的后代无论体质和智力都宛如新人诞生,神话说“女娲造人”并非毫无踪影。正是为了禁止近亲繁殖,才有了从母姓制度,中国人因此有了“姓”。风,被称为中华第一姓。风姓,就是氏族的旗帜。两个和两个以上的氏族联姻结盟,就是部落的诞生。先民还传说伏羲制嫁娶,这是走到了女子嫁到男家的阶段,这使孩子有了父亲,中国人有了完整的家庭。
变革婚姻和创制嫁娶,都是远古典型的创新风俗壮举。女娲和伏羲都是开明媚风俗之先的英明领袖。历史走到西周,周公派采诗官员去民间采风,就是采集各诸侯国的土风歌谣,后经孔子精选编纂为《诗经》。《诗经》中的“风”称为“国风”,先民传唱的“国风”代表着中华民族的共性。为了同风共俗,建设和平家园,我们的先人作了多少令人感佩的文化工作。到汉代,汉高祖刘邦咏出《大风歌》,表达的实在也是一个大国苍生万有的沧桑理想。风俗啊风俗,千秋万岁以来,有着如此鲜明的人民性,也流响着英明的统治者创新风俗,追随民间梦想的执政方略。再看中国的“政”字,由“正文”构成。“敷文化以柔远”,便是注重用文化来统治社会,治理大国,并寻求与睦邻相安。
中国人讲“文治武卫”绝非虚言。看看这个“武”字,也寄托着造字的祖先深切的嘱咐……既然要动武了,本该磨利刀戈,勇往直前!可是,造字者分明把“武”字里的一把“戈”卸去一瞥,是一把无刃之戈;这还不够,又在“武”里郑重地安上一个“止”。造字的祖先并没有指挥千军万马的权力,却不忘用文字信息叮嘱,如果不得不用武了,那也得适可而止啊!
我还注意到,苏东坡在《贾谊论》中说:“有高世之才,必有遗俗之累。”我们常将“超凡脱俗”用为赞扬之词。东坡先生却说,人有超越世人的才华,便不免有丢失了世俗的毛病。在这里,“俗”是不可遗失的家园。在他看来,才华出众的贾谊就是因为遗失了“俗”,才丢失了性命。苏东坡必是从世俗中悟到好处,才充满活力地咏出:“谁道人生无再少,门前流水尚能西。”他遭过贬下过狱,一生也够坎坷的,诗文熔佛老庄禅的豁达高旷和平民苦乐辛酸中的生活智慧于一炉,超凡而不脱俗,高妙而又实际,那是真正深邃的开悟。
我不免想,多么了不起的风俗,今天作为民俗加以研究已变成一个小领域。我还想,俗,就像我们每天都需要的粮食一样极其平凡又极其重要,由于我们的祖先非常敬重它,无论对于中华民族的形成还是对于我们个人,俗都卓然有益。可我们今天为什么低看它?从什么时候开始看不起它呢?
大约就在我们上了更高的学府拥有更多知识更多文明之后,在拥有更多财富或者权力之后,开始看不起那些曾经失去机会而读书较少的人,那些因经济拮据而言表难以从容的人……称他们俗。可我们自己又如何?我们的时代,人类能往返于月球,我们却很难迈出脚去亲近我们的左邻右舍。我们的收入增加了,快乐却减少了。我们也可能获得更多的成就,却可能感觉不到幸福。我们可以在一天中从东半球飞到西半球,却可能深深感到人与人心与心的距离成为最大的距离。人们有了更宽敞更精美的住房,但也有了更多破碎的家庭……这一切是怎么演变的?
我不知该如何描述,但我感到了俗里有大学问,有至为珍贵的平常心。由俗到脱俗不容易,由脱俗复归于俗,该是更高之境界。俗,确实是我们不能遗失的。俗是家园。
(作者系著名作家,著有《无极之路》、《智慧风暴》、《新教育风暴》、《贫穷致富与执政》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