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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嫂成了歌子,是1959年冬天的事。
我们那地方把疯子叫歌子。为什么这样叫,连方言学家也说,无从查考。其实,用不着查考,人成了疯子,整天呀呀唱唱的,可不就是歌子。子在古代汉语中,既指男子,也指女子,之子于归的子,就是指女子。照这样说,那歌子就该是唱歌的女子了。唱歌自然是一件很文明的事,所以,我们那地方的人背后都说三嫂是文歌子。文歌子不打人,光唱歌。唱高兴了就笑,唱悲伤了就哭。有时候一边笑一边哭,不知道到底是笑还是哭。
三嫂在没歌之前,是我们那儿的大美女。乡下女人的皮肤黑,三嫂的皮肤白。白得经过一个双抢季节的日晒夜露,依然如故。颇有点千晒万晒只等闲,要留清白在人间的味道。白皮肤的三嫂,还有一样与乡下女人不同,就是她的脸儿红。红脸蛋的女人多得是,尤其是年轻姑娘。要不歌里也不会唱你的脸儿红又圆哪,好像那苹果到秋天。三嫂的不同之处,就在这皮肤白。我们那儿的人蒸发糕,嫌筷子头点的吉祥志像脸上的痦子,不好看,喜欢用刷子在发糕面上刷上一圈桃花汁儿。这圈桃花汁儿倘若刷在荞麦发糕上,就像黄脸婆抹胭脂,显不出色儿来,只有在那雪白的米糕上刷上这么一圈,蒸出来蓬松松的,红扑扑的,才有那么一点白里透红的味道。三嫂就有这么一张白里透红的脸。这张脸配上一个削肩细腰宽臀的身段,三嫂在出嫁前不知道迷倒了多少后生。
说到三嫂的迷人,还有一段故事。说是有一年,她跟她爹去了一趟县城。她爹说要跟她买一段布料,给她做件新衣裳。正在挑选衣料的时候,却发现旁边有个后生,正在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看。乡下的女孩子很少被人盯着看。这后生这样看她,三嫂觉得很不自在。白里透红的脸上,不知不觉间又飞起了一团红晕。就下意识地换了一个地方,到她爹的那边站着。谁知这后生又跟了过来,还是盯着她看。直看得三嫂心里发毛,放下布,拉起她爹转身便走。出了西门,上了回家的公路,回头一看,那后生还在后面跟着。三嫂的爹觉得这后生好生无礼,就停下脚步,等他走到近前,冲着他大喝一声说,看么事看,有么事好看的,再看,我把你的眼珠子挖出来。那个后生这才如梦方醒,连忙躬身道歉,撒腿跑开了。
这后生是县中的一个学生,名叫何树林,他爹是县中的美术教师。他当年正读高三,不久便考上了中央美术学院。上了大学之后,不知道从哪儿打听到了三嫂的姓名,弄到了三嫂家的地址,从一进校就开始给三嫂写信。乡下人很少收到外面的来信,中央的大学有人跟三嫂写信,就更是一件稀罕事儿。三嫂只读过小学三年级,信上有许多字认不下来,就请念过初中的三哥帮她念。
三哥三嫂一个住村东头,一个住村西头,小时候不在一起玩,长大了交往也少。加上三嫂家是外来户,杂姓,多少还是有些生分。头一回,三哥从队委会把信带回来送给三嫂,三嫂觉得稀罕,就要三哥拆了念给她听。念了几句,三哥的脸就红了,三嫂也跟着脸红了,一把把信从三哥手里抢过来,不要他念了。后来,三哥再带信来,三嫂接过信就跑,再也不要他念了。过了些时,这些信积攒得多了,三嫂的心里又像有蚂蚁在爬。就又跑到队委会,请三哥一封一封拆开来念给她听。三哥是大队会计,常在队委会办公。
何树林的信来得勤,三天两头的都有。好像他不上课,也不画画,专门给三嫂写信。这些信都写得很长,里面的话都很肉麻,三哥三嫂都没有听过。所以不论是念信的三哥,还是听念的三嫂,都弄得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像得了疟疾病。有一封信中,还夹了一张画,画上画的就是三嫂。只是让三嫂穿的衣裳太单薄了,里面什么都看得出来。弄得三哥就像被马蜂蜇了,忽地一下从凳子上跳起来,一把把画塞到三嫂手里说,不念了,不念了,下流,下流,太下流了。三嫂接过画,只看了一眼,转身就跑,一边跑一边把手里的画撕个粉碎。回到家里,还禁不住心里怦怦乱跳。也像三哥一样骂着,下流,下流,真是下流。
画是撕了,人也骂了,何树林的信还是三天两头地寄过来。有一天,三嫂又禁不住找到三哥,说,你再帮我看看,又说了哪些下流话。三哥好像也有这个意思,接过信,二话不说,又帮着念了起来。这回念的信里,有一封信中还夹了一首古诗,三哥的古文水平不高,许多字都不认得,有些句子也读不下来,只有开头的几句,勉强懂得个大概,有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三嫂就问三哥这话是什么意思,三哥说,意思就是说,你是个美人儿,见了你就忘不了。一天见不到你,就想你想得发狂。三哥说得很认真,就像说自己的心里话一样,弄得三嫂浑身发燥,白里透红的脸上,只见得到红的,见不到白的。
三哥和三嫂就这么一来二去的念着何树林的这些信,日子久了,就把他俩自己也念进去了。三嫂还是那个三嫂,三哥却变成了何樹林,觉得他念的信里的那些话,好像也是他自己心里想要说的一样。渐渐地,三嫂也觉得三哥念的那些话,不是何树林说的,而是三哥对自己说的。经过这么一变,这以后,三哥和三嫂都不觉得信中的那些话肉麻下流,而是觉得情真意切,掏心挖肺,句句中听。结果是,念的越念越想念,听的越听越想听。到了最后,在一起念信,就成了三哥三嫂的日常功课。有几天没在一起念信,两人都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像丢了魂儿似的。
就在三哥三嫂念信念出了一点意思的时候,忽然有一天,送信的邮递员说,以后这信就没得送了,这是最后一封。三哥问是何故,邮递员说,你们还不知道哇,县中何老师的这个儿子休学回家了,说是得了神经病。三哥就问,好端端的怎么就得了神经病。邮递员说,还不是为了你们村的这个女的。何老师的儿子害了相思病,整天茶不思,饭不进的,哪有心思读书,搞久了,就得了神经。乡下人搞不懂神经病和精神病的区别,把所有的心理疾患都叫做神经病。 这事儿要是放在今天,男女双方都要暴得大名。何树林和三嫂虽然都不是明星,比不得明星的绯闻,但就冲何树林的这点痴情,也会让无数少女感动莫名,让一样痴情的男生魂牵梦萦。那年月风气保守,乡下尤甚。何树林为三嫂得神经的事一传出去,三嫂不但没有粉丝拥趸,成为青春偶像,相反,却招来了狐狸精的骂名,说她皮红肉白,妖里妖气,专会勾引男人。
三哥的爹是大队书记,虽然他也知道这事与三嫂无关,但却要三哥与三嫂断了往来。三哥的爹跟三哥定过一门娃娃亲,说好了今年冬天上完水利之后,就把三哥的婚事给办了。三哥的爹不想在三哥成婚之前沾上坏名声。
这年上水利是到后山修水库,三哥和三嫂都上了水库工地。正好,三哥未过门的媳妇也在工地上。三哥这个未过门的媳妇姓黄,名叫黄菊香,是后山当地人,栗林大队的妇联主任。黄菊香是那种体格壮实的农村姑娘,从小跟她爹上山砍柴,钻林子打猎,到深涧里捉鱼,上树梢上抓鸟,养成了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野辣性子。听说三嫂也在工地上,有一天,就找到三嫂的工棚,当着众人的面说,你们的事,我都听说了,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我知道,你们中间就碍着我,那好,趁我们都在工地上,三人对六面,自己作个了断。这不关大人的事,新社会了,婚姻大事,自己作主。我们是娃娃亲,你们是自由恋爱,谁跟谁都有理。
大跃进的年代作兴打擂台,黄菊香的了断方法,也是打擂台。不过,不是真的上擂台比武,而是比赛挑土。说好了,她和三嫂一人挑三十担土上水库大坝,中间不能歇气,谁输了,谁退出。
那时节,水库坝顶已有三四层楼高,一担土少说也有七八十斤重,黄菊香像一架滚动电梯,肩膀上架着竹扁担,两只手提着畚箕系,健步上下,如履平地,不到顿饭工夫,就挑完了三十担。再看三嫂,开头还行,到十担头上,就吃不住劲,后面就有点磨磨蹭蹭,到最后,只好生拉硬拽地往上爬。勉强挑完了三十担,还来不及倒土,就一屁股跌坐在坝顶上,再也起不来了。
围观的民工人山人海。乡下人只看过戏台上的比武招亲,抛绣球择婿,没见过比挑土定男人的。觉得这是古今少有的稀罕事,机会不能错过。看到兴奋处,不论是强者,还是弱者,是胜出还是落败,都为她们鼓掌喝彩。一时间,水库工地上掌声不断 ,呼号震天,直到三嫂跛着双腿从水库坝顶上走下来,掌声和欢呼声才停了下来。
正当人们屏息静气,等待观看这场好戏的落幕,却不曾想在他们眼前,又上演了更戏剧性的一幕。就在三嫂从坝顶上下来,刚走到坝脚的时候,黄菊香就快步走上前去,拉起三嫂的手,对众人说,都看到了吧,我比她力气大,挑土她挑不过我。可惜挑对象不是挑土,不能靠力气,要靠缘分。又转过脸对三嫂说,我跟他没缘分,是父母包办,你们接着好吧,我退出。说完,又颇带煽动性地问众人,大家说对不对呀,好不好呀。众人就架秧子起哄,异口同声地说,对呀,好呀。弄得三嫂哭也不是笑也不是,一把推开黄菊香,跛着腿跑回工棚去了。
事情到了这一步,三哥和黄菊香的父母都没什么好说的了。从水利上回来,过完年,三哥和三嫂就把婚事办了。新婚之夜,三哥给三嫂念了四句古诗,就是何树林的信里写给三嫂的那几句。不过,三哥念的时候,摇头晃脑,说念又不像念,说唱又不像唱。三嫂觉得怪里怪气的,就问三哥从哪里学来的。三哥说,为这首诗,他去请教了教过私塾的大伯,大伯教给他念的。还说这是吟,不是念,古诗只有这样吟,才能出味儿。三嫂也学着吟了一遍,觉得那味儿还真是不同。新房里有一对红烛,没有交杯酒喝,两人就在这烛光下,你吟过来,我吟过去,像一对初恋情人在倾情表白一样。
三哥和三嫂的婚事办得很简单,原因是这年正闹春荒。连肚子都填不饱,哪有闲钱大操大办。去年吃食堂,把所有的存粮都吃光了。好不容易熬到秋收,又因为先涝后旱,加上病虫害,到手的粮食交了公余粮,还是不够糊口。为了来年春耕垫足底肥,多收几担粮食,秋收过后,队上就派三哥带上青壮后生,下湖去打湖草。湖草是我们那儿的农田底肥,头年打上来,晒干了,捆成捆,堆成垛,留着来年春耕备用。打湖草的队伍要人搞后勤,三嫂就跟几个年轻媳妇随着队伍出发了。
打湖草的处所,是湖那边的一片浅水滩。近处的湖滩都被政府安排上乡来的灾民,圈起来种菜种庄稼,要打到湖草只能舍近求远。去湖那边的浅水滩要经过湖中间的一个深水区。这片深水区平时静如处子,但在幽深的湖水下面,好像有一个巨大的涡漩,船一靠近,就可能被吸附进去,所以过往船只,都要小心翼翼地绕着走。湖上行船不像江上海上,有航标灯塔,放眼望去,横无际涯,近处没有参照系,远处的参照物又看不见。幸好湖中间有一座小山,山脚下的沙滩上有一块巨石,兀立如巨人,勉强可以当作航标用。只是到了晚间,晦暗不明,看不清巨石的方位,所以夜晚也就无人敢驾船从这片水域附近经过,生怕偏离了航道被吸附进去。
打湖草是一件很累人的活。人站在齐腰深的水里,胁下夹着一把腰镰,就像草原上的哈萨克人用长把钐镰割草一样,从右向左,在水底下用力划一道半圆的弧线,便有绿草如青萍浮起,瞬间铺满湖面。而后用绳索圈拢,用铁叉叉到船上,运往岸上晾晒。等晾晒干了,再成捆堆垛,等待装运。
三嫂和几个年轻媳妇说是来帮打湖草的队伍搞后勤,其实没有什么后勤可搞。吃的是自带的干粮,无非是些焦米粉芥菜粑之类的便于携带的食品,只需烧点开水就可进食。衣服也无须浆洗,反正每天都泡在水里,上来换一套干的,只需三嫂她们帮忙晾晒一下就行。都是些水里的活,船上的活,既要力气,又要技术,三嫂她们什么忙也帮不上,只能眼看着干着急。
开头一段时间还好,过了些日子,什么问题都来了。带来的干粮吃得差不多了,换洗的衣服水泡了又晒,晒了又泡,抖一抖,都成了烂菜叶子。队里虽然派人送过一次粮食来,但带的油盐却不多,没几天就吃完了。多日不吃油盐,不见荤腥,男人们都觉得浑身乏力,有的还起了浮肿。到了晚上,一个个垂头丧气,不是低头抽闷烟,就是趴在窝棚里睡觉,连有媳妇在身边的,也无心亲热。
三嫂就跟同来的几个媳妇商量,要大家都想想法子,给男人分分忧,解解难。那年月的媳妇都是能干婆,说想办法,办法就有了。过了两天,男人们就吃上了整條的水煮鱼和鱼油炒的水芹菜,没有盐,就从鸡头苞梗儿里绞出咸汁儿来当盐。鱼油炒的菜腥气逼人,鸡头苞梗儿里的那点咸汁既压不住腥气,也吊不出鲜味儿,男人们还是吃得津津有味,到底是见到了一点油花子,尝了一点咸味儿,沾了一点儿荤腥。就问这些东西是从哪儿来的,三嫂和媳妇们说,就兴你们靠湖吃湖,就不兴我们也吃点儿,哪儿来的,湖里弄的呗。男人们就夸这些媳妇能干。到了夜晚,三嫂又让这些媳妇们学着水库工地上过夜的样子,在湖滩上点起几堆火。然后把男人们从窝棚里叫出来,围着火堆坐着。三嫂就和这些媳妇轮番唱些山歌小调给男人们听。不管会唱的,不会唱的,都要唱。唱高兴了,这些男人就拼命鼓掌,有的还要再来一个。有那在三哥三嫂新婚之夜听过墙根的,就说,三哥三嫂会吟诗,大家又起哄着要三哥三嫂吟诗。三哥三嫂只好轮番把那几句诗吟了一遍。三哥见这办法能缓解大家的情绪,给大家提神鼓劲,就要三嫂和这群媳妇天天晚上给大伙儿唱歌。她们当中,大家公认三嫂的歌唱得最好,有事无事地就怂恿她唱。唱习惯了,三嫂自己也时不时地要来上几句。本来不会唱歌的三嫂,渐渐地也爱上了这些山歌小调。 转眼到了冬天,吃的喝的没有了,又没带足过冬的衣物,男人的情绪又开始低落,天天晚上唱歌也不管用。三哥就决定回队上一趟,去取些食品衣物过来。原打算三哥一个人回去,三嫂说要给三哥作伴,就一起驾上小船出发了。
三哥三嫂出发的时候,天气还是好好的,走了半日,湖上突然刮起了这个季节常见的西北风。三嫂一边指着岸上的参照物,一边叮嘱三哥尽量沿着湖岸向前划。划着划着,三哥渐渐地就觉得手上的船桨吃不住劲,你拼命往左,船头却不断向右,不一会儿工夫,就被风刮离了湖岸。失去了参照物,三哥和三嫂都很紧张。三哥说,万一不行,你就跳船,我给支船桨给你,你抱着它逃生。三嫂喝断三哥说,别说丧气话,你把好方向,朝正前方划,不要左右摇摆,现在离湖岸还不算太远。正说不要左右摇摆,三哥就感到船在他脚下已经剧烈地摇摆起来。三哥知道,他们已被那片深水区的涡漩吸住了,再不逃命就晚了。就对三嫂大叫一声,快跳船。三嫂还没回过神来,就见一支大桨朝她横扫过来,她眼睛一黑,就同那支船桨一起飞到水里了。紧接着,三哥脚下的那条船也像陀螺一般在水中直立起来,打了一个旋儿,就不见了影子。在最后的那一瞬间,三嫂亲眼得见三哥像一粒弹子一样被弹出船外,又呼的一下跌落到湖水里,连一点声响也没听到。
三嫂抱着那支船桨,侥幸逃得性命,回家烧了三天三夜,人事不醒。醒来后就成了歌子,整天披头散发,蓬首垢面,呀呀唱唱,谁见了都觉得心疼。
歌了的三嫂唱的,还是打湖草时跟那些年轻媳妇唱的山歌小调,有时候也吟诗,吟的也还是新婚之夜跟三哥吟的那四句。每天都有一大群孩子跟在她后面,听她唱。她不打人,也不吓唬这些孩子们,孩子们都很喜欢她,跟着她这条弄里出那条弄里进,像大年初一挨门串户赶着拜年一样。三嫂有时候也哭,哭得惊天动地,痛彻心肺。哭过了也会清醒一阵子,口里叫着三哥的名字,把对三哥说的私房话,也说出来了,比电影里的洋学生说的还肉麻。村里的嫂子媳妇就忍不住嗤嗤暗笑,笑过之后,又鼻子一酸,禁不住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起来了。
歌了的三嫂只在村里乱跑,从不到外村去,所以家里人也很放心,不怕她丢了,也不怕外人欺负她。三嫂的娘婆二家都带她去看过中西郎中,但总不见好。渐渐地,大家也断了念头,心想,就当一个不醒事的孩子养着,不少她吃穿,也不指望她做个什么。
就这样过了一些日子,忽然有一天,家人发现三嫂不见了,就派人四出寻找。找遍了周围的几个村子,都说没有见她来过。三哥的爹正要到公社去报案,却听村里下湖的人来说,他们驾船从湖上经过时,远远地望见湖中那座小山脚下的巨石上,好像站着一个人,手里好像还举着一个什么东西,疑心那就是三嫂,就要三嫂家派人去看看。
派去的人回来说,果然是三嫂。只不过,她不愿跟他们回来。去的人想把她硬拉回来,她反而拉着他们去看她的住处。原来,这山上有一座废弃的尼姑庵,里面床灶桌凳俱全,三嫂失踪的这些时就住在这座尼姑庵里。见拉不回去,派去的人就回来向三哥的爹如实禀报。三哥的爹说,我知道那座尼姑庵,是去年搞破除迷信时废的。她既然不愿回来,还知道带你们去看她的住处,就说明她已经醒过来了,家里给她多送些衣物吃食就是。又打发三哥的娘上山,帮着三嫂收拾一下,好让她住得舒服一点。这以后,三嫂就一直住在这座废弃的尼姑庵里,歌病果然日见好转。
自从三嫂住进了这座尼姑庵之后,湖中小山下的那块巨石,就真的成了一座航标灯塔。白天,只要从山上望见远处有船过来,三嫂就站上巨石,手举一支长杆,杆上挂一块白布,像画上画的自由女神一样。过往船只要看见这块白布,就知道该怎么绕着走。有人说,这三嫂也是,举个什么布不好,举块白布,像挂孝的,多不吉利。也有的说,她这是给她男人招魂,她男人的魂回来了,一定保佑我们平安,有么事不好。到了夜晚,来往的船只稀少,三嫂有时提一盏马灯,有时点一支火把,高举着站在巨石之上,真的像灯塔一样为过往船只指引航向。
人们都习惯了这个歌了的女人建造的这座航标灯塔,过往的船只只要哪天没见到那块白布,哪夜没见到那片光亮,就都放心不下。都要说,是不是病了,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是不是又歌了。回去之后,还要派人带点东西上山去看看,直到报说平安无事,才放下心来。
说话间就到了这年秋天,沿湖一线的生产队都派出船队到湖对面的浅滩去打湖草,载人的,送物的,装运湖草的船只往来如梭,日夜川流不息。偏偏这时候湖上的西北风越刮越猛,三嫂的马灯和火把常常被风吹熄。这天半夜,有只装运湖草的大船从湖上经过,远远地就看见一只火红的灯笼挂在半空,只是这只灯笼好像在随风飘动,不一会儿就消失得無影无踪。驾船的说声不好,掉头就朝巨石方向看去,巨石隐约可见,石上却空无一物。船上的人就想法把船靠到巨石边上,发现不远处的湖滩上似乎躺着一个人。走近一看,正是三嫂。就把三嫂弄到船上,一面派人去三嫂家报信。
据后来公社民政来调查的人说,三嫂用一只水桶粗的鱼笼糊了一个大红灯笼,里面用饭碗装了半碗松油,她想用这只大灯笼代替马灯和火把,一来不容易被风吹熄,二来也可以照得更远,看得更清。可是她没有想到,这么大的灯笼,她在大风里怎么能拽得住。民政的人说,大约是风把灯笼吹走了,她想拽,没拽住,反倒被灯笼带下了巨石,摔倒在湖滩上。临走的时候,民政的人又说,她既然能做这么大的灯笼,说明她的歌病已经好了,否则,没有这样的想法和心窍。
三嫂的歌病可能真是好了一阵子,可是经过这次惊吓,又犯了。从床上起来以后,又像以前那样披头散发,蓬首垢面,呀呀唱唱。村里人都摇头叹气说,造孽呀,造孽呀。这是中了那门子邪,犯了又好,好了又犯。
没有了三嫂这个这个航标灯塔,有几次又差点翻船死人。行船的人都说,看来,没有这个歌子灯,还真的不行。歌子灯就这样叫开了。也有的把歌子灯叫歌子墩,说夜晚是灯,白天是墩,都墩墩实实地立在那里,有了她,我们心里才觉得踏实。
忽然有一天,有人发现,那块巨石墩上的灯又亮了,就觉得奇怪。近了一看,才知道巨石上新安了一尊塑像,是个女的,长相像极了三嫂,手上举着一个白色的火把,白天像一束白绸布在随风飞舞,夜晚像一弯明月通明透亮。
看见的人就去告诉三哥的爹。三哥的爹说,我知道了,那是何树林搞的。你三嫂的像是何树林雕的,也是他去安上的,里面装了电池,一天到晚火把都会亮,电池用完了就会有人来换。三哥的爹说,何树林的神经病好了,早已复学了,现在是个雕塑家。他来过村里,到过我家,也见过三嫂。他说,三嫂的歌唱得真好,可惜他都听不懂。他只听得懂三嫂吟的诗,他说,那是他在信中写给三嫂的,听说三哥生前也会吟。何树林说,他年轻时不懂事,请转告三嫂,多多原谅。他说,她会好的,迟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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