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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智琦
1978級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毕业生，曾任中学语文教师，后在原闸北区委宣传部、区政协办公室、原闸北区民族宗教事务办公室（现静安区民族宗教事务办公室）工作，发表小说及随笔100余万字。
从南非经停香港比直飞上海便宜，但费时间。钱嗣宝犹豫了半天，还是选择经停香港。飞机向跑道滑去，钱嗣宝焦躁不安的心情有些松弛下来，却清楚地听见飞机发出咔哒、咔哒的杂音，飞机速度缓了下来，机舱里响起广播，机长抱歉地通知大家：飞机出了点小故障，需要返回停机坪，等工程师维修后才能再次起飞。机上乘客大哗，钱嗣宝后悔不迭，明天就是年末，上海老房子动迁二次征询生效最后一天，而他却犹豫着不来，还偏要到香港转机省点小钞票，看来此行前景不妙。
钱嗣宝百无聊赖，拿出插在座椅前的杂志，心不在焉地翻起来，他在一页广告前突然顿住：上海英华国际学校校长张小菲。张校长穿着职业装微微含笑。是张小菲！尽管她的脸略胖了些，但那双熟悉的眼睛，钱嗣宝刻骨铭心不会忘记。
张小菲是钱嗣宝的邻居、同学，差一点就结成夫妻。原本以为一辈子不会再见，若不是为老房子动迁，钱嗣宝还真不愿见她。飞机终于冲入了云端，往事像舷窗外的云朵，时而厚重如毯，压得透不出气，时而又丝丝缕缕，撩拨得人心烦意乱……
夜幕降临上海，浦东国际社区一栋楼房内，张小菲站在硕大的落地窗前，凝望着绿树花丛后不断燃起的温暖灯光。今天是周末，先生沈建民与朋友有个聚餐。本来约定一起去，但因为要等钱嗣宝来电，张小菲婉拒了。
沈建民听说是钱嗣宝，嘴角边扬起一抹讥讽：侬现在还跟伊搞不清爽？张小菲本想解释什么，但只是简单地说：还不是为了动迁？伊老娘特地来寻我，这种时候总要帮帮人家。
沈建民不屑起来：伊不是已经入外国籍了吗，还在乎这点小钱？他沉下脸，照着穿衣镜，捋捋油光发亮的黑发，走了。
先生是商人，在乎的是投资与回报，儿子远在美国学金融，先生一直自夸是人生最成功的投资。张小菲为人低调，沈建民却张扬。张小菲自从当了校长后，忙得脚不沾地，儿子不在家，家只是一个睡觉的地方。
老房子一直说要动迁，喊了10多年，户口本也正儿八经地冻结过，却都没了下文，今年却突然开始动迁，政府此次“只数砖头、不管人头”，房间实际面积越大、获益越多，或者干脆小到只有几个平方，托底也能拿两三百万。哥嫂心花怒放，母亲住在养老院里，已是老年痴呆。张小菲知道，自己结婚后就迁移了户口，动迁与自己无关，嫂子精明势利，母亲的份额肯定想要独吞。张小菲只希望能给母亲留下足够养老钱，她就放心了。
几天前，门房保安电话里报告有位中年妇女找她，张小菲以为是学生家长反映情况，就让转到教导处去。谁知，电话里传来另一个声音：菲菲，我是钱嗣宝姆妈啊，有事体请侬帮忙。张小菲一愣，似乎被子弹猝不及防击中了胸膛，她忙说：上来吧。
钱嗣宝母亲，也就是当年的钱家姆妈，显得很苍老，花白短发被寒风吹得蓬乱，她一把抓住张小菲：“菲菲侬越来越有气质了，我日子难过啊。”
张小菲不知如何应答，她将钱家姆妈引入沙发坐下，钱家姆妈却又突然起身：“菲菲，侬一定要帮帮我和宝宝，邱家实在是欺人太甚，这次动迁，老房子都算在伊拉头上，阿拉居然会没有份！我让宝宝快点回国，即使拿不到钱也要争口气，钱家姆妈只好请侬帮忙了。”说着就要作势跪下来，慌得张小菲连忙抱住她。
钱嗣宝、张小菲曾住在靠近苏州河边的石库门泰昌里，一幢楼共有三层，底楼客堂间、灶披间，二楼有朝南大卧房，朝北亭子间，三楼也有朝南大卧房，亭子间上面是晒台。底楼还有个抽水马桶问，隐藏在楼梯大斜坡里面，外人很难发现。
这幢石库门是钱嗣宝阿爷当年用金条顶下来的，原来全部独用。解放时，在国民党军队里当文官的他，逃离大陆后音讯全无，钱家阿娘带着两个儿子，独木难支，更因为历次运动，房屋收归国有，三楼分配给外轮海员吴大海，一楼客堂间则给了江南造船厂电焊工、张小菲父亲张忠良。当时，钱家还有二楼卧房、亭子间，一楼与抽水马桶间相邻的储藏室，灶披间、抽水马桶间一直归钱家独用。
钱嗣宝生于1962年，属虎。张小菲生于1963年，属兔。但他们读中学却同班，毕业时被认定为1979届。那年，钱嗣宝父亲钱汉文毕业于同济大学桥梁专业，后分配在某建筑设计院，叔叔钱汉栋尚在读初中，钱家阿娘含辛茹苦带大了两个儿子。钱汉文与绸布店会计许文娟结婚后，就住在二楼大卧房，钱家阿娘与小儿子钱汉栋挤在亭子间。第二年许文娟就生了儿子，更惊喜的是，久无音讯的钱家阿爷竟然联系上了，他得知有了孙儿，喜不自禁，取名嗣宝，意思是传承钱家香火的宝贝。
好景不长，钱汉文单位突然接到上级调令，整体搬迁到大西北，家属可以同去。望着嗷嗷待哺的儿子，许文娟哭成了泪人，怎么都不愿去，夫妻只好两地分居。钱家阿娘盼着老头子早点回来团圆，哪里会想到他在台湾已经另建家庭了。
张小菲有个哥哥张小松，小时候患有小儿麻痹症，左腿走路一拐一瘸，父母把全部的爱都倾注在哥哥身上。张小松因为走路摇摆，头总要不自觉地歪斜一下，被人取绰号“六点零五分”，张小菲则被叫做“六点零六分”，母亲王萍听见总要破口大骂，张小菲心里也恨。
钱汉栋醉心于研究时事政治，对弃他们而去的父亲没有好感，希望凭借青春热血，成为叱咤风云的人物。可惜生不逢时，当他踌躇满志地准备报考北京大学时，一场史无前例的浪潮席卷而来，大学停招，家庭成分不好，只好去宁波老家插队。两个儿子都到外地，钱家阿娘暗自揪心。
钱嗣宝出了娘胎就担惊受怕，似乎总要大祸临头。钱文栋走后，钱家阿娘搬到朝南大卧房，与儿媳许文娟悉心照料钱嗣宝。钱嗣宝个子长得很高，却瘦，他的眼睛大而亮，脸上却总是郁郁寡欢的样子。他读书却不愿与同龄孩子玩闹，大人不担心他闯祸，祸却会从天而降。
钱嗣宝依稀记得，那年的一个冬天上午，太阳很好，他站在门口看阿娘晒被头，突然，弄堂口来了一辆小卡车，一帮人搬着家具就冲他家跑来，一个身材粗坯男人咚咚咚往楼上跑，钱家阿娘大喊：侬作啥？ 粗坯男人冲上亭子问，命令道：“开门！”许文娟试图阻挡，被男子往里一推：“客气点，老子就要做你们邻居了，不要搞得难看来兮……”
光天化日之下，钱家阿娘房子就被别人抢占了。粗坯男人把亭子间杂物从窗户直接扔下去，塞进带来的床架、桌椅、木箱等。离开前，粗坯男人凶狠地对钱家阿娘说：“老太婆，侬拎拎清，现在是劳动人民天下，侬住的房间以后全部要充公，过两天我就要住进来。”
粗坯男人抢房子时，三楼吴大海正在远洋船上捕鱼，张小菲母亲去厂里加班，父亲张忠良和哥哥张小松在下象棋，他俩都木讷寡言，弄堂里闹得鸡飞狗跳，整幢楼里却显得压抑而平静。
还是小女孩的张小菲吓得心头扑通乱跳，她目睹了事件整个过程。粗坯男人蛮横无理的样子，给她留下深刻的记印，她特别注意到钱嗣宝害怕无助的眼神，心里充满着同情。
钱家阿婆毕竟见过世面，她无力改变猝然发生的境遇。等王萍下班回家，她故作慷慨地说：我想以后你家就到灶披间做饭烧菜，不要在天井里风吹雨淋的。以后也可以用抽水马桶问，不能让他们霸占去。王萍听了，笑嘻嘻地连连点头。
等钱家阿娘走后，张忠良对王萍说：“抽水马桶间本来就应该公用，当初硬说不能用，现在狠角色来了，老太只好打肿脸孔充胖子，我不想去灶披间轧闹猛。”
张小松听了开心：“弄堂里上厕所，总归难为情。”钱家阿娘得知王萍不愿到灶披间烧饭，心里有些不悦，她本想拉王萍壮胆。王萍却不愿意，她也无可奈何。过了一个礼拜，粗坯全家果真搬进来了。粗坯男人姓邱，叫大庆，同伴叫他“阿庆”。阿庆边上，跟着一个五官精致女子，只是颧骨突得老高，脸色灰暗。她拉着一个六七岁虎头虎脑男孩，笑嘻嘻的，与粗坯阿庆形成鲜明反差。后来邻居们得知，阿庆原来也是江南造船厂工人，因为能说会道，被派驻到学校当工宣队，搭识了现妻唐老师，生下儿子后，患上肺痨，长病假休息在家。
阿庆搬来后，重新划分灶披间公用部位，强占了三分之二空间。钱家阿娘不敢吱声，悄悄地把储藏室整理了一下，躲在里面，媳妇和孙子一直都在楼上吃饭，可小儿子钱汉栋回来怎么办？
张小松本以为可以用抽水马桶，很是開心，不料阿庆见唐老师没气力蹲，就在边上放了一只笨重的新马桶，而他自己每天“办公”后，关门亮灯，再小心地搀着妻子下楼，唐老师闷声不响地在里面一坐就是半天，啥人还进得去？
阿庆儿子邱平一点也不太平，皮得像猢狲。他在父亲棍棒和母亲羽翼夹缝中，每天总能玩出一些新花样。搬到新居后，他不知从哪里结识了几个皮小囝，喜欢躲到石库门老房子里捉迷藏。
钱汉栋得知房间被人强占，已经过了好多天，他匆忙赶回家，却请神容易送神难。钱家阿娘怕再惹是非，赶紧把储藏室清理出来，让钱汉栋暂且安身，她则到二楼媳妇、孙子房间里再放个帆布床，白天折起来不占地方。钱汉栋无力劝慰母亲，只好整天关在小房间里看书、听收音机。
一次，邱平带着同伴悄无声息地玩躲猫猫游戏，猛地听到发电报似的滴滴声，恰巧幼儿园老师讲过捉拿台湾蒋介石特务的故事，以为钱汉栋正在发电报，赶紧窜了出去，嘴里大叫：抓特务啊！邻居们以为他们在玩游戏，钱汉栋也没当回事。
晚上吃饭时，唐老师随意问邱平：老师今天讲什么故事啦？邱平脱口而出：抓特务。他想到了下午捉迷藏时发生的事，但结结巴巴讲不清楚。阿庆却一下子听明白了，他很兴奋：“怪不得那个家伙整天躲在房间里不出来，他老子在台湾，肯定是特务。”阿庆摩拳擦掌就想冲下去抓现行，被唐老师阻止：“戆大，现在邻居都回来了，怎么会发报？肯定要到深更半夜再弄了。”她精致漂亮的脸上掠过一丝阴冷：“侬不要冲在前头，以后邻居晓得了总归不好。”她与阿庆低低地耳语几句，阿庆呵呵地笑了起来。
第二天下午，区里来了三四个人，钱家阿娘和钱汉栋正在小房间里闲扯，领头的干部很有礼貌：“谁是钱汉栋啊？”钱汉栋站起身，疑惑地看着来人。干部口气淡淡地：“我们来了解了解情况。”钱家阿娘赶紧去泡茶，另几个看屋里根本坐不下，也走了出去，东看看、西摸摸，像在寻找什么。
干部很平静地问：“你不是去老家插队了吗，怎么又想到回来？”钱汉栋随口就答：“现在农闲没什么事，回家看看姆妈。”
干部顺势坐了下来，见一张小方桌上堆着书：“你喜欢读书，看些什么书？”钱汉栋想要把书收起来，已经来不及了。
干部看着书脊：“《国家与革命》、《反杜林论》，很关心政治嘛。”他翻开书，看书中划着颜色不一的横线，还有密密麻麻批注：“蛮有思想的，确实要好好谈谈，走吧！”
钱汉栋一愣：“到啥地方去？”干部淡淡一笑：“到你应该去的地方。”门外两个汉子走进来，一人搭住一边，就把钱汉栋带走了。
钱汉栋太书生意气，把许多想法都写在一本读书笔记里，而且夹杂着许多外电传出的消息和评论。尽管发报机子虚乌有，但收音机在抽屉里，他给哥哥钱汉文写的一封信还未寄出，里面有许多对动荡时局的个人看法，尤其对住房被抢言辞激烈。钱汉栋被关押了起来，追根溯源，他的反动思想来源于哥哥钱汉文，钱汉文与兄弟积极串联，恶毒攻击，居然还把持着重要的军工技术岗位。如若他俩里应外合，颠覆破坏，后果不堪设想。一夜之间，钱汉文也被打倒关押起来。
两个儿子被关押打倒的消息，还是那个干部前来宣布的，钱家阿娘听了，眼神空洞，身子索索地发抖。干部正告许文娟：“你必须与钱汉文划清界限，立刻离婚，否则一切后果自负！”他又警告钱家阿娘：“你的两个儿子罪大恶极，你的丈夫与民为敌，你是反革命家属，勒令滚回老家，房子查封！”
插画/苏向宁
唐老师在旁冷冷地说：“就是啊，这种人也配住这里？” 许文娟大哭：“这里不能住，宝宝读书怎么办啊？”
围着的邻居有人打抱不平“总得给人留条活路吧。”
阿庆怕众怒难犯，大手一挥：“搞啥啦，还有底楼房间嘛。”
钱嗣宝在原储藏问、现在叫底楼房间沉沉睡去，眼角挂着泪花。钱家阿娘、许文娟婆媳俩却彻夜难眠，钱家阿娘心中酸苦，媳妇许文娟眼睛定定地看着她：“阿姆，我要跟汉文离婚。”
钱家阿娘无奈地点头：“汉文没本事，对不住你。”许文娟有些扭捏：“单位里周书记女人生病死了，又没有小囝，他同意宝宝一起住过去。”
钱家阿娘突然变了脸色：这个万万办不到。宝宝是钱家后代，绝不能去当拖油瓶，除非我老太婆死了！
夜深人静，两人怕吵醒邻居，不再争吵。缘分尽了，大难临头各自飞吧。
钱家阿娘就此与孙子钱嗣宝相依为命，住在那间小房子里。她无法滚回宁波乡下去，靠着原来的老底和别人的接济，祖孙俩艰难度日。
钱嗣宝和张小菲开始读中学，竟然分在同一班级，但男女授受不亲，钱嗣宝和张小菲在班级里从来不讲话。女孩懂事早，张小菲常要穿过走廊到灶披间淘米洗菜，总看见钱嗣宝坐在昏暗的燈下，装配器件，他迷上了航模和船模，又摸索着装半导体，居然能调出声音，但他视力大降。人高，坐在教室后排，带着眼镜都看不大清黑板板书，学习成绩很一般。张小菲也要忙于家务，尽管很想读书，却没多少时间。
张小菲对钱家阿娘很好，钱家阿娘也觉得这个小娘蛮讨人喜欢。张忠良和王萍夫妇觉得钱家阿娘不容易，张小菲肯帮伊，心里并不反对。
邱大庆、唐老师一家现在生活幸福，二楼朝南大房间、亭子间全归他们，晒台、抽水马桶间基本上也是独用，邱平走楼梯滚上又滚下，山呼海啸，没人敢说三道四。
张小菲自己也不明白，怎么会喜欢上钱嗣宝，她像个小姐姐似的对他充满怜爱。钱嗣宝开始发育，脸上有了棱角，浓眉炯目，看上去像个英武的小伙，其实却派不上用场。
春节前，每家总要购买年货，钱家阿娘感冒发烧，实在没力气去菜场，但宁波人规矩大，春节餐桌上必须有整条鱼，寓意年年有余。她关照钱嗣宝跟着张小菲去买鱼，最好能买到黄鱼，票证千万不能丢。钱嗣宝还没睡醒，被阿娘硬拖起来，跌跌撞撞跟在张小菲身后，到菜场才清晨5点多钟，却排起了长长的队伍。
张小菲轻车熟路，她让钱嗣宝排队，前头再放一只破篮头，她先去其他肉摊、蔬菜摊点。等她一圈折回来，队伍已经散乱，有人乘机插队，钱嗣宝像截木头，老老实实地戳在老地方。好不容易排到了，钱嗣宝却怎么也找不到那张指甲般大的票证，后面顾客想要涌上来，钱嗣宝拼命护着张小菲。最终，黄鱼是买到了，但只有一份，营业员破例卖给钱嗣宝一条不要票的马鲛鱼。
回家后，张小菲推说自己丢失了票证，把黄鱼给了钱家阿娘，自家吃马鲛鱼。王萍气得暴跳如雷，厉声咒骂。钱家阿娘当然心知肚明，她拉拉张小菲：阿娘谢谢侬啊！
在新春鞭炮声中，钱嗣宝塞给张小菲一张贺卡，是钱嗣宝自制的，写着：菲菲新年快乐！底下还有一行小字：宝宝祝愿侬天天快乐。尽管贺卡很粗糙，张小菲却悄悄锁进秘不示人的小盒里。
寒冬终于过去，钱家阿娘熬出了头，钱汉栋所谓反革命政治问题得到平反，安排进钢铁厂工作，他看家里实在没地方呆，申请到职工宿舍，周末回来看阿姆。经过数年身心改造，钱汉栋变得深沉而少语。钱汉文却没那么幸运，他到穷乡僻壤的农场改造，由于缺营养又少药，原本就有的迁延性肝炎癌变，回到上海沉疴难治，留给儿子钱嗣宝只有一句话：侬要争口气啊！
邱大庆一家倒没遭受多少波折，阿庆确实参加过文攻武卫，但他手上没沾过鲜血，发回江南造船厂不得重用。他对所谓政治也心灰意冷，加上唐老师肺痨久治不愈，就把心思放在了家里。儿子邱平身体好，人也机灵，就让他参军去。
改革开放后，原先的海外关系慢慢在恢复，钱老先生在香港、台湾都有亲戚，钱汉栋决意出去闯荡，投奔香港一位远房叔叔后，才知道父亲在台湾也成了别人的父亲。他最终设法让父母在香港见了最后一面。钱嗣宝、张小菲都可以参加高考，但成绩只属中游，钱嗣宝考进了上海师院物理系，张小菲则进了第六师范，他们的恋情成了公开秘密。张忠良、王萍觉得钱嗣宝还老实可靠，他俩心思更多在儿子张小松身上。钱嗣宝母亲许文娟得知儿子与张小菲相好，很是欣慰，她真心喜欢张小菲，勤快懂事，模样也俊。她与周书记再婚后又生了女儿，却患有先天性心脏病，跑医院是常态，她祈祷钱嗣宝安康。钱嗣宝却恨母亲薄情寡义，居然在父亲危难中抛弃了他，永远也不会原谅。
插画/苏向宁
钱嗣宝、张小菲毕业后，当了中小学老师，他们才20出头，当年政府提倡晚婚，他们不急，但张小菲父母为儿子急了。张小松已超过28周岁，在街道塑料厂工作，拿着不死不活工资，又是瘸腿残疾，沉默寡言的，怎么讨老婆？
王萍托人无数，终于有了消息：一家知青三口回上海，挤在小叔家，实在受不了，想把女儿尽快嫁出去。女方黄桂花实地考察张家，觉得小松虽然腿瘸，但不算遗传性疾病，加上人很本分，咬牙答应了。
张小松的婚房在哪里？张忠良胸有成竹地说：“搭个阁楼，我们住阁楼上”。但张小菲呢？王萍满不在乎：“菲菲也不算小，可以和宝宝结婚了”。张小菲呆呆地听着不做声，哥哥张小松眉飞色舞。
张小菲问钱嗣宝怎么办，钱嗣宝毫无办法，告诉了阿娘，阿娘却面无表情，低头默念佛经。年级组长戴老师告诉钱嗣宝：“结婚住房一般总是女方单位解决”。张小菲还真找校长问了，校长不无怜惜地看着张小菲：“现在教师住房实在太困难了，老教师都难解决，小青年就再等等，啊！” 张小松婚期一天天临近，钱嗣宝、张小菲也一天天为房子而发愁，张小菲暗自流泪发狠，却无路可想。她小学英语教学在同行中出类拔萃，一次到郊县现场教学，县教育学院领导如获至宝，允诺只要张小菲肯屈尊郊县学校，一定为她提供单独住房。
张小菲大喜过望，又疑虑重重，郊县毕竟来去不便，以后还有机会上调吗？她与钱嗣宝商量，钱嗣宝却不肯表态。
钱家阿娘重拾有钱人家尊严后，对张小菲一家越来越看不惯。前几天，王萍找她商量，因为张小松要结婚，菲菲没地方住，打算在天井里搭个小房间，原来的煤球炉放到灶披间去，当初还是钱家阿娘求着王萍搬过去。没想到钱家阿娘瞪着昏黄的眼珠，一口回绝：“这栋房子是我家的，你们都想要抢，等我老太婆死了，你们再抢！”
王萍气得火冒三丈，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她喝令张小菲与钱嗣宝断绝恋爱关系。
钱家阿娘当然不会与钱嗣宝明说张小菲配不上他，一次吃饭时闲聊，钱家阿娘装作无意地问他和张小菲近况，钱嗣宝满腹烦恼，告诉阿娘张小菲想去郊县教书。
钱家阿娘叹口气：“教书有什么用，做生意才能赚大钞票。”她劝孙子道：“侬在上海不会有大出息，还是去香港找汉栋爷叔吧，以后再寻机会。”
钱嗣宝摇头：“我去香港，菲菲哪能办？”
钱家阿娘慈祥地看着孙子：“我托人到香港黄大仙那里求过签，侬不好跟菲菲结婚，你俩生辰八字相冲。你属虎，菲菲属兔，按理说兔入虎口，侬可以克牢伊。但伊这只兔子是狡兔，会反咬人，侬要有血光之灾，被伊克死掉！”
张小菲打心里不愿到郊县去，钱嗣宝赌气似的说：“郊区远，我要跑得更远”。张小菲得知钱嗣宝要去香港发展，沉默了。她其实早就想到过，但怕钱嗣宝娇生惯养不愿去，更舍不得离开他。
钱嗣宝却想明白了，他决绝地要与这个阴暗狭小的房间诀别。在叔叔钱汉栋引荐下，钱嗣宝到香港一家商行做工。他寄居在租借房里，小得像鸽子笼，边上就是启德机场，整天飞机轰鸣，吵得他昼夜难寝。他并不喜欢香港，也不想念上海，曾去占卜算卦过几次，竟然都说命里相克，惦着菲菲的心逐渐淡了。
张小菲还真去了郊县，学校果真配给她一个单人间，吃穿用度，不费周章，加上出国热潮渐涌，社会上学习英语积极性空前高涨，张小菲忙得陀螺般转，但时刻挂念着钱嗣宝，钱嗣宝却很少来信，来信又惜墨如金，开始还信誓旦旦地要接她去香港，后来索性例行公事般寄明信片，敷衍几句。
张小菲何等聪明，早就感觉到钱嗣宝感情有变，钱家阿婆对她态度也由热转冷。后来钱家阿婆也要去香港，临别匆忙，竟托阿庆代为照看那间小房子。
张小松结婚，黄桂花生子，皆大欢喜。但黄桂花仗着儿子想把公婆赶走，不肯与张小松行夫妻生活。王萍尽管嘴硬，但看到儿孙就服软，更敌不过媳妇泼辣。张忠良嗜烟如命，不幸染上肺癌，孙子出生不久后离世。王萍所在纺织厂也早倒闭，同厂姐妹各奔东西，王萍喜欢上张小菲的单人宿舍，偶尔小住，小侨流水，空气清新，女儿乖巧体贴，不免后悔当初待女儿有些凉薄。
张小菲终于接到了钱嗣宝绝交信：“菲菲：我拟去南非发展，前程未卜，不敢耽搁你青春，就此泣别。”张小菲早已料到结果，并不震惊。
母亲王萍其实并不喜欢钱嗣宝，觉得他没男子汉样。倒是许文娟得知后长吁短叹：“菲菲，其实宝宝配不上侬，他真是昏了头，去什么南非。”
張小菲英语教学名气越来越响，排队求教者络绎不绝，钞票赚得都来不及数。中师同学中，沈建民一直暗恋着张小菲，但作为小学体育老师怎敢表白。他很早就辞职下海，帮着朋友搞房地产。一次同学聚会，得知张小菲竟然还待字闺中，就勇敢地袒露心迹，此时沈老师已是沈总了。
张小菲从小吃足房子苦头，命中缺房，沈总正好乘虚而入，结为夫妻。住房购买了好几套，张小菲也调回市区，教育局对老师课外辅导越控越严，张小菲不想辅导学生，许多家长却辗转托人求她，张小菲眼看这块市场弃之可惜，断然离开体制内学校，兴办了英华国际学校，她和沈建民钱根本用不完，并不关心动迁那点小钱。但既然答应了钱家姆妈，她只好等钱嗣宝来电。
钱嗣宝晚上10点多才到上海，赶紧联系上张小菲，约定明天上午9点钟，到他们曾读过书的红锋中学、现为动迁指挥部碰头。张小菲马上告知了许文娟。
钱嗣宝离开上海一晃已有二十来年，他其实回国过几次，甚至好几次都站在泰昌里对面的那条小马路上，张望住过的老房子。他没有联系老同学，与母亲少有联络，知道张小菲也结婚生子，据说很幸福、很有钱。若不是母亲几次三番逼他回国，他实在不想趟动迁这个浑水。
阿娘与阿爷在香港见面后，阿娘就撒手离去，阿爷有个生死之交儿子，在南非开超市，急需知根知底朋友帮衬，钱嗣宝义无反顾地扑南非而去，果真赚了钱，后自立门户也开了家超市，娶浙江女子小刘为妻，一对儿女先后去英国读书就业。
那天，钱嗣宝和小刘在整理货架，几个蒙面劫匪闯了进来。在南非呆久了，钱嗣宝见惯了这种场景，他赶紧拿出钱箱里的钱，递给领头劫匪。但这伙劫匪竟然还会开枪，打中了蹲在地上的小刘，虽被救了回来，但元气大伤，钱嗣宝索性关掉超市，让妻子回浙江老家养伤，他则回上海处理动迁事宜。如果能拿到一笔动迁款，在上海买间房养老，多好！
第二天，钱嗣宝心头忐忑地来到红锋中学校门口，张小菲还没到，母亲许文娟却早早地等着了。她激动地说：“宝宝啊，这次动迁费起码有几百万，动迁组竟然说跟我们浑身不搭界，哪能有这种事体啊！”
钱嗣宝加入了外国籍，房产证上户主是阿娘，尽管阿娘早就去世了，但户主没有更改过。正想着，张小菲来了，四目相对，岁月凝滞，再回首，已是熟悉的陌生人。
来不及细问，先奔动迁组而去，二百来户人家，就剩邱大庆家一户还没签约，又半路里杀出个钱嗣宝，如果不能百分之百签约，要影响全组奖金，负责人毛师傅当然没有好脸色。
钱嗣宝坐定后，告诉毛师傅，5号楼下小房间是他家的，邻居张小菲可以证明。站在边上的张小菲表示认可。 毛师傅翻出资料：侬看啊，这幢房子共总有五个户主：张小松、邱大庆、葛继新、潘霞萍、吴大海，哪里有侬家的名字？
钱嗣宝不服帖：我阿娘就住在楼下小房间，她是户主。
毛师傅冷笑道：“不要胡说八道，小房间户主是邱大庆，侬阿娘老早去世，户主变更侬不晓得啊？”
张小菲有些疑惑：“葛继新、潘霞萍我哪能不认得？”
旁边传来一个苍老声音：“你们不要搞了，我来讲清爽”。正是久违的邱大庆，只是变得佝头缩颈，没了当年的粗坯狠劲。
阿庆有点尴尬地笑笑：“我先讲清爽啊，房子是单位分给我的，不是抢来的。潘霞萍是邱平前妻，分手后潘霞萍拿了亭子间作为补偿，所以户主变成她了。”
张小菲顺势问：“葛继新又是啥人啊？”
阿庆叹了口气：“我也不认得，大概是买房子的户主。”
许文娟大惊：“二楼大房间卖掉啦？”
阿庆长长地叹了口气：“平平当年去参军蛮好，回来后喜欢上赌博。老婆骂，阿拉劝，就是不听，他老娘都给气死了，媳妇也气跑了，欠了一屁股债，人家拿着刀子逼上门，只好把二楼大房子便宜卖掉了，只卖15万啊！伊人也不知道混到哪里去了，我只好住在底楼小房子里”。
钱嗣宝拍案而起：“这是我阿娘房子，侬哪能可以随便住？”
阿庆头也不抬：“侬阿娘关照我帮她看房子，我哪能不好住”。
钱嗣宝气愤难忍：“那侬也不能自说自话更改户主啊！”
阿庆漠然地回答：“侬家里有人继承哦？侬搞搞清爽，这是公租房，不是私房，当然可以变更。”阿庆说得理直气壮，钱嗣宝和许文娟闷忒了，不响。
毛师傅息事宁人地说：“大家邻居一场，好聚好散嘛。”
阿庆自言自语道：“我削尖脑袋弄房子，还不是一场空？动迁后只好住到嘉定北去。你们都发了洋财、大财，反而好意思跑来要动迁钞票。”
钱嗣宝很郁闷，许文娟更是垂头丧气，张小菲也不知如何劝慰他们。学校里事情很多，她实在没空陪着闲聊。
钱嗣宝默然想着：回南非日子不太平，到英国去，儿女有自己的事业，上海变化太快，他有些搞不懂。妻子一直说浙江那儿山清水秀，很是適合养老。钱嗣宝自嘲般地说：“混了大半辈子，人总要叶落归根，归到哪里去好呢？”
许文娟听了，咧嘴一笑，眼眶里却涌出大颗的泪珠……
1978級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毕业生，曾任中学语文教师，后在原闸北区委宣传部、区政协办公室、原闸北区民族宗教事务办公室（现静安区民族宗教事务办公室）工作，发表小说及随笔100余万字。
从南非经停香港比直飞上海便宜，但费时间。钱嗣宝犹豫了半天，还是选择经停香港。飞机向跑道滑去，钱嗣宝焦躁不安的心情有些松弛下来，却清楚地听见飞机发出咔哒、咔哒的杂音，飞机速度缓了下来，机舱里响起广播，机长抱歉地通知大家：飞机出了点小故障，需要返回停机坪，等工程师维修后才能再次起飞。机上乘客大哗，钱嗣宝后悔不迭，明天就是年末，上海老房子动迁二次征询生效最后一天，而他却犹豫着不来，还偏要到香港转机省点小钞票，看来此行前景不妙。
钱嗣宝百无聊赖，拿出插在座椅前的杂志，心不在焉地翻起来，他在一页广告前突然顿住：上海英华国际学校校长张小菲。张校长穿着职业装微微含笑。是张小菲！尽管她的脸略胖了些，但那双熟悉的眼睛，钱嗣宝刻骨铭心不会忘记。
张小菲是钱嗣宝的邻居、同学，差一点就结成夫妻。原本以为一辈子不会再见，若不是为老房子动迁，钱嗣宝还真不愿见她。飞机终于冲入了云端，往事像舷窗外的云朵，时而厚重如毯，压得透不出气，时而又丝丝缕缕，撩拨得人心烦意乱……
夜幕降临上海，浦东国际社区一栋楼房内，张小菲站在硕大的落地窗前，凝望着绿树花丛后不断燃起的温暖灯光。今天是周末，先生沈建民与朋友有个聚餐。本来约定一起去，但因为要等钱嗣宝来电，张小菲婉拒了。
沈建民听说是钱嗣宝，嘴角边扬起一抹讥讽：侬现在还跟伊搞不清爽？张小菲本想解释什么，但只是简单地说：还不是为了动迁？伊老娘特地来寻我，这种时候总要帮帮人家。
沈建民不屑起来：伊不是已经入外国籍了吗，还在乎这点小钱？他沉下脸，照着穿衣镜，捋捋油光发亮的黑发，走了。
先生是商人，在乎的是投资与回报，儿子远在美国学金融，先生一直自夸是人生最成功的投资。张小菲为人低调，沈建民却张扬。张小菲自从当了校长后，忙得脚不沾地，儿子不在家，家只是一个睡觉的地方。
老房子一直说要动迁，喊了10多年，户口本也正儿八经地冻结过，却都没了下文，今年却突然开始动迁，政府此次“只数砖头、不管人头”，房间实际面积越大、获益越多，或者干脆小到只有几个平方，托底也能拿两三百万。哥嫂心花怒放，母亲住在养老院里，已是老年痴呆。张小菲知道，自己结婚后就迁移了户口，动迁与自己无关，嫂子精明势利，母亲的份额肯定想要独吞。张小菲只希望能给母亲留下足够养老钱，她就放心了。
几天前，门房保安电话里报告有位中年妇女找她，张小菲以为是学生家长反映情况，就让转到教导处去。谁知，电话里传来另一个声音：菲菲，我是钱嗣宝姆妈啊，有事体请侬帮忙。张小菲一愣，似乎被子弹猝不及防击中了胸膛，她忙说：上来吧。
钱嗣宝母亲，也就是当年的钱家姆妈，显得很苍老，花白短发被寒风吹得蓬乱，她一把抓住张小菲：“菲菲侬越来越有气质了，我日子难过啊。”
张小菲不知如何应答，她将钱家姆妈引入沙发坐下，钱家姆妈却又突然起身：“菲菲，侬一定要帮帮我和宝宝，邱家实在是欺人太甚，这次动迁，老房子都算在伊拉头上，阿拉居然会没有份！我让宝宝快点回国，即使拿不到钱也要争口气，钱家姆妈只好请侬帮忙了。”说着就要作势跪下来，慌得张小菲连忙抱住她。
钱嗣宝、张小菲曾住在靠近苏州河边的石库门泰昌里，一幢楼共有三层，底楼客堂间、灶披间，二楼有朝南大卧房，朝北亭子间，三楼也有朝南大卧房，亭子间上面是晒台。底楼还有个抽水马桶问，隐藏在楼梯大斜坡里面，外人很难发现。
这幢石库门是钱嗣宝阿爷当年用金条顶下来的，原来全部独用。解放时，在国民党军队里当文官的他，逃离大陆后音讯全无，钱家阿娘带着两个儿子，独木难支，更因为历次运动，房屋收归国有，三楼分配给外轮海员吴大海，一楼客堂间则给了江南造船厂电焊工、张小菲父亲张忠良。当时，钱家还有二楼卧房、亭子间，一楼与抽水马桶间相邻的储藏室，灶披间、抽水马桶间一直归钱家独用。
钱嗣宝生于1962年，属虎。张小菲生于1963年，属兔。但他们读中学却同班，毕业时被认定为1979届。那年，钱嗣宝父亲钱汉文毕业于同济大学桥梁专业，后分配在某建筑设计院，叔叔钱汉栋尚在读初中，钱家阿娘含辛茹苦带大了两个儿子。钱汉文与绸布店会计许文娟结婚后，就住在二楼大卧房，钱家阿娘与小儿子钱汉栋挤在亭子间。第二年许文娟就生了儿子，更惊喜的是，久无音讯的钱家阿爷竟然联系上了，他得知有了孙儿，喜不自禁，取名嗣宝，意思是传承钱家香火的宝贝。
好景不长，钱汉文单位突然接到上级调令，整体搬迁到大西北，家属可以同去。望着嗷嗷待哺的儿子，许文娟哭成了泪人，怎么都不愿去，夫妻只好两地分居。钱家阿娘盼着老头子早点回来团圆，哪里会想到他在台湾已经另建家庭了。
张小菲有个哥哥张小松，小时候患有小儿麻痹症，左腿走路一拐一瘸，父母把全部的爱都倾注在哥哥身上。张小松因为走路摇摆，头总要不自觉地歪斜一下，被人取绰号“六点零五分”，张小菲则被叫做“六点零六分”，母亲王萍听见总要破口大骂，张小菲心里也恨。
钱汉栋醉心于研究时事政治，对弃他们而去的父亲没有好感，希望凭借青春热血，成为叱咤风云的人物。可惜生不逢时，当他踌躇满志地准备报考北京大学时，一场史无前例的浪潮席卷而来，大学停招，家庭成分不好，只好去宁波老家插队。两个儿子都到外地，钱家阿娘暗自揪心。
钱嗣宝出了娘胎就担惊受怕，似乎总要大祸临头。钱文栋走后，钱家阿娘搬到朝南大卧房，与儿媳许文娟悉心照料钱嗣宝。钱嗣宝个子长得很高，却瘦，他的眼睛大而亮，脸上却总是郁郁寡欢的样子。他读书却不愿与同龄孩子玩闹，大人不担心他闯祸，祸却会从天而降。
钱嗣宝依稀记得，那年的一个冬天上午，太阳很好，他站在门口看阿娘晒被头，突然，弄堂口来了一辆小卡车，一帮人搬着家具就冲他家跑来，一个身材粗坯男人咚咚咚往楼上跑，钱家阿娘大喊：侬作啥？ 粗坯男人冲上亭子问，命令道：“开门！”许文娟试图阻挡，被男子往里一推：“客气点，老子就要做你们邻居了，不要搞得难看来兮……”
光天化日之下，钱家阿娘房子就被别人抢占了。粗坯男人把亭子间杂物从窗户直接扔下去，塞进带来的床架、桌椅、木箱等。离开前，粗坯男人凶狠地对钱家阿娘说：“老太婆，侬拎拎清，现在是劳动人民天下，侬住的房间以后全部要充公，过两天我就要住进来。”
粗坯男人抢房子时，三楼吴大海正在远洋船上捕鱼，张小菲母亲去厂里加班，父亲张忠良和哥哥张小松在下象棋，他俩都木讷寡言，弄堂里闹得鸡飞狗跳，整幢楼里却显得压抑而平静。
还是小女孩的张小菲吓得心头扑通乱跳，她目睹了事件整个过程。粗坯男人蛮横无理的样子，给她留下深刻的记印，她特别注意到钱嗣宝害怕无助的眼神，心里充满着同情。
钱家阿婆毕竟见过世面，她无力改变猝然发生的境遇。等王萍下班回家，她故作慷慨地说：我想以后你家就到灶披间做饭烧菜，不要在天井里风吹雨淋的。以后也可以用抽水马桶问，不能让他们霸占去。王萍听了，笑嘻嘻地连连点头。
等钱家阿娘走后，张忠良对王萍说：“抽水马桶间本来就应该公用，当初硬说不能用，现在狠角色来了，老太只好打肿脸孔充胖子，我不想去灶披间轧闹猛。”
张小松听了开心：“弄堂里上厕所，总归难为情。”钱家阿娘得知王萍不愿到灶披间烧饭，心里有些不悦，她本想拉王萍壮胆。王萍却不愿意，她也无可奈何。过了一个礼拜，粗坯全家果真搬进来了。粗坯男人姓邱，叫大庆，同伴叫他“阿庆”。阿庆边上，跟着一个五官精致女子，只是颧骨突得老高，脸色灰暗。她拉着一个六七岁虎头虎脑男孩，笑嘻嘻的，与粗坯阿庆形成鲜明反差。后来邻居们得知，阿庆原来也是江南造船厂工人，因为能说会道，被派驻到学校当工宣队，搭识了现妻唐老师，生下儿子后，患上肺痨，长病假休息在家。
阿庆搬来后，重新划分灶披间公用部位，强占了三分之二空间。钱家阿娘不敢吱声，悄悄地把储藏室整理了一下，躲在里面，媳妇和孙子一直都在楼上吃饭，可小儿子钱汉栋回来怎么办？
张小松本以为可以用抽水马桶，很是開心，不料阿庆见唐老师没气力蹲，就在边上放了一只笨重的新马桶，而他自己每天“办公”后，关门亮灯，再小心地搀着妻子下楼，唐老师闷声不响地在里面一坐就是半天，啥人还进得去？
阿庆儿子邱平一点也不太平，皮得像猢狲。他在父亲棍棒和母亲羽翼夹缝中，每天总能玩出一些新花样。搬到新居后，他不知从哪里结识了几个皮小囝，喜欢躲到石库门老房子里捉迷藏。
钱汉栋得知房间被人强占，已经过了好多天，他匆忙赶回家，却请神容易送神难。钱家阿娘怕再惹是非，赶紧把储藏室清理出来，让钱汉栋暂且安身，她则到二楼媳妇、孙子房间里再放个帆布床，白天折起来不占地方。钱汉栋无力劝慰母亲，只好整天关在小房间里看书、听收音机。
一次，邱平带着同伴悄无声息地玩躲猫猫游戏，猛地听到发电报似的滴滴声，恰巧幼儿园老师讲过捉拿台湾蒋介石特务的故事，以为钱汉栋正在发电报，赶紧窜了出去，嘴里大叫：抓特务啊！邻居们以为他们在玩游戏，钱汉栋也没当回事。
晚上吃饭时，唐老师随意问邱平：老师今天讲什么故事啦？邱平脱口而出：抓特务。他想到了下午捉迷藏时发生的事，但结结巴巴讲不清楚。阿庆却一下子听明白了，他很兴奋：“怪不得那个家伙整天躲在房间里不出来，他老子在台湾，肯定是特务。”阿庆摩拳擦掌就想冲下去抓现行，被唐老师阻止：“戆大，现在邻居都回来了，怎么会发报？肯定要到深更半夜再弄了。”她精致漂亮的脸上掠过一丝阴冷：“侬不要冲在前头，以后邻居晓得了总归不好。”她与阿庆低低地耳语几句，阿庆呵呵地笑了起来。
第二天下午，区里来了三四个人，钱家阿娘和钱汉栋正在小房间里闲扯，领头的干部很有礼貌：“谁是钱汉栋啊？”钱汉栋站起身，疑惑地看着来人。干部口气淡淡地：“我们来了解了解情况。”钱家阿娘赶紧去泡茶，另几个看屋里根本坐不下，也走了出去，东看看、西摸摸，像在寻找什么。
干部很平静地问：“你不是去老家插队了吗，怎么又想到回来？”钱汉栋随口就答：“现在农闲没什么事，回家看看姆妈。”
干部顺势坐了下来，见一张小方桌上堆着书：“你喜欢读书，看些什么书？”钱汉栋想要把书收起来，已经来不及了。
干部看着书脊：“《国家与革命》、《反杜林论》，很关心政治嘛。”他翻开书，看书中划着颜色不一的横线，还有密密麻麻批注：“蛮有思想的，确实要好好谈谈，走吧！”
钱汉栋一愣：“到啥地方去？”干部淡淡一笑：“到你应该去的地方。”门外两个汉子走进来，一人搭住一边，就把钱汉栋带走了。
钱汉栋太书生意气，把许多想法都写在一本读书笔记里，而且夹杂着许多外电传出的消息和评论。尽管发报机子虚乌有，但收音机在抽屉里，他给哥哥钱汉文写的一封信还未寄出，里面有许多对动荡时局的个人看法，尤其对住房被抢言辞激烈。钱汉栋被关押了起来，追根溯源，他的反动思想来源于哥哥钱汉文，钱汉文与兄弟积极串联，恶毒攻击，居然还把持着重要的军工技术岗位。如若他俩里应外合，颠覆破坏，后果不堪设想。一夜之间，钱汉文也被打倒关押起来。
两个儿子被关押打倒的消息，还是那个干部前来宣布的，钱家阿娘听了，眼神空洞，身子索索地发抖。干部正告许文娟：“你必须与钱汉文划清界限，立刻离婚，否则一切后果自负！”他又警告钱家阿娘：“你的两个儿子罪大恶极，你的丈夫与民为敌，你是反革命家属，勒令滚回老家，房子查封！”
唐老师在旁冷冷地说：“就是啊，这种人也配住这里？” 许文娟大哭：“这里不能住，宝宝读书怎么办啊？”
围着的邻居有人打抱不平“总得给人留条活路吧。”
阿庆怕众怒难犯，大手一挥：“搞啥啦，还有底楼房间嘛。”
钱嗣宝在原储藏问、现在叫底楼房间沉沉睡去，眼角挂着泪花。钱家阿娘、许文娟婆媳俩却彻夜难眠，钱家阿娘心中酸苦，媳妇许文娟眼睛定定地看着她：“阿姆，我要跟汉文离婚。”
钱家阿娘无奈地点头：“汉文没本事，对不住你。”许文娟有些扭捏：“单位里周书记女人生病死了，又没有小囝，他同意宝宝一起住过去。”
钱家阿娘突然变了脸色：这个万万办不到。宝宝是钱家后代，绝不能去当拖油瓶，除非我老太婆死了！
夜深人静，两人怕吵醒邻居，不再争吵。缘分尽了，大难临头各自飞吧。
钱家阿娘就此与孙子钱嗣宝相依为命，住在那间小房子里。她无法滚回宁波乡下去，靠着原来的老底和别人的接济，祖孙俩艰难度日。
钱嗣宝和张小菲开始读中学，竟然分在同一班级，但男女授受不亲，钱嗣宝和张小菲在班级里从来不讲话。女孩懂事早，张小菲常要穿过走廊到灶披间淘米洗菜，总看见钱嗣宝坐在昏暗的燈下，装配器件，他迷上了航模和船模，又摸索着装半导体，居然能调出声音，但他视力大降。人高，坐在教室后排，带着眼镜都看不大清黑板板书，学习成绩很一般。张小菲也要忙于家务，尽管很想读书，却没多少时间。
张小菲对钱家阿娘很好，钱家阿娘也觉得这个小娘蛮讨人喜欢。张忠良和王萍夫妇觉得钱家阿娘不容易，张小菲肯帮伊，心里并不反对。
邱大庆、唐老师一家现在生活幸福，二楼朝南大房间、亭子间全归他们，晒台、抽水马桶间基本上也是独用，邱平走楼梯滚上又滚下，山呼海啸，没人敢说三道四。
张小菲自己也不明白，怎么会喜欢上钱嗣宝，她像个小姐姐似的对他充满怜爱。钱嗣宝开始发育，脸上有了棱角，浓眉炯目，看上去像个英武的小伙，其实却派不上用场。
春节前，每家总要购买年货，钱家阿娘感冒发烧，实在没力气去菜场，但宁波人规矩大，春节餐桌上必须有整条鱼，寓意年年有余。她关照钱嗣宝跟着张小菲去买鱼，最好能买到黄鱼，票证千万不能丢。钱嗣宝还没睡醒，被阿娘硬拖起来，跌跌撞撞跟在张小菲身后，到菜场才清晨5点多钟，却排起了长长的队伍。
张小菲轻车熟路，她让钱嗣宝排队，前头再放一只破篮头，她先去其他肉摊、蔬菜摊点。等她一圈折回来，队伍已经散乱，有人乘机插队，钱嗣宝像截木头，老老实实地戳在老地方。好不容易排到了，钱嗣宝却怎么也找不到那张指甲般大的票证，后面顾客想要涌上来，钱嗣宝拼命护着张小菲。最终，黄鱼是买到了，但只有一份，营业员破例卖给钱嗣宝一条不要票的马鲛鱼。
回家后，张小菲推说自己丢失了票证，把黄鱼给了钱家阿娘，自家吃马鲛鱼。王萍气得暴跳如雷，厉声咒骂。钱家阿娘当然心知肚明，她拉拉张小菲：阿娘谢谢侬啊！
在新春鞭炮声中，钱嗣宝塞给张小菲一张贺卡，是钱嗣宝自制的，写着：菲菲新年快乐！底下还有一行小字：宝宝祝愿侬天天快乐。尽管贺卡很粗糙，张小菲却悄悄锁进秘不示人的小盒里。
寒冬终于过去，钱家阿娘熬出了头，钱汉栋所谓反革命政治问题得到平反，安排进钢铁厂工作，他看家里实在没地方呆，申请到职工宿舍，周末回来看阿姆。经过数年身心改造，钱汉栋变得深沉而少语。钱汉文却没那么幸运，他到穷乡僻壤的农场改造，由于缺营养又少药，原本就有的迁延性肝炎癌变，回到上海沉疴难治，留给儿子钱嗣宝只有一句话：侬要争口气啊！
邱大庆一家倒没遭受多少波折，阿庆确实参加过文攻武卫，但他手上没沾过鲜血，发回江南造船厂不得重用。他对所谓政治也心灰意冷，加上唐老师肺痨久治不愈，就把心思放在了家里。儿子邱平身体好，人也机灵，就让他参军去。
改革开放后，原先的海外关系慢慢在恢复，钱老先生在香港、台湾都有亲戚，钱汉栋决意出去闯荡，投奔香港一位远房叔叔后，才知道父亲在台湾也成了别人的父亲。他最终设法让父母在香港见了最后一面。钱嗣宝、张小菲都可以参加高考，但成绩只属中游，钱嗣宝考进了上海师院物理系，张小菲则进了第六师范，他们的恋情成了公开秘密。张忠良、王萍觉得钱嗣宝还老实可靠，他俩心思更多在儿子张小松身上。钱嗣宝母亲许文娟得知儿子与张小菲相好，很是欣慰，她真心喜欢张小菲，勤快懂事，模样也俊。她与周书记再婚后又生了女儿，却患有先天性心脏病，跑医院是常态，她祈祷钱嗣宝安康。钱嗣宝却恨母亲薄情寡义，居然在父亲危难中抛弃了他，永远也不会原谅。
钱嗣宝、张小菲毕业后，当了中小学老师，他们才20出头，当年政府提倡晚婚，他们不急，但张小菲父母为儿子急了。张小松已超过28周岁，在街道塑料厂工作，拿着不死不活工资，又是瘸腿残疾，沉默寡言的，怎么讨老婆？
王萍托人无数，终于有了消息：一家知青三口回上海，挤在小叔家，实在受不了，想把女儿尽快嫁出去。女方黄桂花实地考察张家，觉得小松虽然腿瘸，但不算遗传性疾病，加上人很本分，咬牙答应了。
张小松的婚房在哪里？张忠良胸有成竹地说：“搭个阁楼，我们住阁楼上”。但张小菲呢？王萍满不在乎：“菲菲也不算小，可以和宝宝结婚了”。张小菲呆呆地听着不做声，哥哥张小松眉飞色舞。
张小菲问钱嗣宝怎么办，钱嗣宝毫无办法，告诉了阿娘，阿娘却面无表情，低头默念佛经。年级组长戴老师告诉钱嗣宝：“结婚住房一般总是女方单位解决”。张小菲还真找校长问了，校长不无怜惜地看着张小菲：“现在教师住房实在太困难了，老教师都难解决，小青年就再等等，啊！” 张小松婚期一天天临近，钱嗣宝、张小菲也一天天为房子而发愁，张小菲暗自流泪发狠，却无路可想。她小学英语教学在同行中出类拔萃，一次到郊县现场教学，县教育学院领导如获至宝，允诺只要张小菲肯屈尊郊县学校，一定为她提供单独住房。
张小菲大喜过望，又疑虑重重，郊县毕竟来去不便，以后还有机会上调吗？她与钱嗣宝商量，钱嗣宝却不肯表态。
钱家阿娘重拾有钱人家尊严后，对张小菲一家越来越看不惯。前几天，王萍找她商量，因为张小松要结婚，菲菲没地方住，打算在天井里搭个小房间，原来的煤球炉放到灶披间去，当初还是钱家阿娘求着王萍搬过去。没想到钱家阿娘瞪着昏黄的眼珠，一口回绝：“这栋房子是我家的，你们都想要抢，等我老太婆死了，你们再抢！”
王萍气得火冒三丈，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她喝令张小菲与钱嗣宝断绝恋爱关系。
钱家阿娘当然不会与钱嗣宝明说张小菲配不上他，一次吃饭时闲聊，钱家阿娘装作无意地问他和张小菲近况，钱嗣宝满腹烦恼，告诉阿娘张小菲想去郊县教书。
钱家阿娘叹口气：“教书有什么用，做生意才能赚大钞票。”她劝孙子道：“侬在上海不会有大出息，还是去香港找汉栋爷叔吧，以后再寻机会。”
钱嗣宝摇头：“我去香港，菲菲哪能办？”
钱家阿娘慈祥地看着孙子：“我托人到香港黄大仙那里求过签，侬不好跟菲菲结婚，你俩生辰八字相冲。你属虎，菲菲属兔，按理说兔入虎口，侬可以克牢伊。但伊这只兔子是狡兔，会反咬人，侬要有血光之灾，被伊克死掉！”
张小菲打心里不愿到郊县去，钱嗣宝赌气似的说：“郊区远，我要跑得更远”。张小菲得知钱嗣宝要去香港发展，沉默了。她其实早就想到过，但怕钱嗣宝娇生惯养不愿去，更舍不得离开他。
钱嗣宝却想明白了，他决绝地要与这个阴暗狭小的房间诀别。在叔叔钱汉栋引荐下，钱嗣宝到香港一家商行做工。他寄居在租借房里，小得像鸽子笼，边上就是启德机场，整天飞机轰鸣，吵得他昼夜难寝。他并不喜欢香港，也不想念上海，曾去占卜算卦过几次，竟然都说命里相克，惦着菲菲的心逐渐淡了。
张小菲还真去了郊县，学校果真配给她一个单人间，吃穿用度，不费周章，加上出国热潮渐涌，社会上学习英语积极性空前高涨，张小菲忙得陀螺般转，但时刻挂念着钱嗣宝，钱嗣宝却很少来信，来信又惜墨如金，开始还信誓旦旦地要接她去香港，后来索性例行公事般寄明信片，敷衍几句。
张小菲何等聪明，早就感觉到钱嗣宝感情有变，钱家阿婆对她态度也由热转冷。后来钱家阿婆也要去香港，临别匆忙，竟托阿庆代为照看那间小房子。
张小松结婚，黄桂花生子，皆大欢喜。但黄桂花仗着儿子想把公婆赶走，不肯与张小松行夫妻生活。王萍尽管嘴硬，但看到儿孙就服软，更敌不过媳妇泼辣。张忠良嗜烟如命，不幸染上肺癌，孙子出生不久后离世。王萍所在纺织厂也早倒闭，同厂姐妹各奔东西，王萍喜欢上张小菲的单人宿舍，偶尔小住，小侨流水，空气清新，女儿乖巧体贴，不免后悔当初待女儿有些凉薄。
张小菲终于接到了钱嗣宝绝交信：“菲菲：我拟去南非发展，前程未卜，不敢耽搁你青春，就此泣别。”张小菲早已料到结果，并不震惊。
母亲王萍其实并不喜欢钱嗣宝，觉得他没男子汉样。倒是许文娟得知后长吁短叹：“菲菲，其实宝宝配不上侬，他真是昏了头，去什么南非。”
張小菲英语教学名气越来越响，排队求教者络绎不绝，钞票赚得都来不及数。中师同学中，沈建民一直暗恋着张小菲，但作为小学体育老师怎敢表白。他很早就辞职下海，帮着朋友搞房地产。一次同学聚会，得知张小菲竟然还待字闺中，就勇敢地袒露心迹，此时沈老师已是沈总了。
张小菲从小吃足房子苦头，命中缺房，沈总正好乘虚而入，结为夫妻。住房购买了好几套，张小菲也调回市区，教育局对老师课外辅导越控越严，张小菲不想辅导学生，许多家长却辗转托人求她，张小菲眼看这块市场弃之可惜，断然离开体制内学校，兴办了英华国际学校，她和沈建民钱根本用不完，并不关心动迁那点小钱。但既然答应了钱家姆妈，她只好等钱嗣宝来电。
钱嗣宝晚上10点多才到上海，赶紧联系上张小菲，约定明天上午9点钟，到他们曾读过书的红锋中学、现为动迁指挥部碰头。张小菲马上告知了许文娟。
钱嗣宝离开上海一晃已有二十来年，他其实回国过几次，甚至好几次都站在泰昌里对面的那条小马路上，张望住过的老房子。他没有联系老同学，与母亲少有联络，知道张小菲也结婚生子，据说很幸福、很有钱。若不是母亲几次三番逼他回国，他实在不想趟动迁这个浑水。
阿娘与阿爷在香港见面后，阿娘就撒手离去，阿爷有个生死之交儿子，在南非开超市，急需知根知底朋友帮衬，钱嗣宝义无反顾地扑南非而去，果真赚了钱，后自立门户也开了家超市，娶浙江女子小刘为妻，一对儿女先后去英国读书就业。
那天，钱嗣宝和小刘在整理货架，几个蒙面劫匪闯了进来。在南非呆久了，钱嗣宝见惯了这种场景，他赶紧拿出钱箱里的钱，递给领头劫匪。但这伙劫匪竟然还会开枪，打中了蹲在地上的小刘，虽被救了回来，但元气大伤，钱嗣宝索性关掉超市，让妻子回浙江老家养伤，他则回上海处理动迁事宜。如果能拿到一笔动迁款，在上海买间房养老，多好！
第二天，钱嗣宝心头忐忑地来到红锋中学校门口，张小菲还没到，母亲许文娟却早早地等着了。她激动地说：“宝宝啊，这次动迁费起码有几百万，动迁组竟然说跟我们浑身不搭界，哪能有这种事体啊！”
钱嗣宝加入了外国籍，房产证上户主是阿娘，尽管阿娘早就去世了，但户主没有更改过。正想着，张小菲来了，四目相对，岁月凝滞，再回首，已是熟悉的陌生人。
来不及细问，先奔动迁组而去，二百来户人家，就剩邱大庆家一户还没签约，又半路里杀出个钱嗣宝，如果不能百分之百签约，要影响全组奖金，负责人毛师傅当然没有好脸色。
钱嗣宝坐定后，告诉毛师傅，5号楼下小房间是他家的，邻居张小菲可以证明。站在边上的张小菲表示认可。 毛师傅翻出资料：侬看啊，这幢房子共总有五个户主：张小松、邱大庆、葛继新、潘霞萍、吴大海，哪里有侬家的名字？
钱嗣宝不服帖：我阿娘就住在楼下小房间，她是户主。
毛师傅冷笑道：“不要胡说八道，小房间户主是邱大庆，侬阿娘老早去世，户主变更侬不晓得啊？”
张小菲有些疑惑：“葛继新、潘霞萍我哪能不认得？”
旁边传来一个苍老声音：“你们不要搞了，我来讲清爽”。正是久违的邱大庆，只是变得佝头缩颈，没了当年的粗坯狠劲。
阿庆有点尴尬地笑笑：“我先讲清爽啊，房子是单位分给我的，不是抢来的。潘霞萍是邱平前妻，分手后潘霞萍拿了亭子间作为补偿，所以户主变成她了。”
张小菲顺势问：“葛继新又是啥人啊？”
阿庆叹了口气：“我也不认得，大概是买房子的户主。”
许文娟大惊：“二楼大房间卖掉啦？”
阿庆长长地叹了口气：“平平当年去参军蛮好，回来后喜欢上赌博。老婆骂，阿拉劝，就是不听，他老娘都给气死了，媳妇也气跑了，欠了一屁股债，人家拿着刀子逼上门，只好把二楼大房子便宜卖掉了，只卖15万啊！伊人也不知道混到哪里去了，我只好住在底楼小房子里”。
钱嗣宝拍案而起：“这是我阿娘房子，侬哪能可以随便住？”
阿庆头也不抬：“侬阿娘关照我帮她看房子，我哪能不好住”。
钱嗣宝气愤难忍：“那侬也不能自说自话更改户主啊！”
阿庆漠然地回答：“侬家里有人继承哦？侬搞搞清爽，这是公租房，不是私房，当然可以变更。”阿庆说得理直气壮，钱嗣宝和许文娟闷忒了，不响。
毛师傅息事宁人地说：“大家邻居一场，好聚好散嘛。”
阿庆自言自语道：“我削尖脑袋弄房子，还不是一场空？动迁后只好住到嘉定北去。你们都发了洋财、大财，反而好意思跑来要动迁钞票。”
钱嗣宝很郁闷，许文娟更是垂头丧气，张小菲也不知如何劝慰他们。学校里事情很多，她实在没空陪着闲聊。
钱嗣宝默然想着：回南非日子不太平，到英国去，儿女有自己的事业，上海变化太快，他有些搞不懂。妻子一直说浙江那儿山清水秀，很是適合养老。钱嗣宝自嘲般地说：“混了大半辈子，人总要叶落归根，归到哪里去好呢？”
许文娟听了，咧嘴一笑，眼眶里却涌出大颗的泪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