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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儿自从上了幼儿园就不让我替她修剪头发了,最近她常翻“亲宝宝”APP的时间轴照片,看到蹒跚学步时期我亲手给她剪的狗啃锅盖头还会噘嘴生一会儿气。我觉得小孩留长发梳头麻烦,太浪费早晨的宝贵时间,几次诱骗她剪短,有一次差点成功。那次她吃过了作为交换条件的巧克力蛋糕,已经坐上理发店专为小孩设计的小汽车座椅,前方的屏幕开始播放《小猪佩奇》,理发师刚刚作势要剪,高分贝的哭声就响起来,一时间只好作罢,自此再没进过理发馆。眼看发长近腰,每天早上我都给她梳个马尾。突然有一天从幼儿园回来顶着一头小辫子,第二天回来又梳了一个复杂的盘发,从此后不重样地花式变化,原来是班上一位巧手的老师给梳的。
有一天早上,我依旧给她梳马尾,她说:“妈妈,我想梳昨天下午的那个头发。”啊?我在脑子里努力回放了一下,那个横看成岭侧成峰的发型终于还是无法还原,只得在我耐心殆尽的边缘凑合出门了。当天下午我学聪明了,接她出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先绕到她背后给发型拍个照,留作参考。一个与女儿没有凹造型共同爱好的母亲还要尊重女儿的追求也实属不易。
爱美是种天性,尤其是很想美同时又不太清楚如何才能更美的时候,要花最多心思在上面。上小学的时候,班上有几个善于打扮的女孩子,她们的皮筋发卡能够引领学校里的时尚潮流,被同学羡慕的同时,往往又是老师打击的对象。在一次数学考试后,老师在讲台上一个个念名字,念到谁谁上前领卷子,没考好的基本都是摔在脸上。善于梳“蝎子辫”的女孩那天偏偏戴了几只不同的发卡并束着绸带蝴蝶结,拿到卷子转身的时候,不料想老师伸出手一把扯掉了绸带,“心都不在学习上,狐狸精胚子!”头发一散,卡子掉在地上,女孩也不敢捡,含着眼泪坐回座位。老师随即勒令全班女生把头上的发饰摘下来,每个人都默默照做了,我也不例外,幸好那天只别了一个卡子。当时并没有人觉得这是多么严重的一件事,下课铃一响,一窝蜂冲出去,谁也想不起课堂上的事了。前段时间看到有条新闻,学生被老师责令剪短了头发,因为受不了新发型而自杀,实在令人唏嘘。对发型款式的在意,虽说也是心智成长的一种表现,但如果过度在意却也有风险,似乎当年的我们正是因为懵懂愚昧才保住了命。
及至上了大学,我们对自己的外貌开始有了完全的自主权,班上的女生几乎全部释放天性般一个个长发披肩。睡在我上铺的姐们儿,长发过臀,做了刚兴起的“离子烫”,一派垂顺如瀑,走在校园里引来过路男女频频回头。而她躺在床上的时候,喜欢将头发从床沿垂下,能给我当帘子了,白天还好,晚上起夜吓着几回,在我的强烈要求下,她终于用纱巾包着头发睡觉。她是宿舍里起得最早的,要留出时间洗吹头发,我起床的时候总是见她像个怨女一样对着镜子一下一下地梳头,掉一根叹三声,又是疏通打结,又是喷营养液,出门临风飘舞的效果要提前做足功课,她说这是在养护自己的精神世界。
在古代,头发确实是一种精神符号,剪发是一件严重的事。《红楼梦》中“俏平儿软语救贾琏”一回,因巧姐出喜,供奉痘疹娘娘,贾琏睡书房避忌几天,其间惹上了“多姑娘”。缱绻几日,女人以头发相赠。贾琏回家后,平儿收拾他带出去的衣服铺盖,不承望枕套中抖出一绺青丝。平儿一看就知道这几天发生了什么事,忙拽在袖内,作势要告发,贾琏又是掰手又是恐吓:“小蹄子,你不趁早拿出来,我把你膀子橛折了。”几个回合后还是被贾琏夺过来,塞在靴子里,说要烧了完事。一缕头发,捉住的人如此得意,败露的人如此紧张,可见其意义,逮住这一条,在那时便是铁证。
有多姑娘这样的集邮女,就有鸳鸯这样的烈女。大老爷威逼利诱要讨她来做小老婆,她跟闺蜜们表明心意:“纵到了至急为难,我剪了头发作姑子去;不然,还有一死。”一番抗争未果,那厢大老爷已备好了花轿垂涎等着, 这厢鸳鸯跪在贾母跟前哭诉,掏出袖中的剪刀,打开头发便铰,尽管众婆娘丫鬟忙来拉住,已剪下了半绺。落发在她看来是跟死可以相提并论的事,这半绺头发比多姑娘的更沉重十分。
据说最爱惜头发的是慈禧,她老人家梳一次头要好几个小时,还喜欢花样翻新,李莲英为了讨好主子甚至到八大胡同的青楼里去“进修”,把妓女的时髦发型和养发心得带回去,深得慈禧的欣赏。这个创新型的发型师放在现在也会受到女性追捧,可以说是发廊的Tony老师们的优秀先行者。
近来和朋友约好的见面,两次都因为对方头发的事而搁浅了。一次是跟闺蜜说好一起吃饭聊天,在我即将出门的时候她告诉我,她约了好久约不到的发型师突然有时间了,于是她决定放我的鸽子赶去做头发。我说又不是皇上召幸你,至于吗?她说皇上召幸可以不去,头不做不行,我还能说什么呢?“发型是人的第二张脸。”这是Tony老师们时常挂在嘴边的金句,仿佛不肯花时间、花钱、花心思在头发上面就是不要脸。所以做头发最重要,要最尊重Tony老师们的时间。
还有一次,提前约好的午间聚会,其中一个在群里发消息说来不了了,原因是早上不小心起晚了没洗头,并且一上午也没有一点空闲可以出去洗个头。大家纷纷表示不嫌弃她,让她油着头来,但她过不了自己这一关,终究没来。经过这两回,我总结了一条:长头发的朋友没有短头发的可靠。如果需要設置紧急联系人,尽量略过长发朋友的名字,因长发朋友接到你的求助信息,洗剪吹一番再款款出门的时候,你可能已经凉了。
所幸我的朋友当中短发的居多,有一位甚至还剃了个光头。那是一个喜欢四处游历写生画山水的女画家,有时琴棋书画,有时浪迹天涯,问她为什么剃头,她说:“不为什么,心血来潮,新鲜一下,反正还会长出来。”只能点赞这份豁达。掉发喟叹的和说剃就剃的,所照的是不同的两面镜子,路过的当然也是两种人生。
《碧岩录》将剃头比喻为“铲佛殿前草”,这个比喻最贴切不过。我下乡写生时曾见过一个老汉蹲在大太阳下面,肩膀上披着一条毛巾,等着老太婆给他剃头。须臾,老太婆端着一盆水,咯吱窝下面夹着一把镰刀出来,真是草木竹石皆可为剑。一手扶头,一手持刀,悬肘操作,只听得一声声沙沙作响,刀过处青皮光洁一片,真如割草一般。
我留短发已有五六年,从波波头到运动头,再到现在两边鬓发短得露出头皮,每隔半月一剪,并不挑剔发型师,若是碰巧遇见相熟的,只说声“修一下”,遇见不相熟的,拿出手机上留存的照片给他看一眼,基本都能行云流水完成任务。推子推过鬓角的声音如割草声般引起莫名舒适,清爽也有瘾。剪完拍一张发在朋友圈,戏配俩字“叫哥”,评论里便真的盖了楼,也有“直男”审美者建议我留长发,我想想既不赠人定情,又不割发明志,留那么长徒费精神,就这样儿吧。
头发这种东西,无非是短了长,长了短。想起小时候上学路上曾经有一家发廊取名叫“烦恼丝”,大有看透了生活依旧热爱生活的意味,无论如何,每个人来回折腾的兴趣也有尽头,乘兴折腾也算是种乐趣吧。当一个人特别知道自己要什么样子,就不会太纠结Tony老师的意见,他只要在既定的范围内发挥技术便好,那时,Tony老师也不会对他白费口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