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本芬,60岁开始在厨房写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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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本芬
杨本芬作品《秋园》。

  杨本芬的“书桌”在厨房。这间不足4平方米的屋子里,水池、灶台和冰箱占据了大部分空间,再也放不下一张桌子。杨本芬搬来了两张凳子,坐在一张矮凳上,以另一张略高的凳子为桌,在一沓稿纸上动笔。厨房里,洗净的青菜晾在篮子里,灶头炖着肉,在等汤滚沸的间隙,在抽油烟机的轰鸣中,她随时坐下,手中的笔在稿纸上刷刷移动。
  这是20年前,杨本芬60岁刚刚开始写作时的场景。在此之前,她种过田,切过草药,在小县城的汽车运输公司做过夜班加油员,和文学类的工作没有任何交集。那一年,杨本芬刚退休。她和老伴一同从江西宜春,搬到二女儿章红在南京的家,帮忙照顾刚上幼儿园的外孙女秋秋。
  杨本芬到南京不久,89岁的母亲梁秋芳去世了。思念与悲痛之中,她正好读到作家野夫写母亲的文字,突然意识到自己也应该写。她说:“我的妈妈是个了不起的人。如果没人记下一些事情,妈妈在这个世界上的痕迹将迅速被抹去,就像一层薄薄的灰尘被岁月吹散。”
  自从这个念头浮起,就再也没被压下去,于是杨本芬开始写作。一提起笔,遥远的记忆就被唤起。原本零星散乱、隐隐约约的回忆,从头到尾连接了起来。在这些故事中,杨本芬讲述了母亲如浮木般挣扎的一生,时代动荡中载沉载浮的一家人,还有那些乡间邻里的生生死死。
  厨房里的写作持续了两年多,杨本芬一共完成了10多万字,稿纸足足有8公斤重。“好多故事我写了一遍又一遍,稿纸已经被改得面目全非。”还有一些重量来自泪水。“常常才写几行,大把大把的眼泪就流到了纸上。”
  今年夏天,这本自传体小说在完结了17年后终于出版,书名叫《秋园》。这是一本包装做旧、砖红色封面的小书。有读者这样形容它——比你想象得小,却比你估计得沉。

一生尝尽酸甜苦辣


  秋园是书中母亲的名字。这是那个时代“最普通的母亲”,杨本芬却在写作中倾注了最浓郁最真切的情感。
  杨本芬从秋园还是小女孩的时候开始写起。秋园是洛阳一家药店的小女儿。她小时候经历过可怕的裹脚,在洋学堂读了两年书后,裹了一半的脚又被放开。那双“解放脚”便跟了秋园一辈子。“妈妈讲过她小时候裹脚的故事,我一拿起笔,脑海里就有了这个画面。”
  秋园17岁那年,被年轻的国民政府军官仁受看中。两人在洛阳结婚,又生了儿子子恒,后来搬到南京安了家。很快到了1937年,日军攻陷南京,国民政府迁都重庆,大小官员携亲眷陆续往重庆撤退,仁受一家也在其中。
  撤退的轮船中途停靠在汉口码头,“浓雾笼罩宽阔的江面,看不到江水和尽头”。仁受在舱室里心神不宁地踱来踱去。他决定带妻儿下船,回湖南湘阴老家,看望将他辛苦带大的瞎眼老父亲。战乱中,下船的只有仁受一家。在杨本芬笔下,年轻的秋园与从前的日子告别:“过吊桥时,她抱起子恒,迈着轻捷的步子走了过去。从前的生活,也远远留在了吊桥那边。”
  写仁受时,杨本芬满脑子都是“斯文、爱干净”的父亲。仁受是个读书人,国字脸,长得白净。“我们每次出门,他都要拿把刷子追出来,从上到下把我们刷个遍。”仁受性情柔和,一生没做过恶事,却因善良和隐忍吃尽苦头。为了照顾父亲,他耽搁了去重庆履职,被政府除名;回乡后,他做过乡长,为救济穷人把家当贴得精光;在土改中他先是被划为贫农,分得了土地和房子,后又被改划为旧官吏,成了人民的敌人;最后仁受死于饥饿与疾病交加中,在一间破瓦屋里离世。
  这一年,秋园46岁,独自抚养4个孩子,白天在民办学校当老师,晚上做些纳鞋底、绣枕头的活计补贴家用。日子最难熬的时候,她带着孩子流落到湖北汉川求生,小儿子却意外落水溺亡。为求一份安稳,秋园在湖北有了第二段婚姻。第二任丈夫离世后,66岁的秋园又回到了湖南。
  在生命最后的20多年,秋园住在湘阴山上的一座老房子里,日子逐渐好了起来。秋园70多岁时,两个儿子轮流陪着住,但她依旧过得很独立,经常自己出门办事情,去塘里洗东西,“那双裹了又放开的脚咚咚咚走在乡村泥巴路上”,步伐十分矫健。过去的事情,她很少抱怨。
杨本芬(右)和她的母亲梁秋芳(即书中的秋园)。

  在杨本芬心中,“晚年妈妈总是优雅精致,头发梳得一丝不乱”。她讲究生活的情调,会去集市买小碎花布,在房间里放一束映山红,赶着进城看热门的电影,还会为外孙女没能看到山崖上怒放的杜鹃花而感到惋惜。
  写老年秋园时,杨本芬提到了老屋床底的两棵竹笋——它们从山上地底下钻进房里,像雙胞胎似的,一般大小、高矮。大儿子子恒扫地时发现了,觉得好笑,叫母亲来看,又将床铺搬开,挖出笋子,做了一盘雪白脆嫩的佳肴。
  这个细节被收到最后的篇章,更像为秋园的一生作总结——在艰难时代,那些社会底层人的身上,散发着耀眼的光。他/她看似普通,却隐忍前行。
  秋园一直活到了89岁。在她的遗物中,有件棉袄的口袋里装着一张小小的纸条,上面写着:
  “一九三二年,从洛阳到南京。
  一九三七年,从汉口到湘阴。   一九六零年,从湖南到湖北。
  一九八零年,从湖北回湖南。
  一生尝尽酸甜苦辣……”
  杨本芬写到这里,全书终结。

像一趟踏上征途的火车


  杨本芬自己也出现在了《秋园》里。她是秋园的女儿,文中的之骅。
  之骅最渴望的就是“读书”。她是家里的大女儿,要帮母亲分担家务,照顾弟弟妹妹。到了10岁,她终于有机会上学,但因为年龄超了,只能从四年级开始读起。17岁,之骅考上岳阳工业学校,上到最后一年学校却停办了。母亲流落汉川时,她又跑到江西,进入江西共产主义劳动大学,最后又因“家庭成分不好”,下放农村。在乡下,之骅嫁了人,结婚最大的动力就是能安定下来好好读书。不久3个孩子接连出生,带孩子的重任压过来,读书的期望又落了空。
  《秋园》里有很多之骅上学的细节:她每天赤脚走12里山路去学堂,深夜在油灯下做刺绣帮家里挣钱,白天因为怕睡着站着听课。在《环球人物》的采访中,杨本芬不止一次提到自己最大的遗憾:“我每次考试都是第一,但还是没读完大学。”
  成为妻子和母亲后,读书的愿望暂时被搁置了。但杨本芬不想每天待在家里,而是希望能有一份有价值的工作。但这最终也没能实现。
  杨本芬和丈夫在江西宜春的一座小县城定居。丈夫在一家医院化验科当检验师,杨本芬原本也凭借自己上过学、成绩好,获得了一份文职工作。但她为了兼顾家庭,最后当了汽车运输公司的夜班加油工,“一个晚上4毛钱,一直干到‘小鬼’们都成年”。
  那时候日子是真苦。为了供孩子读书、考学,一家人过得非常节省。某个大年三十的晚上,杨本芬决定带孩子去看场电影,左算右算,怎么著都差两毛钱。她发动3个孩子爬进床底下,搬开衣柜、碗柜,搜寻枕头底下、抽屉角落,期望会有不经意落下的两毛钱。但就是搜罗不到。最后,杨本芬向邻居借了钱才凑齐。
  不过,不管过得多么窘迫,杨本芬的手里从没少过书。当年读书的时候,她借遍了学校图书馆的小说,躲在被子里,打着手电筒,一口气读完了《飘》《三个火枪手》《百年孤独》,还有她最喜欢的《安娜·卡列尼娜》《羊脂球》。工作之后,家务再繁琐,她也“拼了命地搞书看”。一听谁家有书,她就去“讨好”谁,给他做米粑粑吃,或者拿自己的书跟别人换。“一句话,家里从来没离开过书。”
杨本芬与丈夫在一起。
杨本芬正在阅读。

  退休后住在女儿家,杨本芬不打麻将、不爱跳舞,“只是一直写啊写”。对于这个时候的杨本芬,写作成了她的“本能”。她每次一拿起笔,就像拧开了自来水龙头,随开随有,文字顺畅地从笔端流出。这是生活和文学给予她的馈赠。
  章红是妈妈的第一个读者。每次有新的章节出来,杨本芬就第一个拿给章红看。章红是名作家,在南京的一家文艺杂志任主编。对于妈妈的写作,她很少给出专业的意见,只是一再跟妈妈说:“原原本本把事情都写出来就好。”章红觉得,无论年龄大小,专业与否,只要他/她是为自己动笔,真正的写作便开始了。
  章红也一直鼓励妈妈。她知道,妈妈一辈子渴望读书,一直有个没能实现的文学梦。在人生前60年的光阴中,杨本芬要么疲于生计,要么被困在琐碎的家务中,根本没有机会去实现梦想。“直到她晚年拿起笔的那一刻,真正的救赎开始了。”
  在杨本芬看来,写作让60岁的自己“像是用笔赶路,重新走了一遍长长的人生”。写作也让60岁的她重新启程。她在《秋园》自序中如此写道:“人到晚年,我却像一趟踏上征途的火车,一种前所未有的动力推着我轰隆轰隆向前驶去。”

“我也可以写写我的外婆吗?”


  事实上,在17年前,《秋园》就已经小小地“火”了一把。当时,章红将妈妈的这些文字敲进电脑,放在天涯论坛上连载。“喜欢它的读者还真是多哟。他们给我留言,说我写得真实,写得有情感。”这些故事就这样在网上挂了十多年,直到2019年的一天,出版人涂涂读到了其中的一篇。他立刻意识到:它们值得被印在纸上,好让更多人看到。
  杨本芬今年已经80岁了。她根本不敢相信,自己的写作真有一天能出版成书。和《环球人物》记者聊到整个出版的过程,她觉得自己简直是捡到一个“巨大的好运”。
  “一开始说要出书,我不信;后来说过审了,我不信;后来说拿到书号了,还是不信;再后来说已经到了印刷厂了,仍旧不信。最后这本小书摆在我面前的时候,我怔怔看了好久。这本书真的出来了,就跟做梦一样。”
  拿到《秋园》后,杨本芬每天都要再读一读。她说,书出版后,多多少少有一些写作上的遗憾。比如她现在想来,觉得哪个漏掉的人物应该写进去的,或者哪件事情笔墨又用少了。如果以后有机会,杨本芬希望把这些漏掉的细枝末节,再一一加进来。
  令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的是,《秋园》出版后不到4个月,就悄悄地登上了读书热榜,豆瓣评分高达8.9。所有留言中,有一条被网友点赞量顶到了最前面——“比起书中所描绘的时代和那个时代里的人,我更震撼于作者想要记录父母与自己的那一份执着。我也可以写写我的外婆吗?”
  还有人在《秋园》里读到了两代人的传承。
  代后记中,章红以读“妈妈写外婆”的视角,留下了一篇《解命运的谜》。她写道:妈妈与外婆一样,“生活的基调并未改变,她穷尽半生所追求的,依然仅仅是能够活下去”。“外婆、妈妈这些被放逐到社会底层的女性,在命运面前显得如此渺小无力,仿佛随时会被彻底揉碎。然而,人比自己想象的更加柔韧,她们永远不会被彻底毁掉。”
  正如封面折页上印着的一行小字:“八旬老人讲述‘妈妈和我’的故事,写尽两代中国女性生生不息的坚韧与美好。”
  杨本芬,1940年生于湖南湘阴,17岁考入岳阳工业学校(后停办),后进入江西共产主义劳动大学,还未毕业又下放到江西农村。此后数十年工作于江西宜春某汽车运输公司直至退休。60岁时开始写作,80岁发表处女作《秋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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