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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7年的春天,踏着节令不早不晚,姗姗而来。大杨树正在落叶。风徐徐地温暖地掠过,叶子就一片一片心甘情愿地落下,随着风四散而去。
  老爷车一样的2路公交,在阳光明媚的大马路上缓缓地爬,比李玉兰这个64岁的老太婆还慢半拍,所以,李玉兰在这慢半拍的节奏里睡着了。快了会让人不安,慢了会让人烦躁,慢半拍,是刚刚好的节奏。
  她松弛地歪在一把硬邦邦的塑料椅子上,头半仰着靠在后背的扶手上,嘴微微张着,双手紧紧地抱着一个蓝色的循环购物袋,那种超市买东西达到一定金额就送的袋子,袋子的颜色是半新的。她的表情也很松弛,法令纹像大大的双括号,一直括到了下巴,一个微微笑的表情,就一直挂在她有些苍白的瘦脸上。看上去,像在做一个甜美的梦。
  窗外随风而来的一片叶子,打着旋,落在她花白的卷发上,停留片刻,又飞到了地上。
  这个干净利落的人民退休教师,第一次毫不挑剔地在公共场所睡着了。
  就这样,她一直坐到了终点站,整整坐过了三站路。
  她睁开眼睛,微微皱了一下眉。这一下皱眉,是因为太阳晃了眼。至于自己坐过了站这件事情,她既不吃惊,也不埋怨,一丝一毫也没有,既不埋怨自己,也不埋怨別人。她平静地四周张望了一下,车上就她一个人,司机已经拉开车门,跳下了车。她拎起袋子,不急不慢地下了车。
  她习惯性地看了看腕上的表,才十点,时间还早呢!
  她一边往回走,一边抬头看树。树都绿了,花坛里开着五颜六色的花,有姑娘穿着丝袜从她身边经过。她想想自己还穿着毛裤,是得脱下来了。
  这一头晃眼的阳光,让她的眼眯得更紧了些,下巴的括号也配合得很好,所以,我们看到一个老太太,慢悠悠地在人行道上走着,看着,心满意足的样子。
  回到家,她从蓝色购物袋里掏出孙子天天的毛衣,叠得整整齐齐放在沙发上,把手机和钥匙掏出来放在桌子上,然后她四下看了看,打开了电视。
  这时候,大儿子打电话回来,说中午回来看看。
  自从和徐娅离婚后,她这大儿子林小立就不怎么着家了。隔三差五打个电话回来问问孩子的情况,捎带点吃的回来。
  李玉兰一边看电视,一边想事情。脑子里的事儿,都是断片,东一片,西一片,没等拼凑好,就睡着了。儿子林小立敲门敲了很久,她才从电视里分辨出敲门声。
  “一坐下就睡着了。唉,看来真是老了!”她一边起身开门,一边自言自语。
  林小立将一包卤菜放进厨房,“妈,今天监狱打电话来了,说小可下个月就回来。”
  母亲正在冰箱里翻找。她记得上星期曾往冰箱里冻了一块新鲜牛肉,可是找来找去没找到。
  “找啥呢?”林小立脱掉外套,只穿一件短袖T恤,给自己倒了半玻璃杯水,一边喝一边走到她跟前问。
  “放哪儿了?我记得冻了一块牛肉,正好昨天买了泡椒,你最爱吃泡椒牛肉。”李玉兰说。
  “妈,我不在家吃饭。同事在楼下等我呢,有事儿,一会儿就走。”林小立说。他看了看母亲有些佝偻的背,忍住了没说的一句话:“泡椒牛肉是林小可的最爱。不是我的。”
  “你刚才说,小可下个月回来?”李玉兰问。
  “是的。他又减刑了。社矫局前两天也打电话给我了。让我们给他准备准备。”林小立说。
  “你把那电脑抱走吧,送人。”李玉兰说。
  “妈,那破电脑,谁要啊?再说了,网线都剪了,他回来也上不了网。他都三十多岁的人了,还管不了自己,不长记性啊?”林小立说。
  “搬走吧,搬到你宿舍去放着。”李玉兰平静地关上冰箱门,说。
  “好。我过两天回来搬。该吃饭了,我带了卤牛肉,你自己吃,我先走了。”林小立一边穿衣服,一边说。走到门口,看鞋柜上放着一个红红的苹果,拿起来闻了闻,又放下。“怎么一点儿香味儿也闻不到?”他一边穿鞋,一边说。
  林小立知道,母亲更爱弟弟林小可,即便这么些年假装这个人不存在,他还是知道,她爱他,胜过爱自己。这些年自己的陪伴,依然撼动不了林小可在她心里的地位,一点也没有撼动。他有些委屈地按下电梯,把老太太留在不胜寒的高楼里。
  李玉兰听到关门声,立在客厅里,呆了半晌,不知所措,又回到沙发上坐下。她知道,小立是打算回来吃饭的,大约是怕饭桌上,自己又忍不住哭,所以,他索性不吃了。
  她的小儿子林小可,6年前因为信用卡诈骗罪被逮捕,他的爸爸因此心脏病突发去世。这个可怜的老太太,从背叛的出离愤怒硬生生过渡到生离死别的悲伤, 中间没有停顿,没有缓冲。那些难熬的日子,她几乎天天哭,除了哭,她什么也做不了。
  面对她病态的哭泣,儿媳妇徐娅无能为力,她对林小立说:“这是我见过的最爱哭的老太太。”林小立说,“习惯了就好了,习惯了就好了。”可是,时间长了,所有人都习惯了她的眼泪,也烦了她的哭,每次一哭,林小立立马就躲出去了。徐娅就钻进自己的房间。她怀着孩子,肚子一天天大起来,可这即将诞生的小生命,显然没有引起这个即将做奶奶的关注,徐娅也从最初的喜悦里爬出来,面对现实。
  有一天,她和林小立在房间里嘀咕,“咱妈恐怕得了抑郁症,哪有这种老太太,动不动就哭。”从门缝里漏出来的话,让李玉兰知道,她有病,她患了眼下最时髦的病——抑郁症。
  李玉兰不哭了。是不在儿子儿媳妇面前哭了。她把所有惹泪的东西,统统请了出去,她开始为新生命的到来做准备。
  天天出生后,她一心扑在这个孙子身上,渐渐地,那些要命的疼痛,那些流也流不完的眼泪,都在奶粉、尿布以及孩子的哭声里消失了。她从一个泪水涟涟的病态退休女人,到那个最慈爱的奶奶,这中间的那些艰难,外人无从知晓。那些午夜梦回时的眼泪,那些梦里在泥泞里挣扎的绝望,似乎跟她一点关系也没有。这个叫天天的男孩子,把李玉兰塑造成了一个干净体面、平静安详的奶奶。
  可她还是有心病。大家都知道,大家都心照不宣地维护着。这就是林小可。   这6年来,她从来不接林小可的电话,有话也是通过哥哥林小立转达,探监的也从来是林小立一个人。从林小可走进监狱的那一刻,她就已经失去了她最爱的小儿子。
  林小可从小就很聪明,自然,也只有聪明人,才能通过网络,获取别人的银行帐号、密码。聪明人,都相信这世上是有捷径可走的。他是母亲最爱的孩子,又可爱又漂亮,还能说会道,大学毕业后进了一家国企公司,薪水高工作体面,可以说他是父母的骄傲。后来迷上网络游戏和网上购物,这是一项花钱的爱好,这时候,他的聪明就发挥了作用,他很轻易就弄到了人家的卡号、密码。有了钱,就在网上买东西,什么都买,一度,家里的小客房里塞满了他的网购物品。林小可进了监狱,李玉兰将这些东西统统丢进了垃圾堆。她不愿意看见任何跟他有关的东西。
  每次林小立探监回来,也只轻描淡写地两句话:“心态挺好,减刑了。”或者,“精神状态不错,人也长胖了。”李玉兰一言不发,该洗碗就洗碗,该拖地就拖地。
  林小立知道,妈妈曾经有多爱他,现在就有多恨他!她骄傲了一辈子,是这个叫林小可的人,毁了她做人的尊严!因为他的堕落,一家人都跟着他蒙羞。从林小可进监狱的那一天起,她不在小区里散步,不和邻居来往串门,也不跟原单位的同事来往,她把自己活成了一座孤岛。关于林小可要回来的消息,他原本是想晚一些告诉她,可是想了想,还是提前把这个消息告诉她更好,先消化消化。
  听说林小可要回来的消息,她以为自己会控制不住自己,可是眼泪一直没有流下来。很多年没有流过眼泪,她大约习惯了。
  你看,时间是多么强大的东西,它可以摧毁任何坚硬固执的东西,也可以把原本柔软温暖的东西变得坚硬冰冷。
  李玉兰坐在沙发上,盯着电视,可电视与她之间,似乎隔着一层阻声玻璃,所以,她听不见里面的人说了什么,她只觉得一个个都那么滑稽可笑。
  她下意识地站起来,拿拖把拖地,其实没什么好拖的。又拿抹布四处抹灰尘,灰尘这种细小的看不见的东西,天天都在,也无须天天清理。她拿着抹布走进了林小可的房间。
  床还是他十岁时候搬家买的儿童床,小小地安静地趴在角落里。床头柜上还放着一些小时候的东西,他的奖状、他的猪头储钱罐,他的遥控车模型,他喜欢的篮球名星卡通……,李玉兰一件件看过去,时间神奇地回到了过去。原来,那些幸福的时光,都被锁在这间屋子里不曾走远呢!
  李玉兰躺在深蓝色的被罩上,睡过去了。她做梦了。这是一个甜蜜的梦。
  她带着林小立林小可从公园里出来,猴孩子们玩了一头一脸的汗,她揽过两个蓬勃的小男孩,嗅着他们头上的汗香味,亲吻着他们濡湿的头发,笑着说,“两个小臭蛋!”
  路过一家超市,林小立说,“妈妈,口渴了。”于是三个人走进了超市。一种特别芳香的水果味传入鼻孔,这种愉悦的果香让他们情不自禁地走向水果架。“新到的芒果!”售货员见她拿起一只芒果,立即热情地介绍这种热带水果。她把芒果放在鼻前细细地嗅。
  李玉兰有个习惯,不管是买菜还是挑水果,都会拿起来先闻一下。她说,有生命的东西都有属于自己的特别气味,气味越浓,越新鲜。
  林小可也拿起一只芒果,学着妈妈的样子,闭着眼睛闻。“妈妈,真好闻!”看着林小可的样子,李玉兰笑起来。
  李玉兰在自己的笑声里醒过来。这清晰的笑声还在回响,有些陌生,让她吃惊。
  她刚刚梦见的其实是她自己过去的生活。
  那是他们第一次吃芒果,兄弟俩吃完后嘴唇周围长了一圈红疹子,医生说,这是过敏,吃芒果引起的。林小立从此不吃芒果。林小可却一直不信邪,他喜欢芒果那深浓愉悦的香气,吃多了,大约身体也习惯了,居然不过敏了。你看,这就是林小可。
  有些事情,是不是从一开始就已经预兆了将来?她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上的小吊灯。
  电话响了。是徐娅打过来的,今天周五,她说接了孩子去看电影,晚上再送回来。
  “好的,好的。回来吃晚饭吗?”李玉兰问。
  “不了。带他吃肯德基。”徐娅说。
  李玉兰这才想起来,自己还没吃午饭。
  一看腕上的梅花表,时间居然还是10点。这只梅花表,是她结婚时丈夫送的,这么多年倒也没怎么坏过,只是最近老走不准,停停走走,走走停停,像个痴呆的老年人,怔忡在某个热闹的十字路口,不知所措,挪不动步。
  她看看窗外,天光还算明亮,应该是下午了。
  她一点儿也没有感觉到饿,她最近一直感觉不到饿,也感觉不到口渴。她的饿和渴,是通过她的小孙子天天来感觉的。天天说,奶奶我饿了,于是她也饿了;天天说,奶奶我渴了,于是她也渴了。
  什么是同声相应同气相求,这就是啊!年轻的时候,她想和丈夫这样,做不到,心和心总有距离;到后来,她想和孩子这样,做不到,他们都怀揣自己的想法。为什么做不到?她一边拧着手表的发条,一边认真地想。这是三代人,她对前两代人都有要求,所以做不到。她对这个孙子,一无所求,只有付出,不求回报。是的,她不求任何回報。倘若她对丈夫和孩子都不求回报,一切会不会有改变?
  她最近老是有一种很宿命的想法。以她的人生经验来看,所有的过程,都是为了一个结果而去,而这个结果,似一个蒙面神秘人,预先在某个地方等着你了。
  拿林小立和徐娅离婚来说吧,也是注定的。他们确立关系后,有一次李玉兰带着小立小可和徐娅一起回老家看自己的母亲,他们的外婆。外婆最爱林小立,小立自律又内敛,上进而体贴,他的女朋友徐娅,自然也是不差的。徐娅高挑漂亮,善解人意。小立喜欢的女孩子,外婆自然也喜欢。
  这两人一进门,外婆就拉住了徐娅,从屋里端出一只葫芦瓢,瓢里装着红豆,她让徐娅抓一把豆子,细细数过,数出的是单数;外婆让她再抓一把,再数,双数;外婆高兴地端了瓢,踮着两只小脚满意地走进里屋去了。
  徐娅不明白,问林小立这是什么意思?林小立说,外婆迷信。   李玉兰在一旁看着,未说话。后来小立和徐娅离婚了,她时常忆起这一幕。事情一开始就决定了走向。母亲后来让徐娅再抓一次,只是一种人为的修正吧。倘若徐娅第二次抓的依然是单数,她还会让她继续抓,抓到双数为止,她太了解她的母亲了,她一定会这么干。可是这种修正的力量是多么微弱啊!
  是的,所有的过程,都奔着那个结果而去了,似乎有一种神秘的力量在推动着。当她意识到这种神秘的力量后,她开始很不安,继而又坦然了。所有的事情都已经有结果了,尽管她也不知道会是个什么结果,正如所有的人最后都会死去一样,还有什么好怕的呢?一种近似于视死如归的勇气,让她接受了生命中经历的所有事情。
  这种坦然接受,让她跟自己相处起来容易多了。是的,她渐渐觉得,跟自己交流起来特别顺畅,能够做到同声相应同气相求了。她不再那么拧巴巴了,也可能是她累了。她最近总是特别容易睡着,这说明她真的体力不济了,她累了。都这么累了,放过自己吧!她自己跟自己求情。她自己跟自己求饶。
  只是对于林小可这件事情,她还没有学会原谅自己。也许是因为,林小可是一个意外。
  这个意外事件起源于丈夫单位的团年饭。
  她有了小立之后,就和丈夫商量,不再要孩子了。他们一直采取避孕措施,这样过了六年,一切似乎都在按计划朝前走。
  那天丈夫单位把所有家属们都请来了,酒店大堂摆了整整十桌。来来往往的人,男的女的,老的少的,只有一个姑娘,她至今记得。席间这个年轻的姑娘,频频向他们敬酒。第六感告诉她,这个姑娘喜欢上自己的老公了。她有些慌。见过无数次大阵仗的她,从来没有慌过,可这一次,她彻底慌了。这柔软的腰肢、紧致的皮肤、明亮的眼神、无所畏惧的勇气,是她曾经拥有而今丢失的。更叫她慌的是,她在老公的眼里看到了软弱的躲闪、沉沦的渴望。
  她拼命地灌自己,想借酒精生出无边的勇气来打败这个叫慌的东西,慌这个东西真不好受。她酒量极好,所以她没有醉,只是越喝越兴奋,兴奋可以让人虚张声势,慌这个东西就跑得越远。
  往往,意外就是在你慌的时候趁虚而入的。林小可就在这天趁虚而入。
  李玉兰把这一次事件,当作一种祭奠。祭奠她最骄傲的青春,祭奠她自以为永远的爱情。
  林小可,是上天给她的安慰与补偿。是甜蜜的果子,是晶莹的瓷器。
  徐娅带着林天天回来敲门的时候,李玉兰正在吃面条。吃面条并不是因为喜欢,而是因为面条最简单。
  两人进了门,徐娅没有脱鞋,看来她不准备坐了。
  “天天,妈妈走了,听奶奶话啊!”徐娅跟李玉兰说了几句话,转身跟天天道别。
  走到鞋柜跟前,她顺手拿起那只苹果,习惯性地放在鼻前闻了闻,“怎么闻不到香味?”她也学会了闻水果。
  “妈妈,那苹果不是用来吃的,是用来看的。”林天天对妈妈说。
  徐娅说:“瞎说,这明明就是美国蛇果,怎么不能吃?”
  李玉蘭看一眼林天天。只有林天天,跟自己心意相通。这蛇果,就是为了看的。
  那天李玉兰去看姐姐李玉洁的小孙女,病房里摆满了花篮、果篮。这小孩子有这样的待遇,是因为背后站着一个有实力的爸爸。临走的时候,李玉洁说,带一些水果回去吃吧,不然放着会坏掉的。李玉兰也没有推辞,拣了一篮子水果提了回来。
  回到家,她打开塑料膜,把水果一只一只拣进果盘里。一只红红的油亮亮的苹果上贴着一个绿色的商标:美国蛇果。李玉兰拿起来看了又看,这和普通的苹果没什么区别啊。拿起来嗅了嗅,没有闻到香味。不过,这只苹果颜色通红,个儿大,打过蜡的表皮油亮油亮的,挺好看,她把它放在果盘的最上面。
  为什么叫“蛇果”?是亚当夏娃偷吃的那一枚果子?李玉兰对这个名字没有深究。
  天天回来看到,拿起来闻了闻,说:“奶奶,这和我们学校的苹果模型一模一样。”
  “那就摆着当模型吧。”李玉兰说。林天天拿起苹果放在了柜子上。
  你瞧,一枚水果,原来的使命,就这样轻描淡写地被一个小学一年级的男生改变了。
  李玉兰一边给林天天洗脸,一边听他讲今天的电影。李玉兰听着,但没听进去。她不时地嗯一声,算是回应了林天天。
  “奶奶,你是不是有心事?”林天天抬起脚,问李玉兰。
  “嗯?”她有心事?这孩子。
  可是谁没有心事呢?婴儿第一声啼哭里,都带着自己的心事。
  “你二叔要回来了,你高兴吗?”她边给他擦脚边问,更像是问她自己。她还没有弄清楚她对这件事情的态度。
  “怎么不高兴?高兴!奶奶!你也高兴,是不是?”天天问。
  她高兴吗?她不知道。这一天来得既突然,也不突然。她虽然嘴上没有说过,可她心里有一本日历。人家的日历翻一页撕一页,她的日历,印在心里,随时翻阅。
  林小可被抓走的那天是7月10号,天气已经热起来了,他穿着白色T恤,蓝色牛仔裤,一只白球鞋上车前蹬掉了。23岁的林小可,如透亮的瓷器一般。这只掉落的鞋子,让这瓷器裂了一道,李玉兰清楚地听见“喀啦”一声。
  林小可在看守所关押了近一个月后,被判刑七年六个月。第一年里,他因为在监狱里搞小发明小创造立了功,减刑六个月;第三年,他因为改造积极,悔罪表现好,被减刑两个月;第五年,监狱被水淹,他抢救物资受了伤,减刑六个月。
  他所有的时间,不再是属于自己的。因为不再属于自己了,他才格外珍惜这些减刑的机会吧?这累计近一年的减刑时间,孩子啊,得用多少努力来换啊!
  李玉兰不敢想象,那晶莹的瓷器,如何在浑浊的污水里淌,在高墙里煎熬。每一次林小立带回来消息,她的心里就“喀啦”一声,裂缝就长一点。
  裂了,她的瓷器裂了。古董商看了这裂痕,一定会摇着头说,可惜了!可惜了!
  要修复这裂痕,必须先用清洁酸清洗,再用刀片刮去裂缝里的污渍,再用碱水清洗;用胶水填平裂缝,待干后用砂纸打磨,砂纸从粗到细,一遍一遍地打磨,然后再喷釉。即便如此,也不能保证裂痕看不见。   这是修补瓷器的办法。不是修补林小可的办法。林小可,远比刮骨疗毒更痛,这痛,李玉兰体会得比别人深。
  林小可回炉了。她唯一不确定的是,他是被粉碎了回炉还是片状回炉。林小立的只言片语里,她能用的信息量有限。她唯一能确定的是,他不再是原来的那枚瓷器,颜色、形态都不是了。
  她吃惊的是,如今的自己为什么像个局外人一样审视和分析这一切。是因为刑期到了,解脱了吗?如果是,那她要比林小可提前一个月释放。
  是的,她把自己囚禁了。当她知道网购癖和抑郁一样,是一种病之后,她就监禁了自己。孩子有病,作为一个母亲,视而不见,是不可原谅的。一个人一生中要为两个人负责,一个是生自己的人,一个是自己生的人。对这个自己生的人,她失职了。她把自己丢进了监狱,和林小可一起接受改造。区别是,一个在有形的监狱里服刑,一个在无形的监狱里服刑;一个是被动服刑,一个是主动服刑;一个在监狱里改造,一个在社区里改造。
  一个囚徒,她的尊严,早随着林小可的那只鞋,丢了。六年里,她没有跟邻居和同事们有任何交集,她的电话里也只存了儿子林小立和徐娅的电话,后来存了林天天班主任老师的电话,其他电话她一律不接;她没有买过一件新衣服,头两年林小立和徐娅还给她买,她一律送到楼下的衣物捐助箱,后来他们也不再买;她拒绝吃肉,但她也在超市买肉,但那些肉都专供林天天,她比清教徒还要寡淡。她按照自己对监狱的想象,给自己设了一道又一道禁令。
  23岁的林小可,出来已经30岁,人生最好的年华,生命最珍贵的体验,全都在高墙里了。每每想到这里,李玉兰就会对自己更狠一些,这些对自己的狠,仿佛能减轻对林小可的惩罚一样,让她有片刻安然。
  她也自己給自己下评语,每月都做一次自我检讨,不,她每天都在自我检讨。她不断地鞭挞自己,有时候很温和,有时候血淋淋。在热闹的红尘里,要与世事与人事无争,要心无波澜,和与世隔绝的修行相比,更难更苦!这是李玉兰的体会。正因为这苦和难,她才觉得有意义和价值。
  她最近总是做梦,梦里她总是很愉快。她的刑期要满了。她一边倒天天的洗脚水一边跟自己说。
  林天天自己穿上拖鞋,啪哒啪哒地蹦到了床上。李玉兰拿着绘本,窝在床头给天天讲故事。讲着讲着,她睡着了。睡着了,那些皮表下的累啊疲啊什么的,就跑开了,于是梦回来了。
  她晶莹的小瓷器,她甜蜜的小果子林小可,背着书包下课回来,神气地立在她面前,她嗅着他的汗香味,笑了。
  选自《伍家文艺》2017年第2期
  责任编辑 张 双 梁碧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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