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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时,一片一世界,情义无价,人间百态纷呈。在吴宇森的喋血江湖,黑帮硬汉快意恩仇,纵横四海,尽显英雄本色;在徐克的奇幻武林,乱世豪侠义薄云天,气吞山河,再现武侠真义;在王晶的亡命赌局,旁门怪杰力挽狂澜,绝地反击,创造不败神话;在黄百鸣的烟火凡间,食色男女嬉笑怒骂,真情流露,演绎悲喜人生;在周星驰的草根社会,市井小民玩世不恭,离经叛道,颠覆精英传统……
彼时,一曲一故事,真心无悔,人生五味杂陈。曾几何时,谭咏麟穿燕尾服登台,张国荣踩高跟鞋上场,梅艳芳着比基尼谢幕,天皇巨星恣意张扬,挥洒自如。伴随着“谭张争霸”的硝烟散尽,“三王一后”的时代逐步落幕,谭咏麟的达观、张国荣的风情、陈百强的唯美、梅艳芳的百变,却依然耀目。与此同时,“四大天王”的时代正式启幕。张学友的精湛唱功、刘德华的专业精神、黎明的俊朗外形、郭富城的动感舞步,各领风骚,横扫千军,所向披靡。
何谓叱咤风云?应作如是观。
从“四大天王”到“四大才子”,香港是男人的盛世。彼时,美男如花,才子如鲫,才情与风度比肩。金庸心系家国,纵情豪侠武林;倪匡热衷科幻,穿越时空冒险;黄霑情倾音乐,放歌笑傲江湖;蔡澜痴恋美味,点化饮食男女。文思天马行空,文字行云流水,文采妙笔生花,万语千言,总能点石成金。
从“亚洲小姐竞选”到“香港小姐竞选”,香港是女人的天堂。彼时,美女如云,才女如织,智慧与美貌并重。从钟楚红、张曼玉、关之琳、袁咏仪、周慧敏、朱茵、李嘉欣、黎姿,到林忆莲、叶倩文、王菲、陈慧娴、郑秀文、陈慧琳……姹紫嫣红,芳华绝代。银幕上的一颦一笑,荧屏上的一嗔一怒,舞台上的一举手一投足,千姿百态,总有暗香浮动。
在中国人乃至亚洲人的心目中,香港的“电影金像奖颁奖礼”“劲歌金曲颁奖礼”,实与欧美的“奥斯卡”“格莱美”不遑多让。“东方荷里活”星光熠熠,俨如大众文化圣殿。香港流行文化的蝴蝶效应,足以刮起席卷全亚洲的龙卷风。
曾几何时,谭咏麟穿燕尾服登台,张国荣踩高跟鞋上场,梅艳芳着比基尼谢幕,天皇巨星恣意张扬,挥洒自如。
在文艺青年的眼中,香港是亦舒红笺上的流金岁月与金粉世界;香港是王家卫镜头下的春光乍泄与花样年华;香港是小说《倾城之恋》中,白流苏与范柳原患难见真情的危城;香港是电影《甜蜜蜜》里,黎小军与李翘梦开始的地方。香港还是古龙笔端的奇情天地与异色人生,既有“人在江湖,身不由己”的无可奈何,亦有“世事难免沧桑,人生难免悲凉,珍视生命的过程,莫问归途何往”的豁然开朗。
暗藏唏嘘
杜牧曾经慨叹“十年一觉扬州梦”,我却是“廿载一觉香港梦”。二十年的光阴,足以令柔弱无骨的婴儿长成孔武有力的青年,而我却用二十年的时间,发了一场关于流行文化的春秋大梦。
21世纪初,我首次踏足梦境中的伊甸园,当光影记忆与现实场景重叠,似梦又似真,夙愿得偿的雀跃与激动,自是溢于言表。在电影院里,屏息静气捕捉《无间道》;在电视机前,死心塌地追随《宫心计》和《溏心风暴》;在红馆,心潮澎湃地为青春偶像欢呼喝彩;在街头,出乎意料地与当红明星不期而遇……当常年遥不可及的香港,突然近在咫尺,一颗粉红少女心,情难自禁地陷入一场热恋,乃最顺理成章的桥段,我亦不能免俗。
因着满腹热忱,凭着一腔孤勇,毅然决然投身媒体。由校园至职场,从全球最长寿的华文报章大公报,到全球第一家华语电视台亚洲电视,我用“今生”四分之一甲子的时光,去圆“前世”五分之一世纪的梦。 在亚洲电视的三年又五个月,亲历亚洲会的诞生与壮大,执笔备受争议的电视评论节目《ATV焦点》,肩负公司秘书行政管理职责,主管法务、人力资源与艺员发展部门工作,于风雨飘摇之中,一路跌跌撞撞地蜕变和成长。从续牌一役到欠薪风波,经历有生以来的最大挑战。在惊涛骇浪中,作为亚视人,以赤子之心慷慨赴义,同舟共济,风雨兼程,心路随局势变化而跌宕起伏。纵使无奈离开,却依然牵挂,只因人生的悲情际遇,已然令彼此成为命运的共同体,刻骨铭心,水乳交融。犹记得,亚视闭台前夜,久不看电视的我,好似出席送行仪式一般,正襟危坐电视机前,恋恋不舍地将每一个画面印入脑海,直至广播信号戛然中断,心中不免怅然若失。
亚视闭台前夜,久不看电视的我,好似出席送行仪式一般,正襟危坐电视机前,恋恋不舍地将每一个画面印入脑海,直至广播信号戛然中断,心中不免怅然若失。
作为全球华语电视第一家,亚洲电视竟在愚人节当日,因失去免费电视牌照而停播,黯然退出历史舞台,令人无限唏嘘。对于亚视粉与亚视人合体的我而言,更是情何以堪。
多情自古伤离别
水满则溢,月盈则亏,盛极而衰是亘古不变的宇宙法则。伴随着新世纪的到来,香港大众文化产业渐趋星光黯淡,日暮途穷,光辉岁月一去不复返,早已是不争的事实。正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当内地文化产业发展一日千里,原地踏步的香港文化产业,自然相形见绌,一落千丈。亚洲电视的惨淡收场,无疑便是香港流行文化的一首挽歌。
当热情退潮,我蓦然惊觉,原来,早已同香港流行文化渐行渐远。曾经浅吟低唱的流行曲,業已化作历史尘封;曾经魂牵梦萦的港剧和港产片,业已变得花果凋零。而新歌新曲却再也无法入脑,新剧新片却再也无法入心。曾经为之神魂颠倒的“梦中情人”,而今竟形同陌路,岂不黯然神伤?
最直观的原因,莫过于人才外流。近现代的香港,藉“飞地”之区位优势,成为烽火乱世的世外桃源。作为中国政治文化精英的寓居之所,香港汇聚维新变法的志向、三民主义的理想、救亡图存的大义,成为改良思想的汇聚地、革命思潮的启蒙地,以及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的舆论重镇。避难志士与南下文人,奠立了香港文化的辉煌之基。而今的香港,却是北上掘金大行其道。旧时南下,现时北上,反其道而行的人才流动,造成演艺界的人才荒。香港流行文化因“人丁单薄”而“家道中落”,自然是毫无悬念。
若要穷根究底,则是“细思恐极”。追逐利益最大化,本无可厚非。趋利避害,亦是人之常情。但不容否认的是,经济增长趋缓与政治争拗日甚,已然成为窒碍香港发展的瓶颈。在政经困局中,社会流动管道淤塞,以致狮子山下的奋斗精神几成绝响。置身寸土寸金的地产怪圈、翻云覆雨的金融帝国、勾心斗角的政治泥沼,坐困愁城的香港,不仅少了拼劲,失了创意,而且多了怨言,有了戾气。喧嚣浮华的娱乐圈,日益沦为纸醉金迷的名利场。“东方之珠”不再光彩照人,黯然失色的,又何止是流行文化?
其实,作为“购物天堂”与“美食天堂”,洗却铅华的国际大都会,纵使星光不再璀璨夺目,但在自由与法治基石上,“马照跑,舞照跳”,仍不失为得欧美风气之先,兼有中华传统之蕴的安居乐业之所。奈何世事难料,近年本土主义甚至港独思潮横行,令作家西西笔下在海天之间漂浮不定的“浮城”几变梦魇。
“香港正变得越来越小,越来越封闭,港味的传承看起来遥遥无期。那个自由的香港,正在自建围城。”
在回归祖国的第21个年头,不妨直面和正视香港的文化回归问题。事实上,滋生于岭南文化圈的香港文化,与中华文化母体一脉相承。古代的香港,流传着大唐盛世的商旅吟咏、南宋末世的幼帝悲歌;近现代的香港,寄托着学海书楼“大兴文教于港中”的华文情意、新亚书院“艰险奋进,困乏多情”的人文关怀;当代的香港,承载着中西文化的交汇网络、中国现代化的参照体系。无论承认与否,香港文化以华夏文明为根,中华文化基因一直都在,且安之若素。
尽管经历了一个半世纪的殖民统治,香港却仍然保留了最原汁原味的民风民俗,骨子里比“中国”更加“中国”:在大澳和西贡,有具代表性的南方渔村形态;在元朗和上水,有最典型的广东神功戏;从添丁点灯、婚嫁上头,到丧葬买水,无不反映中国人传统的生命意识与宗族观念;新界村落透过太公分猪肉、围村食盆菜等传统仪式,延续古老的原乡风貌;长洲太平清醮、大澳端午龙舟、大坑舞火龙和潮人盂兰盛会,在香港传承百余年,入选国家级非物资文化遗产项目;新春派利市,年初一黄大仙庙上香,年初二车公庙转运,清明祭祖扫墓,端午龙舟竞渡,盂兰派米布施,中秋赏月观灯,重阳登高望远,冬至团圆做冬,早已融入市民生活,在现代大都市绵延传统风韵。所谓“去中国化”,无异天方夜谭。
浮生若梦……
曾经远隔万水千山,沉醉于青春飞扬的流行文化,不惜跋山涉水,拥抱梦中的远方;至今念兹在兹,深爱着中西荟萃的多元文化,不觉落地生根,度过如梦的年华。
梦醒时分,面对早已深入骨髓的香港文化,不禁百感交集。与其割席断义,不告而别,何若坐言起行,胼手胝足,再创香港梦的不朽神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