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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军人
赵锦芳(深圳)
我们村里有两个老军人,一个是长明二叔,一个是明定大爷。
长明姓李,我家邻居,个矮身瘦,瞎子,五保户,排行老二,我叫他二叔。
明定姓赵,我们本家,是我二爷,复员军人,高大威猛,和我家隔山而居。
1938年,长明和明定同一天被抓了壮丁,我们那里山又深地又偏,他们一去杳无音信,长明他娘没日没夜地哭,哭瞎了眼;明定他妈思儿成疾,不等儿子捎信回来就撒手人寰。
长明和明定都在卫立煌手下当兵,长明在第27军,明定在第3军。那时候,他们所在的军队在黄河北边的中条山布防, 游击作战抵御日军。但卫立煌拒绝搞反共摩擦,受胡宗南等人排挤,不见谅于蒋介石。1941年春卫到重庆述职未归,军队由何应钦指挥。
1941年3月的一个早上,长明他们部队在一条河边洗脸。河水有一股怪味,洗过之后泪水直流,眼睛火辣辣的,疼得只想把眼珠抠出来,大家才知道是小日本在水里投了毒。因为无药可治,长明被送到后方医院时眼睛就瞎了。中条山战役刚刚打响,瞎了眼睛的长明过了黄河,过了洛阳,摸索千余里路回到豫西南老家。
明定个大,在第3军是机枪手,1941年5月,军队在中条山北边与日寇激战被包围。突围时军队被打散,军长(唐淮源)、师长(寸性奇)壮烈殉国,明定和几个兄弟突围逃进中条山腹地,最后在老乡帮助下,投奔了八路军。按照当时的政策,他们是要被送回国民党军队的,但因种种原因,他留下来参加了抗战,参加了解放战争,参加了抗美援朝,直到复员回家。
先回家的长明和十余年后回家的明定都没成家。
长明回到家时瞎娘还活着,但已和哥嫂分开各过各的。这样,长明就和瞎娘相依为命。哥嫂虽然给一点粮食养活老娘,但哪里够吃,所以每年多数时候娘俩都在外乞讨过活。没几年他老娘就一病不起,撇下瞎儿子去了。长明又瞎又穷,哪个女人跟他才是瞎了眼呢。土改后长明的日子好多了,村里把临路一间养牛的屋子分给他,石头墙草房,后来又把草换上瓦。他是村里五保户,在大集体的时候大家都穷,显不出山高水低谁贫谁富,长明和大家一样艰难生活;土地分下户后差别就大了,秋麦两季,组长拎了杆秤,叫人挑两只大箩筐跟着挨家挨户收粮食,因为穷怕了吧,谁家也不愿把好粮食给他。
明定就不一样了。复员后村里把最好的房子分给他,那是地主的三间正房,高屋大厦,卧砖到顶,冬暖夏凉,出前檐,屋内青砖漫地,台阶是青石条铺就。每逢建军节、元旦,村里就敲锣打鼓送慰问信和慰问品。碰到村里开群众大会,大队支书都会把麦克风噗噗吹两声,说,明定同志来了没有?来了请到台上坐。于是明定大爷在众人敬仰的目光中坐到主席台上。他每月定时荷着挑担从我们门前经过,当然也经过长明门前,人们热情地问,又去公社哩?他就说,是呀,托政府的福。他定时到公社领面粉、大米、油、钱、票证,日子过得很是滋润。在那物资匮乏的年代,这多么令人羡慕啊。因为我大姑嫁在他们那里,我去走亲戚时他总撵着我,用他那刺猬一样的胡子扎我的嫩脸,但我很喜欢听他讲用机关枪嘎嘎嘎打敌人的经历。
长明呢,也许是粮食不够吃,也许是闲不住,他到山上开荒。对他来说,也无所谓白天黑夜,有时月光下我们也听到镢头一声一声清冷地叩击土地。他开垦的山地,土翻得深,小石头、草根捡得净,但种的庄稼稀的稀,稠的稠,再加上鸟啄虫咬,收获不多。冬天农闲的时候他帮人们拧玉米穗,主家要招待他饭,以此消磨漫漫冬夜。夏秋农忙季节,他帮着邻居抱小孩,能跟着主家吃顿囫囵饭。村里的小孩多数都是他抱大的,也包括我。我们那地方冬春干旱缺水,要到七八里外挑水吃,有时甚至更远。村里就派人轮流给他挑水,他总是尽力帮人家干活,以此来补偿他带给村人的麻烦。要在平时他自己挑水吃,顺一尺来宽的崎岖山道用拐棍向前、向左右梆梆梆试探着走,一里外的池塘,挑一担水要用两三个小时。有一次,他正挑着水往回走,放牛娃赶牛回家,他躲闪不及,一下子被牛撞到石坎下,水洒了,桶破了,人也摔伤了,躺在床上几天起不来。尽管吃水这么艰难,大家口渴的时候经过他门前,他总是很大方地提供茶水。虽然看不见,但他却是磨刀剪的好手,他买的一块大磨刀石用了几十年,还有两块细磨石,谁家的菜刀钝了、剪子不好使了都去找他。磨了刀他用大拇指肚铮铮铮荡荡刀口,他磨的刀又锋利又耐久。没事的时候,他爱哼个小调,我印象最深的是:“提起了四二年,真叫人心寒,吃的苦,受的罪,有言难传……”调子忧伤凄惨。
而明定大爷说话,瓮声瓮气,笑声很响亮。
不过,很少听说他俩说过话。
两个人死时的情景也有所不同,明定大爷寿终正寝,享尽天年,因为是退伍军人,因为积攒有一笔钱,几个侄子和村里把他的丧事办得风风光光。
长明呢,一直有便秘的毛病,年老尤甚,时不时就能听到他瘆人的哀号。哀号两天村里就找医生给他看看,医生开了巴豆番泻叶蓖麻油什么的让他泻。老年人哪受得了,一来二去病入膏肓,在痛苦中死去。村里找人钉了一口薄棺材盛殓,下葬的时候没有喧天的锣鼓和震耳的鞭炮,一挂小鞭送他上路去了。
长明活了70岁;明定享年73岁,比长明多3岁。
不过,两个军人的死是错前错后没几天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