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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骆夏擅长忘记，那有什么关系呢？每被忘记一次，大不了就重新再和骆夏认识一次。
1
海风一到六月就变得黏腻，带着夏日的热意，直到傍晚也没有消散。
涨潮了，海水带着盛夏的暑意，浪扑到沙滩上，将日头的余热传导给大陆后嬉笑着回头褪去。
像猫一样。骆夏站在海边的大石头上，看着脚下翻着白沫的海浪想。
还没到放学、下班的时间，江城也不是什么热门旅游城市，海边人不多，除了零零星星几艘停泊着的小渔船，海边除了骆夏没有其他人了。
她从石头上跳下来，一路踩着浪，从西向东跑。白色的海沫被踩在脚下，骆夏玩心大起，没注意脚下的螺壳，一个踉跄差点摔了个狗啃泥。
身后突然有人笑出声。声音还挺好听的，清亮的少年音里带着一些变声期的沙哑。
骆夏回头，迎上一张似笑非笑的脸。是班主任顾老师的学霸儿子顾衡以。
她微微皱起眉，没什么好气：“笑什么？”
“又逃课啊骆夏。”顾衡以说。
“你不也是吗？”骆夏不甘示弱。顾衡以走到她身边，恶作剧般把手按在她故意剪得和男生毛寸似的头上，说：“我可不是。我是特意来找你的。”手感不错，他忍不住多薅了两下。
“有什么好找的。”骆夏一把拍开他的手，“又是顾老师找你当说客？”
顾衡以问她：“密室逃脱玩不玩？你记忆力好。”
就像是神奇的哆啦A梦一般，也不知道顾衡以从哪里变出来的山地自行车，横在了骆夏面前。他拍拍身前横杆，用眼神示意骆夏坐上来。
山地自行车不带后座，唯一能坐人的位置就是身前的横杆。这个位置坐得并不舒服。骆夏很是嫌弃。
顾衡以看出了她的不满，安抚道：“别挑剔了，密室逃脱的店离这里远得很，走过去都关门了。有车载你就不错了。”
骆夏皱皱鼻子，猫一样轻巧地跃上横杆，侧身坐着，正好被男生长手长脚地圈住，就像是被抱在怀里一样。她摇晃着脑袋，毛茸茸的短发无意间蹭过男生的脖颈，激得顾衡以鸡皮疙瘩都要起来了。
“坐好了，别乱动。”顾衡以道，“准备好了，我要冲了！”他俯在骆夏身边轻笑一声，一踩脚蹬就如离弦箭一般窜出去。
他带着骆夏走的并不是常走的大路，而是从一条小巷子里七拐八绕，甚至沿着台阶旁边的水管一路俯冲，颇有几分《速度与激情》的味道。和他平日里展现出来的斯文学霸样子相去甚远。
饶是骆夏这种平日里撵猫逗狗上蹿下跳的皮猴子也被顾衡以的车技吓得面色苍白，一路上紧闭着嘴巴，牢牢抓着车把头和顾衡以的衬衫不撒手。
自行车以一个漂移甩尾的姿态停在密室逃脱店门口，她双腿颤抖地从车上下来，揪着顾衡以的衣服好半天才吐出一句：“学校不让骑车载人。”
“你坐都坐了，还怕什么。”顾衡以轻笑一声，他竖起手指在唇边，“这可是秘密，你可不要和别人说。”
他比骆夏高了足足一个头，站直的时候颇有压人的气势，他弯下身子，和骆夏一般高，用上目线看她，平白添了几分弱势者的可怜。顾衡以伸出小拇指和她拉钩：“我们拉钩，谁把这个秘密说出去就是小狗。”
“你几岁啊。”骆夏很无语，但是还是老实地和顾衡以拉钩。
没有什么是比有一个共同的秘密更能拉近距离的。
就连骆夏都感到神奇，自己和顾衡以的关系在还没意识到的时候突然就亲近了许多。
逃课的怪咖和成绩优秀的学霸，怎么看都是两个世界的人，却居然能做朋友。
2
“谁说你是怪咖的？”顾衡以从兜里摸出两根烤玉米，爬到废弃的小渔船上，用胳膊肘捅捅骆夏，格外熟门熟路地翻出骆夏藏在船上的床垫，把自己砸进云朵般柔软的床垫上，舒服地长舒一口气。
“我还不够怪吗？”骆夏指指自己的脑袋，“怪病。”
骆夏有怪病。这在这个不大的城市里算不上什么秘密。她记忆力出奇得好，仿佛打印机一般，能把眼睛见到的一切通通记录到脑子里。日有所思，夜有所梦，骆夏时常做梦，梦都不成型，净是一些稀烂细碎的日常。就和电脑有内存一样，脑子里存储的记录太多，人的身体也会吃不消。在发疯之前，人脑先开启了应急机制，赐予她清除记忆的权利。她记得快，也忘得很快。一开始忘记的是小学同学的名字，然后是小学学到的知识，再然后是小学这段经历。
顾衡以不以为然，说：“你这怎么算是病。你就是天生记忆力好些，谁都会有忘记的时候。说你是怪咖的人才是真的有病。”他坐直身子，仰头看着骆夏，勾了勾手指：“我告诉你一个大秘密。”
等骆夏把耳朵凑过来，顾衡以憋着劲，往她耳朵里吹了一口气。
耳朵冷不防受了刺激，酥酥麻麻的感觉顺着耳朵一路窜上了头顶。骆夏跺了半天脚才晃过劲来。她气急败坏掐着顾衡以的胳膊，把人从床垫上一把提溜起来，板着脸瞪他：“走走走，别在我床上吃东西。”
“你这是过河拆桥，骆小夏。”顾衡以说，“这秘密基地还是我帮着你一起收拾的，就这床垫，不也是我从家里一路载过来的。要把这当成公司，我也是有股份的。”他有心招惹骆夏，重重往后一仰，再度把自己摔在床垫上。
骆夏到底是女生，力氣不如顾衡以。这番动作下来，她重心不稳，也经不住顾衡以的拉扯，直接摔在了顾衡以的胸口。鼻子碰到男生硬邦邦的胸膛，酸痛感骤然袭来，痛得骆夏倒吸一口冷气。
“怎么了，怎么了？”顾衡以慌了，扒拉开骆夏的手想去看究竟，骆夏歪过脑袋避开他的手，揉了揉鼻子，闷声闷气道：“没事。”
“这怎么能叫没事呢？鼻子很重要的你懂不懂啊，那万一撞歪了、撞断了该怎么办。”顾衡以碎碎念叨着，如同老妈子附体。骆夏翻了一个巨大的白眼，忍无可忍地跳窗出走。
因为撞到了骆夏，顾衡以很是寝食难安，便自觉担起接送骆夏上下学的重任。当骆夏看到楼下停着的那辆带着小摊的巨大遮阳伞的三轮车时，下意识掉头就跑。偏偏顾衡以还在那头兴高采烈地喊她：“骆夏，上来，上课要迟到了。” 骆夏只觉得头晕。她故作虚弱地撑着门，冲顾衡以挤出一个艰难的笑容：“我身体不舒服，我请假了今天不去学校了。你先走吧。”
顾衡以热情洋溢：“那我顺路带你去医院吧。”
“大可不必！”骆夏惊慌失措，坚定表白自己的立场，“我在家歇歇就好。”
“我觉得不行。”顾衡以大步上前，把准备逃跑的骆夏倒扛到肩上，强行把人放在三轮车上。
三轮车就是普通拉货用的三轮车，也不知道是顾衡以从哪里弄来的。车板上不仅立了商用的遮阳伞，还放了海绵垫和枕头，还有一床洗干净的空调被。边上还放了一个小桌板，桌板上摆着热水和水果。
古时候皇帝出游也不过如此。
骆夏瞠目结舌：“你怎么不索性摆个电视呢？”
顾衡以回头，冲她狡黠一笑：“那不是没这么长的电线嘛，不过你别怕，我准备了收音机，一路上保证解闷。”FM1975是当地的车载广播节目，特色之一就是主播酷爱戏曲，常年雷打不动地播放各类的戏曲节目。
造型浮夸的三轮车伴随着咿咿呀呀的戏曲声绕遍大半个江城，引来路人的注目。
十分丢人。
骆夏痛苦地捂住自己的脸，生怕被人认出来。但是顾衡以却是出了名的好人缘，见谁都能唠上两句。这一路上走走停停，不少人都知道了三轮车车板上埋着头的人是被顾衡以不小心弄伤鼻子的骆夏。
“我鼻子真的没事！你闭嘴，不许开口说话。快点骑。”骆夏忍无可忍狠狠掐住顾衡以的后腰。
顾衡以倒吸一口冷气：“骆夏，你这是谋杀亲……朋友。”
朋友。从来没有人和骆夏说过我们是朋友。她忍住微微上扬的嘴角，笑意却不自觉从眼底泄露出来。
她放轻了手上的力度，拍了拍顾衡以的肩膀，装出凶巴巴的样子：“闭嘴。”
顾衡以能想象到骆夏现在的表情，一定是装作满不在乎，看着天空，嘴硬心软的样子是最可爱的。他顺从地闭上了嘴，也关掉了收音机。
清晨的海风迎面，略微潮润的气息，在阳光之下很快就蒸发掉了。
3
早上上学这一出，让顾衡以和骆夏彻底出了名。
顾衡以在别人眼中是传统的好学生，成绩优异，性子良善。寻常人是怎么都不敢想每年全省的三好标兵会做这么浮夸的事情。顾衡以一进校门，身边就围了不少人，纷纷关切地问他是不是被怪咖骆夏绑架了。
骆夏撇撇嘴，端着玩世不恭样子硬从人群中挤出去。还没走远，就听见顾衡以的话：“绑架？”他笑起来，“怎么绑架？”
他快步走到骆夏身边，哥俩好的搭着她的肩膀，几乎要把女生嵌入怀里一般。骆夏挣脱不得，被他一路带着走，只能恶狠狠踩了下顾衡以的脚，没想到被揽得更紧了。顾衡以笑起来，露出单边浅浅的酒窝：“像这样吗？”
“可是，骆夏是个怪咖啊。”人群里有人道。
笑意从顾衡以眼里散去，要掉不掉地挂在嘴角上，他看着说话的人，语气不咸不淡：“所以呢？”原本说话之人被这么一挤兑，訕讪地不敢再开口。
顾衡以嗤笑一声，推着骆夏回教室。像是一个坚实的盾牌，将所有难听的话都挡在身后。
“顾衡以。”骆夏喊他。等迎上顾衡以的视线，却又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顾衡以像是洞察了骆夏心中所想一般，安抚般拍拍她的脑袋，声音温柔：“没关系，不重要，开心就好。”他贴近骆夏的耳朵，用气声说道：“我老早以前就觉得他们是群傻子。”呼吸弄得骆夏耳朵痒痒的。
“只有你不是。”顾衡以说。
每周一的升旗仪式，顾衡以都要发表演讲。以往的主题不是讲学习方法就是讲热爱祖国，老生常谈，听得人耳朵都要起茧子。但是这一期的主题却突然换成了人生价值，名字叫作《52赫兹的鲸》。
骆夏站在队伍里，漫不经心地听着，抬头看着天上的云。
“鲸交流频率是15～25赫兹，这只名为Alice的鲸发出的声音是52赫兹，它发出的信号不能被同类听到，一直以来，它没有同伴和朋友，曾被认为是世界上最孤独的鲸。直到后来科学家发现了和它拥有相同交流频率的鲸群，证明它并不是孤独的……我想说的是，当下，我们不需要急着寻求认同，做好自己最重要，世界上总有更值得的人或者事物在等着你。”
骆夏没来由觉得这段话很熟悉，可是怎么也想不起来在哪里听过。
解散时，骆夏习惯性走在人后。肩膀被人拍了一下，一回头，是顾衡以。他生得好看，就是普通的衬衫长裤都能穿出封面模特的感觉，为了看起来显得乖巧，特意戴了一副金丝平光镜。本是斯文的模样，可手上的动作和皮猴子没什么区别。逮着骆夏的脑袋就是使劲一顿薅。
“你刚刚的发言稿好熟悉。”骆夏语气平淡道，顾衡以手下动作一顿。骆夏说：“可我记不起来在哪里听过或者见过了。”话说得云淡风轻，好像在讨论今天的天气怎么样一般。顾衡以的心却被一双无形的大手牢牢攥住。
他看着骆夏，笑着说：“也许是你预见了我的稿子？这么说来我们真的很有缘分。”
4
确实很有缘分。
江城并不大，骆夏和顾衡以从幼儿园开始就是同班同学，小学同班、初中同班，这种缘分，说他们是青梅竹马也不为过。可是在现在的骆夏眼中，顾衡以就只是班主任的儿子这么一层浅薄的关系。
连同学都称不上。
骆夏把顾衡以忘了，连同他们之间的缘分忘得一干二净。
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残忍的病呢？顾衡以想。让她不合时宜地记得世间的一切，甚至连同当天下午三点十七分，趴在门口第三棵榕树树干上的蝉扇动了两下翅膀这样的细枝末节都要硬塞进骆夏的脑子。然后又让她在不知不觉间忘记一切。
可能是做了一个梦，也可能是走在路上，突然某个人、某些事就毫无预兆、悄无声息地从骆夏的脑子里被抹去。橡皮擦擦去的铅笔字或许还能留下一丁点儿的痕迹，被抹去的记忆却如同按下清空键的回收站，按下去就一干二净，再也找不到存在的印证。 第一次被骆夏忘记是小学时。
骆夏因为记忆力好，小时候是远近出了名的神童。她和顾衡以是江城小学的两个活招牌，给学校拿了不少的奖项。比赛在一起，培训也在一起，就连家住得也近，只差了两条街。一个是班长，一个是学习委员，成天同进同出。
可能是因为在一起的时间久了，顾衡以下意识把骆夏圈进了自己的领地，他一直觉得自己和骆夏的关系比一般人都要亲近许多。
看到别的男生给骆夏带吃的，顾衡以会状若无意地提及这个东西骆夏不喜欢，因为有次吃伤了。他带着一丝微妙的得意，经常若有似无地在其他人面前炫耀自己和骆夏的关系。他从来没想过会和骆夏生疏。
但是生疏感来得突然。只是一个短暂的国庆假期，再次回到学校见到骆夏时，他从骆夏眼中看见了陌生。
顾衡以习惯性将骆夏扒拉过来，手却触了个空。骆夏侧身避开他的动作，礼貌又疏离：“不好意思？”
“你怎么了？”顾衡以在骆夏面前挥挥手，凑近一步。骆夏倒退一步和他拉开距离。
“我生病了，有些东西记不大清了。”那时候的顾衡以以为骆夏在和他开玩笑。可当他看见骆夏在偷偷背班上同学的名字和家庭地址时，有些慌了。
骆夏不记得他，更不记得他们之间的故事了。
第二次忘记是初中。还是和平常一样相约一起坐公交车上学，就在后排紧挨着坐着，骆夏手上还拿着顾衡以塞过来的早餐，突然间就变了脸色。生疏又警惕地看着他，疑惑道：“你是？”
好不容易堆回来的熟悉感，如同搭了半天的积木城堡，轻轻一触碰，“咣啷”一声支离破碎。
间隔性超忆症。
这是骆夏的病的名字。超忆症的人拥有录制机一般的记忆力，像是好莱坞大片里拥有超能力的英雄一样。间隔性超忆症就不同，失忆是超强记忆力的副作用，类似于阿尔茨海默症。随着年龄的增长，骆夏的病犯得越来越勤。虽然不到隔日就忘的夸张程度，但是发作得也很频繁，有点影响到学习。在不知内情的人看来，骆夏就是个记忆力好得有些可怕，但是喜怒无常的怪咖，指不定哪一天就突然翻脸不认人了。没有人会想和这样的骆夏做朋友。不知不觉，骆夏就被排挤在社交圈外了。
怪咖，古怪。这些都是贴在骆夏身上的标签。
才不是这样呢，顾衡以想，都是因为超忆症。可是这毕竟是骆夏的隐私，他又不好嚷嚷着替她辩解。
如果骆夏擅长忘记，那有什么关系呢？每被忘记一次，大不了就重新再和骆夏认识一次。
5
骆夏忘记了顾衡以四次。第三次被忘记后，顾衡以决定换种方式和骆夏相处。
他觉得以往的日子都太过安心顺遂，因为没有什么波澜才让骆夏忘记得这么快。生活中总要有点仪式感和纪念日，他盘算着时不时给骆夏一个惊喜。
江城这座沿海小城好不容易开了海洋馆，顾衡以就兴致勃勃地拉着骆夏去参观。
这所私人营业的海洋馆并不大，说是馆，用池子来形容更为准确。唯一算是亮点的地方是馆正中间放了一座真正的鲸骨。鲸骨后的墙壁和天花板都被与鲸鱼同等大小的鲸鱼贴纸填充满，大得一眼望不到尾。场馆里还放着鲸鱼的叫声。
“鲸鱼要交流才不会是这个声音。”骆夏说，“人耳听到真正的鲸声有一些费力。”
“但是你可以听见Alice的声音。”顾衡以说。
“你是说那只‘世界上最孤独的鲸’？”骆夏前几天刚看过相关的纪录片，对这只鲸的故事印象很深，纪录片里台词几乎倒背如流。她刚准备开口，话头就被顾衡以接过去。顾衡以说：“人耳能听见50赫兹以上的声音，Alice的声音能够被你捕捉，那它就不是世界上最孤独的了。”
“你想说什么呢？”骆夏侧过脸，海洋馆的蓝光被分割出明暗。一半是幽蓝的光，一半是阴影。
顾衡以不自觉地握紧了鲸骨边上的围栏，用力之大，仿佛关节要戳破薄薄的皮肤。他斟酌着用词，琢磨了好一阵子也没能纠结出一个合适的说法，即将吐出来的话在唇边打了几个转，又咽回肚子里，说出来的话却是：“我想知道Alice后續的故事。”
“科学家发现还有个别鲸鱼和Alice一样是高赫兹交流，可能是某种杂交鲸群。”
顾衡以笑了起来，很为那只世界上最孤独的鲸开心一般，道：“世界上总有鲸在等它。”后半句他没能说出口。
他望着骆夏的侧颜，女生正打量着巨大的鲸骨，丝毫没留意他的凝视。
“我也在等你。”顾衡以一直在等骆夏，等她再次和自己认识，然后再度遗忘，遗忘之后再度相识。循环往复，周而复始。
骆夏的病发作得越来越频繁。海洋馆之后不久，她又把顾衡以忘得一干二净。
又该是重新认识的时候了。
骆夏有时候想不明白，为什么好像突然之间，和顾衡以的关系就突飞猛进地亲近起来。她拿着这个问题去问顾衡以，得到的却是顾衡以神秘兮兮的答复：“你听过三生石的故事吗？我们之间缘分深着呢，也许是三生石上旧精魂也说不准。”这话贱中带着一丝肉麻，骆夏忍无可忍，觉得深究这个问题的自己多半是个大傻子，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转身离开。
顾衡以看着骆夏离开教室后，才从抽屉里把没看完的书翻出来，书是全英文写就的，是托了关系才从大学图书馆里借出来的复刻本，叫《人脑和记忆》。
人与人之间的缘分是靠记忆维系的。骆夏记不住的事情，就由顾衡以来记。
世间哪有那么多的巧合和缘分，偶然性寓于必然性之中，所有的缘分和巧合背后都是自己的精心策划。
骆夏得了怪病，连着自己也开始不正常了。顾衡以看着圈圈勾勾的英文书，扶住脑袋苦笑一声，只怕这一生都要栽在骆夏身上。
6
骆夏没能参加当年的高考。她的遗忘症越来越严重，发作也更频繁，已经到了影响正常生活的地步。
但是不知道是不是顾衡以时常别出心裁给她平淡的日子增添了趣味的缘故，犯病时的骆夏有时候能隐约记得有这么个人天天出现在自己面前，随心所欲地乱薅自己头发。 “是我，我是顾衡以。”生怕别人乘虚而入假冒自己，每天晚自习结束后，顾衡以都会准时出现在骆夏的窗外，露出一口大白牙，举着一张大白纸，上面写着硕大的顾衡以三个字。
养成一个习惯需要21天，让犯病中的骆夏记住别人，需要更长的时间。脑子不一定能记住，但是身体已经形成了习惯性动作，每到晚上九点，骆夏都会下意识地抬头望向窗外。顾衡以感动得几乎泪流满面，恨不得逢人就炫耀。
比起达到京大的分数线，骆夏对自己的出现形成了条件反射更让顾衡以高兴。
顾衡以没有选择去京大的信息学院，而是去了医大，所学的专业正是目前相对冷门的脑科。
临走前他给骆夏写了厚厚一叠的信，把便签贴满骆夏的房间，老妈子似的念叨个没完：“这个抽屉里是我给你留的信，你想不起来的时候就看看墙。”他甚至依照海报的规格打印了自己的照片，贴在骆夏床头正对的墙上，极其自恋道：“我，顾衡以，你生命里一位很重要的帅哥。”
为了证明这个说法，他还特意装裱了一张两人的合照，端端正正放在床头柜上。照片是高一时候照的，阳光充沛的沙滩上，顾衡以冲着镜头笑得灿烂，骆夏手里掐着一条沙虫，面色狰狞。
骆夏沉默了，忍住想把照片盖翻的冲动。脑子里有什么东西想要冲破束缚般蠢蠢欲动。她看着照片里那条灰不溜秋的虫子，有些模糊的画面一闪而过，想深究却抓不住重点。
顾衡以去医大报到那天，骆夏做了一个梦。梦里的顾衡以变成一条巨大的沙虫，追在她屁股后头一个劲地喊着“土笋冻，土笋冻”。她逃到海边回头，沙虫又化成顾衡以的模样，定定地望着自己，眼泪从眼中滚落，落下地上发出玻璃碎裂的声响。
梦境荒诞可笑，骆夏却感受到海潮般巨大的悲伤。
她有些想顾衡以了，掏出手机拨通电话。顾衡以几乎是秒接。男生很是高兴，声音都能往外冒着傻气：“骆夏，骆夏我是顾衡以。”
“合照那天，我们是不是吃了土笋冻啊？”骆夏问。
顾衡以呼吸一窒，几乎不敢相信。他愣了两秒，磕磕绊绊地问：“你想起来了？那你记得我吗？”这话的逻辑都有问题，前言不搭后语，骆夏却明白顾衡以话中的意思。
“我记不大清楚，我总感觉我们好像一起做过好多事情，可现在我也就模模糊糊记得丁点儿。”
一丁点儿也好，一丁点儿就足够让顾衡以高兴好久。他拿着手机走到宿舍外头，把过去的事一点点说给骆夏听：“高一那年的暑假，我们去了海边挖沙虫，挖到的沙虫拜托饭店的老板做成土笋冻。你一开始还嫌弃人家长得不好看，结果吃得比谁都香……”
从幼儿园到高中，十五年，五千四百多个日子，他们几乎形影不离。一起看过新年的日出、一起闯过鬼屋、一起搭建迷你基地、一起犯二、一起长大……一起经历的事情真的太多了，就连骆夏银行卡的密码顾衡以都了然于胸。
回忆说不完，关于骆夏的一点一滴顾衡以都能滔滔不绝。顾衡以认真思考过骆夏对自己的意义，骆夏是在他未来规划本上拥有一席之地的人。
手机被聊得发烫，顾衡以从骆夏吃土笋冻讲到初中时骆夏发明的黑暗料理，刚歇下来喘口气，电话那头陷入了沉默。
“顾衡以，德国有个实验室，我想去试试。”
“我总不能一直把你忘掉吧？”骆夏说。
德国的实验室是全球最早研究超忆症和阿尔茨海默症的机构。人类大脑之精妙，关于阿尔茨海默症，至今也没有人能准确说出发病原因、提出可行的治疗手段。这种病症哪是那么轻易能治好的。
“如果治不好呢？”顾衡以问，“骆夏你要知道，所有的治疗和实验都有风险。这是大脑，不是其他……”
“可最差的结果我已经经历过了。”骆夏说，她看着床头柜上两个人合照，听着手机里顾衡以的呼吸声，“我不想再把你忘记了。”
7
骆夏去了德国，一去就是两年。
因為治疗还有时差的原因，她和顾衡以的联系也慢慢减少。
顾衡以拼了命地赶着修学分，想要早点申请去德国的研究室读研究生。可不管什么专业的医学生都躲不开医院实习这个环节。顾衡以每天忙得前脚不接后脚，好不容易下了手术台，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又被科室主任叫回学校参加讲座。
他匆匆赶到礼堂，讲座已经开始了。带着些德国口音的英语经过麦克风放大，回响在礼堂里。
“她是一个奇迹，间隔性超忆症，世界上唯一的一例。”顾衡以猛地抬起头。熟悉的身影从第一排站起，走到主席台上，站在教授的身边。
骆夏的头发已经长长，从原本的毛寸变成了齐肩，添了几分温柔。顾衡以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恨不得立刻冲到骆夏身边，但是还是强忍住了冲动，听完了整场讲座，抓住讲话的重点：骆夏依旧记不起之前的事情，好在她的记忆不会再突然间被清除。
讲座结尾时，骆夏浅笑着，讲了这两年来的治疗经历。失忆症的治疗是很痛苦的一件事，有时候甚至需要电击刺激脑细胞。多数人都熬不过半年，但骆夏足足待了两年。
"I‘m not a miracle， but love is."她说。
我不是奇迹，但爱是。
“这里有一个人说会等着我，我已经让他等了很久了。”她的视线扫过观众席，落在后排的一点上，脸上的笑意不自觉地扩大，声线变得柔软：“我还是想不起过往，但是值得庆幸的是，我的记忆力现在没有问题，甚至比常人要稍微好那么一点。所以，你还愿意把故事说给我听吗？”
大西洋里有一只灰鲸，名叫Alice。它发出的声音频率不同于同类灰鲸，所以一直以来它都是自己在海里游荡。但值得庆幸的是，它的声音隔了20多年，在另一个地方得到了回应。它不曾孤独，因为世界上有另一只鲸在等它。
不只是过去的回应，更重要的是未来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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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风一到六月就变得黏腻，带着夏日的热意，直到傍晚也没有消散。
涨潮了，海水带着盛夏的暑意，浪扑到沙滩上，将日头的余热传导给大陆后嬉笑着回头褪去。
像猫一样。骆夏站在海边的大石头上，看着脚下翻着白沫的海浪想。
还没到放学、下班的时间，江城也不是什么热门旅游城市，海边人不多，除了零零星星几艘停泊着的小渔船，海边除了骆夏没有其他人了。
她从石头上跳下来，一路踩着浪，从西向东跑。白色的海沫被踩在脚下，骆夏玩心大起，没注意脚下的螺壳，一个踉跄差点摔了个狗啃泥。
身后突然有人笑出声。声音还挺好听的，清亮的少年音里带着一些变声期的沙哑。
骆夏回头，迎上一张似笑非笑的脸。是班主任顾老师的学霸儿子顾衡以。
她微微皱起眉，没什么好气：“笑什么？”
“又逃课啊骆夏。”顾衡以说。
“你不也是吗？”骆夏不甘示弱。顾衡以走到她身边，恶作剧般把手按在她故意剪得和男生毛寸似的头上，说：“我可不是。我是特意来找你的。”手感不错，他忍不住多薅了两下。
“有什么好找的。”骆夏一把拍开他的手，“又是顾老师找你当说客？”
顾衡以问她：“密室逃脱玩不玩？你记忆力好。”
就像是神奇的哆啦A梦一般，也不知道顾衡以从哪里变出来的山地自行车，横在了骆夏面前。他拍拍身前横杆，用眼神示意骆夏坐上来。
山地自行车不带后座，唯一能坐人的位置就是身前的横杆。这个位置坐得并不舒服。骆夏很是嫌弃。
顾衡以看出了她的不满，安抚道：“别挑剔了，密室逃脱的店离这里远得很，走过去都关门了。有车载你就不错了。”
骆夏皱皱鼻子，猫一样轻巧地跃上横杆，侧身坐着，正好被男生长手长脚地圈住，就像是被抱在怀里一样。她摇晃着脑袋，毛茸茸的短发无意间蹭过男生的脖颈，激得顾衡以鸡皮疙瘩都要起来了。
“坐好了，别乱动。”顾衡以道，“准备好了，我要冲了！”他俯在骆夏身边轻笑一声，一踩脚蹬就如离弦箭一般窜出去。
他带着骆夏走的并不是常走的大路，而是从一条小巷子里七拐八绕，甚至沿着台阶旁边的水管一路俯冲，颇有几分《速度与激情》的味道。和他平日里展现出来的斯文学霸样子相去甚远。
饶是骆夏这种平日里撵猫逗狗上蹿下跳的皮猴子也被顾衡以的车技吓得面色苍白，一路上紧闭着嘴巴，牢牢抓着车把头和顾衡以的衬衫不撒手。
自行车以一个漂移甩尾的姿态停在密室逃脱店门口，她双腿颤抖地从车上下来，揪着顾衡以的衣服好半天才吐出一句：“学校不让骑车载人。”
“你坐都坐了，还怕什么。”顾衡以轻笑一声，他竖起手指在唇边，“这可是秘密，你可不要和别人说。”
他比骆夏高了足足一个头，站直的时候颇有压人的气势，他弯下身子，和骆夏一般高，用上目线看她，平白添了几分弱势者的可怜。顾衡以伸出小拇指和她拉钩：“我们拉钩，谁把这个秘密说出去就是小狗。”
“你几岁啊。”骆夏很无语，但是还是老实地和顾衡以拉钩。
没有什么是比有一个共同的秘密更能拉近距离的。
就连骆夏都感到神奇，自己和顾衡以的关系在还没意识到的时候突然就亲近了许多。
逃课的怪咖和成绩优秀的学霸，怎么看都是两个世界的人，却居然能做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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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说你是怪咖的？”顾衡以从兜里摸出两根烤玉米，爬到废弃的小渔船上，用胳膊肘捅捅骆夏，格外熟门熟路地翻出骆夏藏在船上的床垫，把自己砸进云朵般柔软的床垫上，舒服地长舒一口气。
“我还不够怪吗？”骆夏指指自己的脑袋，“怪病。”
骆夏有怪病。这在这个不大的城市里算不上什么秘密。她记忆力出奇得好，仿佛打印机一般，能把眼睛见到的一切通通记录到脑子里。日有所思，夜有所梦，骆夏时常做梦，梦都不成型，净是一些稀烂细碎的日常。就和电脑有内存一样，脑子里存储的记录太多，人的身体也会吃不消。在发疯之前，人脑先开启了应急机制，赐予她清除记忆的权利。她记得快，也忘得很快。一开始忘记的是小学同学的名字，然后是小学学到的知识，再然后是小学这段经历。
顾衡以不以为然，说：“你这怎么算是病。你就是天生记忆力好些，谁都会有忘记的时候。说你是怪咖的人才是真的有病。”他坐直身子，仰头看着骆夏，勾了勾手指：“我告诉你一个大秘密。”
等骆夏把耳朵凑过来，顾衡以憋着劲，往她耳朵里吹了一口气。
耳朵冷不防受了刺激，酥酥麻麻的感觉顺着耳朵一路窜上了头顶。骆夏跺了半天脚才晃过劲来。她气急败坏掐着顾衡以的胳膊，把人从床垫上一把提溜起来，板着脸瞪他：“走走走，别在我床上吃东西。”
“你这是过河拆桥，骆小夏。”顾衡以说，“这秘密基地还是我帮着你一起收拾的，就这床垫，不也是我从家里一路载过来的。要把这当成公司，我也是有股份的。”他有心招惹骆夏，重重往后一仰，再度把自己摔在床垫上。
骆夏到底是女生，力氣不如顾衡以。这番动作下来，她重心不稳，也经不住顾衡以的拉扯，直接摔在了顾衡以的胸口。鼻子碰到男生硬邦邦的胸膛，酸痛感骤然袭来，痛得骆夏倒吸一口冷气。
“怎么了，怎么了？”顾衡以慌了，扒拉开骆夏的手想去看究竟，骆夏歪过脑袋避开他的手，揉了揉鼻子，闷声闷气道：“没事。”
“这怎么能叫没事呢？鼻子很重要的你懂不懂啊，那万一撞歪了、撞断了该怎么办。”顾衡以碎碎念叨着，如同老妈子附体。骆夏翻了一个巨大的白眼，忍无可忍地跳窗出走。
因为撞到了骆夏，顾衡以很是寝食难安，便自觉担起接送骆夏上下学的重任。当骆夏看到楼下停着的那辆带着小摊的巨大遮阳伞的三轮车时，下意识掉头就跑。偏偏顾衡以还在那头兴高采烈地喊她：“骆夏，上来，上课要迟到了。” 骆夏只觉得头晕。她故作虚弱地撑着门，冲顾衡以挤出一个艰难的笑容：“我身体不舒服，我请假了今天不去学校了。你先走吧。”
顾衡以热情洋溢：“那我顺路带你去医院吧。”
“大可不必！”骆夏惊慌失措，坚定表白自己的立场，“我在家歇歇就好。”
“我觉得不行。”顾衡以大步上前，把准备逃跑的骆夏倒扛到肩上，强行把人放在三轮车上。
三轮车就是普通拉货用的三轮车，也不知道是顾衡以从哪里弄来的。车板上不仅立了商用的遮阳伞，还放了海绵垫和枕头，还有一床洗干净的空调被。边上还放了一个小桌板，桌板上摆着热水和水果。
古时候皇帝出游也不过如此。
骆夏瞠目结舌：“你怎么不索性摆个电视呢？”
顾衡以回头，冲她狡黠一笑：“那不是没这么长的电线嘛，不过你别怕，我准备了收音机，一路上保证解闷。”FM1975是当地的车载广播节目，特色之一就是主播酷爱戏曲，常年雷打不动地播放各类的戏曲节目。
造型浮夸的三轮车伴随着咿咿呀呀的戏曲声绕遍大半个江城，引来路人的注目。
十分丢人。
骆夏痛苦地捂住自己的脸，生怕被人认出来。但是顾衡以却是出了名的好人缘，见谁都能唠上两句。这一路上走走停停，不少人都知道了三轮车车板上埋着头的人是被顾衡以不小心弄伤鼻子的骆夏。
“我鼻子真的没事！你闭嘴，不许开口说话。快点骑。”骆夏忍无可忍狠狠掐住顾衡以的后腰。
顾衡以倒吸一口冷气：“骆夏，你这是谋杀亲……朋友。”
朋友。从来没有人和骆夏说过我们是朋友。她忍住微微上扬的嘴角，笑意却不自觉从眼底泄露出来。
她放轻了手上的力度，拍了拍顾衡以的肩膀，装出凶巴巴的样子：“闭嘴。”
顾衡以能想象到骆夏现在的表情，一定是装作满不在乎，看着天空，嘴硬心软的样子是最可爱的。他顺从地闭上了嘴，也关掉了收音机。
清晨的海风迎面，略微潮润的气息，在阳光之下很快就蒸发掉了。
3
早上上学这一出，让顾衡以和骆夏彻底出了名。
顾衡以在别人眼中是传统的好学生，成绩优异，性子良善。寻常人是怎么都不敢想每年全省的三好标兵会做这么浮夸的事情。顾衡以一进校门，身边就围了不少人，纷纷关切地问他是不是被怪咖骆夏绑架了。
骆夏撇撇嘴，端着玩世不恭样子硬从人群中挤出去。还没走远，就听见顾衡以的话：“绑架？”他笑起来，“怎么绑架？”
他快步走到骆夏身边，哥俩好的搭着她的肩膀，几乎要把女生嵌入怀里一般。骆夏挣脱不得，被他一路带着走，只能恶狠狠踩了下顾衡以的脚，没想到被揽得更紧了。顾衡以笑起来，露出单边浅浅的酒窝：“像这样吗？”
“可是，骆夏是个怪咖啊。”人群里有人道。
笑意从顾衡以眼里散去，要掉不掉地挂在嘴角上，他看着说话的人，语气不咸不淡：“所以呢？”原本说话之人被这么一挤兑，訕讪地不敢再开口。
顾衡以嗤笑一声，推着骆夏回教室。像是一个坚实的盾牌，将所有难听的话都挡在身后。
“顾衡以。”骆夏喊他。等迎上顾衡以的视线，却又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顾衡以像是洞察了骆夏心中所想一般，安抚般拍拍她的脑袋，声音温柔：“没关系，不重要，开心就好。”他贴近骆夏的耳朵，用气声说道：“我老早以前就觉得他们是群傻子。”呼吸弄得骆夏耳朵痒痒的。
“只有你不是。”顾衡以说。
每周一的升旗仪式，顾衡以都要发表演讲。以往的主题不是讲学习方法就是讲热爱祖国，老生常谈，听得人耳朵都要起茧子。但是这一期的主题却突然换成了人生价值，名字叫作《52赫兹的鲸》。
骆夏站在队伍里，漫不经心地听着，抬头看着天上的云。
“鲸交流频率是15～25赫兹，这只名为Alice的鲸发出的声音是52赫兹，它发出的信号不能被同类听到，一直以来，它没有同伴和朋友，曾被认为是世界上最孤独的鲸。直到后来科学家发现了和它拥有相同交流频率的鲸群，证明它并不是孤独的……我想说的是，当下，我们不需要急着寻求认同，做好自己最重要，世界上总有更值得的人或者事物在等着你。”
骆夏没来由觉得这段话很熟悉，可是怎么也想不起来在哪里听过。
解散时，骆夏习惯性走在人后。肩膀被人拍了一下，一回头，是顾衡以。他生得好看，就是普通的衬衫长裤都能穿出封面模特的感觉，为了看起来显得乖巧，特意戴了一副金丝平光镜。本是斯文的模样，可手上的动作和皮猴子没什么区别。逮着骆夏的脑袋就是使劲一顿薅。
“你刚刚的发言稿好熟悉。”骆夏语气平淡道，顾衡以手下动作一顿。骆夏说：“可我记不起来在哪里听过或者见过了。”话说得云淡风轻，好像在讨论今天的天气怎么样一般。顾衡以的心却被一双无形的大手牢牢攥住。
他看着骆夏，笑着说：“也许是你预见了我的稿子？这么说来我们真的很有缘分。”
4
确实很有缘分。
江城并不大，骆夏和顾衡以从幼儿园开始就是同班同学，小学同班、初中同班，这种缘分，说他们是青梅竹马也不为过。可是在现在的骆夏眼中，顾衡以就只是班主任的儿子这么一层浅薄的关系。
连同学都称不上。
骆夏把顾衡以忘了，连同他们之间的缘分忘得一干二净。
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残忍的病呢？顾衡以想。让她不合时宜地记得世间的一切，甚至连同当天下午三点十七分，趴在门口第三棵榕树树干上的蝉扇动了两下翅膀这样的细枝末节都要硬塞进骆夏的脑子。然后又让她在不知不觉间忘记一切。
可能是做了一个梦，也可能是走在路上，突然某个人、某些事就毫无预兆、悄无声息地从骆夏的脑子里被抹去。橡皮擦擦去的铅笔字或许还能留下一丁点儿的痕迹，被抹去的记忆却如同按下清空键的回收站，按下去就一干二净，再也找不到存在的印证。 第一次被骆夏忘记是小学时。
骆夏因为记忆力好，小时候是远近出了名的神童。她和顾衡以是江城小学的两个活招牌，给学校拿了不少的奖项。比赛在一起，培训也在一起，就连家住得也近，只差了两条街。一个是班长，一个是学习委员，成天同进同出。
可能是因为在一起的时间久了，顾衡以下意识把骆夏圈进了自己的领地，他一直觉得自己和骆夏的关系比一般人都要亲近许多。
看到别的男生给骆夏带吃的，顾衡以会状若无意地提及这个东西骆夏不喜欢，因为有次吃伤了。他带着一丝微妙的得意，经常若有似无地在其他人面前炫耀自己和骆夏的关系。他从来没想过会和骆夏生疏。
但是生疏感来得突然。只是一个短暂的国庆假期，再次回到学校见到骆夏时，他从骆夏眼中看见了陌生。
顾衡以习惯性将骆夏扒拉过来，手却触了个空。骆夏侧身避开他的动作，礼貌又疏离：“不好意思？”
“你怎么了？”顾衡以在骆夏面前挥挥手，凑近一步。骆夏倒退一步和他拉开距离。
“我生病了，有些东西记不大清了。”那时候的顾衡以以为骆夏在和他开玩笑。可当他看见骆夏在偷偷背班上同学的名字和家庭地址时，有些慌了。
骆夏不记得他，更不记得他们之间的故事了。
第二次忘记是初中。还是和平常一样相约一起坐公交车上学，就在后排紧挨着坐着，骆夏手上还拿着顾衡以塞过来的早餐，突然间就变了脸色。生疏又警惕地看着他，疑惑道：“你是？”
好不容易堆回来的熟悉感，如同搭了半天的积木城堡，轻轻一触碰，“咣啷”一声支离破碎。
间隔性超忆症。
这是骆夏的病的名字。超忆症的人拥有录制机一般的记忆力，像是好莱坞大片里拥有超能力的英雄一样。间隔性超忆症就不同，失忆是超强记忆力的副作用，类似于阿尔茨海默症。随着年龄的增长，骆夏的病犯得越来越勤。虽然不到隔日就忘的夸张程度，但是发作得也很频繁，有点影响到学习。在不知内情的人看来，骆夏就是个记忆力好得有些可怕，但是喜怒无常的怪咖，指不定哪一天就突然翻脸不认人了。没有人会想和这样的骆夏做朋友。不知不觉，骆夏就被排挤在社交圈外了。
怪咖，古怪。这些都是贴在骆夏身上的标签。
才不是这样呢，顾衡以想，都是因为超忆症。可是这毕竟是骆夏的隐私，他又不好嚷嚷着替她辩解。
如果骆夏擅长忘记，那有什么关系呢？每被忘记一次，大不了就重新再和骆夏认识一次。
5
骆夏忘记了顾衡以四次。第三次被忘记后，顾衡以决定换种方式和骆夏相处。
他觉得以往的日子都太过安心顺遂，因为没有什么波澜才让骆夏忘记得这么快。生活中总要有点仪式感和纪念日，他盘算着时不时给骆夏一个惊喜。
江城这座沿海小城好不容易开了海洋馆，顾衡以就兴致勃勃地拉着骆夏去参观。
这所私人营业的海洋馆并不大，说是馆，用池子来形容更为准确。唯一算是亮点的地方是馆正中间放了一座真正的鲸骨。鲸骨后的墙壁和天花板都被与鲸鱼同等大小的鲸鱼贴纸填充满，大得一眼望不到尾。场馆里还放着鲸鱼的叫声。
“鲸鱼要交流才不会是这个声音。”骆夏说，“人耳听到真正的鲸声有一些费力。”
“但是你可以听见Alice的声音。”顾衡以说。
“你是说那只‘世界上最孤独的鲸’？”骆夏前几天刚看过相关的纪录片，对这只鲸的故事印象很深，纪录片里台词几乎倒背如流。她刚准备开口，话头就被顾衡以接过去。顾衡以说：“人耳能听见50赫兹以上的声音，Alice的声音能够被你捕捉，那它就不是世界上最孤独的了。”
“你想说什么呢？”骆夏侧过脸，海洋馆的蓝光被分割出明暗。一半是幽蓝的光，一半是阴影。
顾衡以不自觉地握紧了鲸骨边上的围栏，用力之大，仿佛关节要戳破薄薄的皮肤。他斟酌着用词，琢磨了好一阵子也没能纠结出一个合适的说法，即将吐出来的话在唇边打了几个转，又咽回肚子里，说出来的话却是：“我想知道Alice后續的故事。”
“科学家发现还有个别鲸鱼和Alice一样是高赫兹交流，可能是某种杂交鲸群。”
顾衡以笑了起来，很为那只世界上最孤独的鲸开心一般，道：“世界上总有鲸在等它。”后半句他没能说出口。
他望着骆夏的侧颜，女生正打量着巨大的鲸骨，丝毫没留意他的凝视。
“我也在等你。”顾衡以一直在等骆夏，等她再次和自己认识，然后再度遗忘，遗忘之后再度相识。循环往复，周而复始。
骆夏的病发作得越来越频繁。海洋馆之后不久，她又把顾衡以忘得一干二净。
又该是重新认识的时候了。
骆夏有时候想不明白，为什么好像突然之间，和顾衡以的关系就突飞猛进地亲近起来。她拿着这个问题去问顾衡以，得到的却是顾衡以神秘兮兮的答复：“你听过三生石的故事吗？我们之间缘分深着呢，也许是三生石上旧精魂也说不准。”这话贱中带着一丝肉麻，骆夏忍无可忍，觉得深究这个问题的自己多半是个大傻子，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转身离开。
顾衡以看着骆夏离开教室后，才从抽屉里把没看完的书翻出来，书是全英文写就的，是托了关系才从大学图书馆里借出来的复刻本，叫《人脑和记忆》。
人与人之间的缘分是靠记忆维系的。骆夏记不住的事情，就由顾衡以来记。
世间哪有那么多的巧合和缘分，偶然性寓于必然性之中，所有的缘分和巧合背后都是自己的精心策划。
骆夏得了怪病，连着自己也开始不正常了。顾衡以看着圈圈勾勾的英文书，扶住脑袋苦笑一声，只怕这一生都要栽在骆夏身上。
6
骆夏没能参加当年的高考。她的遗忘症越来越严重，发作也更频繁，已经到了影响正常生活的地步。
但是不知道是不是顾衡以时常别出心裁给她平淡的日子增添了趣味的缘故，犯病时的骆夏有时候能隐约记得有这么个人天天出现在自己面前，随心所欲地乱薅自己头发。 “是我，我是顾衡以。”生怕别人乘虚而入假冒自己，每天晚自习结束后，顾衡以都会准时出现在骆夏的窗外，露出一口大白牙，举着一张大白纸，上面写着硕大的顾衡以三个字。
养成一个习惯需要21天，让犯病中的骆夏记住别人，需要更长的时间。脑子不一定能记住，但是身体已经形成了习惯性动作，每到晚上九点，骆夏都会下意识地抬头望向窗外。顾衡以感动得几乎泪流满面，恨不得逢人就炫耀。
比起达到京大的分数线，骆夏对自己的出现形成了条件反射更让顾衡以高兴。
顾衡以没有选择去京大的信息学院，而是去了医大，所学的专业正是目前相对冷门的脑科。
临走前他给骆夏写了厚厚一叠的信，把便签贴满骆夏的房间，老妈子似的念叨个没完：“这个抽屉里是我给你留的信，你想不起来的时候就看看墙。”他甚至依照海报的规格打印了自己的照片，贴在骆夏床头正对的墙上，极其自恋道：“我，顾衡以，你生命里一位很重要的帅哥。”
为了证明这个说法，他还特意装裱了一张两人的合照，端端正正放在床头柜上。照片是高一时候照的，阳光充沛的沙滩上，顾衡以冲着镜头笑得灿烂，骆夏手里掐着一条沙虫，面色狰狞。
骆夏沉默了，忍住想把照片盖翻的冲动。脑子里有什么东西想要冲破束缚般蠢蠢欲动。她看着照片里那条灰不溜秋的虫子，有些模糊的画面一闪而过，想深究却抓不住重点。
顾衡以去医大报到那天，骆夏做了一个梦。梦里的顾衡以变成一条巨大的沙虫，追在她屁股后头一个劲地喊着“土笋冻，土笋冻”。她逃到海边回头，沙虫又化成顾衡以的模样，定定地望着自己，眼泪从眼中滚落，落下地上发出玻璃碎裂的声响。
梦境荒诞可笑，骆夏却感受到海潮般巨大的悲伤。
她有些想顾衡以了，掏出手机拨通电话。顾衡以几乎是秒接。男生很是高兴，声音都能往外冒着傻气：“骆夏，骆夏我是顾衡以。”
“合照那天，我们是不是吃了土笋冻啊？”骆夏问。
顾衡以呼吸一窒，几乎不敢相信。他愣了两秒，磕磕绊绊地问：“你想起来了？那你记得我吗？”这话的逻辑都有问题，前言不搭后语，骆夏却明白顾衡以话中的意思。
“我记不大清楚，我总感觉我们好像一起做过好多事情，可现在我也就模模糊糊记得丁点儿。”
一丁点儿也好，一丁点儿就足够让顾衡以高兴好久。他拿着手机走到宿舍外头，把过去的事一点点说给骆夏听：“高一那年的暑假，我们去了海边挖沙虫，挖到的沙虫拜托饭店的老板做成土笋冻。你一开始还嫌弃人家长得不好看，结果吃得比谁都香……”
从幼儿园到高中，十五年，五千四百多个日子，他们几乎形影不离。一起看过新年的日出、一起闯过鬼屋、一起搭建迷你基地、一起犯二、一起长大……一起经历的事情真的太多了，就连骆夏银行卡的密码顾衡以都了然于胸。
回忆说不完，关于骆夏的一点一滴顾衡以都能滔滔不绝。顾衡以认真思考过骆夏对自己的意义，骆夏是在他未来规划本上拥有一席之地的人。
手机被聊得发烫，顾衡以从骆夏吃土笋冻讲到初中时骆夏发明的黑暗料理，刚歇下来喘口气，电话那头陷入了沉默。
“顾衡以，德国有个实验室，我想去试试。”
“我总不能一直把你忘掉吧？”骆夏说。
德国的实验室是全球最早研究超忆症和阿尔茨海默症的机构。人类大脑之精妙，关于阿尔茨海默症，至今也没有人能准确说出发病原因、提出可行的治疗手段。这种病症哪是那么轻易能治好的。
“如果治不好呢？”顾衡以问，“骆夏你要知道，所有的治疗和实验都有风险。这是大脑，不是其他……”
“可最差的结果我已经经历过了。”骆夏说，她看着床头柜上两个人合照，听着手机里顾衡以的呼吸声，“我不想再把你忘记了。”
7
骆夏去了德国，一去就是两年。
因為治疗还有时差的原因，她和顾衡以的联系也慢慢减少。
顾衡以拼了命地赶着修学分，想要早点申请去德国的研究室读研究生。可不管什么专业的医学生都躲不开医院实习这个环节。顾衡以每天忙得前脚不接后脚，好不容易下了手术台，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又被科室主任叫回学校参加讲座。
他匆匆赶到礼堂，讲座已经开始了。带着些德国口音的英语经过麦克风放大，回响在礼堂里。
“她是一个奇迹，间隔性超忆症，世界上唯一的一例。”顾衡以猛地抬起头。熟悉的身影从第一排站起，走到主席台上，站在教授的身边。
骆夏的头发已经长长，从原本的毛寸变成了齐肩，添了几分温柔。顾衡以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恨不得立刻冲到骆夏身边，但是还是强忍住了冲动，听完了整场讲座，抓住讲话的重点：骆夏依旧记不起之前的事情，好在她的记忆不会再突然间被清除。
讲座结尾时，骆夏浅笑着，讲了这两年来的治疗经历。失忆症的治疗是很痛苦的一件事，有时候甚至需要电击刺激脑细胞。多数人都熬不过半年，但骆夏足足待了两年。
"I‘m not a miracle， but love is."她说。
我不是奇迹，但爱是。
“这里有一个人说会等着我，我已经让他等了很久了。”她的视线扫过观众席，落在后排的一点上，脸上的笑意不自觉地扩大，声线变得柔软：“我还是想不起过往，但是值得庆幸的是，我的记忆力现在没有问题，甚至比常人要稍微好那么一点。所以，你还愿意把故事说给我听吗？”
大西洋里有一只灰鲸，名叫Alice。它发出的声音频率不同于同类灰鲸，所以一直以来它都是自己在海里游荡。但值得庆幸的是，它的声音隔了20多年，在另一个地方得到了回应。它不曾孤独，因为世界上有另一只鲸在等它。
不只是过去的回应，更重要的是未来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