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始建于明代嘉靖九年(1530年)的地坛,在四百多年后,等来了一个宿命的书写者,史铁生。
1975-1976年,这个截瘫的青年,摇着父母自制的轮椅,拐出小院。史铁生兀地回头,母亲呆立原地,还是送走时的姿态,望着他走去墙角,丝毫也没有晃过神来。先前,母亲嘱咐他,“出去活动活动,去地坛看看书,我说这挺好。”
旋进地坛的园子,失魂落魄的滋味催促着史铁生去向园子深处。史铁生一下子知晓了地坛,拿出笔和本子,记下一些内心所想,“在人口密聚的城市里,有这样一个宁静的去处,像是上帝的苦心安排。”
地坛的成全
地坛,是中国现存最大的祭坛,原是明清两朝祭祀土地神之处。主体建筑方泽坛,史铁生从未登临,他会环绕四周,用眼神触摸开阔的坛面,岳、镇、海、渎四神位,四周的燎炉。放眼园中,是成群成簇的古树、虬结,草木竞相生长弄出的响动,片刻不曾停息。
“卖布——卖布嘞,卖布——卖布嘞!”史铁生记得有一个热爱唱歌的小伙子经常出没园中,他谨慎地整理自己的歌喉,唱起一首熟悉的老歌,“我交了好运气,我交了好运气,我为幸福唱歌曲……”
自从史奶奶携史父落户在北京,史铁生的家都安置在离它不远的地方,搬了许多次,每次搬家都离地坛更近一些。
在园中溜达的时光里,史铁生目送了母亲离开了人世。那是一场戏剧性的诀别,史母劝慰着瘫了又落魄的儿子,“看完菊花,咱们就去‘仿膳’,你小时候最爱吃那儿的豌豆黄儿。还记得那回我带你去北海吗?你偏说那杨树花是毛毛虫,跑着,一脚踩扁一个……”
后来,《丑小鸭》杂志社送来一辆做工精美的轮椅,全身不锈钢,可折叠、拆卸,两侧扶手各刻一个金福。就是这个轮椅,带着史铁生,去了清平湾,去了淮海路,去了海南南海舰队的鱼雷快艇,去了五台山。所到之处都由朋友帮扶,洪峰、王安忆、韩少功,等等。1996年去斯德哥尔摩的时候,坐的是一个新的电动轮椅。
在这座废弃的古园中,史铁生叩问信仰、艺术、疾病、命运。他咽下这举目的苍幽,咽下早来的不幸,咽下随行的众生的局限,当万物俱寂,他便开始诉说起爱与灵光。学者赵毅衡曾说:“史铁生是孤独的。我们能躲避救赎的需要,史铁生不愿躲避。”
然而,在这样的时代,史铁生又绝不是孤独的。他有很多照料他的朋友,有很多赏识他的同僚学人,有越来越多的读者。在改编自己的旧作而成的《地坛与往事》中,史铁生这样结尾:“宇宙以其不息的欲望将一个歌舞炼为永恒。”独独他的歌舞,携带着众人的嘱托,成全了永恒。
一迄这永恒实现,史铁生轻声说道:这时候想必我是该来了。
残疾
残疾,让史铁生成其为史铁生,这是史铁生后来才明白的道理。
在延安地区的清平湾,史铁生落下了终身残疾。起初,史铁生只是腰腿疼得厉害,这是他在延安做下乡知青的第二年。清明节过后,史铁生躺在窑洞的炕上,一纸窗纸外是漫天吹的黄土,他以为这病就是坐骨神经痛,或者腰肌劳损,连带着老乡和知青都这么以为。
无奈,病情加重,史铁生几乎无法安眠。困难到,史铁生要用一种“上吊”的姿势睡觉,双手摽着门框,两腿不吃劲儿地悬起来,张铁良回忆道。1971年前后,史父和史铁生先后回京。病之初,史铁生表现得很硬很强。刚从延安回来那阵,史铁生连走路都要自己个儿扶墙走,不让搀扶,史父只得遥远地引着史铁生往前一步一步挪。
待在友谊医院那两年,史铁生记得的是恩宠。护士们将他的病房从十号搬到七号,后来还为他准备了一个单间,为此他自嘲自己享受了十点半级的待遇。史铁生的同学或来信或探望,献上祝福。那年史铁生二十一岁,他后来写道,“童话的缺憾不在于它太美,而在于它必要走进一个更为纷繁而且严酷的世界,那时只怕它太嬌嫩。”
接着就是史铁生的读者熟悉的一幕幕,史铁生把床单撕成一条条,把鸡蛋羹扔去屋顶,把一整瓶药一口吞下。史铁生不是没有尝试过自杀。史奶奶、史母,轮流把史铁生抬进院子,给他青天,也给他朗月。三十年后,他笔下的丁一也患了病,史铁生解释为代与谢的失衡,“因其某一部分组织不明缘由地失控,迅猛繁衍,疯狂扩张,不由分说地一股劲代、代、代……营养都被它抢占,边邻器官抵抗不利,一味退避,一味地谢、谢、谢……”代谢之间,终归了还是飘忽。
一晃到了1980年,史铁生再次来到友谊医院,这次他心态平静很多。昏睡、高烧、呕吐,血压极度不稳定,史铁生就要到了鬼门关。这一切的罪魁祸首指向了——肾,久病之下,泌尿系统受到了严重破坏,攻溃了肾脏。做过赤脚医生的孙立哲根据史铁生所患的氮质血症,断定其不久将罹患尿毒症,史铁生的寿命很可能不足五年。这年秋天,史铁生问柏大夫:“敝人刑期尚余几何?”她说:“阁下争取再活十年。”
撑到1998年双肾几乎坏死,史铁生才用上了血液透析。一度因为费用高昂等因素,做透析的事宜耽搁了十几年,最终得到北京残联、北京作协等单位资助。在病房里,他终于可以轻松地说出:“把疾病交给医生,把命运交给上帝,把快乐和勇气留给自己。”
在透析室里,史铁生化成笔下的人物森,说他像是睡着了,一条条血色充盈的“透析管路”悬挂床边,随着血泵的转动——或不如说是随着那波浪的节奏——微微颤动。史铁生默默念道,“现在我常有这样的感觉:死神就坐在门外的过道里,坐在幽暗处,凡人看不到的地方,一夜一夜耐心地等我。不知什么时候它就会站起来,对我说:嘿,走吧。”
在《一种谜语的几种简单的猜法》中,史铁生说,世间有三种谜:1)谜面一出,谜底即现;2)已猜不破,无人可为其破;3)一俟猜破,必恍然知其未破。像3的是,史奶奶讲的那个谜。说“就在眼前可是看不见,是什么?”说“眼睫毛”。所谓眼睫毛,并不是在眼边的睫毛,它是眼睛作为粒子,又作为波浪的另一个。就像疾病,既作为生命的粒子,又作为生命的波浪。可疾病终究不能成为生命,就像司芬克斯之谜,不仅仅是那一个谜。 肉身与“神”
史铁生用一个别致的方式化解了这个谜。
史铁生创造了“我”,驻留精神的“我”。我之外的史铁生则是一个躯壳,一个寄神之所,一个人形之器。
最早可寻的史铁生,在奶奶怀里,拼命地哭,打着挺儿,奶奶噢噢地哼着,空气里弥漫着鸽哨儿和秋风。旧京的时空被散落的胡同规定着,每条胡同几乎都有苗或教堂,每日钟声从近处远方传来。幼时史铁生猜想着枝枝杈杈的胡同,就如同命运的构造。长大了他问奶奶,“妈妈是不是就从那太阳里回来?”那时春天,院子里会落满花,西番莲、珍珠梅、夜来香……奶奶把他揽在怀里,给出一个谜:“青石板,板石青,青石板上……”
史铁生热爱体育,足球、田径、户外运动,他都尝试过。当时的清华附中大力推广体育精神,有口号“体育以田径为纲,田径以速度为纲”行校。史铁生在这样的环境中更是如鱼得水,其中有次他代表初64-3班参加80米跨栏,轻松拿了第一名。史铁生对于体育的热爱延伸到了晚年,他经常看电视上的体育比赛,以此为乐,对于奥运总是津津乐道。
铁生,本就是一个如铁的汉子。那一辈算得五行缺铁,带上了铁字,以求得所缺,独独史铁生没有求得,所幸铁字后又有一生字,这才捡了一条命回来。史铁生对自己的名字不以为然,他以为铁生最根本的性质有两条,一为自卑(怕),二为欲念横生(要)。后来他说,“我看着史铁生幼时的照片,常于心底酿出一股冷笑:将来有他的罪受。”
大半生与疾病相处,史铁生琢磨了一些生病哲学。王安忆和史铁生都以修炼为然,我却不以为然,所谓修炼追求的是慢慢淘洗,刹那顿悟,这可不是艺术的方法。病者史铁生棋高一着,不过是去除了不必要的杂念和俗业罢了。在给GZ的信中,他说:“生病也有一种好处,可以免去很多奢望,仿佛一贫如洗,倒似乎平心静气与世无争了……人既已生,则不可能不考虑生的问题,其拯救大致包含在探险式的欢乐、光荣与爱的弘扬之中。人之必死,则不可能不对死后的情境有些猜测,其拯救之途,必对应着生之荒诞而有着更为美好的梦愿。”
他引自己为西西弗斯,可西西弗斯和史铁生却有本质的不同,前者是面向存在,后者是面向生命的;前者是艺术的事业,后者是生命的事业。而救赎,剛好可以形容史铁生。所谓救赎,便是在路上,在人之中寻找神,而神或许也没有找到。“在人性去接近完美却发现永无终途的路上,才有神圣的朝拜”。史铁生在《病隙碎笔》中如是论道。
史铁生、“我”、神,构成了必要的三位一体。他们互为因果,相对相生。
在再一次回到地坛,史铁生迎着落日,看那园墙历经数百年风雨早已是残损不堪,每一块青砖、每一条砖缝都可谓饱经沧桑,落日的光辉照耀着它们,落日和它们都很镇静,仿佛相约在其悠久旅程中的这一瞬间要看看我,看看这一个生性愚顽的孩子,等候此一铁生在此一时刻走过它们,或者竟是走进它们。“人间这出戏剧是只杀不死的九头鸟,一代代角色隐退,又一代代角色登台,仍然七情六欲,仍然悲欢离合,仍然是探索而至神秘、欲知而终于知不知,各种消息都在流传,万古不废。”
“时至今日
箴言都已归顺
那只黑色的鸟儿,在笼中
能说会道。
……
而雨,知道何时到来
草木恪守神约
于意志之外
从南到北绿遍荒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