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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 绝大多数环境物品属于非市场资源，没有市场价格，因此市场体制低估甚至忽视了环境的价值，这是产生全球环境问题的深刻根源。在环境经济学中被广泛采用的显示偏好或明示偏好等非市场价值导出方法尽管可以估计环境的经济价值，但这些方法仍以新古典经济学的一元价值论为基础，忽视了环境物品的价值多元性和不可估价性。近年来在环境伦理领域兴起的字典式偏好可以较好地描述环境多元价值，反映环境物品具有伦理属性、公共属性和政治属性。相对于新古典经济学的福利最大化和利益补偿原则而言，商议是一种可以发现和容纳环境多元价值的机制，也是现代市民社会解决环境争议的重要途径之一。
关键词 环境价值；一元价值；多元价值；不可比性；字典式偏好；商议
中图分类号 F0622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1002-2104(2012)03-0104-07 doi:10.3969/j.issn.1002-2104.2012.03.018
在市场中能够被交易双方估价和交换的物品是可以用货币计量的市场化资源（marketized goods），市场及其价格信号可以有效实现此类资源配置的最优。然而，在人类社会中，还存在大量难以用货币计量的非市场资源（nonmarket resource），它们既包括物质形态的环境资源，也包括非物质的文化、传统、习俗。它们通常被经济学理论定义为公共品或免费品，无法在市场中进行交易，也没有反映它们稀缺程度的市场价格。市场在配置这类资源时存在市场失灵，具体表现形式就是环境污染的加剧和不可再生资源的枯竭。针对这种市场失灵，自由市场环境主义（free market environmentalism）认为可以通过庇古税或人为创设的污染权市场加以够克服，只要引入了这种准市场（quasi market）机制，那么价格信号就能够准确反映环境资源的稀缺程度并引导理性经济主体自动实现经济节约，此外，市场推动的科技进步也能够及时发现新材料和新能源以实现对不可再生资源的替代。因此总体而言，市场体制能够实现环境资源的最优配置和经济的可持续增长。然而，相反的观点也不断出现，卡逊《寂静的春天》、罗马俱乐部《增长的极限》是早期的代表。2002年11月，美国智库“未来资源”（Resource for the Future, RFF）召开了一个多学科学者参加的国际会议，旨在探讨市场体制和经济学理论能否继续解决“稀缺与增长”问题。与会学者指出，传统经济学考虑的自然资源是那些可以界定产权并进入市场体系进行估价和交易的可专用和可再生资源，但环境资源具有整体性和不可分性，当前受到破坏的自然资源还包括大气圈（全球气候变暖）和生物多样性。一个物种在自然界中自然消亡需要大约1百万年，而现在由于人为原因导致物种消亡的速度是自然消亡的1000倍，他们将之定义为“新稀缺”（new scarcity）［1］，这类资源无法进入市场体系进行定价和交易，市场能否准确评价这类资源的价值以及能否唯一地将经济学作为解决此类资源配置的理论和政策工具就出现了新的疑问，以科斯定理为基础的污染权市场及其“上限和交易机制”（cap and trade）以及被国际社会寄予厚望的“京都议定书”仍然存在根本性的缺陷［2］。本文认为，在当今市场经济的背景下，环境日益成为商品，环境的价值集中体现为能够被人类利用的商品的价值，并按照市场经济条件下成本收益的原则进行配置和利用，这种对待环境的观念和方式是环境问题产生的社会根源。事实上，环境除了具有能够用货币衡量的经济价值以外，还具有无法用货币衡量的、本身所固有的存在价值（existing value）、或者内在价值（intrinsic value）、或者多元价值（plural value）；字典式偏好作为一种特有的但现实存在的偏好类型，可以较好地反映环境物品的多元价值及其不可比性；商议机制可以发现环境物品的多元价值，可以实现不同价值持有者之间的合作和共识，也是环境问题作为一个迄今为止全球范围内最大规模的公共问题，在现代民主社会和全球治理中所要求的机制。
1 非市场价值及其导出方法
1.1 非市场价值
价格和价值是经济学中反映资源稀缺程度的信号，以其为基础计算得出的效用、消费者剩余、社会总福利、GDP等概念也是经济学中衡量个人和社会福利水平的基本理论工具，以其为基础的新古典环境经济学范式也成为当今环境评估和环境政策的基础。然而环境伦理和环境政治领域的研究者对将价值和价格等经济学基本概念、理念和技术缺乏反思地应用于环境领域提出了强烈的质疑。“经济学家对一切东西的价格无所不知，但对它们的价值却一无所知”［3］。环境物品的价值包括使用价值（use value）和存在价值（existing value），后者在不同场合也被称为非使用价值（nonuse value）、被动价值（passive value）、内在价值（intrinsic value），市场价格仅仅反映了环境物品的使用价值，但没有反映其存在价值，因此，市场机制低估甚至忽视了环境的价值。从这一观点出发，从表面上看市场经济的发展和物质产品的丰富大大提高了人类的福利水平，但与此同时，自然环境的破坏却也降低了人类的主观福利感受，只不过这种福利损失由于缺乏市场价格而无法计入传统的国民收入账户。由于在环境保护领域的贡献而获得2007年诺贝尔和平奖的美国前副总统戈尔批评“现行经济体制只看见某些东西而对另一些东西视而不见。……这种精密的计算方法常常完全忽略那些难以用买和卖衡量的东西的价值，如新鲜的淡水、清新的空气、美丽的群山、森林中丰茂的生物。事实上，我们现行经济制度存在的这个问题是导致全球环境问题不合理决策的最主要原因。”［4］美国国家研究院于2002年也开始进行非市场账户核算（nonmarket account）的研究，他们试图对现行国民收入账户的计算范围和方法进行修正，以期更加准确地衡量国民产出和社会总福利。经济和社会福利不仅囿于市场领域之中，还延伸到市场之外，其中关键性的理论问题在于：那些在市场范围之外的活动（nonmarket activities），在缺乏市场价格的前提下如何估价投入和产出？［5］
1.2 两种非市场价值导出方法
对于环境等非市场资源，经济学家通常采用一些技术和方法来评价其价值，显示偏好（revealed preference, RP）和明示偏好（stated preference, SP）是环境价值评估中经常采用的两类非市场价值导出方法。前者是一种传统的方法，也被称为基于市场的方法（marketbased techniques），包括在资产评估、自然灾害损失估价、人身伤害赔偿等领域被广泛应用的收入现值法、重置成本法、生活支出贴现法等等，其原理是依据市场中替代物品或近似物品的市场价格来估计某些非市场物品或活动的价值。这一领域的最新发展包括享乐函数法（hedonic function）和旅行成本法（travel cost method），前者将物品视为由多个质量特征构成的向量，相似物品价格的差异即为质量特征的价格，如不同朝向房产的价格差异就是人们对于房屋朝向（阳光）这一质量特征的估价，此方法在房地产、IT、汽车、环境等领域得到了广泛的应用。旅行成本法则通过人们在旅游市场中的消费支出估计环境作为一种旅游资源的价值。这些方法背后的基本理论支撑是显示偏好原理，作为新古典经济学的核心公理性假设之一，它以人们在市场中的可观察的客观选择行为为基础，即，如果一个消费者在可以选择消费束（或行为、方案）B时却选择了A，那么就意味着A带给他的效用高于B带给他的效用，个人的客观选择行为蕴含了其主观偏好函数的一切信息［6］。正是基于这一原理，经济学成为一门可观察和可证伪的实证科学，并由此拒绝在其它社会科学领域得到广泛应用的明示偏好法——在不同场合也被称为陈述偏好法、主观调查法（subjective survey）、条件估值法（contingent valuation method, CVM）。
明示偏好法直接询问人们对于某一假设性场景的看法或支付意愿以发现人们的偏好。新古典经济学认为只有现实的选择才能揭示理性经济人的真实偏好，假设的问题或场景没有科学意义，这种回答是一种假设的主观判断而非实证的客观证据。但是，由于某些环境资源没有近似或替代市场，因此，近年来处于经济学、心理学、伦理学等学科交叉地带的研究者越来越倾向于采用明示偏好法对环境资源的价值进行研究。显示偏好是在现实约束条件下做出的选择，它只能发现人们的部分偏好，但无法了解人们对于约束条件本身的评价，而明示偏好直接询问人们的主观心理感受，只要控制方法得当，反而能够发现被传统经济学忽视的影响人们效用和福利的真实因素［7］。 显示偏好和明示偏好这两种方法的基本特征和差异如表1所示。
一场环境灾难使得能否采用明示偏好法估计环境价值成为理论界关注的焦点。1989年3月24日，美国埃克森石油公司的一艘名为瓦迪兹（Valdez）的油轮在美国阿拉斯加州威廉王子海湾附近（Bligh Reef in Prince William Sound）发生了当时人类历史上最为严重的原油泄漏事故，如何评价受到破坏的自然景观和野生物种等环境资源的当期和远期价值、并进行相应赔偿的问题引发了一场经济学理论界和司法界的激烈争论。阿拉斯加州政府组织经济学家采用明示偏好法并引入存在价值概念，估计灾难损失高达28亿美元，这一赔偿金额将使得埃克森石油公司立即破产。该公司也随即邀请了一些环境经济学家进行反向研究，他们反对明示偏好法以及在赔偿中引入存在价值概念。此后关于环境资源估价、明示偏好、存在价值的争论日渐激烈。为了对这一方法给出一个客观的评价，美国联邦政府海洋与大气管理局（National Oceanic and Atmospheric Administration, NOAA）邀请两位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肯尼斯•阿罗（Kenneth Arrow）和罗伯特•索洛（Robert Solow）——组织数十位顶级经济学家和环境学家对这一方法进行评估。该小组的研究报告从整体上肯定了它是一种有效的价值导出方法，但也指出正确运用这一方法的关键是主观调查的设计和操作，并提供了一套详细的操作指南［8］。NOAA和美国内政部（Department of Interior, DOI）基本接受了研究小组的意见。从这一时期开始，运用明示偏好法对环境资源估价的研究开始大量出现，并且逐渐从简单的案例式研究向深入探讨这一方法本身的有效性、可靠性以及同经济学核心假设的一致性等理论问题转化。
2 环境资源的不可估价及其多元价值
2.1 环境资源的不可估价性
既有明示偏好法试图通过主观询问了解被访者对具体环境资源的经济价值，但这一方法仍然存在一个致命的理论缺陷：只要货币收益足够大，环境破坏就是可行的。它实质上仍然属于自由市场环境主义的研究范式，这种范式受到环境伦理和环境哲学领域研究者的激烈批评，他们认为不能以给出一个数字的方式对环境进行估价，不能用“经济人”、“自利”、“个人效用或社会总福利最大化”、“成本收益分析”等新古典福利经济学作为研究环境问题的唯一理论范式，（某些）环境不是商品，环境不可估价，环境的价值为无穷大，环境除了可以用货币衡量的经济价值以外，还具有无法用货币衡量的存在价值，如表2所示。
经济学和伦理学中的价值具有不同的理论含义，但也存在可以沟通的密切联系。经济学中的价值基本等同于市场价格，是物品有用性的反映，属于工具理性的范畴，而伦理学中的价值可以被区分为外在价值（extrinsic value）和内在价值（intrinsic value），外在价值也被称为工具价值（instrumental value）或手段，经济价值就是一种外在价值；而内在价值则是个人或人类社会所追求的更为根本的价值目标，属于价值理性的范畴。经济学和市场体制的哲学基础是一元价值论（value monism），即唯一地以市场价值作为人类一切行为的依据和目标，而伦理学则秉持多元价值论（value pluralism），除了经济福利以外，个人乃至整个人类社会还有其它诸如真、善、美、爱、公正、真理、环境的存在等方面的价值追求，不论从实证的角度还是从规范的角度看，人类所追求的价值都确实是、也应当是一个多元的内在价值体系，这些内在价值之间具有不可比较性和不可通约性，不能化约为一元的经济价值［9］。
经济学和伦理学在理解环境价值上的分歧反映了我们应当如何看待市场经济，以及能否以商品的眼光来看待环境［10］。在当前的社会中，市场经济正在以前所未有的广度和深度扩张到人类社会生活的各个方面。针对市场的扩张，市场是否应该有其边界，是否有不能用钱估价和衡量，不能用钱购买的东西呢？［11］通过对环境价值的研究可以发现，在人类社会中应该有不能进入经济系统进行定价和交换的物品，即伦理性和公民性物品（ethic and civic goods），如环境、代孕、军役、性服务等等，它们还具有无法用金钱衡量的、除了金钱以外的人类价值，如果对这类物品用市场的原则进行定价和交易就意味着人类价值系统的腐化和堕落。建基于一元价值论的经济学和市场体制的问题恰恰在于它们仅仅追求物质的繁荣及其给人类带来的经济福利，但与此同时却忽视或毁损了其他具有内在价值、但没有市场价格的事物。
2.2 环境物品的多元价值
环境物品的存在价值可以进一步区分为经济价值、生态价值、科学价值、社会价值、美学价值、文化价值、历史价值、宗教价值、道德价值等等，如表3所示［12］。个人在现实中能够区分这些不同的价值类型并采用相应的决策和行为方式，例如，花钱去某地旅游、消费该地制造的经济产品、欣赏该地的风景、缅怀该地的历史文化、尊重当地的宗教传统习俗等等，这些都是不同价值的表现方式。然而，在很多情况下，不同价值之间也会存在价值冲突，例如，就某个富含水力资源的地区而言，究竟是应该保持其原始自然风貌以保护其美学、文化、社会价值呢，还是修建水电工程以实现其经济价值？这就存在一个在具体时点上的价值权衡和排序问题。人类通常能够做出这种价值选择，但这种选择并非如新古典经济学所描述的那样是一种效用的增进，而是充满了矛盾和痛苦。这种价值冲突不是由于经济价值的补偿或分配不均而产生的矛盾，而是由于多元价值不可比性所导致的观念冲突，它无法通过利益的重新分配而得到解决，而只能通过商议来达成共识，或者就是一种价值压制另一种价值。
3 字典式偏好
环境物品的多元不可比价值可以通过一种独特的偏好类型——字典式偏好（lexicographic preference）来加以佐证。现代经济学大厦的基本人性假设是“理性经济人”，从严格的经济学意义上而言，理性经济人并非简单地
意味着“自利”（为自己的亲人或祖国牺牲也可以是理性经济人的行为），而是其偏好符合一系列严格而合理的假设，这些假设包括：完备性、自返性、传递性、连续性、单调性、局部非饱和性、凸性，等等［13］。字典式偏好放弃了其中的连续性和局部非饱和性假设，认为对于某些特殊的物品，在某些特定的区域，偏好不连续且局部饱和。
（编辑：王爱萍）
参考文献（Referenc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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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lurality and Incomparability of Environmental Values and Its Lexicographic Preference
WANG Bing MA Xiaofei
(College of Public Administration, Huazhong University of Science and Technology, Wuhan Hubei 430074, China)
Abstract Most environmental goods belong to nonmarket resources. They have no market prices and therefore, are undervalued or ignored by its values in nowadays market system. This is the basic root of global environment issue. Although some nonmarket value elicitation techniques such as revealed preference (RP) and stated preference (SP) have been pervasively used in environmental economics to estimate environmental values, these techniques are still falling into value monistic neoclassical economics and ignoring the value plurality, incommensurability and incomparability. The lexicographic preference could describe the plural environmental values and reflect the ethical, public, and political features of environmental goods. Comparing to welfare maximization and compensation in neoliberal economics, deliberation is a preferable mechanism that could discover and accommodate environmental plural values, and it is also the mechanism resolving the value conflicts in todays civil society.
Key words environmental value; value monism; value pluralism; incomparability; lexicographic preference; deliberation
收稿日期：2011-10-24
作者简介：王冰，博士，教授，博导，主要研究方向为环境经济与政策、经济社会学、福利经济学。
基金项目：国家自然科学基金“基于两次CVM的环境资源存在价值、不可估价性与字典式偏好的变化与福利影响研究（编号：70973043）；教育部人文社科基金“基于明示偏好法的非市场资源估价及其心理属性转化机理研究”（编号：08JC790042）。
关键词 环境价值；一元价值；多元价值；不可比性；字典式偏好；商议
中图分类号 F0622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1002-2104(2012)03-0104-07 doi:10.3969/j.issn.1002-2104.2012.03.018
在市场中能够被交易双方估价和交换的物品是可以用货币计量的市场化资源（marketized goods），市场及其价格信号可以有效实现此类资源配置的最优。然而，在人类社会中，还存在大量难以用货币计量的非市场资源（nonmarket resource），它们既包括物质形态的环境资源，也包括非物质的文化、传统、习俗。它们通常被经济学理论定义为公共品或免费品，无法在市场中进行交易，也没有反映它们稀缺程度的市场价格。市场在配置这类资源时存在市场失灵，具体表现形式就是环境污染的加剧和不可再生资源的枯竭。针对这种市场失灵，自由市场环境主义（free market environmentalism）认为可以通过庇古税或人为创设的污染权市场加以够克服，只要引入了这种准市场（quasi market）机制，那么价格信号就能够准确反映环境资源的稀缺程度并引导理性经济主体自动实现经济节约，此外，市场推动的科技进步也能够及时发现新材料和新能源以实现对不可再生资源的替代。因此总体而言，市场体制能够实现环境资源的最优配置和经济的可持续增长。然而，相反的观点也不断出现，卡逊《寂静的春天》、罗马俱乐部《增长的极限》是早期的代表。2002年11月，美国智库“未来资源”（Resource for the Future, RFF）召开了一个多学科学者参加的国际会议，旨在探讨市场体制和经济学理论能否继续解决“稀缺与增长”问题。与会学者指出，传统经济学考虑的自然资源是那些可以界定产权并进入市场体系进行估价和交易的可专用和可再生资源，但环境资源具有整体性和不可分性，当前受到破坏的自然资源还包括大气圈（全球气候变暖）和生物多样性。一个物种在自然界中自然消亡需要大约1百万年，而现在由于人为原因导致物种消亡的速度是自然消亡的1000倍，他们将之定义为“新稀缺”（new scarcity）［1］，这类资源无法进入市场体系进行定价和交易，市场能否准确评价这类资源的价值以及能否唯一地将经济学作为解决此类资源配置的理论和政策工具就出现了新的疑问，以科斯定理为基础的污染权市场及其“上限和交易机制”（cap and trade）以及被国际社会寄予厚望的“京都议定书”仍然存在根本性的缺陷［2］。本文认为，在当今市场经济的背景下，环境日益成为商品，环境的价值集中体现为能够被人类利用的商品的价值，并按照市场经济条件下成本收益的原则进行配置和利用，这种对待环境的观念和方式是环境问题产生的社会根源。事实上，环境除了具有能够用货币衡量的经济价值以外，还具有无法用货币衡量的、本身所固有的存在价值（existing value）、或者内在价值（intrinsic value）、或者多元价值（plural value）；字典式偏好作为一种特有的但现实存在的偏好类型，可以较好地反映环境物品的多元价值及其不可比性；商议机制可以发现环境物品的多元价值，可以实现不同价值持有者之间的合作和共识，也是环境问题作为一个迄今为止全球范围内最大规模的公共问题，在现代民主社会和全球治理中所要求的机制。
1 非市场价值及其导出方法
1.1 非市场价值
价格和价值是经济学中反映资源稀缺程度的信号，以其为基础计算得出的效用、消费者剩余、社会总福利、GDP等概念也是经济学中衡量个人和社会福利水平的基本理论工具，以其为基础的新古典环境经济学范式也成为当今环境评估和环境政策的基础。然而环境伦理和环境政治领域的研究者对将价值和价格等经济学基本概念、理念和技术缺乏反思地应用于环境领域提出了强烈的质疑。“经济学家对一切东西的价格无所不知，但对它们的价值却一无所知”［3］。环境物品的价值包括使用价值（use value）和存在价值（existing value），后者在不同场合也被称为非使用价值（nonuse value）、被动价值（passive value）、内在价值（intrinsic value），市场价格仅仅反映了环境物品的使用价值，但没有反映其存在价值，因此，市场机制低估甚至忽视了环境的价值。从这一观点出发，从表面上看市场经济的发展和物质产品的丰富大大提高了人类的福利水平，但与此同时，自然环境的破坏却也降低了人类的主观福利感受，只不过这种福利损失由于缺乏市场价格而无法计入传统的国民收入账户。由于在环境保护领域的贡献而获得2007年诺贝尔和平奖的美国前副总统戈尔批评“现行经济体制只看见某些东西而对另一些东西视而不见。……这种精密的计算方法常常完全忽略那些难以用买和卖衡量的东西的价值，如新鲜的淡水、清新的空气、美丽的群山、森林中丰茂的生物。事实上，我们现行经济制度存在的这个问题是导致全球环境问题不合理决策的最主要原因。”［4］美国国家研究院于2002年也开始进行非市场账户核算（nonmarket account）的研究，他们试图对现行国民收入账户的计算范围和方法进行修正，以期更加准确地衡量国民产出和社会总福利。经济和社会福利不仅囿于市场领域之中，还延伸到市场之外，其中关键性的理论问题在于：那些在市场范围之外的活动（nonmarket activities），在缺乏市场价格的前提下如何估价投入和产出？［5］
1.2 两种非市场价值导出方法
对于环境等非市场资源，经济学家通常采用一些技术和方法来评价其价值，显示偏好（revealed preference, RP）和明示偏好（stated preference, SP）是环境价值评估中经常采用的两类非市场价值导出方法。前者是一种传统的方法，也被称为基于市场的方法（marketbased techniques），包括在资产评估、自然灾害损失估价、人身伤害赔偿等领域被广泛应用的收入现值法、重置成本法、生活支出贴现法等等，其原理是依据市场中替代物品或近似物品的市场价格来估计某些非市场物品或活动的价值。这一领域的最新发展包括享乐函数法（hedonic function）和旅行成本法（travel cost method），前者将物品视为由多个质量特征构成的向量，相似物品价格的差异即为质量特征的价格，如不同朝向房产的价格差异就是人们对于房屋朝向（阳光）这一质量特征的估价，此方法在房地产、IT、汽车、环境等领域得到了广泛的应用。旅行成本法则通过人们在旅游市场中的消费支出估计环境作为一种旅游资源的价值。这些方法背后的基本理论支撑是显示偏好原理，作为新古典经济学的核心公理性假设之一，它以人们在市场中的可观察的客观选择行为为基础，即，如果一个消费者在可以选择消费束（或行为、方案）B时却选择了A，那么就意味着A带给他的效用高于B带给他的效用，个人的客观选择行为蕴含了其主观偏好函数的一切信息［6］。正是基于这一原理，经济学成为一门可观察和可证伪的实证科学，并由此拒绝在其它社会科学领域得到广泛应用的明示偏好法——在不同场合也被称为陈述偏好法、主观调查法（subjective survey）、条件估值法（contingent valuation method, CVM）。
明示偏好法直接询问人们对于某一假设性场景的看法或支付意愿以发现人们的偏好。新古典经济学认为只有现实的选择才能揭示理性经济人的真实偏好，假设的问题或场景没有科学意义，这种回答是一种假设的主观判断而非实证的客观证据。但是，由于某些环境资源没有近似或替代市场，因此，近年来处于经济学、心理学、伦理学等学科交叉地带的研究者越来越倾向于采用明示偏好法对环境资源的价值进行研究。显示偏好是在现实约束条件下做出的选择，它只能发现人们的部分偏好，但无法了解人们对于约束条件本身的评价，而明示偏好直接询问人们的主观心理感受，只要控制方法得当，反而能够发现被传统经济学忽视的影响人们效用和福利的真实因素［7］。 显示偏好和明示偏好这两种方法的基本特征和差异如表1所示。
一场环境灾难使得能否采用明示偏好法估计环境价值成为理论界关注的焦点。1989年3月24日，美国埃克森石油公司的一艘名为瓦迪兹（Valdez）的油轮在美国阿拉斯加州威廉王子海湾附近（Bligh Reef in Prince William Sound）发生了当时人类历史上最为严重的原油泄漏事故，如何评价受到破坏的自然景观和野生物种等环境资源的当期和远期价值、并进行相应赔偿的问题引发了一场经济学理论界和司法界的激烈争论。阿拉斯加州政府组织经济学家采用明示偏好法并引入存在价值概念，估计灾难损失高达28亿美元，这一赔偿金额将使得埃克森石油公司立即破产。该公司也随即邀请了一些环境经济学家进行反向研究，他们反对明示偏好法以及在赔偿中引入存在价值概念。此后关于环境资源估价、明示偏好、存在价值的争论日渐激烈。为了对这一方法给出一个客观的评价，美国联邦政府海洋与大气管理局（National Oceanic and Atmospheric Administration, NOAA）邀请两位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肯尼斯•阿罗（Kenneth Arrow）和罗伯特•索洛（Robert Solow）——组织数十位顶级经济学家和环境学家对这一方法进行评估。该小组的研究报告从整体上肯定了它是一种有效的价值导出方法，但也指出正确运用这一方法的关键是主观调查的设计和操作，并提供了一套详细的操作指南［8］。NOAA和美国内政部（Department of Interior, DOI）基本接受了研究小组的意见。从这一时期开始，运用明示偏好法对环境资源估价的研究开始大量出现，并且逐渐从简单的案例式研究向深入探讨这一方法本身的有效性、可靠性以及同经济学核心假设的一致性等理论问题转化。
2 环境资源的不可估价及其多元价值
2.1 环境资源的不可估价性
既有明示偏好法试图通过主观询问了解被访者对具体环境资源的经济价值，但这一方法仍然存在一个致命的理论缺陷：只要货币收益足够大，环境破坏就是可行的。它实质上仍然属于自由市场环境主义的研究范式，这种范式受到环境伦理和环境哲学领域研究者的激烈批评，他们认为不能以给出一个数字的方式对环境进行估价，不能用“经济人”、“自利”、“个人效用或社会总福利最大化”、“成本收益分析”等新古典福利经济学作为研究环境问题的唯一理论范式，（某些）环境不是商品，环境不可估价，环境的价值为无穷大，环境除了可以用货币衡量的经济价值以外，还具有无法用货币衡量的存在价值，如表2所示。
经济学和伦理学中的价值具有不同的理论含义，但也存在可以沟通的密切联系。经济学中的价值基本等同于市场价格，是物品有用性的反映，属于工具理性的范畴，而伦理学中的价值可以被区分为外在价值（extrinsic value）和内在价值（intrinsic value），外在价值也被称为工具价值（instrumental value）或手段，经济价值就是一种外在价值；而内在价值则是个人或人类社会所追求的更为根本的价值目标，属于价值理性的范畴。经济学和市场体制的哲学基础是一元价值论（value monism），即唯一地以市场价值作为人类一切行为的依据和目标，而伦理学则秉持多元价值论（value pluralism），除了经济福利以外，个人乃至整个人类社会还有其它诸如真、善、美、爱、公正、真理、环境的存在等方面的价值追求，不论从实证的角度还是从规范的角度看，人类所追求的价值都确实是、也应当是一个多元的内在价值体系，这些内在价值之间具有不可比较性和不可通约性，不能化约为一元的经济价值［9］。
经济学和伦理学在理解环境价值上的分歧反映了我们应当如何看待市场经济，以及能否以商品的眼光来看待环境［10］。在当前的社会中，市场经济正在以前所未有的广度和深度扩张到人类社会生活的各个方面。针对市场的扩张，市场是否应该有其边界，是否有不能用钱估价和衡量，不能用钱购买的东西呢？［11］通过对环境价值的研究可以发现，在人类社会中应该有不能进入经济系统进行定价和交换的物品，即伦理性和公民性物品（ethic and civic goods），如环境、代孕、军役、性服务等等，它们还具有无法用金钱衡量的、除了金钱以外的人类价值，如果对这类物品用市场的原则进行定价和交易就意味着人类价值系统的腐化和堕落。建基于一元价值论的经济学和市场体制的问题恰恰在于它们仅仅追求物质的繁荣及其给人类带来的经济福利，但与此同时却忽视或毁损了其他具有内在价值、但没有市场价格的事物。
2.2 环境物品的多元价值
环境物品的存在价值可以进一步区分为经济价值、生态价值、科学价值、社会价值、美学价值、文化价值、历史价值、宗教价值、道德价值等等，如表3所示［12］。个人在现实中能够区分这些不同的价值类型并采用相应的决策和行为方式，例如，花钱去某地旅游、消费该地制造的经济产品、欣赏该地的风景、缅怀该地的历史文化、尊重当地的宗教传统习俗等等，这些都是不同价值的表现方式。然而，在很多情况下，不同价值之间也会存在价值冲突，例如，就某个富含水力资源的地区而言，究竟是应该保持其原始自然风貌以保护其美学、文化、社会价值呢，还是修建水电工程以实现其经济价值？这就存在一个在具体时点上的价值权衡和排序问题。人类通常能够做出这种价值选择，但这种选择并非如新古典经济学所描述的那样是一种效用的增进，而是充满了矛盾和痛苦。这种价值冲突不是由于经济价值的补偿或分配不均而产生的矛盾，而是由于多元价值不可比性所导致的观念冲突，它无法通过利益的重新分配而得到解决，而只能通过商议来达成共识，或者就是一种价值压制另一种价值。
3 字典式偏好
环境物品的多元不可比价值可以通过一种独特的偏好类型——字典式偏好（lexicographic preference）来加以佐证。现代经济学大厦的基本人性假设是“理性经济人”，从严格的经济学意义上而言，理性经济人并非简单地
意味着“自利”（为自己的亲人或祖国牺牲也可以是理性经济人的行为），而是其偏好符合一系列严格而合理的假设，这些假设包括：完备性、自返性、传递性、连续性、单调性、局部非饱和性、凸性，等等［13］。字典式偏好放弃了其中的连续性和局部非饱和性假设，认为对于某些特殊的物品，在某些特定的区域，偏好不连续且局部饱和。
（编辑：王爱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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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lurality and Incomparability of Environmental Values and Its Lexicographic Preference
WANG Bing MA Xiaofei
(College of Public Administration, Huazhong University of Science and Technology, Wuhan Hubei 430074, China)
Abstract Most environmental goods belong to nonmarket resources. They have no market prices and therefore, are undervalued or ignored by its values in nowadays market system. This is the basic root of global environment issue. Although some nonmarket value elicitation techniques such as revealed preference (RP) and stated preference (SP) have been pervasively used in environmental economics to estimate environmental values, these techniques are still falling into value monistic neoclassical economics and ignoring the value plurality, incommensurability and incomparability. The lexicographic preference could describe the plural environmental values and reflect the ethical, public, and political features of environmental goods. Comparing to welfare maximization and compensation in neoliberal economics, deliberation is a preferable mechanism that could discover and accommodate environmental plural values, and it is also the mechanism resolving the value conflicts in todays civil society.
Key words environmental value; value monism; value pluralism; incomparability; lexicographic preference; deliberation
收稿日期：2011-10-24
作者简介：王冰，博士，教授，博导，主要研究方向为环境经济与政策、经济社会学、福利经济学。
基金项目：国家自然科学基金“基于两次CVM的环境资源存在价值、不可估价性与字典式偏好的变化与福利影响研究（编号：70973043）；教育部人文社科基金“基于明示偏好法的非市场资源估价及其心理属性转化机理研究”（编号：08JC79004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