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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古代的“足球”—鞠,一脚踢过了东海,在奈良、平安京的宫廷中飞动。从那时起,日本人对外来文化不断打磨与装饰的功夫,也下在了脚下的圆球上。对于那些热心于保存蹴鞠文化的日本人来说,他们对蹴鞠的热衷和迷恋,恐怕还在今天一般中国人之上。
蹴鞠东渐之旅
“斗鸡金宫里,蹴鞠瑶台边。举动摇白日,指挥回青天。”(李白:《古风·一百四十年》)李白在这首诗里,写到了女子参与蹴鞠。蹴鞠在我国出现甚早,唐代演变为蹴球,已经十分普遍。
《唐语林》卷五“补遗”介绍说:“开元天宝中,上数御观,打球为事,能者左萦右拂,盘旋宛转。”白居易《洛桥寒日作》:“蹴球尘不起,泼水雨新晴。”天宝十年中进士的王邕,写有《内蹋球赋》,称此戏“旷古未作,于今始陈”,形容其技艺高超,则云“球不离足,足不离球”,“疑履地兮不履其地,疑腾虚兮还践其实”;形容观众轰动,则云“当是时也,华庭纵赏,万人瞻仰”。
关于唐代鞠的样子,颜师古解霍去病穿城蹋鞠云:“以皮为之,实以毛,蹴蹈为戏也。”当时的鞠,显然是皮革缝制而以毛填充而成的。但是到了晚唐,人们就开始以充气的鞠来踢了。归氏子弟诗曰:“八片尖斜砌作球,火灰了水中揉。一包闲气如常在,惹踢招拳卒未休。”(《诗话总龟》前三十九)此诗以人名作笑料,以有皮有气而又“惹踢招拳”不休的球,来嘲笑诗人皮日休,却也使我们了解了当时球的制作过程。
不过,由于中唐以后,日本通过遣唐使和留学生来华的交流趋于中断,传入日本的鞠,大体是在填毛皮制的“毛球”的基础上加以发展的。唐代的踢法花样翻新,而传入日本后,就多了一些日本式的规矩,把原本刘向所说的“兵势”、“讲武知有才”的军训活动,变成了皇室和贵族间的一种优雅游戏。
《古今著闻集》是一部平安时代编撰的故事集。其中卷十一蹴鞠十七,记述了十则有关蹴鞠的故事,是最集中地反映日本上代和中古时期蹴鞠流行情况的资料。其第一则首先就试图明确蹴鞠传入日本的年代:“蹴鞠之逸游者,前庭之壮观也。文武天皇大宝元年始作此游戏哉。白沙之上,绿树之景,二六对阵,殿翼相当,感兴难尽者也。”而《古事类苑·游戏部》:“蹴鞠九十九个”条,则说日本“蹴鞠”的起源,始于皇极天皇甲辰年甲日自大唐传来,皇子和职官在兴福寺作蹴鞠之会。文武天皇大宝元年,为公元701年,皇极天皇甲辰年为公元644年,两者相差57年。此外,《承元御鞠记》中说“忽起于延喜(901~923年),盛于天历(947~957年)”。究竟哪一种说法更可靠,史家尚无定论。根据日本文献推测,蹴鞠之技是由遣隋使及其随行人员带回日本的,而技艺的提升与普及,则有一个较长的过程,大体在7世纪大化革新之前,有关活动场所、方法和竞赛规则就已经初步确定,这从史籍中关于中臣镰足和中大兄皇子会面的故事中,可以看得很清楚。即使考虑到日本古代史书将文化事件发生年代提前的情况,那么8世纪末,皇室中也会有了像样的蹴鞠赛事。
宫廷中的赛场
说起蹴鞠促成了中臣镰足、中大兄皇子这两个决定古代日本历史命运的重大事件的关键人物结缘,还有一段佳话。根据《家传》(公元760年成书)的记述,中臣镰足自幼胸怀大志,“每读太公《六韬》,未尝不反复诵之”。当时天皇驾崩,皇后即位,王室衰微,中臣镰足一心想寻找赖以实现功名的哲主贤君。他先与轻皇子接近,发现其器量不足与谋大事,“更欲择君,历见中大兄雄略英彻,可与拨乱,而无由参谒。倘过于蹴鞠之庭。中大兄皮鞋随球放落。大臣取捧,中大兄敬受之。自兹相善,俱为鱼水”。《日本书纪》卷二十四也记载,皇极三年(644年)正月,中臣镰足得以结交中大兄皇子,就是由于“偶预中大兄于法兴寺树下打球之侣,而候皮鞋随鞠脱落,取置掌中,前跪恭奉。中大兄对跪敬执。自兹相善。俱述所怀,既无所匿”。是说中臣镰足偶然得知中大兄皇子要在蹴鞠之庭踢球之后,有意等候,抓住他将皮鞋同球一起踢飞了的时机,拾球奉上,两人得以相见,一拍即合。后来中大兄皇子即位为天智天皇,中臣镰足任内大臣,合力发动了大化革新。中臣镰足和中大兄皇子在“蹴鞠之庭”的相遇,被当作精彩的一幕描绘在大化革新的历史舞台上。
在日本古代的辞书中,还保存着我国散佚的有关蹴鞠的记述。平安时代承平年间(931~938年)成书的字典《倭名类聚抄》“杂艺”类收“鞠”字,释引《考声切韵》:“鞠,音菊,字亦作”,用万叶假名注明日语读音为“万利”(コリ),释义曰:“以韦囊盛糠而蹴之。”《考声切韵》一书,今无考。这说明,鞠除了填毛充气的以外,还曾有以糠代毛的一种。《倭名类聚抄》又收“蹴鞠”一词,引傅玄《弹棋赋》序云:“汉成帝好之也。”谓“世间云末利右由”,即日语读音为コリユユ(koriyuyu),又云:“蹴,千陆反,字亦作,《公羊传》注云:‘蹴鞠,以足迸蹈也。’”这里提到的傅玄《弹棋赋》,是一篇逸文。《隋书》云:“晋司隶校尉《傅玄集》十五卷,《唐书》作五十卷,今无传本。”
《口传集》云:“蹴鞠者,起自苍波万里之异域,遍于赤县九陌之皇城。”蹴鞠传到日本之后,首先在宫廷中风靡起来,以后推广到各地官府,而且逐渐形成了一套方法。日本平安时代的文献《古事谈》等书中,多有皇家、公家举行蹴鞠比赛的记载。《小右记》载宽和元年(985年)正月三十日“于御前终日蹴鞠”,就是记述的一次宫中蹴鞠活动。
前面提到的中臣镰足与中大兄皇子的故事里出现的“鞠庭”,也叫做“悬庭”、“鞠坪(壶)”,或省称“鞠壶”,就是蹴鞠的场所。正式的“鞠庭”,要离开附近建筑两间以上的距离,“白沙之上,绿树之景”,四方植树,一般东北角植樱树,东南角植柳树,西南角植枫树,西北角植松树,简单行事者,也要有三两棵树。“鞠庭”的面积大致是七间屋子那么大。当然也有临时择地而戏的情况。球则以鹿皮制成,中间填以毛,通常皇室贵族们蹴鞠还要穿上皮革制作的鞋子。踢球则相互传递,不使落地,以不落地而踢的次数较其高下,也要看踢球者姿态是否优美以及球起落的轨迹。一般蹴鞠,不计人数,而正式的“鞠会”,就是八人制,八人分为两组,每组四人,这就是“二六对阵,殿翼相当”的意思。踢球者被称为“鞠人”,而那些“名脚”,则称为“鞠足”。刑部卿藤原赖通就曾被当时的关白九条兼实赞为蹴鞠的“无双达者”。“达者”乃是高手的意思。
“鞠足”在球友中享受着荣誉,赢得“球迷”虔敬之意。在《古今著闻集》中,就讲述了一个朝廷重臣级“鞠足”大纳言成通的故事。成通既可以说是一位“超级球星”,也称得上“超级球迷”。他曾连续两千天一天不落地前往“悬庭”踢球,病卧时也要把鞠顶在脚上,下雨时不能户外踢球,他就到太极殿去踢。在踢球满两千天的时候,还设酒宴召集众人观看比赛。其球技之高,无人可及。据说他曾在清水寺观音堂舞台的高栏上,一边踢球,一边过栏,一会儿从东踢到西,一会儿从西踢到东,令观看者大惊失色。这简直是把蹴鞠作为杂技来表演了。
后鸟羽天皇(1184~1198年在位)蹴鞠技艺高超,当时无人可比。在他退位以后,承元二年(1208年)四月七日,按察使泰通、前陆奥守宗长、右中将雅经曾经联名上表,请求赐予他“蹴鞠长者”的称号。《承元御鞠记》中收录了这篇表文,文中说:
夫蹴鞠者,万春之初兴,千年之永戏也。暖日迟迟之晚,倚龙鳞之柳而定前后;和风漫漫之时,萌鸡冠木而争雌雄。访之异域,则起于黄帝,盛于汉皇;寻之本朝,忽起于延喜,盛于天历。诚是圣代始之、明时好之者也。
我君忝催此游,已长其艺;臣等谬传家尘,久侍鞠场。伏拜日新,可谓天生。若不上稚(疑为“雅”字之讹)称于当时,恐犹忘胜事于后代;宜奉号此道长者,以令著其艺之独胜。
汉世宗之好围棋也,仙客降号(疑为“兮”字之讹)娱戏焉;唐太宗之工隶书也,群臣贺兮拜舞矣。称美之余,不避至尊;以昔思今,彼犹琐焉。不堪欣跃,拜表以闻。
泰通等大臣要求朝廷给退位的天皇一个“蹴鞠长者”的封号,确是一个极有日本特色的事情,放在中国古代,是不好想象的。而在当时泰通等太臣看来,这恰恰不过是重温汉唐之故事:汉皇唐主本来便是极为看重引领文化潮流的。
从皇室贵族踢到武士中间
日本古代的文学家,把时人对蹴鞠的喜爱记录在自己的作品中。《源氏物语》中写头中将在失意之后,想急忙借蹴鞠一展身手。清少纳言的《枕草子》“游戏”一则说:“游戏是虽然样子不太好看,蹴鞠是很好玩的。小弓、掩韵(取汉诗中句子,掩盖其叶韵的一字,令人猜测,以得早猜中者为胜)、围棋。”或者是因为蹴鞠要拿脚去踢的缘故,清少纳言说不太好看,但她还是把它看成好玩的活动。
在平安时代的故事集中,有关于蹴鞠的优美传说。《古今著闻集》中的“侍从大纳言成通之鞠非凡夫之业的故事”,说在成通庆祝两千日蹴鞠的酒宴上,三个人们从未见过的精灵现身了。他们长着人的脸,猴子的手足,相貌就像三四岁的孩子,自称是“蹴鞠精灵”,感谢人们对蹴鞠的酷爱,告诉人们在蹴鞠的时候要呼唤他们的名字。在他们的额头上,就分别写有这些名字:春杨花、夏安林、秋园。最重要的是,他们告诉人们,在蹴鞠受到喜爱的时代,就会国家繁荣,能人出世,有福有寿,无灾无病,甚至还会有一个幸福的来世。当人们问他们蹴鞠何以会使来世幸福时,他们回答说:“人们多欲多求,便是罪孽,而站在蹴鞠之庭,便没有了杂念,自然就是后世安乐的机缘,功德得进。所以,人们就应当喜欢蹴鞠。”
在这个故事中,蹴鞠也被涂上了当时流行的净土教的色彩。三个“蹴鞠精灵”的名字,分别有春、夏、秋三字,又是花、林、园的组合,不仅反映着日本文化特别注重季节感、融合于自然的特点,而且意味着蹴鞠是除了冬天都可以进行的活动,那精灵像猴子的长相,或许意味着希望踢起球来像猴一样灵活、矫捷和轻盈。一般每年首次蹴鞠的仪式要在正月申日举行,也显然与“蹴鞠精灵”颜面如猴的传说相关。
古代日本的蹴鞠,更与神道教结合,产生出相应的仪式。那时的人们相信,向神祈愿,神会保佑自己获得高超的技艺。成通为了使自己的球技更加高超,曾经多次前往熊野本社参拜。他一反常规,以背对神参拜之后,竟然掌握了后踢的绝技,而且是自西100度,自东100度,来回两次,共200次鞠不落地。和许多宫廷、官府提倡的活动一样,蹴鞠也被赋予了神道的仪式。每年正月的申日,或者是初四,都要举行一种称为“蹴鞠始”(亦称为“蹴鞠初”)的典礼,祝愿并祈求神保佑人们一年中蹴鞠长进。白峰神宫地主社,从平安时代就开始祭祀被尊为蹴鞠之神的“精明大神”,至今已成为振兴蹴鞠的重要据点。
蹴鞠真正形成体系,是在镰仓时代,后鸟羽时代已经相当完备。王朝衰微,武家腾跃,蹴鞠也随之走出宫廷和公家,成为将军、执政和镰仓武士热衷的活动。难波流、飞鸟井流、冷泉流、绫小路等诸家流派先后形成,难波流和飞鸟井流两派相互竞争,各有靠山。镰仓幕府二代将军源赖集加入的是飞鸟井流,而五代将军源赖嗣则加入的是难波流。后来难波流日渐衰退,而以雅经为宗师的飞鸟井流,从室町时代一直到整个江户时代成为主流,作为将军家的“御师范”而格外兴旺。就这样,直到明治维新以前,蹴鞠一直是幕府和朝廷重视的活动,薪火相传,不绝如缕。
千余年蹴鞠活动的情况,见于各种文献。《古事谈》(1212~1215年)记载堀川天皇之时,源氏殿上人数辈,于禁里有蹴鞠之事。《太平记》十四《龙马进奏事》载:“天子常行幸,歌舞、蹴鞠之间隙,召弓马之达者。”1439年至1464年间成书的《尺素往来》载:“近日于禁中,可有蹴鞠御会候,随而悬之庭被庄严候。”是说近日禁中会有蹴鞠会,因此悬庭被整修一新。在谣曲、和歌、俳句、川柳、滑稽本等文学样式中,都有对蹴鞠的描写。
蹴鞠能够在日本绵延千年而不坠,当然与皇室、贵族以及后来幕府也都来出脚张拳有关。《古今著闻集》中记述的“鞠会”,多有天皇、太上皇和朝中重臣的出席,常把它纳入重大的宫廷仪式当中。治承三年(1179年)后白河天皇行幸七条殿,次日便举办鞠会。顺德天皇即位时,行幸高阳院殿,逗留期间,举行鞠会,后鸟羽上皇、关白以及太政大臣、刑部长官等高官权臣倾巢出动,各自身着鞠装登场。四条天皇即位举行的鞠会,左大臣、右大臣双双临场。镰仓室町时代的幕府,也看到它有利于武士健身和调节人际关系的好处,加以提倡。
蹴鞠虽然来自中国,但日本古代的皇族和中世纪的武士,都竭力为它涂上日本神佛道的光圈,附丽上日本文化的包装,而后把它当作纯粹的日本文化来加以发扬。先是上层人士把它当作优雅身份的外在表现;在它普及到民间之后,下层人士又有人把它当作日本一种“国粹”来发扬,蹴鞠也就超越了单纯游戏的价值。
脚下的历史不是句号
明治维新以后,文化上的“脱亚入欧”风潮一度使得蹴鞠无人问津。明治三十六年(1903年),天皇下诏赐金,重新提倡,有志者结成蹴鞠保存会,专门研究鞠的制法、蹴鞠的装束、鞠庭的设置和蹴鞠的技巧,以振兴此项运动。2003年,时值该会创立100周年,在京都白峰神宫举行了隆重的蹴鞠大会。至今,每年的4月5日与7月7日,都要举行奉纳仪式。在京都下鸭神社,每年正月也要举行“蹴鞠始”。身着华丽古装的“鞠人”,向游客表演优雅的蹴鞠,而每次表演之前,向人们介绍蹴鞠在日本兴盛的历史,则是必不可少的内容,而且还少不了神社人员的一番手舞足蹈,有时还有巫女出场。白峰神宫还建起了“蹴鞠碑”,向人们展示着今人为之自豪的蹴鞠文化史。有关蹴鞠的历史学术研究,也有《中世蹴鞠史研究》这样的著述问世。可以说,日本人借蹴鞠这个题目,已经做足了文章。
今天,人们评价蹴鞠,是一种不计胜负、不受时间限制、对场所要求不高的运动。每一个参加者,都将把球送往对方为意,堪称和平与和谐的运动。从当时球的重量和大小来看,所需要的腿部力量和运动量比今天踢毽儿要大得多。虽然我们今天已经有了足球和踢毽这样的运动,但是蹴鞠仍然有它适宜的人群和场合。更不用说,在它的发源地,人们有理由看到它昔日的风采。因为那在我们脚上飞来飞去的鞠,不仅仅是一个皮制的圆球,而且凝聚了我们先人的智慧和心血,它向我们的同伴传递着力量,也传递着善意和友情,回应着持续不衰的期待。
环绕岛国、隔离大陆的海洋,冲洗和更新着日本人打磨和装饰外来文化的技巧。小小的鞠,也经历着化世俗为宗教、化即时为通时、化粗犷为纤细、化随机为蹈矩等多种切换。在东海两边,只要人们有需要,蹴鞠的故事就不会完结。今天,我们说着日本的蹴鞠文话,其实更愿意听到的是中国蹴鞠故事的新篇。
(题图:日本蹴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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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单位:天津师范大学文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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