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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史学家柯昌泗
说到柯昌泗,现在知道的人大概不多了,但他当年的确是一位饱学之士,历史专家。台静农先生在《辅仁旧事》中说:
史学世家柯昌泗先生在史学系任历史地理,这不是当时各大学普遍开的课,因为研究这门学问的人太少的关系。昌泗字燕,其尊人即《新元史》作者蓼园老人。燕记闻浩博、天资极高,不仅精于“历史地理”,于商周铜器亦有研究,拓本收藏也多。但此君喜欢作官,入辅大以前在山东作过道尹,后来又参加察哈尔省政府作教育厅长。
台先生此记十分简明扼要,既尊重并肯定他的博学,又遗憾其官瘾过大,真可以说是春秋之笔了。
我和柯先生认识是在五十年前,当时他在日伪师范大学当史学教授,家住西城沟沿广宁伯街西口路北高台阶大门中。我去过多次,先生对学生十分客气,而且非常健谈,一些架子也没有。记得第一次见面说到我籍贯时,马上便说:“你们灵邱不错,有两通魏碑,在角山寺……”接着具体介绍了这两通碑的情况,娓娓如数家珍。可惜我当时年幼无知,对于北魏历史、金石碑帖知识太欠缺,这一席话,似乎是对牛弹琴了。后来我读了《北史》、《魏书》,才想到柯先生的渊博,真想再和先生谈谈,可是已晚了……真是无可奈何。其实柯先生不只一次和我谈到灵邱魏碑的事,直到四九年春天在天津中街重见时,老先生仍兴奋地旧话重提。
先生为什么这样津津乐道魏碑呢?这种金石家、史学家的学术爱好,一般人是难以理解的。不妨引一段柯先生写给陈援庵先生的信,以想象这些前辈学人的学术友谊,函云:
援老函丈:旧都祗役,得谒门墙,私至慰。国庆后匆匆返任,未获再为走辞,歉帐无似……前所遣打碑人已归自云冈,据言题字之石有四五处,皆在半岩,秋寒风劲,架拓难施。兹先将蠕蠕国《可敦造像记》一石拓竣,谨即驿呈清鉴。已嘱此工驰往蔚州,椎拓辽金国书幢碣,拓成当再奉寄。惟闻此等幢碣有数十种之多,倘荷平市各大学图书馆鸠资助纸墨,俾得尽量多拓,必能补捃古、艺风所未赅者,前已略为缕,伏乞长者赐以倡率为叩。专此顺请道安惟照不庄。后学柯昌泗谨肃。十月十二日。辅大诸同仁乞便中代候。
这是一九三六年柯任察哈尔省教育厅长时写的信,信中提到代陈援庵先生派人去大同云冈、蔚县等地拓碑的事,当时察哈尔省会在张家口、离大同、蔚县及我的家乡灵邱等地都不远,看来他在教育厅长任上,对这些地方的古迹文物,是作了一番调查的。那里值得拓的北魏、辽、金碑碣经幢等物很多,不仅有文献学术价值,而且不少是前人所未见者。所以他写信建议援庵先生倡导当时北平各大学出钱,把这些石刻都拓下来,只是拓这些古物是费钱又费劲的事。不少石刻都在偏僻的山中,访求困难,即使访到,有的摩岩石刻,或在峭壁上、或在石洞顶,几丈高,需要搭架子才能拓到。架子工、拓工都要专门手艺人。读清人黄小松的《嵩洛访碑记》,就知道这项工作确是十分艰苦的。当时北大、清华、燕大等校,都经费充足,有力量办这样的事。所以他既为援庵先生拓了一些,又寄希望于援庵先生,希望大规模去做。此信亦足以看出柯昌泗先生于作官之余,不废学术。不过他虽然学问好、学术兴趣也极为浓厚,在当时不少大学都当过教授,却懒于著述,故没有著述流传下来,真是遗憾。至于台先生说他“喜欢作官”,恐怕还另有原因,就是他的家用开销似乎很大,而且本人又有嗜好。当时教授月薪三百多元,一般消费如养家、买书、请客、雇包月等等,尚有余裕。但若摆官谱、玩古董、摆烟灯,恐怕就难敷用了。沦陷时期,老先生还跑到徐州作秘书长,胜利前夕,又回到北京,后来到天津周家去作私人秘书。一位博学多问的学者,历史地理专家,在混乱的时代中,就这样没没以终了。十多年前,有人托我整理孙墨佛的《书源》原稿,有一册民国二十四年商务印书馆印的序,共十篇,第一篇是先生父亲柯凤老的,最后一篇是先生的。又有《陈垣往来书信集》,收有柯凤老六封信,昌泗先生三封信。十年前,陈兼于丈曾面告:《旧都文物略》中,民国二十六年北平市长秦德纯的序言,是昌泗先生任秘书长时所拟。我所见到的柯昌泗先生身后文字,只有这一点。比起他尊人柯凤老的《新元史》,那真是不可同日而语了。柯凤老二十年代初,写给陈援庵先生信云:
远庵仁兄先生左右:……小儿昌泗大学文科毕业,思觅一教席以维生计。左右学界宿望,乞为之嘘祜。现届放暑假,以后更易教员,敬希留意为荷。此请著安。弟柯劭拜。十六日。
又一函云:
示悉。小儿系文科大学毕业生,国文、经学、史学均能勉强胜任,乞费心埏埴为荷。日内即令其上谒,面聆教诲也。此复,即请远庵仁兄大人著安。弟顿首,廿七日。
可见昌泗先生最早到辅仁大学讲“历史地理”,是柯凤老写信给援庵先生介绍的。不过两封信都无纪年,因而不知是哪一年的信。援庵先生一九一二年当选众议员定居北京,一九二一年末任教育部次长,一九二六年始任辅大副校长,柯凤老自一九一四年先任清史馆代理馆长,后任馆长。这信自是在馆长任上写的。哪一年仍不清楚。但可以知道不是昌泗先生京师大学堂初毕业时的求职信,而是他作徐世昌大总统府秘书后赋闲时的求职信。因当年他最爱吹嘘他京师大学生以优异成绩毕业后,就到总统府作秘书的往事,谈起来眉飞色舞,而对在辅仁教书的事却很少提到,这总还是旧时读书人“学而优则仕”的思想在作祟吧。柯凤老是徐世昌翰林同年,晚年关系最好,为徐主持的晚晴诗社社友,徐写诗常常就正于柯。徐作大总统时,昌泗先生正毕业,老同年的长子,又是饱学英才,自然很快延揽入幕。昌泗先生当然有知遇之感,所以津津乐道,官瘾似从此始矣。
昌泗先生在旧时政界、教育界、学术界交游甚广,不少学人都佩服他的博学,却又惋惜他没有著作,瞿兑之为徐一士《一士类稿》写的序言中,还特别提到他说:
以我所知,留滞诸友之中,胶西柯燕君于正史稗史各人物亦均能如数家珍,乃至金石、图录、载籍、流略、推步、占象、州郡、山川种种难于记忆之事皆罗于胸中。尤熟于历代之特殊制度,凡是别人认为诘屈聱牙不能句读的典章文物,都能疏通证明如指诸掌。与徐君可谓一时二妙,惟柯君不俏于著述为可惜耳。
柯昌泗是柯劭长子,二子名柯昌济,也是金石专家,在北京图书馆工作,名气没有昌泗先生大,但学问更专,与商承祚、容庚、唐兰等齐名,是罗振玉、王国维等古文字大师的继武者。至于台静农先生说的“史学世家”,那自是指柯劭,旧时学术界习惯称柯凤老。是近代北方极著名的史学家。他是山东胶县人,七岁就会咏诗,有“燕子不来春已晚,空庭落尽紫丁香”之句,人目之为神童。光绪十二年进士,入翰林。光绪三十二年,赴日本考察学务。其所著《新元史》,成就极大,日本东京帝国大学授予博士学位。审查者是当时日本史学名宿东京帝大教授箭内亘博士。徐世昌作大总统,明令将《新元史》列为正史。辛亥后,清史馆成立,柯继赵尔巽为清史馆馆长。日本设东方文化事业总委员会,聘柯为委员长。一九三三年去世,享寿八十四岁。在三十年代初,几乎成为史学界的泰斗了。
柯凤老的夫人是吴汝纶之女吴芝芳。吴是桐城派古文的最后继承人,保定莲池书院的山长,对北方学术影响甚大。其长女吴芝瑛,是小万柳堂主人廉南湖的夫人,又是鉴湖女侠秋瑾的至友,也是有名的才女。柯凤老的小儿子名柯昌汶,娶的是曲阜衍圣公孔德成氏姐姐孔德懋女士,著有《孔府内宅轶事》一书,书中还提到结婚迎亲时,柯凤老因病不能去曲阜,是由柯昌泗先生代替家长陪同幼弟来迎亲的。这是整整六十年前的旧事了。当时昌泗先生正在辅仁任教,而柯凤老也就是在这一年作古的。
说到柯昌泗,现在知道的人大概不多了,但他当年的确是一位饱学之士,历史专家。台静农先生在《辅仁旧事》中说:
史学世家柯昌泗先生在史学系任历史地理,这不是当时各大学普遍开的课,因为研究这门学问的人太少的关系。昌泗字燕
台先生此记十分简明扼要,既尊重并肯定他的博学,又遗憾其官瘾过大,真可以说是春秋之笔了。
我和柯先生认识是在五十年前,当时他在日伪师范大学当史学教授,家住西城沟沿广宁伯街西口路北高台阶大门中。我去过多次,先生对学生十分客气,而且非常健谈,一些架子也没有。记得第一次见面说到我籍贯时,马上便说:“你们灵邱不错,有两通魏碑,在角山寺……”接着具体介绍了这两通碑的情况,娓娓如数家珍。可惜我当时年幼无知,对于北魏历史、金石碑帖知识太欠缺,这一席话,似乎是对牛弹琴了。后来我读了《北史》、《魏书》,才想到柯先生的渊博,真想再和先生谈谈,可是已晚了……真是无可奈何。其实柯先生不只一次和我谈到灵邱魏碑的事,直到四九年春天在天津中街重见时,老先生仍兴奋地旧话重提。
先生为什么这样津津乐道魏碑呢?这种金石家、史学家的学术爱好,一般人是难以理解的。不妨引一段柯先生写给陈援庵先生的信,以想象这些前辈学人的学术友谊,函云:
援老函丈:旧都祗役,得谒门墙,私
这是一九三六年柯任察哈尔省教育厅长时写的信,信中提到代陈援庵先生派人去大同云冈、蔚县等地拓碑的事,当时察哈尔省会在张家口、离大同、蔚县及我的家乡灵邱等地都不远,看来他在教育厅长任上,对这些地方的古迹文物,是作了一番调查的。那里值得拓的北魏、辽、金碑碣经幢等物很多,不仅有文献学术价值,而且不少是前人所未见者。所以他写信建议援庵先生倡导当时北平各大学出钱,把这些石刻都拓下来,只是拓这些古物是费钱又费劲的事。不少石刻都在偏僻的山中,访求困难,即使访到,有的摩岩石刻,或在峭壁上、或在石洞顶,几丈高,需要搭架子才能拓到。架子工、拓工都要专门手艺人。读清人黄小松的《嵩洛访碑记》,就知道这项工作确是十分艰苦的。当时北大、清华、燕大等校,都经费充足,有力量办这样的事。所以他既为援庵先生拓了一些,又寄希望于援庵先生,希望大规模去做。此信亦足以看出柯昌泗先生于作官之余,不废学术。不过他虽然学问好、学术兴趣也极为浓厚,在当时不少大学都当过教授,却懒于著述,故没有著述流传下来,真是遗憾。至于台先生说他“喜欢作官”,恐怕还另有原因,就是他的家用开销似乎很大,而且本人又有嗜好。当时教授月薪三百多元,一般消费如养家、买书、请客、雇包月等等,尚有余裕。但若摆官谱、玩古董、摆烟灯,恐怕就难敷用了。沦陷时期,老先生还跑到徐州作秘书长,胜利前夕,又回到北京,后来到天津周家去作私人秘书。一位博学多问的学者,历史地理专家,在混乱的时代中,就这样没没以终了。十多年前,有人托我整理孙墨佛的《书源》原稿,有一册民国二十四年商务印书馆印的序,共十篇,第一篇是先生父亲柯凤老的,最后一篇是先生的。又有《陈垣往来书信集》,收有柯凤老六封信,昌泗先生三封信。十年前,陈兼于丈曾面告:《旧都文物略》中,民国二十六年北平市长秦德纯的序言,是昌泗先生任秘书长时所拟。我所见到的柯昌泗先生身后文字,只有这一点。比起他尊人柯凤老的《新元史》,那真是不可同日而语了。柯凤老二十年代初,写给陈援庵先生信云:
远庵仁兄先生左右:……小儿昌泗大学文科毕业,思觅一教席以维生计。左右学界宿望,乞为之嘘祜。现届放暑假,以后更易教员,敬希留意为荷。此请著安。弟柯劭
又一函云:
示悉。小儿系文科大学毕业生,国文、经学、史学均能勉强胜任,乞费心埏埴为荷。日内即令其上谒,面聆教诲也。此复,即请远庵仁兄大人著安。弟
可见昌泗先生最早到辅仁大学讲“历史地理”,是柯凤老写信给援庵先生介绍的。不过两封信都无纪年,因而不知是哪一年的信。援庵先生一九一二年当选众议员定居北京,一九二一年末任教育部次长,一九二六年始任辅大副校长,柯凤老自一九一四年先任清史馆代理馆长,后任馆长。这信自是在馆长任上写的。哪一年仍不清楚。但可以知道不是昌泗先生京师大学堂初毕业时的求职信,而是他作徐世昌大总统府秘书后赋闲时的求职信。因当年他最爱吹嘘他京师大学生以优异成绩毕业后,就到总统府作秘书的往事,谈起来眉飞色舞,而对在辅仁教书的事却很少提到,这总还是旧时读书人“学而优则仕”的思想在作祟吧。柯凤老是徐世昌翰林同年,晚年关系最好,为徐主持的晚晴诗社社友,徐写诗常常就正于柯。徐作大总统时,昌泗先生正毕业,老同年的长子,又是饱学英才,自然很快延揽入幕。昌泗先生当然有知遇之感,所以津津乐道,官瘾似从此始矣。
昌泗先生在旧时政界、教育界、学术界交游甚广,不少学人都佩服他的博学,却又惋惜他没有著作,瞿兑之为徐一士《一士类稿》写的序言中,还特别提到他说:
以我所知,留滞诸友之中,胶西柯燕
柯昌泗是柯劭
柯凤老的夫人是吴汝纶之女吴芝芳。吴是桐城派古文的最后继承人,保定莲池书院的山长,对北方学术影响甚大。其长女吴芝瑛,是小万柳堂主人廉南湖的夫人,又是鉴湖女侠秋瑾的至友,也是有名的才女。柯凤老的小儿子名柯昌汶,娶的是曲阜衍圣公孔德成氏姐姐孔德懋女士,著有《孔府内宅轶事》一书,书中还提到结婚迎亲时,柯凤老因病不能去曲阜,是由柯昌泗先生代替家长陪同幼弟来迎亲的。这是整整六十年前的旧事了。当时昌泗先生正在辅仁任教,而柯凤老也就是在这一年作古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