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赖声川的戏又一次出人意料。
继去年8小时环形舞台话剧《如梦之梦》之后,他在今年选择放弃原创剧,执导了最难的契诃夫的剧作,而且一连两部。
把平日熟知的赖氏幽默、举重若轻的戏剧风格与契诃夫产生联想,对于大陆观众更是件困难的事。在大陆戏剧爱好者印象中契诃夫的戏是艰涩、阴郁而沉闷的,与前者有点“不搭”。
导演却偏拿出了一个不一样的赖声川版契诃夫,并称他完全保留了契诃夫的原汁原味。同时他透露,事实上这个也是他自就读伯克利戏剧系博士生时观看老师同学创作的第一部戏剧,它影响了赖今后的戏剧创作,“我做的东西有非常多的契诃夫的东西,但是观众不容易找到”。赖声川说。
在自己60岁这一年,赖声川想回到自己戏剧灵感的起点,分享从戏剧生涯开始时获得的养分。
第一次成功的市场检验
《让我牵着你的手……》和《海鸥》前后联台,一张票分下午、晚上分别两场演出,是此次赖声川版契诃夫中的最大惊喜。
下午场《让我牵着你的手……》来自俄罗斯的戏剧专家、美国纽约大学戏剧教授卡罗·罗卡摩拉在2000年出版的剧本,依据契诃夫与其夫人欧嘉之间800多封通信中的内容整理而成。1898年,38岁的契诃夫在《海鸥》于俄罗斯艺术剧院排练期间与欧嘉一见钟情,担任主演的欧嘉29岁,是一名刚刚升起的戏剧女演员。契诃夫因为肺病不能待在寒冷的莫斯科,而欧嘉又因热爱剧场必须生活在莫斯科这个戏剧中心,此后至契诃夫去世的6年中,有4年两人靠持续而热情的通信和电报维系。在通信中,欧嘉还和丈夫讨论了她接连主演了他的戏剧代表作《三姐妹》《樱桃园》的情景。
“原来契诃夫的那些戏都是从这里出来的”,《让我牵着你的手……》结束后间隙,濮存昕见了戏里饰演契诃夫的演员孙强,谈起刚结束的这场戏。3月16日,濮存昕、徐帆、陈建斌和话剧评论家童道明等都去看了赖声川联排戏,这是不多见的情景。23年前,他和徐帆出演了人艺唯一一版契诃夫《海鸥》中的男女主角。
因为下午有了对剧作家情感和剧作的了解,晚上的《海鸥》变得亲切。北京保利剧院演出3场,1500个座位平均上座率超过8成,且周六几近满场。这让剧组的工作人员都有些意外。连最难留住观众的四幕戏《海鸥》,在最“难懂”的前两幕结束之后,中途仅有七八名观众退场。
却不知,这次也是契诃夫戏剧在中国话剧舞台第一次遭遇真正的市场检验。它不由某国字头剧院来承担费用,而是完全的商业化运作。由赖声川抛出了“契诃夫与市场”这个此前被认为无解的题目。
3月23、24日,刚结束的《让我牵着你的手……》《海鸥》第二站在沈阳的两场演出,上座率也达到8成。
与地位不相称的演出和市场
很难想象,相当长一段时间里,在中国大陆的话剧市场,契诃夫几乎是消失的。52年前,北京人民艺术剧院(简称“北京人艺”)成立时,就是借鉴的戏剧大师斯坦尼斯拉夫斯基和莫斯科艺术剧院的发展经验,目标是要“打造成像莫斯科艺术剧院一样的剧院”。可在52年间,北京人艺从未有过自己版本的《海鸥》,而这部作品曾经成就了契诃夫、斯坦尼斯拉夫斯基和莫斯科艺术剧院。
仅在1991年初,中苏恢复正常关系后不久,应北京人艺之邀,莫斯科艺术剧院的总导演叶甫列莫夫等人来到中国,和人艺敲定了由叶甫列莫夫执导,包括濮存昕、徐帆、陈小艺、杨立新在内的人艺演员参演的《海鸥》的日程安排和具体事宜。
当时的随从翻译、戏剧评论家童道明记得,导演对演员的表演不大满意,他与演员的沟通也不顺利,最终演出并不成功。《海鸥》上演了19场后再也没有与观众见面。
排演期间还遭遇了一个历史时刻的“小插曲”,突然传来苏联解体的消息,让叶甫列莫夫心情十分低落。他向剧院请了假,说了一句“谁都别来宾馆看我”,带着两箱北冰洋汽水、一箱二锅头,把自己关在宾馆整整两天。
今年77岁的童道明一直想不起人艺排演过契诃夫的任何作品。“焦菊隐之前,人艺好像有排过《三姊妹》,但我没看过,也不记得是谁导的了”。
事实上,契诃夫的作品,无论是小说还是戏剧,在新中国成立前基本都已经被翻译为中文,然而契诃夫的戏剧在我国仅有4次较正式的亮相。1950年代青年艺术剧院孙维世导演的《万尼亚舅舅》非常成功之后,北京人艺上演了《三姊妹》;1980年代中戏上演《海鸥》;1990年代莫斯科艺术剧院在首都剧场上演《海鸥》,中戏排过《樱桃园》,林兆华排演《三姊妹·等待戈多》,但均不算成功。
“观众寥寥无几,来的观众到演出结束,一半以上都走了”,国家话剧院副院长王晓鹰如此概括契诃夫剧过去在中国戏剧市场的遭遇。
第4次是在2004年,中国第一次做了相关主题“永远的契诃夫”戏剧节,童道明还记得,很多文娱记者还觉得惊讶,“契诃夫不是小说家吗,怎么弄一个戏剧节?”国家话剧院副院长王晓鹰执导的《普拉东诺夫》和林兆华工作室出品的《樱桃园》在戏剧节中上演。
“这一年,中国观众对契诃夫戏剧的理解才真正开始,”童道明对《中国新闻周刊》说。
《樱桃园》是契诃夫的另一部重要的戏剧代表作品,大导版的《樱桃园》把舞台设置为一个纵深而荒凉的大坡面、几棵枯败的樱桃树,舞台上方低垂笼罩的土黄色棉帐成为话剧给人最深的印象,“华丽和浓重的背景对演员的表演有所遮蔽,”剧评人颜榴回忆说。写意、隐喻和荒诞,是林兆华对契诃夫“喜剧”的解答。熟悉大导的剧评家表示,林兆华喜欢、但并不能说懂得契诃夫。 之后10年间,中国戏剧市场蓬勃发展,可仅在2009年,林兆华又以工作室的名义排演了契诃夫的另两部短剧;国话青年导演杨申执导了《海鸥,海鸥》,改编自契诃夫《海鸥》;童道明编写了剧本《我是海鸥》。但市场反应寥寥。
这样的排演频率、市场接受度与契诃夫戏剧在中国戏剧发展进程中的分量极不相符。深受俄罗斯文学、戏剧影响的中国戏剧界也始终以俄罗斯经验为范本,而契柯夫的戏剧作品一直被认为是俄罗斯戏剧的顶尖代表。
与之吻合的,是中国话剧市场的发展现状。“这些年大陆戏剧,一直没有什么改善,在现有体制下也很难改善。一方面是进入21世纪以来,急剧的商业化越来越严重,像北京的小剧场表现出一种热度,‘爆笑’这类的东西市场已经很好了,可是它不能说明中国的话剧艺术在往前迈进了——向前迈进与否,应该体现在一台戏的整体水平是不是在提高,从业的导演、演员有没有迸发出更多创造的活力……总的来说,除了偶尔会冒出一两出好剧,话剧整体没有往前推进。”颜榴对《中国新闻周刊》说。
为什么导演都爱《海鸥》
其实,在1895年11月21日契诃夫写完《海鸥》时,就预感了它的命运,他在给一位友人信中写道:“剧本写完了……它违背所有戏剧法规,写得像部小说。”
果然,它的反常规创作,一开始没有得到同行的理解。第二年10月17日,《海鸥》在彼得堡皇家剧院首演时,观众席中不时发出哄笑声。首演惨败。契诃夫甚至是在观众的哄笑声中仓皇离开剧院,他独自一人在潮湿的街上漫无目的地走,直到凌晨两点钟。
第二天,彼得堡多家报纸上发表的剧评,篇篇都是对这个演出的恶评,有位评论家甚至说“这不是海鸥,这简直是野鸭”。
即使比较客气的评价,也会说“然而,契诃夫毕竟是个大作家,只是长久以来,大家都捧着他,使他失去了自我检讨的能力。但这是暂时的。失败对他只有好处。要知道,拿破仑也打过败仗,只是不要失去勇气”。
直到契诃夫去世后很长时间,俄国不少作家、戏剧家(包括托尔斯泰)并不承认契诃夫的戏剧家地位,因为不承认他的“散文化戏剧”的价值,而只有当时的少数先锋人士赏识契诃夫戏剧,这其中,包括契诃夫《海鸥》的第一个知音、莫斯科艺术剧院的两位创始人——斯坦尼斯拉夫斯基和丹钦科。
1898年,刚刚成立的莫斯科艺术剧院和剧院经理丹钦科,请契诃夫准许斯坦尼斯拉夫斯基以新的方式重新排演《海鸥》。丹钦科看出来,契诃夫一反以往通过激烈的矛盾冲突推动情节发展的戏剧套路,却是在日常生活的流程里反映出了诗意和悲剧性,他将其称为“契诃夫的潜流”;斯坦尼则启发演员在舞台上体验契诃夫剧里的生活角色,而不是传统“表演”的方式,他让演员说完台词后“静默5秒”,结果演出大获成功。
丹钦科在回忆录里记录下了这世界戏剧演出史上罕见的一幕。
“第一幕结束,幕落下了,剧场里发生了每十年才能遇到一次的事情:幕一闭,台下一片沉静,无论是台上台下,全是极端的静寂,好像所有的人都屏住了呼吸似的……后来,观众席里忽然发生了一件事情。就像一个水闸爆开了一般,又像是一颗炸弹炸裂了似的——忽然一阵震溃耳鼓的掌声,从所有观众中间发出来,不分朋友与敌人……没有戏演而坐在观众中间的演员们,和剧场的友人们,在第一幕一演完,就涌进了后台,他们兴奋得几乎等不及戏演完再来庆贺胜利了。……演员们彼此拥抱,欢喜得掉下泪来,找不到一句话可以表示他们那种无限的愉快。……我上了舞台,向观众提议给剧作家拍一个电报,台下的响应喝彩,竟延到令人难以置信的长时间……”
焦菊隐在1943年就翻译了这本回忆录,71年后,另一个戏剧翻译家童道明能仍清楚记起书里描述的景象。那一天,他到保利剧场看了赖声川导演的《让我牵着你的手……》,而他恰好在给自己的《契科夫和米齐诺娃》做最后润色,这本书写的是契科夫和他的恋人米齐诺娃之间的爱情,“契科夫与这两个美丽女人之间的爱情就是契科夫全部的爱情生活。这让我对《让我牵着你的手……》多了一份亲切感”。在他的剧本里,童道明完整地复述了这幕戏剧史上被一再提及的场景。
这部分的情节,在《让我牵着你的手……》里欧嘉写给契诃夫的信中也专门提到了。
《海鸥》的轰动性成功,甚至开启了一个全新的“现实主义戏剧流派”的诞生,并因此成为世界三大表演体系之一。
此后,展翅的海鸥形象就成了莫斯科艺术剧院的院徽。
可即使如斯坦尼斯拉夫斯基,也严重误读了契诃夫最后的作品《樱桃园》,这部和《海鸥》一样被契诃夫称为是“四幕抒情喜剧”的作品,从斯坦尼开始,就被很多导演排演成沉重的正剧,虽然演出也受到观众认可。
契诃夫在《海鸥》和《樱桃园》中留下的问题和思考,长久地影响了20世纪的文学与戏剧创作。这之后,很多作品对喜剧与悲剧传统界限处理越来越模糊。比如荒诞派戏剧更加强调了喜剧性与悲剧性的融合 。
这也深深影响了赖声川的创作观念,“我慢慢发觉,悲喜之间的很深的关联。悲剧和喜剧不是相反的,它们是一体的,其实很像。就像一个人极度高兴和极度悲伤的状态下到达那个程度是一致的。”这一点,不论《那一夜我们说相声》《暗恋桃花源》,还是《宝岛一村》我们都看到了这样的悲喜重叠。
做到比懂得更难
蒋雯丽饰演赖声川版《让我牵着你的手……》里的女主角欧嘉,剧评人颜榴觉得,这是赖声川版契诃夫的第二大亮点。
这也是蒋雯丽的第二次舞台演出,上一次她演话剧,是在10年前林兆华执导契诃夫的《樱桃园》中。她和《海鸥》中的剧雪,是两部戏的另一个意外——熟悉她们的大陆观众看到了两人的另一面,两人表演意外地自然且生动。赖声川习惯的如真实生活状态的表演方式,恰与契诃夫平淡、无聊的生活讲述吻合,当有悟性的演员捕捉到导演的意图,另一个自己便出现了。
在“两戏连台——《让我牵着你的手……》《海鸥》”的发布会上,赖声川说到他从契诃夫给友人信中得到的顿悟:契诃夫在模拟生活,他在创造另外一种生命体。他在一封信里面曾经写道:其实生活中我们不是每天谈恋爱和杀人,我们大部分时间就是在吃饭和聊天,做无聊的事情。另一封信中写道:为什么舞台上的事情不能表现生活中的事情?我们应该让他们一致才对。在我们吃饭或聊天中,我们没有想到我们的命运在另外一个地方被决定了。我们某一个人的生活正在被巨大改变,而他自己不知道。
导演的心态很诚恳,“这次我是服务的心态,特别单纯地为契科夫服务,希望把它的原汁原味做出来,把这么难懂的一个作者,让更多的中国人能接近他。”赖声川对《中国新闻周刊》说。
为了做到这点,在《让我牵着你的手……》和《海鸥》中,他说此次对剧本的最大“创新”,就是几乎一词未改,只需要尊重和遵从剧作家的表达。只是为了观众更有接近性,他把《海鸥》的背景改到20世纪30年代的上海。
恰是这样的遵从,作为研究契诃夫的专家,童道明看出,从戏的编排到处理,“赖声川是真的了解和懂得契诃夫的”。
即便如此,剧迷担心,此剧在表演上能多大程度达到了导演心目中的契诃夫?导演也承认,在这部剧的观众里,如果能有一小部分人是真的看懂了《海鸥》和契诃夫,他就觉得很满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