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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 铜钱】………………………………………………………………{0}
如果你一生只吃过一次蜜饯，你一定会记得那种甜入舌根的味道。
如果你经历的那场爱情过于短暂又过于璀璨，你一定会觉得刻骨铭心。就像烟花，用生命绽放出一瞬的美丽，还来不及相看两厌，就已经烟消云散。
比如花尽，他就永远无法忘记钱小串飞身而起挡在他身前的那一瞬间，从那一刻起，他就无法停止对她的思念。这种思念不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暗淡，而是像一面铜镜，越擦拭，越明亮。
花尽，一个浪迹天涯、搜罗灵妖资料、专门撰写《妖谱》的少年。在那场人妖大战之前，他和他的祖先们，世代以书写《妖谱》为己任。他们受《妖谱》庇护，人、妖都不能伤他，同时，他们也受到《妖谱》的诅咒，身上的钱财决不能超过十枚铜钱，否则就会厄运连连。
他在人、妖之间左右逢源。妖族忌惮他，怕被他写入妖谱成为众矢之的，又盼着被他写入妖谱流芳百世；猎妖师礼遇他，因为花家每隔四十九年的七月初七，就会在双堡城公布一只最难猎捕的邪妖的详细资料，这是猎妖师们的盛宴。
今年的七月初七，前任猎妖师联盟盟主九思天师与妖族勾结，怂恿众人推选蝠妖为众人猎捕的目标，逼迫花尽提供其详细资料。
由此，揭开了一个花尽不知道的阴谋。
原来，《妖谱》的真正主人正是蝠妖。蝠妖与花家祖先签订血契让他们世代书写《妖谱》，而这本《妖谱》就相当于一本“纳税册”，凡是被载入妖谱的妖怪，他们每天的修行都会被蝠妖偷走一成。《妖谱》中记载着多少只妖，就有多少只妖在帮蝠妖修炼。
阴谋昭然若揭，被欺骗的妖族和觊觎《妖谱》的猎妖师联手，想置花尽于死地，若非德引大师相助，花尽就算有《妖谱》的保护，也无力招架。
钱小串，一只由十一枚铜钱幻化而成的无名小怪，是花尽给了她名字，也给了她梦想，成为一只真正的妖的梦想。她偷偷跟随花尽，迷恋他，崇拜他，深爱他。后来，当她终于成为一只真正的妖时，他却因为“十枚铜钱”的诅咒而不得不远离她。
在那场人妖大战中，她为了救他而被打回原形，十一枚铜钱散落四方，灵识随风消逝。
只有将那散落的十一枚铜钱串起来，她才有机会重新炼化成妖。
可是，花尽只在战场上找到了十枚铜钱，还差一枚。
找到这第十一枚铜钱，成为花尽唯一的心愿！
【第一章 月光村】…………………{1}
距离七月十五日只有两天，已经被阴雨浸淫了十几日的月光村，日渐清朗。月亮不知被谁掰掉一块，只留大半个挂在夜空，像是被谁吃剩的油饼，莹黄黄的，不怀好意地藏在淡薄的云雾之后。
月光村的大人们聚在祠堂里开会，而孩子们则在祠堂外的院落里嬉戏打闹。
小满背着弟弟小散，嘴里哼唱着月光谣，只盼着这个顽皮的小家伙能尽快睡着，这样她便有时间和波波溜到村外山涧中的月光泉听故事了。
可小散总也不睡，小满心烦意乱，波波也着急。他爬上祠堂边的老槐树，坐在粗壮的横枝上，他的口哨吹得极好，小散最爱听，一听就睡着。
波波刚刚卷起舌头，就听焚溪激昂的声音从祠堂里传出来。
焚溪是村里的族长，正值壮年，很有威信。他脸上总是挂着温和敦厚的微笑，波波从未见他如此激动过，激动得几乎有点失态。
波波攀得更高了一些，藏在茂密的树叶里，趴在树枝上向下探着身子。祠堂久未修葺的屋顶破了好几个洞，波波居高临下，祠堂里的一切一览无余。
“照这样下去，七月十五那天，肯定是个月朗星稀的大晴天！大家做好举行月光祭的准备吧！”焚溪昂首环顾众人，深深提了一口气，大声说：“二十年了！月光村已经二十年没有举行过月光祭了！想不到我们还能等来这一天！”
“呦吼——”族人们振臂欢呼。
月光祭？波波以前只隐约听大人们提到过，但却从未见过。在他还没有来到这里的时候，月光村就已经不再举行月光祭了。
“村子的防御要加强，虽然皿妖们会来帮忙，但我们也不要掉以轻心！”焚溪兴高采烈地吩咐着，“用来祭祀的工具和祭品也要提前准备好，大家分头行动吧！”
“分头”行动——大人们像摘帽子一样摘下头颅，从膝盖的关节处卸下小腿，左臂拔掉右臂，被拔掉的右臂又飞起来拔掉左臂。
没有血，好像也不痛，就好像只是在拆掉一个没有生命的木头人，片刻工夫，除了焚溪以外的每个人，都已经将自己大卸八块。
月光从屋顶的破洞照在焚溪的脸上，波波隐约看到有什么亮晶晶的东西在他皮肤下流动，像是水中月亮的倒影。
他高举手臂，下令道：“头颅们负责巡视村子四周，手臂们负责准备祭祀的用具，小腿们去踩平通往祭台的小路，躯干们则负责保护祭品们的安全！”
大人们的残肢断臂从窗口蜂拥出去，头颅们漂浮在空中，手臂们回到各家柴房里磨刀霍霍，小腿们踏着有节奏的大步，踩扁小路上的杂草。
祠堂里只剩下一具具没有头也没有四肢的躯干，它们被大腿支撑着，看起来既滑稽又恐怖。紧接着，它们挪动着粗壮的大腿，踏着笨重的步伐，走到祠堂后院，肩并肩站在一起，背过身。它们就像被施了魔法，骤然变大，撑破了衣服，一堵堵肉墙拔地而起，将孩子们围在中间。
小散最先哭了出来，哇的一声，像是领唱，其他孩子们紧跟着大哭起来。
小满一边更加频繁地颠着背上的弟弟，一边转头望着老槐树，寻找波波的影子。
这时，焚溪走进肉墙里，张开双手。他头脚齐全，还是以前那样和蔼可亲，孩子们仿佛找到了救星，纷纷聚拢到他身边。
小满并没有走过去，因为她看到波波在冲自己摇头摆手。
“别怕，爸爸妈妈们只是想保护你们。等到月光祭时，他们也会砍下你们的头，你们的四肢，如此一来，我们就会变成真正的一家人！”焚溪温柔地说。 “呜呜呜——我听见波波哥哥吹口哨！”小散可能看到了波波，身子向老槐树的方向一躬一躬的。
小满急忙反手将小散抱着怀里，捂住他的嘴。
可是晚了，焚溪已经发现波波不在肉墙里。他环顾四周，目光凌厉，眼看就要发现老槐树上的波波。
小满突然转过身，冲老槐树对面的方向大喊一声：“波波！快跑！”一边喊，一边用力掐了一把怀里的小散。
焚溪循着小满的目光转身，正好背对着波波。
波波迅速跳到祠堂屋顶，毫不犹豫地跳下去，松动的瓦片们发出一阵声响，但这些响动敌不过小散鬼哭狼嚎般的哭喊声。
波波逃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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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光村的孩子们都是从外面捡回来的，但波波不同，他是自己来到月光村的。
七年前，他十岁，是小乞丐。那年山下的平原闹饥荒，一伙恶人横行乡里，将孤苦无依的乞儿抓起来，当作猪肉卖给富人们。
于是波波一路逃到月光山。
村里的王猎户夫妇收养了他，一直对他视如己出。
他原以为，月光村的人们全都是热衷于收养孤儿的热心人。直到今晚他亲眼目睹慈眉善目的养父母也变成了妖怪，这才明白他和这里的每一个孩子，只不过是被精心喂养的祭品！
波波趴在草丛里，缓慢地挪动着身体，只要稍微弄出大一点的动静，都很可能引来那些在夜空中游荡的头颅。
他很后悔没有听那块大鹅卵石的话，它早就劝过波波和小满，让他们尽早离开月光村。
月光山的山涧里有一眼枯泉，叫月光泉，那块会说话的鹅卵石就藏在泉眼里。
三年前，有族人悄悄向焚溪提议说，村子里的孩子们慢慢长大了，是不是要把月光泉列为禁地？
焚溪说：“孩子们本来就很少到山涧玩耍，若是特意禁止，反而会挑起他们的冒险兴致。倒不如顺其自然，况且那里也没什么可玩的。”
波波就是无意中听到这段对话，才和小满一起去那里探险的。
不过，就像焚溪说的那样，山涧中确实没什么好玩的，除了一个干巴巴的泉眼和乱七八糟的石头，什么都没有。
但是小满认为，既然有人觉得应该把这里列为禁地，一定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于是她趴在像井口一样的泉眼口，拿起一根树枝，用力向下捅。
就这样，她捅痛了那块堵在泉眼深处的鹅卵石，浅青色的、光溜溜的、会讲故事的鹅卵石。
每天晚上，只要他和小满向泉眼里吼一声：“听故事的来啦！”
那块鹅卵石就会开口讲各种故事，山外的故事。讲迷恋于城市繁华的狐妖，讲渴望得到美丽容颜的深海夜叉，讲喜欢吃头皮屑的螨妖，也讲被猎妖师镇压在古寺里的老鼠精。
鹅卵石知道很多关于妖怪的故事。
对哦，现在想起来，那块鹅卵石应该也算是妖怪吧？它是不是早就知道月光村的秘密？那么它也应该知道救小满和孩子们的办法吧？
它是妖怪没错，但也是他和小满的朋友，应该不会见死不救的吧？
想到这里，波波慢慢地掉转了方向，他要去月光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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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腿们就像舂米用的超大号木槌，“嘭嘭嘭”地反复砸在下山的小路上，它们认真仔细，先是将杂草踩倒，然后跳起来反复跺踏，直到草茎和叶子们完全没入泥土，直到脚下变得平坦而坚硬。
波波一点一点地蹭出了村子，远远绕开那些敬业的小腿们，这才撒开腿一路向山涧奔去。
“听故事的来啦！”他趴在干枯的泉眼口，冲里面大声喊道，“快说话啊！”
月光泉里毫无声息。
“喂！你还在里面吗？”
鹅卵石仍然默不做声。
“喂喂喂！”波波焦急地折下一根树枝，捅进泉眼，“以前你讲过的故事里，比较厉害的人物为了磨炼主角，总是在很要命的时刻销声匿迹！喂喂喂！你倒是说话啊，我才不需要磨炼更不要当主角！”
“很疼啊！”鹅卵石终于说话了，“我最近很累，已经没有精力讲故事给你们听了。你和小满赶紧离开月光村吧，再见，或者永别。”
鹅卵石的声音很疲惫，像是个垂危的病人。
波波将脑袋伸进泉眼里，隐约听到“咕嘟咕嘟”的水声，“村子里的大人都变成了妖怪，小满被抓起来了！”
鹅卵石又不说话了。
“喂！你还好吗？”
“不好，很不好……”鹅卵石虚弱地说，“只怕撑不了多久了，它们已经要漫上来，完全吞噬我了……”
“它们？它们是谁？”
“先不要管这些，要想救小满，就立刻下山去找德引大师！”鹅卵石说。
“德引大师，就是你之前讲过的那个广法寺的和尚吗？住在降妖镇的那个很厉害的和尚，对不对？”
“嗯，快去，务必要在七月十五月圆之前赶回来，否则你只怕就永远失去小满了！”鹅卵石的声音越来越弱。
波波爬起来，快速跑到山口，可他突然发现自己根本不知道降妖镇在哪里，于是又返回去问鹅卵石。
鹅卵石再也没有应声。
“他在这里！”有人大喊。
话音未落，只见两颗头颅飘过来，正是波波的养父母，他们和焚溪一样，皮肤下荡着亮晶晶的暗光，就像两只巨大的萤火虫，一左一右飘在波波两侧。
“去通知族长！”波波的养父说。
“好！你看住他，千万不能让他跑掉！”养母瞪了波波一眼，“嗖”地飞出老远，像流星一样消失在黑夜里，只留下一抹淡黄色的尾光。
“爹！”波波跪下来，“求求你放我走吧！”
养父脸上的肌肉迅速抖动着，皮肤下的暗光一点一点淡去，他的眼神，似又回到以前的样子。
“走！”养父的头猛地落在地上，又像皮球一样弹向夜空，“趁现在，快走！” 波波拔腿狂奔。
噗！
像是有什么东西爆裂了。
波波没有回头。
【第二章 降妖镇】…………………{1}
七月十三，降妖镇。
辰时，街道上熙熙攘攘，游荡着许多陌生的面孔，他们中，有从双堡城水难中逃出的灾民，也有在小镇歇脚的猎妖师。当然，暗处还藏着一些妖族。
小镇上唯一的客栈早已人满为患，几个外乡人坐在一楼的茶馆，添油加醋地高声谈论着双堡城七夕之战，吸引了不少看客，店小二忙得焦头烂额。
咚——咚——咚——
远处传来广法寺的钟声。
广法寺很少在这个时辰敲钟，外乡人停止了高谈阔论，听众们自然也渐渐安静下来，甚至连街道上的人们也都驻足聆听，一时间，整个降妖镇里，好像只剩下这悠长、沉静的钟声。
十八声缓，十八声急，反复三次，共一百零八声，是百八钟。
“这百八钟不是晨昏才敲的吗？广法寺为何这时敲钟？”外乡人忍不住问道。
店小二殷勤道：“客官有所不知，由于广法寺就建在镇中，周围都是民舍，广法寺的和尚不想扰民，每日晨昏敲的百八钟，是寺里的小钟。而这口声扬百里的大钟，只有除夕、佛诞、贵客造访或有大事发生时才敲的。”
外乡人不由问道：“今日既非除夕又不是佛诞，也就是说广法寺出了什么大事？该不会是德引那老和尚圆寂了吧？”
一些本地人听那外乡人口无遮拦诅咒德引大师，脸上略有怒色。
“呸呸呸，百无禁忌！”店小二赔着笑，“今日广法寺的住持德引大师新收了一位亲传弟子，所以鸣钟。”
外乡人不屑道：“纵然是德高望重的德引大师收徒，也不必如此招摇吧？”
店小二说：“这位新弟子大有来头，就是传说中拥有《妖谱》的少年，花尽。”
“什么？！”外乡人拍桌而起，“那老和尚什么意思？”
与他同桌的客人也变了脸，他按了按外乡人的肩膀，低声说：“稳住，等过了月光祭再作计较也不迟。”
外乡人挑起眉毛：“月光祭？已经连续二十年了，每年七月，月光村总是阴雨延绵，哪里有什么月光？听说今年月光村又是从月初就开始下雨，天从未晴过，月光祭只怕又要泡汤了吧？”
“昨天晚上，雨已经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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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法寺的大殿中，德引大师正亲自为花尽主持受戒仪式，在其他小和尚看来，这简直是做梦都不敢想及的荣耀，可花尽却一脸不情愿。
他端跪在蒲团上，动不得，叫不得，反抗不得，因为他被这个固执的老和尚施了定身咒。早知道老和尚打着这样的主意，七夕那日他还不如独自离开，若不与他“顺路”出城，也就不会“顺便”到广法寺歇脚了！
“第一刀，断除一切恶；第二刀，愿修一切善；第三刀，誓度一切众生。”
诵经，焚香，头发一缕一缕地散落在地上。
“往昔所造诸恶业，皆因无始贪嗔痴。”德引大师看了花尽一眼，昂首环顾殿内众僧，朗声道：“从今日起，你便皈依三宝，成为我的亲传弟子，从‘行’字辈，法号就叫‘行嗔’吧！懂得放下一切嗔痴，才懂得面对一切苦难。”
“参见行嗔师叔！”殿中辈分较低的僧人纷纷行礼，随后依次退出大殿。
待到众僧散尽后，德引大师才扬手解开了花尽身上的定身咒。
“老和尚！我敬你是一代宗师，不想你却做出这样龌龊的事！”花尽捂着膝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我死也不会做和尚的！我要去找钱小串！”
德引大师微笑道：“去吧！”
花尽没料到他会这么说，原本憋了一肚子的狠话瞬间失去用武之地，一时竟不知如何应对。
“去找你想找的东西吧！”德引大师从旁边的香案下取出一个包袱，“行李我都已经替你打点好了。”
花尽接过包袱，不放心地问：“你不会又搞什么花样吧？真的放我走？”
德引大师说道：“前两日，我刚刚开口提出要你出家做我徒弟，可你只听了半句，便不由分说地要离开，老衲这才出此下策，给你施了定身咒。现在，降妖镇上的猎妖师和妖族都知道你已经成为我的弟子，很快，这个消息就会传遍天下。”
“大师为什么要这么做？”
“七夕那日，蝠妖离开前，将《妖谱》内容载入装订妖谱的装书线中，并将它赠与你。我不知道蝠妖此举是何用意，也许是好心，也许是为了让你成为众矢之的。她知道你肯定会用生命来保护这根装书线，毕竟它是串起那铜钱妖的红绳，是钱小串身体的一部分。但你必须明白，蕴藏在这根装书线里的妖族资料，是你最大的灾难。”
“大师的意思是？”花尽抚摸着手腕上的钱串。
串起那十枚铜钱的红绳，看起来平凡无奇，但是只要他将红绳放在额头，便能读取其中记载着的妖族资料，也能随时将新的资料载入其中。
德引大师正色道：“人人都知道你这根红绳里藏着大部分妖族的秘密……你可知道有多少猎妖师想得到它？你可知道有多少妖族想销毁它？何况，妖族早已因为蝠妖利用《妖谱》窃取他们修为的事情而恨透了你！如今，你失去了蝠妖灵力的保护，又无一技傍身。你以为降妖镇中那些外乡人只是在这里歇脚吗？他们在等你！只要你踏出广法寺大门……”
花尽心中一凛。
七夕之战过后，他浑浑噩噩的，心中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尽早找到遗失的最后一枚铜钱。他完全没意识到，自己已经不是从前那个左右逢源的《妖谱》撰写者了。德引大师说得没错，没有了蝠妖《妖谱》的保护，他只是个不会武功也不会法术的废物而已。
德引大师继续说道：“其实我更希望你留下，起码学一些可以自救的法术。别忘了，欲将你杀之而后快的，不仅有妖族，还有九思天师的弟子们。他们早已认定你和蝠妖沆瀣一气，蝠妖杀了九思，就等于是你杀死了九思。”
“我等不了……”花尽微微握起拳头。 “我知道你等不了，所以不拦你。所幸你现在已经是我的徒弟，你的同门师兄及他们的弟子遍布天下，若你有难，他们绝不会袖手旁观。何况，我现在已是新任的猎妖师联盟盟主，九思的那些弟子们，只要他们还在猎妖师联盟，就不得不顾忌我这个盟主的脸色。”
“大师用心良苦！晚辈错怪您了！”花尽双手合十，躬身说道。
德引大师从怀中掏出一个琉璃瓶，递给花尽，“这瓶中装的是一只灵妖，名为月珠，是由一滴眼泪幻化而成。二十年前你大师兄行苦将他送回广法寺，希望佛法可以化解他的戾气，帮助他早日修成正果。如果你遇到危机，打开瓶盖，他自会救你。”
花尽小心翼翼地接过。
“来，我教你一句咒语。”德引大师附在花尽耳边念了句“三七二四六八零一九五”，继续说道，“待他帮你化解危机之后，你必须立刻念咒将他收回瓶内。月珠善察人心，切不可被他迷惑，尽量不要与他交谈，更不要相信他说的任何话！”
“晚辈铭记于心！”花尽虽然对那句奇怪的咒语表示怀疑，但还是毕恭毕敬地收好琉璃瓶。
“我已在你的钱串上施法加持，只要那第十一枚铜钱出现在你周围方圆百里内，那十枚铜钱就会感应到，自动发热。你距它越近，热度就越高。”
“大师事事都替晚辈安排妥当，晚辈实在不知该如何报答此恩！”花尽感动道。
“怎么？还叫我‘大师’？”
花尽愣了愣，惭愧道：“能做德引大师的亲传弟子，是多少人求之不得的事。可晚辈知道大师收我为徒只是权益之计。晚辈天资愚钝，六根未净，不敢以弟子自居，只怕辱没了大师名声。”
说罢，他再次叩谢了德引大师，大步而去。
德引大师望着他的背影，双手合十，低语道：“阿弥陀佛，你总有一天会心甘情愿地回来叫我一声‘师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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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是正午，骄阳似火，蝉虫噪鸣。
失去了头发的花尽觉得自己就像一个被剥去硬壳的乌龟，颤着一身肥美的鲜肉却没有任何防御的能力，头皮赤裸裸地暴晒在烈日下，就像阳光卷着火球在发根打滚。
花尽捂着脑袋大步跑进寺外的小树林，抖开包袱，一本经书，一小袋碎银子，谢天谢地，还有他之前穿过的那件旧衣裳。
他迫不及待地换了常服，将银子和经书塞进怀里，僧袍挂在树枝上，包袱则当作头巾，护住娇气的头皮。如此一来，他终于觉得气定神闲，好像又做回了以前的花尽。
放下一切嗔痴？他还未来得及品尝“嗔痴”的好处，如何放得下？
他握住手腕上的钱串，用心感应它的温度。它不在，不在降妖镇，不在他的百里之内。他所知道的唯一线索，就是那枚铜钱卡在一个小道士的鞋袜中。
钱是这个世界跑得最快的东西，一旦它们进入货币流通，你就很难追上它奔跑的速度。花尽知道，也许铜钱早已不在小道士那里，但他还是抱着一线希望，准备先到附近的道观去碰碰运气。
他在降妖镇口买了一匹枣红马，正不知该先去哪座道观，只见两个外乡人策马飞驰而过，随风扬起的长袍下，露出暗蓝色的道服。
这年头，连道士都流行乔装改扮了吗？
只见其中一个猛夹马肚，对身后的人说：“我已经飞鸽传书其他道友，大家分道赶往月光村，在月光山入口会合！”
另一个应道：“自然是人越多越好！我也已经用千里传音通知了我师父！”
也就是说，将会有一大群道士出现在月光山？说不定他要找的道士也在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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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世界上，本身就没有生命的器物，若非机缘巧合，是很难修炼成妖的。
比如钱小串，如果串起那十一枚铜钱的红绳不是《妖谱》的装书线，也许她一辈子都只是一串铜钱而已；如果她后来没有被浸泡在珍贵的仙草露中，也许她顶多是个小怪，很难修炼成妖。
连浪迹尘俗、阅人无数的铜钱都需要踩到超大块狗屎才能碰到成妖的运气，那些傻头傻脑的、没见过世面的锅碗瓢盆、杯盏碟盘，它们若想修炼成妖，就更是难上加难了。
但奇怪的是，铜钱妖罕见，皿妖却不鲜有。
皿妖，就是指那些由器皿修炼而成的妖，月光村就是皿妖的故乡。
每年七月十五，当天地人三界交汇之时，它们就会返回家乡，守护一年一度的月光祭。
《妖谱》中关于月光村和月光祭的记载并不多，只有三处。
花尽的太爷爷写的《壶妖传》中，首次提到了月光村。
根据壶妖自述，每年七月十五，月光会透过月光山上空的薄雾，照入万丈山涧底部的枯泉，那时，枯泉就会涌出剔透的琼浆。这枯泉，唤作月光泉，这琼浆，就是月光浆。据说月光浆是由天地精华凝炼而成，能赐万物以灵性。壶妖的存在就是最好的见证，他最初就是被用来装月光浆的。
除《壶妖传》外，花尽的爷爷花光写的《奇闻杂记》中，则提到了月光族。
爷爷有一次经过月光山，遇到一个失去双腿的樵夫坐在木桩上唉声叹气。樵夫说，他的左腿想去山南，右腿想去山北，两腿争执不下，干脆分道扬镳，于是害他成了残废。爷爷以为这樵夫是个疯子，谁知说话间，只见从南北两边各跳来一条腿，蹿到樵夫大腿根部，于是那樵夫便又如健康人一般来去自如了。
樵夫自称月光族，就住在深山中的月光村里。
后来爷爷想偷偷跟踪樵夫去月光村一探究竟，可刚跟了没几步，那樵夫身体突然七零八落地碎成好几块，头、脚、四肢、身体，各自朝不同的方向跑去，爷爷不知该跟踪哪一个，最后只好作罢。
《妖谱》中第三次提到月光村，是父亲在太爷爷写的《壶妖传》中加注的一句话：“自今日起，月光村再无月光祭。”
他写下那一句话的日期，正是二十年前的七月十五。
那一天到底发生了什么？花尽无从得知，因为他那时还没有出生。不过可以肯定的是，从那一年起，每年七月，月光村总是阴雨延绵，不见月光。 没有月光，自然也就没有月光祭。
花尽一边从《妖谱》中翻找着月光村的资料，一边循着马蹄印，远远地跟着那两个道士后面。
眼下是非常时期，花尽可不打算招惹他们。到了七月十五道士们差不多聚齐的时候，若手腕上的铜钱没有发热反应，那么他掉头就走。至于那些道士们为什么要去月光村，他一点都不想知道。
【第三章 月光山】…………………{1}
没有风，没下雨，前方也没有岔路，但那两个道士留下的马蹄印却在宽阔的平坦官道上消失了。官道两侧都是荆棘密布的丛林，马匹无法通行，就算他们改走小路，也一定会把马留在附近。
但是没有，什么都没有。
花尽勒住缰绳，环顾四周，心中隐约有几分不安。
气温陡然升高，胯下的枣红马焦躁地在原地打转，钉在马蹄上的铁掌，竟被炽热的地面烤得通红。
就在这时，天空一截一截地黑下来，由远及近，就像有只大嘴兽张着巨口在天空奔跑，凡是它经过的地方，都只剩下一片黑暗。
糟了！该不会是误入了那两个道士的陷阱吧？
天彻底黑了下来，这是一种没有任何光源的，纯粹的黑暗。
紧接着，滚烫的雨点“啪嗒啪嗒”地落下来。没错，是滚烫的雨点，像是沸水凝在锅盖上的水珠，落在皮肤上有一种蚀骨般的疼痛。
花尽惨叫着，一手抓着马鬃，一手从怀中掏出德引大师给他的琉璃瓶，张嘴咬开瓶盖，大叫道：“救我！”
琉璃瓶中飘出一点荧光，它绕着花尽飞了两圈，然后飘向天空。不一会儿，乌黑的天空裂开一道缝隙，一缕光漏下来。
荧光在裂缝口化作一个身着霓裳的单薄少女，像月下的露珠一样玲珑剔透。少女甩下长袖，缠住花尽的手腕，将他拽向光亮处。
“快跳下来啊！走到妖怪的嘴里都浑然不觉，你也太蠢了吧！”月珠很爷们儿地大吼。
“很爷们儿”的意思并不是形容月珠的语气，而是她的、哦不，是他的声音。那根本就是雄壮浑厚的男声！
一个男人，长得“月朦胧鸟朦胧”也就罢了，名字也取得诗情画意，衣服还特意穿得这样华丽，花尽觉得自己越来越搞不懂妖怪们的想法了。
“还愣着干吗！”月珠大声催促道。
花尽回过神儿，这才发现自己正站在一个巨大的壶盖上，而他刚才所处的地方，竟然是一个巨大的水壶，遮住天空的，正是他脚下的大壶盖。
他刚刚跳下来，就见大水壶瞬间化作一个小脑袋、大肚子的髯须大汉，他拦在路中央，“呸”的一声将枣红马的骨渣吐出来，骂骂咧咧道：“哪个胆大包天的，竟敢坏老子好事？”
花尽认得他，《妖谱》中有他的画像，正是他太爷爷写过的壶妖，据说生气的时候，壶妖会掀开脑壳当扇子。
果然，壶妖拇指顺着额头一抠，将天灵盖掀下来，露出沸腾的脑浆，继续骂道：“当年你爷爷他爹连哄带骗将我写入“妖谱”，我还以为能光宗耀祖呢，谁料他竟然为虎作伥，帮蝠妖偷我的修行！如今你爷爷他爹早就死透了，我只好找你爷爷的孙子报仇了！”
“我们花家对此全不知情啊！”花尽无力地解释着。
壶妖自然不信，所有被载入《妖谱》被蝠妖窃取过修行的妖精都不会相信的。他们无力对付蝠妖，便将所有的仇恨都算到花尽头上。只有认定花尽是蝠妖的同党，他们才能为自己的愤怒寻找一个出口。
月珠款款上前，将花尽掩在身后，默默地看着壶妖。
他只是看着他，也不说话，眼神和表情里都看不出任何情绪。西斜的阳光照在他光洁剔透的脸上，水盈盈的，似有波光流动。
沸腾的脑浆逐渐变成一汪静水，壶妖像戴帽子一样盖好天灵盖，“咣当咣当”地向月光山的方向蹦去，三两下就不见了踪影。
“他也去月光山？”花尽想起七夕那日自己被妖族和猎妖师围攻的场景，不由心有戚戚，“也许我该避过风头……”
“遇到这么点小风小浪就打退堂鼓了？”月珠面露不屑，“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嘁！那些‘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家伙都是身怀绝技的好吧？”花尽扯下头巾，抹抹脸上的汗珠，“像我这样的，根本就是‘羊入虎口’，这点自知之明我还是有的。”说到这时，他突然想起德引大师的叮嘱，于是双手合十，念道：“三七二四六八零……”
“你根本就不爱钱小串吧？”月珠突然打断他，冷笑着，“你对她的爱只是个冠冕堂皇的借口而已！‘撰写妖谱’原本是你生命里唯一能做、会做且不得不做的事，但现在这件事已经从一桩神圣的使命变成了一场可耻的阴谋。与蝠妖的契约解除后，对于你来说，《妖谱》早就成为负担而不再是你生命的主题。你应该感谢钱小串，她不仅救了你的命，还为你余下的人生找到了新的意义。所以你必须说服自己，必须让自己相信你爱她，只有这样，你才能把‘寻找她、拯救她’当作你生命里必须完成的新使命。”
花尽目瞪口呆。
月珠继续说道：“事实上，你只是想寻找她，但并不在意是否真的能找到她。”
“不，我爱钱小串！我真的很爱钱小串！”花尽痛苦地抱住头，蹲在地上。他从不承想得这样深，因此月珠的话听起来一针见血，甚至连他自己都不由得开始怀疑自己的真诚。
不要相信他说的任何话！
花尽想起德引大师的叮嘱，捂着耳朵大叫道：“三！七！二！四！六！八！零！一！……”
“如果你真的想找回钱小串，为什么不去月光山！”月珠的声音继续刺进他的耳朵里，“月光浆！只要将你手上的钱串泡在月光浆里，即便没有那第十一枚铜钱，钱小串也能重新炼化成妖！”
“九！”
“能赐万物以灵性的月光浆！能把水壶变成壶妖的月光浆！如果你真爱她，就去月光村！”
“五！”
月珠化作一缕荧光，钻入琉璃瓶中。
花尽拧好盖子，望着远方的月光山，怔怔地出神。
……………………………………{2} 波波向后挪了挪身子，将自己完全隐藏在茂密的草丛里。
崎岖的山路上，一个硕大的水壶蹦蹦跳跳地走在最前端，壶盖“叮”地弹起，又“咣”地落下。水壶身后，铁锅、瓷碗、铝瓢、木盆、金杯、玉盏、银碟……浩浩荡荡一字排开，急匆匆地一路跳行。它们碰触地面时，发出“嘭嘭当当”的脆响，仔细一听，那高低起伏的敲击声竟合成动听的乐律，是月光村里每个孩子都会哼唱的月光谣。
这就是焚溪在祠堂里提到过的“回来帮忙的皿妖”吧？
待到那些声音远去，波波迅速从草丛里跳出来，向着山口继续狂奔。
天又暗了下来，月亮比昨日更圆了一圈，已经是七月十四了。
为了躲避头颅们的围堵，他特意在月光山绕了一夜又一日。
已经没有时间了！那块鹅卵石说，如果不赶在七月十五之前赶回月光村，他就要永远失去小满了！
波波脑中浮现出小满四分五裂的样子，顿然觉得身体轻得像烟一样，好像随便一阵风都能将自己吹散在空气里，这种无力感令他感到绝望。
他从未想过自己有一天竟会失去小满，他以为他们会一直在一起，每天最大的烦恼只是如何哄小散入睡以及如何逃过大人们的管束溜到月光泉去听故事。
他以为这些琐碎的烦恼和琐碎的幸福会伴随他们一生，他以为鹅卵石的故事永远也讲不完，他以为他们的岁月会永远停留在这样无所事事的年纪，没有承诺没有誓言，也没有肉麻的情话，就这样淡淡然的直到天荒地老。
可是突然有一天，他竟然就要失去小满了！
不行！他必须救小满！
想到这里，波波原本已经疲惫的身体里再次充满了力量。
跑到月光山山口时，波波看到了一群道士，老老少少约有几十人，他们围坐成一圈，调息，打坐。
他觉得很奇怪，按理说道士也是抓妖的吧？难道他们刚才没有看到一群皿妖载歌载舞地路过吗？
“咱们刻苦修道，不就为了降妖除魔吗？！”一个血气方刚的小道士坐不住了，咬着牙抱怨着，“刚才，就那样干巴巴地看着一群妖怪从咱们眼皮子底下蹦过去，你们难道不觉得这是一种羞辱吗？”
“要干大事就得忍得住一时之辱，”老道士气定神闲地说，“月光浆是天地之精华，极具灵气。至于它是否能令人起死回生，贫道没有亲眼见过，也无从得知。但我可以肯定是，无论人畜，草木，沙石，哪怕是蝼蚁，只要在月光浆中浸泡十二个时辰，都会吸收天地之灵气，炼化成妖。因此，月光村被称作妖怪的故乡，当然，以皿妖居多。最初，月光村的人并不了解月光浆，选用普通的器皿装盛保存。可后来却发现，他们保存的月光浆全都消失了，而那些器皿却变成了妖。所以，此后每年的月光祭，月光村的族长都会将皿妖们召唤回月光村。因为那些器皿早已吸足了月光浆，所以当新的月光浆注入其中时，就不会再消失。”
“也就是说，如果我们刚才灭了那些皿妖，就没有合适的东西来装月光浆了，对吧？”小道士问。
“你总算没有笨到家。”老道士说，“那些皿妖的法力都很一般，只需一道符咒，它们就不得不乖乖听我们使唤。”
“哎？师父，您准备把什么浸泡在月光浆里？”另一个小道士问。
老道士轻轻一笑，说：“自然是拂尘。”
小道士对其他道士炫耀道：“我师父的拂尘名曰胜雪，是由上古神兽雪尾猿猴的毛发制成，本来就十分厉害。若再得了月光浆的滋润，就更是锦上添花啦！”说着，他看了看自己手里那根灰不溜丢的拂尘，低声叹道：“可惜我手上这家伙，只会糟蹋了月光浆，幸好提前制了一道金符，将它浸入月光浆，应该也不会太差吧？”
这时，刚才那血气方刚的小道士站起来，激动地说：“拂尘金符之类，终究是身外器物，我早就想好了，等拿到月光浆，我将砍下一根手指泡进去，到那时候，我就再也不需要什么法器啦！”
“我说玄乐啊，你还不如把头发剃下来做成拂尘泡进月光浆里，这样还省得受那切肤之痛！”
“不成不成，那我不就变成和尚了吗？”原来那血气方刚的小道士叫玄乐。
众道士闻言，一阵哄笑。
“行了，插科打诨的废话都不要再讲了，大家养精蓄锐，静待明日月圆之际。”老道士大声说。
玄乐忍不住又多嘴问道：“我们是要赶在月光祭之前动手吗？”
“不，”老道士稍作犹豫，随即说道：“待到皿妖们身体里装满了月光浆动弹不得时，月光族的人就会砍掉孩子们的头脚四肢，泡入月光浆，举行月光祭。届时，我们兵分两路，一拨人冲上去抢走泡在月光浆的残肢。对于月光族来说，这些残肢是极为重要的祭品，如果没有它们，月光祭就失去了意义，因此他们一定会不顾一切地追你们。这时。另一拨人就去抢月光浆，不要贪心，能抢多少算多少，事成之后，大家平分，人人有份！”
说罢，老道士的目光扫过众人，除了玄乐露出惊惧的神色之外，其余人都面无表情，“玄乐，你有什么话说？”
“我们……”玄乐犹犹豫豫道，“会不会太残忍了？”
“再教一句吧，做大事不但要能忍得住一时之辱，还要懂得审时度势，舍小仁，取大义！”
玄乐低下头，不再做声。
波波听到这里，心中一阵绝望，他本来还指望着这些道士们可以救小满……
“谁？谁躲在那里？”老道士纵身跃起，其他道士们也纷纷站起来，盯着波波藏身的地方。
波波正犹豫着要不要赌一把求求他们，只见不远处的草丛里慢悠悠走出一个少年，年纪比自己稍大些，剃着光头，但却不像是和尚，因为他没有穿僧袍。
“真是好事成双啊！”老道士冷笑道。
老道士的徒弟跳出来，得意道：“今日先杀了花尽抢到《妖谱》，明日再得了月光浆，届时师父既掌控了妖族的资料，又提升了法力，必能横扫一切妖孽！下一任的猎妖师联盟盟主，非您莫属！”
其他道士附和道：“没错，猎妖师联盟盟主一直都在我们玄门，如今落入和尚手里，整日被那些秃驴踩在头上，真是憋气！” 眼看那些道士一步一步渐渐逼近，光头少年底气全无，慌慌张张地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瓶子，紧紧攥在手心，硬着头皮大声说：“如果德引大师知道你们杀了他的亲徒弟，一定不会放过你们的！”
德引大师的……亲？徒弟？
波波猛地从草丛里蹿出来，拽起花尽钻入草丛，一路向山上跑去。
道士们追了几步，便被那老道士喝止：“别追了，养精蓄锐准备明日之战，不要耗费太多精力。况且，我现在也不想和德引大师撕破脸。”
……………………………………{3}
“你这样豁出性命去救小满，一定很爱她吧？”花尽听完波波的讲述，将腕上的钱串贴在胸口，问。
波波从外面拽了一些树枝挡在洞口，这才缩回山洞里，说：“爱是什么？我不懂。我只知道，如果我不拼尽全力去救她，就无法面对自己的心。”
“那你是为了爱她才救她？还是为了自己的心而救她？”花尽问波波，也问自己。
你对她的爱只是个冠冕堂皇的借口而已——月珠的话在花尽心里砸出一个无底洞，让他怀疑自己对钱小串的爱到底是出于真心，还是仅仅为了给自己的生命找一个新的出口。
他明明与蝠妖解除了契约，他明明挣脱了所谓的束缚，他明明获得了自由，可以追求自己的梦想，可他的人生却变得更糟糕了。也许，他打记事起，就从未奢望过属于自己的梦想，久而久之，他便没有梦想了。
钱小串曾说，是他给了她梦想。如今看来，其实是她让他发现自己根本没有梦想。
“你的问题太复杂了，我只是想与小满在一起，我只是不想失去小满，至于我对她的感情到底是爱还是别的什么，那也要她能继续活下去才知道啊！也许她以后的如意郎君不是我，也许我以后会看上别的女子，这些事全都无法预料，也不重要。重要的是，现在！此刻！我要做的事，就是救她！不惜一切地救她！”波波激动地说。
花尽听了，心中豁然。
波波突然紧紧握住花尽的手，恳求道：“大师，求求你救救小满，救救月光村的孩子们！”
花尽道：“我可不是什么大师。”
波波不信，“你不是德引大师的徒弟吗？还是亲徒弟呢！”
花尽惭愧道：“话是这么说，可我一点法术都不会，否则刚才怎么会受那些臭道士的窝囊气？”
波波想想也是，他咬咬牙，走到洞口，说：“那你躲在这里，别乱跑！我去找德引大师来！”
“明晚就是月光祭，肯定来不及了！”琉璃瓶中隐隐有荧光流动，月珠在里面闷声闷气地说，“打开瓶子，我可以帮你们！”
“你的瓶子会说话！是皿妖吗？”波波大惊道。
花尽代月珠答道：“不，他是月珠，呃……泪珠妖……”
好奇怪的说法。
波波突然想起了鹅卵石，伤感地说：“我也有一个妖怪朋友，他是一颗卡在月光泉里的大块鹅卵石，我和小满时常听他讲故事。”
琉璃瓶突然剧烈地震动起来，月珠大叫道：“鹅卵石？！天哪！你叫他鹅卵石！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看到的那块鹅卵石，应该是行苦和尚的头吧？”
“你是说……我大师兄一直被卡在月光泉里？”花尽打开瓶盖。
波波不可思议地说：“仔细一想，那块鹅卵石确实有点像和尚的头顶。怪不得用树枝捅他的时候会叫痛……”
月珠从琉璃瓶中飞出来，惬意地伸了个懒腰，走到洞口向外看了看，说：“咦？洞外不远处飘着两颗头颅欸！”说着，他突然跳出去，高声叫道：“喂！你们要找的人在这里！”
【第四章 月光祭】…………………{1}
花尽和波波大惊失色。
月珠转过身，冷笑道：“顾名思义，月珠，就是一滴沾上月光浆的泪珠。在这个世界上，凡是因月光浆而获得了新生的生命，无论是人或是妖，都是月光族。”
“三七二四六八零一九五！”花尽急忙念咒。
这时，洞外嗖地飞来一个壶盖，将花尽手中的瓶子打碎在地，紧接着，壶妖带着皿妖们和头颅们蜂拥而至。
“我被关在广法寺二十年，日日诵经念佛，对那老和尚言听计从，想不到他竟然还不能完全相信我，叮嘱你提防我。所幸，你是个不听话的孩子。”说着，月珠看了看花尽腕上的钱串，“放心吧，我会成全你和钱小串，你们将一起泡在月光浆里，成为月光族的祭品！”
说罢，他神秘一笑，幻化成一面巨大的凸面镜，飘到临近的头颅旁。
在凸面镜效果下，头颅皮肤下那些涌动着的、亮晶晶、剔透的荧光，竟然是密密麻麻不计其数的小虫子！由于虫子身体极小，其本身又是发光体，它们大量地攒动在一起，就如流淌的月光一般，因此才被误认为是“月光浆”。
“这是‘弓形虫妖’，所谓月光族，只不过是被它们寄生的可怜虫而已！”月珠说，“它们可以寄生在一切东西体内，当然，这些小家伙最喜欢寄生在人类体内，因为他们是最有趣、又最容易操控的家伙！”
每年七月，就是弓形虫妖繁殖的季节，月光泉，就是它们的巢穴。
当十五的月光照入月光泉，它们如尘埃般的身体就会吸满月光，然后涌动着倾巢而出，寻找一切可以寄生的宿主。每一个宿主体内，都有成千上万只虫妖，它们团结协作，吞噬宿主的意志，操控它们的思想，因此在不知情的人看来，好像所有沾上月光浆的东西，全都有了灵性一般。
所谓月光祭，就是弓形虫妖们繁殖、寄生的重要仪式。
……………………………………{2}
七月十五，月光山下，一场寄生虫的盛宴。
月光泉边有一块巨大的月光岩，墨绿色的苔藓已经被刮得干干净净，露出刻印在石头表面的图案，不规则的椭圆形，像是拉满弦的弓。
花尽、波波和其他孩子们一起，被捆绑着扔到月光岩上。
波波努力蹭到小满身边，他还没有来得及说“对不起”，小满就已经抢先说了“没关系”。
“没关系，我知道你尽力了。”小满说。 这时，村里的大人们重新组装在一起，恢复成平常的模样，只有王猎户除外，他没有头。
波波突然想起七月十三那夜，养父的头颅在自己身后发出“噗”的一声。那一定是他努力想摆脱虫妖的控制，与它们同归于尽时发出的声音。
也就是说，村里的大人们并没有完完全全被虫妖控制！
……………………………………………………{3}
满月西移，月光不偏不倚地照入月光泉。
只听“咕咚”一声，一个和尚从泉眼中被喷出来，紧接着，就像是烈酒冲破了瓶塞，月光浆喷涌而出。
皿妖们欢快地蹦过去，村里的女人们也纷纷甩掉手臂，捧起晶莹剔透的月光浆。
“虫妖不可能完全控制人的意识！你们都快醒醒啊！”波波不死心地大喊。
花尽盯着被喷出来的和尚，大叫道：“行苦师兄？是大师兄吗？”
月珠踢了行苦一脚，得意地笑道：“你的大师兄早已被月光浆浸透了！”
“动手吧！”焚溪一声令下，男人们挥起砍刀。
就在这时，只见小道士玄乐突然从暗处跳出来，飞身挡在月光岩前，一手握着长剑，一手攥着拂尘，毫无章法地胡乱挥舞着。他的身体因为恐惧而不停地颤抖，但嘴上却强撑声势说：“你们、你们已经被包围了！”
其他的道士们见自己的藏身之处已经暴露，只好硬着头皮跳出来，和玄乐站在一起。
焚溪笑道：“来得正好！”
转眼间，道士、皿妖和月光村的大人们便缠斗在一起。
老道士偷奸耍滑，想趁乱抢一杯月光浆，不料他刚刚靠近，瞬间就被弓形虫妖们吞噬。
花尽挣脱绳索，先帮波波解开束缚，让他带着小满和其他孩子们逃离山涧。而他自己则扑到行苦身边，用力晃着他的肩膀：“大师兄！告诉我该怎么做！三七二四六八零一九五！根本不管用啊！”
行苦微微握了握拳头，月光浆在他皮肤下疾速奔涌，荧光慢慢暗了下去。他挣扎着盘起腿，双手合十，口中念道：“三！七！二！四！六！八！零！一！九！五！收！”
念罢，他猛地摊开右掌，月珠顿然脸色苍白，化作一滴泪珠，落入他的掌心。
行苦将那一滴泪珠甩向夜空，随即慢慢将头压向地面，然后，整个身体都弹向夜空，就像当初王猎户一样。
噗！
一声巨响，行苦的身体在夜空中绽放成鲜红的烟花。
紧接着，天昏地暗，乌云遮月，豆大的雨点滴落下来，流淌在地面的月光浆渐渐失去了光泽。皿妖和月光村的大人们的哀号响彻山涧，月光浆从他们体内流出，又如星星点点的死灰般被雨点浇灭……
……………………………………{4}
二十年前，也是七月。
行苦和狼妖斗法，身负重伤，逃入月光山，被一个月光村的少年所救。
月光村不欢迎猎妖师，于是少年便将他藏在山涧的地洞中，每日为他送药，送饭。
为了防止狼妖寻踪而来，行苦用念珠在树洞口设置了结界，将自己与外界彻底隔绝，安心静养。
“三七二四六八零一九五”是他们当时随口约定的暗号——这是唯一能打开树洞的口诀，少年每次来时，都会先念一遍。
七月十五那夜，少年无可避免地成为月光浆的祭品。其实行苦藏身的树洞就在附近，他当时只要念一句口诀，向行苦求救，行苦一定会救他。
可少年知道，行苦重伤未愈，他叫他出来，就是害他性命，他默默承受了一切，不愿行苦为自己牺牲。
那个少年，就是焚溪。
而那一滴眼泪，其实是焚溪的。
行苦痊愈出关后，立下宏愿。
从此他钻入泉眼“以身试法”，希望能找到彻底消灭虫妖的办法。与此同时，每年七月，他都会消耗庞大的法力，呼风唤雨遮挡月光。
只不过今年，他体力透支，实在撑不下去了，只好用最后的生命，将那一滴眼泪催化成一场大雨，解除当前的危机。
也许，虫妖们明年还会死灰复燃，但行苦能做的，只有这么多了。
……………………………………{5}
月光山的山涧中一片狼藉，破碎的器皿和腐烂的残肢们横七竖八地散落各处。
没有了月光浆，那些被分割、然后又被寄生的大人们，全都死去了，除了焚溪——当年，他因为要给行苦送药而提前来到山涧，阴差阳错躲过一劫，他是唯一一个活着被寄生的人。
所以，当寄生虫们被驱赶出体外后，他终于找回了属于自己的人生。
好人总会有好报的。
【尾声】……………………………{1}
七月十五，午夜。
广法寺里传出洪亮悠远的钟声，十八声缓，十八声急，反复三次，共一百零八声。
寺里的和尚们和降妖镇的百姓被钟声惊醒，睡眼惺忪地赶来，却见敲钟的是德引大师。
人们从未见过德引大师亲自鸣钟，只当他是为了镇压夜行的恶鬼。
敲罢百八钟，德引大师背过身，低下头，偷偷拭去泪痕，默默地回到禅房。
没有人知道，这钟声，其实是为了给他的大徒弟送行。
……………………………………{2}
七月二十三，德引大师又要收徒弟了。
波波站在广法寺门口，对焚溪说：“我做和尚，你当道士，我们都要努力修行，成为最好的猎妖师。明年的七月十五，就由我们来守护月光泉！”
说罢，他看了看站在不远处的小满，头也不回地踏进寺门。
他在心里说：“也许你以后的如意郎君不是我，也许我以后会看上别的女子，这些事全都无法预料。但现在我要做的事，就是守护你！不惜一切地获得能够守护你、守护月光村的力量！”
……………………………………{3}
离开月光山的时候，花尽仍不确定自己到底是不是真心爱着钱小串。
不过这已经不重要了，因为在这个世界上，并不是只有爱情才值得我们不惜一切。
……………………………………{4}
手腕上的那串铜钱，突然开始发热了……
如果你一生只吃过一次蜜饯，你一定会记得那种甜入舌根的味道。
如果你经历的那场爱情过于短暂又过于璀璨，你一定会觉得刻骨铭心。就像烟花，用生命绽放出一瞬的美丽，还来不及相看两厌，就已经烟消云散。
比如花尽，他就永远无法忘记钱小串飞身而起挡在他身前的那一瞬间，从那一刻起，他就无法停止对她的思念。这种思念不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暗淡，而是像一面铜镜，越擦拭，越明亮。
花尽，一个浪迹天涯、搜罗灵妖资料、专门撰写《妖谱》的少年。在那场人妖大战之前，他和他的祖先们，世代以书写《妖谱》为己任。他们受《妖谱》庇护，人、妖都不能伤他，同时，他们也受到《妖谱》的诅咒，身上的钱财决不能超过十枚铜钱，否则就会厄运连连。
他在人、妖之间左右逢源。妖族忌惮他，怕被他写入妖谱成为众矢之的，又盼着被他写入妖谱流芳百世；猎妖师礼遇他，因为花家每隔四十九年的七月初七，就会在双堡城公布一只最难猎捕的邪妖的详细资料，这是猎妖师们的盛宴。
今年的七月初七，前任猎妖师联盟盟主九思天师与妖族勾结，怂恿众人推选蝠妖为众人猎捕的目标，逼迫花尽提供其详细资料。
由此，揭开了一个花尽不知道的阴谋。
原来，《妖谱》的真正主人正是蝠妖。蝠妖与花家祖先签订血契让他们世代书写《妖谱》，而这本《妖谱》就相当于一本“纳税册”，凡是被载入妖谱的妖怪，他们每天的修行都会被蝠妖偷走一成。《妖谱》中记载着多少只妖，就有多少只妖在帮蝠妖修炼。
阴谋昭然若揭，被欺骗的妖族和觊觎《妖谱》的猎妖师联手，想置花尽于死地，若非德引大师相助，花尽就算有《妖谱》的保护，也无力招架。
钱小串，一只由十一枚铜钱幻化而成的无名小怪，是花尽给了她名字，也给了她梦想，成为一只真正的妖的梦想。她偷偷跟随花尽，迷恋他，崇拜他，深爱他。后来，当她终于成为一只真正的妖时，他却因为“十枚铜钱”的诅咒而不得不远离她。
在那场人妖大战中，她为了救他而被打回原形，十一枚铜钱散落四方，灵识随风消逝。
只有将那散落的十一枚铜钱串起来，她才有机会重新炼化成妖。
可是，花尽只在战场上找到了十枚铜钱，还差一枚。
找到这第十一枚铜钱，成为花尽唯一的心愿！
【第一章 月光村】…………………{1}
距离七月十五日只有两天，已经被阴雨浸淫了十几日的月光村，日渐清朗。月亮不知被谁掰掉一块，只留大半个挂在夜空，像是被谁吃剩的油饼，莹黄黄的，不怀好意地藏在淡薄的云雾之后。
月光村的大人们聚在祠堂里开会，而孩子们则在祠堂外的院落里嬉戏打闹。
小满背着弟弟小散，嘴里哼唱着月光谣，只盼着这个顽皮的小家伙能尽快睡着，这样她便有时间和波波溜到村外山涧中的月光泉听故事了。
可小散总也不睡，小满心烦意乱，波波也着急。他爬上祠堂边的老槐树，坐在粗壮的横枝上，他的口哨吹得极好，小散最爱听，一听就睡着。
波波刚刚卷起舌头，就听焚溪激昂的声音从祠堂里传出来。
焚溪是村里的族长，正值壮年，很有威信。他脸上总是挂着温和敦厚的微笑，波波从未见他如此激动过，激动得几乎有点失态。
波波攀得更高了一些，藏在茂密的树叶里，趴在树枝上向下探着身子。祠堂久未修葺的屋顶破了好几个洞，波波居高临下，祠堂里的一切一览无余。
“照这样下去，七月十五那天，肯定是个月朗星稀的大晴天！大家做好举行月光祭的准备吧！”焚溪昂首环顾众人，深深提了一口气，大声说：“二十年了！月光村已经二十年没有举行过月光祭了！想不到我们还能等来这一天！”
“呦吼——”族人们振臂欢呼。
月光祭？波波以前只隐约听大人们提到过，但却从未见过。在他还没有来到这里的时候，月光村就已经不再举行月光祭了。
“村子的防御要加强，虽然皿妖们会来帮忙，但我们也不要掉以轻心！”焚溪兴高采烈地吩咐着，“用来祭祀的工具和祭品也要提前准备好，大家分头行动吧！”
“分头”行动——大人们像摘帽子一样摘下头颅，从膝盖的关节处卸下小腿，左臂拔掉右臂，被拔掉的右臂又飞起来拔掉左臂。
没有血，好像也不痛，就好像只是在拆掉一个没有生命的木头人，片刻工夫，除了焚溪以外的每个人，都已经将自己大卸八块。
月光从屋顶的破洞照在焚溪的脸上，波波隐约看到有什么亮晶晶的东西在他皮肤下流动，像是水中月亮的倒影。
他高举手臂，下令道：“头颅们负责巡视村子四周，手臂们负责准备祭祀的用具，小腿们去踩平通往祭台的小路，躯干们则负责保护祭品们的安全！”
大人们的残肢断臂从窗口蜂拥出去，头颅们漂浮在空中，手臂们回到各家柴房里磨刀霍霍，小腿们踏着有节奏的大步，踩扁小路上的杂草。
祠堂里只剩下一具具没有头也没有四肢的躯干，它们被大腿支撑着，看起来既滑稽又恐怖。紧接着，它们挪动着粗壮的大腿，踏着笨重的步伐，走到祠堂后院，肩并肩站在一起，背过身。它们就像被施了魔法，骤然变大，撑破了衣服，一堵堵肉墙拔地而起，将孩子们围在中间。
小散最先哭了出来，哇的一声，像是领唱，其他孩子们紧跟着大哭起来。
小满一边更加频繁地颠着背上的弟弟，一边转头望着老槐树，寻找波波的影子。
这时，焚溪走进肉墙里，张开双手。他头脚齐全，还是以前那样和蔼可亲，孩子们仿佛找到了救星，纷纷聚拢到他身边。
小满并没有走过去，因为她看到波波在冲自己摇头摆手。
“别怕，爸爸妈妈们只是想保护你们。等到月光祭时，他们也会砍下你们的头，你们的四肢，如此一来，我们就会变成真正的一家人！”焚溪温柔地说。 “呜呜呜——我听见波波哥哥吹口哨！”小散可能看到了波波，身子向老槐树的方向一躬一躬的。
小满急忙反手将小散抱着怀里，捂住他的嘴。
可是晚了，焚溪已经发现波波不在肉墙里。他环顾四周，目光凌厉，眼看就要发现老槐树上的波波。
小满突然转过身，冲老槐树对面的方向大喊一声：“波波！快跑！”一边喊，一边用力掐了一把怀里的小散。
焚溪循着小满的目光转身，正好背对着波波。
波波迅速跳到祠堂屋顶，毫不犹豫地跳下去，松动的瓦片们发出一阵声响，但这些响动敌不过小散鬼哭狼嚎般的哭喊声。
波波逃走了。
……………………………………{2}
月光村的孩子们都是从外面捡回来的，但波波不同，他是自己来到月光村的。
七年前，他十岁，是小乞丐。那年山下的平原闹饥荒，一伙恶人横行乡里，将孤苦无依的乞儿抓起来，当作猪肉卖给富人们。
于是波波一路逃到月光山。
村里的王猎户夫妇收养了他，一直对他视如己出。
他原以为，月光村的人们全都是热衷于收养孤儿的热心人。直到今晚他亲眼目睹慈眉善目的养父母也变成了妖怪，这才明白他和这里的每一个孩子，只不过是被精心喂养的祭品！
波波趴在草丛里，缓慢地挪动着身体，只要稍微弄出大一点的动静，都很可能引来那些在夜空中游荡的头颅。
他很后悔没有听那块大鹅卵石的话，它早就劝过波波和小满，让他们尽早离开月光村。
月光山的山涧里有一眼枯泉，叫月光泉，那块会说话的鹅卵石就藏在泉眼里。
三年前，有族人悄悄向焚溪提议说，村子里的孩子们慢慢长大了，是不是要把月光泉列为禁地？
焚溪说：“孩子们本来就很少到山涧玩耍，若是特意禁止，反而会挑起他们的冒险兴致。倒不如顺其自然，况且那里也没什么可玩的。”
波波就是无意中听到这段对话，才和小满一起去那里探险的。
不过，就像焚溪说的那样，山涧中确实没什么好玩的，除了一个干巴巴的泉眼和乱七八糟的石头，什么都没有。
但是小满认为，既然有人觉得应该把这里列为禁地，一定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于是她趴在像井口一样的泉眼口，拿起一根树枝，用力向下捅。
就这样，她捅痛了那块堵在泉眼深处的鹅卵石，浅青色的、光溜溜的、会讲故事的鹅卵石。
每天晚上，只要他和小满向泉眼里吼一声：“听故事的来啦！”
那块鹅卵石就会开口讲各种故事，山外的故事。讲迷恋于城市繁华的狐妖，讲渴望得到美丽容颜的深海夜叉，讲喜欢吃头皮屑的螨妖，也讲被猎妖师镇压在古寺里的老鼠精。
鹅卵石知道很多关于妖怪的故事。
对哦，现在想起来，那块鹅卵石应该也算是妖怪吧？它是不是早就知道月光村的秘密？那么它也应该知道救小满和孩子们的办法吧？
它是妖怪没错，但也是他和小满的朋友，应该不会见死不救的吧？
想到这里，波波慢慢地掉转了方向，他要去月光泉。
……………………………………{3}
小腿们就像舂米用的超大号木槌，“嘭嘭嘭”地反复砸在下山的小路上，它们认真仔细，先是将杂草踩倒，然后跳起来反复跺踏，直到草茎和叶子们完全没入泥土，直到脚下变得平坦而坚硬。
波波一点一点地蹭出了村子，远远绕开那些敬业的小腿们，这才撒开腿一路向山涧奔去。
“听故事的来啦！”他趴在干枯的泉眼口，冲里面大声喊道，“快说话啊！”
月光泉里毫无声息。
“喂！你还在里面吗？”
鹅卵石仍然默不做声。
“喂喂喂！”波波焦急地折下一根树枝，捅进泉眼，“以前你讲过的故事里，比较厉害的人物为了磨炼主角，总是在很要命的时刻销声匿迹！喂喂喂！你倒是说话啊，我才不需要磨炼更不要当主角！”
“很疼啊！”鹅卵石终于说话了，“我最近很累，已经没有精力讲故事给你们听了。你和小满赶紧离开月光村吧，再见，或者永别。”
鹅卵石的声音很疲惫，像是个垂危的病人。
波波将脑袋伸进泉眼里，隐约听到“咕嘟咕嘟”的水声，“村子里的大人都变成了妖怪，小满被抓起来了！”
鹅卵石又不说话了。
“喂！你还好吗？”
“不好，很不好……”鹅卵石虚弱地说，“只怕撑不了多久了，它们已经要漫上来，完全吞噬我了……”
“它们？它们是谁？”
“先不要管这些，要想救小满，就立刻下山去找德引大师！”鹅卵石说。
“德引大师，就是你之前讲过的那个广法寺的和尚吗？住在降妖镇的那个很厉害的和尚，对不对？”
“嗯，快去，务必要在七月十五月圆之前赶回来，否则你只怕就永远失去小满了！”鹅卵石的声音越来越弱。
波波爬起来，快速跑到山口，可他突然发现自己根本不知道降妖镇在哪里，于是又返回去问鹅卵石。
鹅卵石再也没有应声。
“他在这里！”有人大喊。
话音未落，只见两颗头颅飘过来，正是波波的养父母，他们和焚溪一样，皮肤下荡着亮晶晶的暗光，就像两只巨大的萤火虫，一左一右飘在波波两侧。
“去通知族长！”波波的养父说。
“好！你看住他，千万不能让他跑掉！”养母瞪了波波一眼，“嗖”地飞出老远，像流星一样消失在黑夜里，只留下一抹淡黄色的尾光。
“爹！”波波跪下来，“求求你放我走吧！”
养父脸上的肌肉迅速抖动着，皮肤下的暗光一点一点淡去，他的眼神，似又回到以前的样子。
“走！”养父的头猛地落在地上，又像皮球一样弹向夜空，“趁现在，快走！” 波波拔腿狂奔。
噗！
像是有什么东西爆裂了。
波波没有回头。
【第二章 降妖镇】…………………{1}
七月十三，降妖镇。
辰时，街道上熙熙攘攘，游荡着许多陌生的面孔，他们中，有从双堡城水难中逃出的灾民，也有在小镇歇脚的猎妖师。当然，暗处还藏着一些妖族。
小镇上唯一的客栈早已人满为患，几个外乡人坐在一楼的茶馆，添油加醋地高声谈论着双堡城七夕之战，吸引了不少看客，店小二忙得焦头烂额。
咚——咚——咚——
远处传来广法寺的钟声。
广法寺很少在这个时辰敲钟，外乡人停止了高谈阔论，听众们自然也渐渐安静下来，甚至连街道上的人们也都驻足聆听，一时间，整个降妖镇里，好像只剩下这悠长、沉静的钟声。
十八声缓，十八声急，反复三次，共一百零八声，是百八钟。
“这百八钟不是晨昏才敲的吗？广法寺为何这时敲钟？”外乡人忍不住问道。
店小二殷勤道：“客官有所不知，由于广法寺就建在镇中，周围都是民舍，广法寺的和尚不想扰民，每日晨昏敲的百八钟，是寺里的小钟。而这口声扬百里的大钟，只有除夕、佛诞、贵客造访或有大事发生时才敲的。”
外乡人不由问道：“今日既非除夕又不是佛诞，也就是说广法寺出了什么大事？该不会是德引那老和尚圆寂了吧？”
一些本地人听那外乡人口无遮拦诅咒德引大师，脸上略有怒色。
“呸呸呸，百无禁忌！”店小二赔着笑，“今日广法寺的住持德引大师新收了一位亲传弟子，所以鸣钟。”
外乡人不屑道：“纵然是德高望重的德引大师收徒，也不必如此招摇吧？”
店小二说：“这位新弟子大有来头，就是传说中拥有《妖谱》的少年，花尽。”
“什么？！”外乡人拍桌而起，“那老和尚什么意思？”
与他同桌的客人也变了脸，他按了按外乡人的肩膀，低声说：“稳住，等过了月光祭再作计较也不迟。”
外乡人挑起眉毛：“月光祭？已经连续二十年了，每年七月，月光村总是阴雨延绵，哪里有什么月光？听说今年月光村又是从月初就开始下雨，天从未晴过，月光祭只怕又要泡汤了吧？”
“昨天晚上，雨已经停了！”
……………………………………{2}
广法寺的大殿中，德引大师正亲自为花尽主持受戒仪式，在其他小和尚看来，这简直是做梦都不敢想及的荣耀，可花尽却一脸不情愿。
他端跪在蒲团上，动不得，叫不得，反抗不得，因为他被这个固执的老和尚施了定身咒。早知道老和尚打着这样的主意，七夕那日他还不如独自离开，若不与他“顺路”出城，也就不会“顺便”到广法寺歇脚了！
“第一刀，断除一切恶；第二刀，愿修一切善；第三刀，誓度一切众生。”
诵经，焚香，头发一缕一缕地散落在地上。
“往昔所造诸恶业，皆因无始贪嗔痴。”德引大师看了花尽一眼，昂首环顾殿内众僧，朗声道：“从今日起，你便皈依三宝，成为我的亲传弟子，从‘行’字辈，法号就叫‘行嗔’吧！懂得放下一切嗔痴，才懂得面对一切苦难。”
“参见行嗔师叔！”殿中辈分较低的僧人纷纷行礼，随后依次退出大殿。
待到众僧散尽后，德引大师才扬手解开了花尽身上的定身咒。
“老和尚！我敬你是一代宗师，不想你却做出这样龌龊的事！”花尽捂着膝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我死也不会做和尚的！我要去找钱小串！”
德引大师微笑道：“去吧！”
花尽没料到他会这么说，原本憋了一肚子的狠话瞬间失去用武之地，一时竟不知如何应对。
“去找你想找的东西吧！”德引大师从旁边的香案下取出一个包袱，“行李我都已经替你打点好了。”
花尽接过包袱，不放心地问：“你不会又搞什么花样吧？真的放我走？”
德引大师说道：“前两日，我刚刚开口提出要你出家做我徒弟，可你只听了半句，便不由分说地要离开，老衲这才出此下策，给你施了定身咒。现在，降妖镇上的猎妖师和妖族都知道你已经成为我的弟子，很快，这个消息就会传遍天下。”
“大师为什么要这么做？”
“七夕那日，蝠妖离开前，将《妖谱》内容载入装订妖谱的装书线中，并将它赠与你。我不知道蝠妖此举是何用意，也许是好心，也许是为了让你成为众矢之的。她知道你肯定会用生命来保护这根装书线，毕竟它是串起那铜钱妖的红绳，是钱小串身体的一部分。但你必须明白，蕴藏在这根装书线里的妖族资料，是你最大的灾难。”
“大师的意思是？”花尽抚摸着手腕上的钱串。
串起那十枚铜钱的红绳，看起来平凡无奇，但是只要他将红绳放在额头，便能读取其中记载着的妖族资料，也能随时将新的资料载入其中。
德引大师正色道：“人人都知道你这根红绳里藏着大部分妖族的秘密……你可知道有多少猎妖师想得到它？你可知道有多少妖族想销毁它？何况，妖族早已因为蝠妖利用《妖谱》窃取他们修为的事情而恨透了你！如今，你失去了蝠妖灵力的保护，又无一技傍身。你以为降妖镇中那些外乡人只是在这里歇脚吗？他们在等你！只要你踏出广法寺大门……”
花尽心中一凛。
七夕之战过后，他浑浑噩噩的，心中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尽早找到遗失的最后一枚铜钱。他完全没意识到，自己已经不是从前那个左右逢源的《妖谱》撰写者了。德引大师说得没错，没有了蝠妖《妖谱》的保护，他只是个不会武功也不会法术的废物而已。
德引大师继续说道：“其实我更希望你留下，起码学一些可以自救的法术。别忘了，欲将你杀之而后快的，不仅有妖族，还有九思天师的弟子们。他们早已认定你和蝠妖沆瀣一气，蝠妖杀了九思，就等于是你杀死了九思。”
“我等不了……”花尽微微握起拳头。 “我知道你等不了，所以不拦你。所幸你现在已经是我的徒弟，你的同门师兄及他们的弟子遍布天下，若你有难，他们绝不会袖手旁观。何况，我现在已是新任的猎妖师联盟盟主，九思的那些弟子们，只要他们还在猎妖师联盟，就不得不顾忌我这个盟主的脸色。”
“大师用心良苦！晚辈错怪您了！”花尽双手合十，躬身说道。
德引大师从怀中掏出一个琉璃瓶，递给花尽，“这瓶中装的是一只灵妖，名为月珠，是由一滴眼泪幻化而成。二十年前你大师兄行苦将他送回广法寺，希望佛法可以化解他的戾气，帮助他早日修成正果。如果你遇到危机，打开瓶盖，他自会救你。”
花尽小心翼翼地接过。
“来，我教你一句咒语。”德引大师附在花尽耳边念了句“三七二四六八零一九五”，继续说道，“待他帮你化解危机之后，你必须立刻念咒将他收回瓶内。月珠善察人心，切不可被他迷惑，尽量不要与他交谈，更不要相信他说的任何话！”
“晚辈铭记于心！”花尽虽然对那句奇怪的咒语表示怀疑，但还是毕恭毕敬地收好琉璃瓶。
“我已在你的钱串上施法加持，只要那第十一枚铜钱出现在你周围方圆百里内，那十枚铜钱就会感应到，自动发热。你距它越近，热度就越高。”
“大师事事都替晚辈安排妥当，晚辈实在不知该如何报答此恩！”花尽感动道。
“怎么？还叫我‘大师’？”
花尽愣了愣，惭愧道：“能做德引大师的亲传弟子，是多少人求之不得的事。可晚辈知道大师收我为徒只是权益之计。晚辈天资愚钝，六根未净，不敢以弟子自居，只怕辱没了大师名声。”
说罢，他再次叩谢了德引大师，大步而去。
德引大师望着他的背影，双手合十，低语道：“阿弥陀佛，你总有一天会心甘情愿地回来叫我一声‘师父’！”
……………………………………{3}
已是正午，骄阳似火，蝉虫噪鸣。
失去了头发的花尽觉得自己就像一个被剥去硬壳的乌龟，颤着一身肥美的鲜肉却没有任何防御的能力，头皮赤裸裸地暴晒在烈日下，就像阳光卷着火球在发根打滚。
花尽捂着脑袋大步跑进寺外的小树林，抖开包袱，一本经书，一小袋碎银子，谢天谢地，还有他之前穿过的那件旧衣裳。
他迫不及待地换了常服，将银子和经书塞进怀里，僧袍挂在树枝上，包袱则当作头巾，护住娇气的头皮。如此一来，他终于觉得气定神闲，好像又做回了以前的花尽。
放下一切嗔痴？他还未来得及品尝“嗔痴”的好处，如何放得下？
他握住手腕上的钱串，用心感应它的温度。它不在，不在降妖镇，不在他的百里之内。他所知道的唯一线索，就是那枚铜钱卡在一个小道士的鞋袜中。
钱是这个世界跑得最快的东西，一旦它们进入货币流通，你就很难追上它奔跑的速度。花尽知道，也许铜钱早已不在小道士那里，但他还是抱着一线希望，准备先到附近的道观去碰碰运气。
他在降妖镇口买了一匹枣红马，正不知该先去哪座道观，只见两个外乡人策马飞驰而过，随风扬起的长袍下，露出暗蓝色的道服。
这年头，连道士都流行乔装改扮了吗？
只见其中一个猛夹马肚，对身后的人说：“我已经飞鸽传书其他道友，大家分道赶往月光村，在月光山入口会合！”
另一个应道：“自然是人越多越好！我也已经用千里传音通知了我师父！”
也就是说，将会有一大群道士出现在月光山？说不定他要找的道士也在其中！
……………………………………{4}
在这世界上，本身就没有生命的器物，若非机缘巧合，是很难修炼成妖的。
比如钱小串，如果串起那十一枚铜钱的红绳不是《妖谱》的装书线，也许她一辈子都只是一串铜钱而已；如果她后来没有被浸泡在珍贵的仙草露中，也许她顶多是个小怪，很难修炼成妖。
连浪迹尘俗、阅人无数的铜钱都需要踩到超大块狗屎才能碰到成妖的运气，那些傻头傻脑的、没见过世面的锅碗瓢盆、杯盏碟盘，它们若想修炼成妖，就更是难上加难了。
但奇怪的是，铜钱妖罕见，皿妖却不鲜有。
皿妖，就是指那些由器皿修炼而成的妖，月光村就是皿妖的故乡。
每年七月十五，当天地人三界交汇之时，它们就会返回家乡，守护一年一度的月光祭。
《妖谱》中关于月光村和月光祭的记载并不多，只有三处。
花尽的太爷爷写的《壶妖传》中，首次提到了月光村。
根据壶妖自述，每年七月十五，月光会透过月光山上空的薄雾，照入万丈山涧底部的枯泉，那时，枯泉就会涌出剔透的琼浆。这枯泉，唤作月光泉，这琼浆，就是月光浆。据说月光浆是由天地精华凝炼而成，能赐万物以灵性。壶妖的存在就是最好的见证，他最初就是被用来装月光浆的。
除《壶妖传》外，花尽的爷爷花光写的《奇闻杂记》中，则提到了月光族。
爷爷有一次经过月光山，遇到一个失去双腿的樵夫坐在木桩上唉声叹气。樵夫说，他的左腿想去山南，右腿想去山北，两腿争执不下，干脆分道扬镳，于是害他成了残废。爷爷以为这樵夫是个疯子，谁知说话间，只见从南北两边各跳来一条腿，蹿到樵夫大腿根部，于是那樵夫便又如健康人一般来去自如了。
樵夫自称月光族，就住在深山中的月光村里。
后来爷爷想偷偷跟踪樵夫去月光村一探究竟，可刚跟了没几步，那樵夫身体突然七零八落地碎成好几块，头、脚、四肢、身体，各自朝不同的方向跑去，爷爷不知该跟踪哪一个，最后只好作罢。
《妖谱》中第三次提到月光村，是父亲在太爷爷写的《壶妖传》中加注的一句话：“自今日起，月光村再无月光祭。”
他写下那一句话的日期，正是二十年前的七月十五。
那一天到底发生了什么？花尽无从得知，因为他那时还没有出生。不过可以肯定的是，从那一年起，每年七月，月光村总是阴雨延绵，不见月光。 没有月光，自然也就没有月光祭。
花尽一边从《妖谱》中翻找着月光村的资料，一边循着马蹄印，远远地跟着那两个道士后面。
眼下是非常时期，花尽可不打算招惹他们。到了七月十五道士们差不多聚齐的时候，若手腕上的铜钱没有发热反应，那么他掉头就走。至于那些道士们为什么要去月光村，他一点都不想知道。
【第三章 月光山】…………………{1}
没有风，没下雨，前方也没有岔路，但那两个道士留下的马蹄印却在宽阔的平坦官道上消失了。官道两侧都是荆棘密布的丛林，马匹无法通行，就算他们改走小路，也一定会把马留在附近。
但是没有，什么都没有。
花尽勒住缰绳，环顾四周，心中隐约有几分不安。
气温陡然升高，胯下的枣红马焦躁地在原地打转，钉在马蹄上的铁掌，竟被炽热的地面烤得通红。
就在这时，天空一截一截地黑下来，由远及近，就像有只大嘴兽张着巨口在天空奔跑，凡是它经过的地方，都只剩下一片黑暗。
糟了！该不会是误入了那两个道士的陷阱吧？
天彻底黑了下来，这是一种没有任何光源的，纯粹的黑暗。
紧接着，滚烫的雨点“啪嗒啪嗒”地落下来。没错，是滚烫的雨点，像是沸水凝在锅盖上的水珠，落在皮肤上有一种蚀骨般的疼痛。
花尽惨叫着，一手抓着马鬃，一手从怀中掏出德引大师给他的琉璃瓶，张嘴咬开瓶盖，大叫道：“救我！”
琉璃瓶中飘出一点荧光，它绕着花尽飞了两圈，然后飘向天空。不一会儿，乌黑的天空裂开一道缝隙，一缕光漏下来。
荧光在裂缝口化作一个身着霓裳的单薄少女，像月下的露珠一样玲珑剔透。少女甩下长袖，缠住花尽的手腕，将他拽向光亮处。
“快跳下来啊！走到妖怪的嘴里都浑然不觉，你也太蠢了吧！”月珠很爷们儿地大吼。
“很爷们儿”的意思并不是形容月珠的语气，而是她的、哦不，是他的声音。那根本就是雄壮浑厚的男声！
一个男人，长得“月朦胧鸟朦胧”也就罢了，名字也取得诗情画意，衣服还特意穿得这样华丽，花尽觉得自己越来越搞不懂妖怪们的想法了。
“还愣着干吗！”月珠大声催促道。
花尽回过神儿，这才发现自己正站在一个巨大的壶盖上，而他刚才所处的地方，竟然是一个巨大的水壶，遮住天空的，正是他脚下的大壶盖。
他刚刚跳下来，就见大水壶瞬间化作一个小脑袋、大肚子的髯须大汉，他拦在路中央，“呸”的一声将枣红马的骨渣吐出来，骂骂咧咧道：“哪个胆大包天的，竟敢坏老子好事？”
花尽认得他，《妖谱》中有他的画像，正是他太爷爷写过的壶妖，据说生气的时候，壶妖会掀开脑壳当扇子。
果然，壶妖拇指顺着额头一抠，将天灵盖掀下来，露出沸腾的脑浆，继续骂道：“当年你爷爷他爹连哄带骗将我写入“妖谱”，我还以为能光宗耀祖呢，谁料他竟然为虎作伥，帮蝠妖偷我的修行！如今你爷爷他爹早就死透了，我只好找你爷爷的孙子报仇了！”
“我们花家对此全不知情啊！”花尽无力地解释着。
壶妖自然不信，所有被载入《妖谱》被蝠妖窃取过修行的妖精都不会相信的。他们无力对付蝠妖，便将所有的仇恨都算到花尽头上。只有认定花尽是蝠妖的同党，他们才能为自己的愤怒寻找一个出口。
月珠款款上前，将花尽掩在身后，默默地看着壶妖。
他只是看着他，也不说话，眼神和表情里都看不出任何情绪。西斜的阳光照在他光洁剔透的脸上，水盈盈的，似有波光流动。
沸腾的脑浆逐渐变成一汪静水，壶妖像戴帽子一样盖好天灵盖，“咣当咣当”地向月光山的方向蹦去，三两下就不见了踪影。
“他也去月光山？”花尽想起七夕那日自己被妖族和猎妖师围攻的场景，不由心有戚戚，“也许我该避过风头……”
“遇到这么点小风小浪就打退堂鼓了？”月珠面露不屑，“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嘁！那些‘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家伙都是身怀绝技的好吧？”花尽扯下头巾，抹抹脸上的汗珠，“像我这样的，根本就是‘羊入虎口’，这点自知之明我还是有的。”说到这时，他突然想起德引大师的叮嘱，于是双手合十，念道：“三七二四六八零……”
“你根本就不爱钱小串吧？”月珠突然打断他，冷笑着，“你对她的爱只是个冠冕堂皇的借口而已！‘撰写妖谱’原本是你生命里唯一能做、会做且不得不做的事，但现在这件事已经从一桩神圣的使命变成了一场可耻的阴谋。与蝠妖的契约解除后，对于你来说，《妖谱》早就成为负担而不再是你生命的主题。你应该感谢钱小串，她不仅救了你的命，还为你余下的人生找到了新的意义。所以你必须说服自己，必须让自己相信你爱她，只有这样，你才能把‘寻找她、拯救她’当作你生命里必须完成的新使命。”
花尽目瞪口呆。
月珠继续说道：“事实上，你只是想寻找她，但并不在意是否真的能找到她。”
“不，我爱钱小串！我真的很爱钱小串！”花尽痛苦地抱住头，蹲在地上。他从不承想得这样深，因此月珠的话听起来一针见血，甚至连他自己都不由得开始怀疑自己的真诚。
不要相信他说的任何话！
花尽想起德引大师的叮嘱，捂着耳朵大叫道：“三！七！二！四！六！八！零！一！……”
“如果你真的想找回钱小串，为什么不去月光山！”月珠的声音继续刺进他的耳朵里，“月光浆！只要将你手上的钱串泡在月光浆里，即便没有那第十一枚铜钱，钱小串也能重新炼化成妖！”
“九！”
“能赐万物以灵性的月光浆！能把水壶变成壶妖的月光浆！如果你真爱她，就去月光村！”
“五！”
月珠化作一缕荧光，钻入琉璃瓶中。
花尽拧好盖子，望着远方的月光山，怔怔地出神。
……………………………………{2} 波波向后挪了挪身子，将自己完全隐藏在茂密的草丛里。
崎岖的山路上，一个硕大的水壶蹦蹦跳跳地走在最前端，壶盖“叮”地弹起，又“咣”地落下。水壶身后，铁锅、瓷碗、铝瓢、木盆、金杯、玉盏、银碟……浩浩荡荡一字排开，急匆匆地一路跳行。它们碰触地面时，发出“嘭嘭当当”的脆响，仔细一听，那高低起伏的敲击声竟合成动听的乐律，是月光村里每个孩子都会哼唱的月光谣。
这就是焚溪在祠堂里提到过的“回来帮忙的皿妖”吧？
待到那些声音远去，波波迅速从草丛里跳出来，向着山口继续狂奔。
天又暗了下来，月亮比昨日更圆了一圈，已经是七月十四了。
为了躲避头颅们的围堵，他特意在月光山绕了一夜又一日。
已经没有时间了！那块鹅卵石说，如果不赶在七月十五之前赶回月光村，他就要永远失去小满了！
波波脑中浮现出小满四分五裂的样子，顿然觉得身体轻得像烟一样，好像随便一阵风都能将自己吹散在空气里，这种无力感令他感到绝望。
他从未想过自己有一天竟会失去小满，他以为他们会一直在一起，每天最大的烦恼只是如何哄小散入睡以及如何逃过大人们的管束溜到月光泉去听故事。
他以为这些琐碎的烦恼和琐碎的幸福会伴随他们一生，他以为鹅卵石的故事永远也讲不完，他以为他们的岁月会永远停留在这样无所事事的年纪，没有承诺没有誓言，也没有肉麻的情话，就这样淡淡然的直到天荒地老。
可是突然有一天，他竟然就要失去小满了！
不行！他必须救小满！
想到这里，波波原本已经疲惫的身体里再次充满了力量。
跑到月光山山口时，波波看到了一群道士，老老少少约有几十人，他们围坐成一圈，调息，打坐。
他觉得很奇怪，按理说道士也是抓妖的吧？难道他们刚才没有看到一群皿妖载歌载舞地路过吗？
“咱们刻苦修道，不就为了降妖除魔吗？！”一个血气方刚的小道士坐不住了，咬着牙抱怨着，“刚才，就那样干巴巴地看着一群妖怪从咱们眼皮子底下蹦过去，你们难道不觉得这是一种羞辱吗？”
“要干大事就得忍得住一时之辱，”老道士气定神闲地说，“月光浆是天地之精华，极具灵气。至于它是否能令人起死回生，贫道没有亲眼见过，也无从得知。但我可以肯定是，无论人畜，草木，沙石，哪怕是蝼蚁，只要在月光浆中浸泡十二个时辰，都会吸收天地之灵气，炼化成妖。因此，月光村被称作妖怪的故乡，当然，以皿妖居多。最初，月光村的人并不了解月光浆，选用普通的器皿装盛保存。可后来却发现，他们保存的月光浆全都消失了，而那些器皿却变成了妖。所以，此后每年的月光祭，月光村的族长都会将皿妖们召唤回月光村。因为那些器皿早已吸足了月光浆，所以当新的月光浆注入其中时，就不会再消失。”
“也就是说，如果我们刚才灭了那些皿妖，就没有合适的东西来装月光浆了，对吧？”小道士问。
“你总算没有笨到家。”老道士说，“那些皿妖的法力都很一般，只需一道符咒，它们就不得不乖乖听我们使唤。”
“哎？师父，您准备把什么浸泡在月光浆里？”另一个小道士问。
老道士轻轻一笑，说：“自然是拂尘。”
小道士对其他道士炫耀道：“我师父的拂尘名曰胜雪，是由上古神兽雪尾猿猴的毛发制成，本来就十分厉害。若再得了月光浆的滋润，就更是锦上添花啦！”说着，他看了看自己手里那根灰不溜丢的拂尘，低声叹道：“可惜我手上这家伙，只会糟蹋了月光浆，幸好提前制了一道金符，将它浸入月光浆，应该也不会太差吧？”
这时，刚才那血气方刚的小道士站起来，激动地说：“拂尘金符之类，终究是身外器物，我早就想好了，等拿到月光浆，我将砍下一根手指泡进去，到那时候，我就再也不需要什么法器啦！”
“我说玄乐啊，你还不如把头发剃下来做成拂尘泡进月光浆里，这样还省得受那切肤之痛！”
“不成不成，那我不就变成和尚了吗？”原来那血气方刚的小道士叫玄乐。
众道士闻言，一阵哄笑。
“行了，插科打诨的废话都不要再讲了，大家养精蓄锐，静待明日月圆之际。”老道士大声说。
玄乐忍不住又多嘴问道：“我们是要赶在月光祭之前动手吗？”
“不，”老道士稍作犹豫，随即说道：“待到皿妖们身体里装满了月光浆动弹不得时，月光族的人就会砍掉孩子们的头脚四肢，泡入月光浆，举行月光祭。届时，我们兵分两路，一拨人冲上去抢走泡在月光浆的残肢。对于月光族来说，这些残肢是极为重要的祭品，如果没有它们，月光祭就失去了意义，因此他们一定会不顾一切地追你们。这时。另一拨人就去抢月光浆，不要贪心，能抢多少算多少，事成之后，大家平分，人人有份！”
说罢，老道士的目光扫过众人，除了玄乐露出惊惧的神色之外，其余人都面无表情，“玄乐，你有什么话说？”
“我们……”玄乐犹犹豫豫道，“会不会太残忍了？”
“再教一句吧，做大事不但要能忍得住一时之辱，还要懂得审时度势，舍小仁，取大义！”
玄乐低下头，不再做声。
波波听到这里，心中一阵绝望，他本来还指望着这些道士们可以救小满……
“谁？谁躲在那里？”老道士纵身跃起，其他道士们也纷纷站起来，盯着波波藏身的地方。
波波正犹豫着要不要赌一把求求他们，只见不远处的草丛里慢悠悠走出一个少年，年纪比自己稍大些，剃着光头，但却不像是和尚，因为他没有穿僧袍。
“真是好事成双啊！”老道士冷笑道。
老道士的徒弟跳出来，得意道：“今日先杀了花尽抢到《妖谱》，明日再得了月光浆，届时师父既掌控了妖族的资料，又提升了法力，必能横扫一切妖孽！下一任的猎妖师联盟盟主，非您莫属！”
其他道士附和道：“没错，猎妖师联盟盟主一直都在我们玄门，如今落入和尚手里，整日被那些秃驴踩在头上，真是憋气！” 眼看那些道士一步一步渐渐逼近，光头少年底气全无，慌慌张张地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瓶子，紧紧攥在手心，硬着头皮大声说：“如果德引大师知道你们杀了他的亲徒弟，一定不会放过你们的！”
德引大师的……亲？徒弟？
波波猛地从草丛里蹿出来，拽起花尽钻入草丛，一路向山上跑去。
道士们追了几步，便被那老道士喝止：“别追了，养精蓄锐准备明日之战，不要耗费太多精力。况且，我现在也不想和德引大师撕破脸。”
……………………………………{3}
“你这样豁出性命去救小满，一定很爱她吧？”花尽听完波波的讲述，将腕上的钱串贴在胸口，问。
波波从外面拽了一些树枝挡在洞口，这才缩回山洞里，说：“爱是什么？我不懂。我只知道，如果我不拼尽全力去救她，就无法面对自己的心。”
“那你是为了爱她才救她？还是为了自己的心而救她？”花尽问波波，也问自己。
你对她的爱只是个冠冕堂皇的借口而已——月珠的话在花尽心里砸出一个无底洞，让他怀疑自己对钱小串的爱到底是出于真心，还是仅仅为了给自己的生命找一个新的出口。
他明明与蝠妖解除了契约，他明明挣脱了所谓的束缚，他明明获得了自由，可以追求自己的梦想，可他的人生却变得更糟糕了。也许，他打记事起，就从未奢望过属于自己的梦想，久而久之，他便没有梦想了。
钱小串曾说，是他给了她梦想。如今看来，其实是她让他发现自己根本没有梦想。
“你的问题太复杂了，我只是想与小满在一起，我只是不想失去小满，至于我对她的感情到底是爱还是别的什么，那也要她能继续活下去才知道啊！也许她以后的如意郎君不是我，也许我以后会看上别的女子，这些事全都无法预料，也不重要。重要的是，现在！此刻！我要做的事，就是救她！不惜一切地救她！”波波激动地说。
花尽听了，心中豁然。
波波突然紧紧握住花尽的手，恳求道：“大师，求求你救救小满，救救月光村的孩子们！”
花尽道：“我可不是什么大师。”
波波不信，“你不是德引大师的徒弟吗？还是亲徒弟呢！”
花尽惭愧道：“话是这么说，可我一点法术都不会，否则刚才怎么会受那些臭道士的窝囊气？”
波波想想也是，他咬咬牙，走到洞口，说：“那你躲在这里，别乱跑！我去找德引大师来！”
“明晚就是月光祭，肯定来不及了！”琉璃瓶中隐隐有荧光流动，月珠在里面闷声闷气地说，“打开瓶子，我可以帮你们！”
“你的瓶子会说话！是皿妖吗？”波波大惊道。
花尽代月珠答道：“不，他是月珠，呃……泪珠妖……”
好奇怪的说法。
波波突然想起了鹅卵石，伤感地说：“我也有一个妖怪朋友，他是一颗卡在月光泉里的大块鹅卵石，我和小满时常听他讲故事。”
琉璃瓶突然剧烈地震动起来，月珠大叫道：“鹅卵石？！天哪！你叫他鹅卵石！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看到的那块鹅卵石，应该是行苦和尚的头吧？”
“你是说……我大师兄一直被卡在月光泉里？”花尽打开瓶盖。
波波不可思议地说：“仔细一想，那块鹅卵石确实有点像和尚的头顶。怪不得用树枝捅他的时候会叫痛……”
月珠从琉璃瓶中飞出来，惬意地伸了个懒腰，走到洞口向外看了看，说：“咦？洞外不远处飘着两颗头颅欸！”说着，他突然跳出去，高声叫道：“喂！你们要找的人在这里！”
【第四章 月光祭】…………………{1}
花尽和波波大惊失色。
月珠转过身，冷笑道：“顾名思义，月珠，就是一滴沾上月光浆的泪珠。在这个世界上，凡是因月光浆而获得了新生的生命，无论是人或是妖，都是月光族。”
“三七二四六八零一九五！”花尽急忙念咒。
这时，洞外嗖地飞来一个壶盖，将花尽手中的瓶子打碎在地，紧接着，壶妖带着皿妖们和头颅们蜂拥而至。
“我被关在广法寺二十年，日日诵经念佛，对那老和尚言听计从，想不到他竟然还不能完全相信我，叮嘱你提防我。所幸，你是个不听话的孩子。”说着，月珠看了看花尽腕上的钱串，“放心吧，我会成全你和钱小串，你们将一起泡在月光浆里，成为月光族的祭品！”
说罢，他神秘一笑，幻化成一面巨大的凸面镜，飘到临近的头颅旁。
在凸面镜效果下，头颅皮肤下那些涌动着的、亮晶晶、剔透的荧光，竟然是密密麻麻不计其数的小虫子！由于虫子身体极小，其本身又是发光体，它们大量地攒动在一起，就如流淌的月光一般，因此才被误认为是“月光浆”。
“这是‘弓形虫妖’，所谓月光族，只不过是被它们寄生的可怜虫而已！”月珠说，“它们可以寄生在一切东西体内，当然，这些小家伙最喜欢寄生在人类体内，因为他们是最有趣、又最容易操控的家伙！”
每年七月，就是弓形虫妖繁殖的季节，月光泉，就是它们的巢穴。
当十五的月光照入月光泉，它们如尘埃般的身体就会吸满月光，然后涌动着倾巢而出，寻找一切可以寄生的宿主。每一个宿主体内，都有成千上万只虫妖，它们团结协作，吞噬宿主的意志，操控它们的思想，因此在不知情的人看来，好像所有沾上月光浆的东西，全都有了灵性一般。
所谓月光祭，就是弓形虫妖们繁殖、寄生的重要仪式。
……………………………………{2}
七月十五，月光山下，一场寄生虫的盛宴。
月光泉边有一块巨大的月光岩，墨绿色的苔藓已经被刮得干干净净，露出刻印在石头表面的图案，不规则的椭圆形，像是拉满弦的弓。
花尽、波波和其他孩子们一起，被捆绑着扔到月光岩上。
波波努力蹭到小满身边，他还没有来得及说“对不起”，小满就已经抢先说了“没关系”。
“没关系，我知道你尽力了。”小满说。 这时，村里的大人们重新组装在一起，恢复成平常的模样，只有王猎户除外，他没有头。
波波突然想起七月十三那夜，养父的头颅在自己身后发出“噗”的一声。那一定是他努力想摆脱虫妖的控制，与它们同归于尽时发出的声音。
也就是说，村里的大人们并没有完完全全被虫妖控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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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月西移，月光不偏不倚地照入月光泉。
只听“咕咚”一声，一个和尚从泉眼中被喷出来，紧接着，就像是烈酒冲破了瓶塞，月光浆喷涌而出。
皿妖们欢快地蹦过去，村里的女人们也纷纷甩掉手臂，捧起晶莹剔透的月光浆。
“虫妖不可能完全控制人的意识！你们都快醒醒啊！”波波不死心地大喊。
花尽盯着被喷出来的和尚，大叫道：“行苦师兄？是大师兄吗？”
月珠踢了行苦一脚，得意地笑道：“你的大师兄早已被月光浆浸透了！”
“动手吧！”焚溪一声令下，男人们挥起砍刀。
就在这时，只见小道士玄乐突然从暗处跳出来，飞身挡在月光岩前，一手握着长剑，一手攥着拂尘，毫无章法地胡乱挥舞着。他的身体因为恐惧而不停地颤抖，但嘴上却强撑声势说：“你们、你们已经被包围了！”
其他的道士们见自己的藏身之处已经暴露，只好硬着头皮跳出来，和玄乐站在一起。
焚溪笑道：“来得正好！”
转眼间，道士、皿妖和月光村的大人们便缠斗在一起。
老道士偷奸耍滑，想趁乱抢一杯月光浆，不料他刚刚靠近，瞬间就被弓形虫妖们吞噬。
花尽挣脱绳索，先帮波波解开束缚，让他带着小满和其他孩子们逃离山涧。而他自己则扑到行苦身边，用力晃着他的肩膀：“大师兄！告诉我该怎么做！三七二四六八零一九五！根本不管用啊！”
行苦微微握了握拳头，月光浆在他皮肤下疾速奔涌，荧光慢慢暗了下去。他挣扎着盘起腿，双手合十，口中念道：“三！七！二！四！六！八！零！一！九！五！收！”
念罢，他猛地摊开右掌，月珠顿然脸色苍白，化作一滴泪珠，落入他的掌心。
行苦将那一滴泪珠甩向夜空，随即慢慢将头压向地面，然后，整个身体都弹向夜空，就像当初王猎户一样。
噗！
一声巨响，行苦的身体在夜空中绽放成鲜红的烟花。
紧接着，天昏地暗，乌云遮月，豆大的雨点滴落下来，流淌在地面的月光浆渐渐失去了光泽。皿妖和月光村的大人们的哀号响彻山涧，月光浆从他们体内流出，又如星星点点的死灰般被雨点浇灭……
……………………………………{4}
二十年前，也是七月。
行苦和狼妖斗法，身负重伤，逃入月光山，被一个月光村的少年所救。
月光村不欢迎猎妖师，于是少年便将他藏在山涧的地洞中，每日为他送药，送饭。
为了防止狼妖寻踪而来，行苦用念珠在树洞口设置了结界，将自己与外界彻底隔绝，安心静养。
“三七二四六八零一九五”是他们当时随口约定的暗号——这是唯一能打开树洞的口诀，少年每次来时，都会先念一遍。
七月十五那夜，少年无可避免地成为月光浆的祭品。其实行苦藏身的树洞就在附近，他当时只要念一句口诀，向行苦求救，行苦一定会救他。
可少年知道，行苦重伤未愈，他叫他出来，就是害他性命，他默默承受了一切，不愿行苦为自己牺牲。
那个少年，就是焚溪。
而那一滴眼泪，其实是焚溪的。
行苦痊愈出关后，立下宏愿。
从此他钻入泉眼“以身试法”，希望能找到彻底消灭虫妖的办法。与此同时，每年七月，他都会消耗庞大的法力，呼风唤雨遮挡月光。
只不过今年，他体力透支，实在撑不下去了，只好用最后的生命，将那一滴眼泪催化成一场大雨，解除当前的危机。
也许，虫妖们明年还会死灰复燃，但行苦能做的，只有这么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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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光山的山涧中一片狼藉，破碎的器皿和腐烂的残肢们横七竖八地散落各处。
没有了月光浆，那些被分割、然后又被寄生的大人们，全都死去了，除了焚溪——当年，他因为要给行苦送药而提前来到山涧，阴差阳错躲过一劫，他是唯一一个活着被寄生的人。
所以，当寄生虫们被驱赶出体外后，他终于找回了属于自己的人生。
好人总会有好报的。
【尾声】……………………………{1}
七月十五，午夜。
广法寺里传出洪亮悠远的钟声，十八声缓，十八声急，反复三次，共一百零八声。
寺里的和尚们和降妖镇的百姓被钟声惊醒，睡眼惺忪地赶来，却见敲钟的是德引大师。
人们从未见过德引大师亲自鸣钟，只当他是为了镇压夜行的恶鬼。
敲罢百八钟，德引大师背过身，低下头，偷偷拭去泪痕，默默地回到禅房。
没有人知道，这钟声，其实是为了给他的大徒弟送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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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二十三，德引大师又要收徒弟了。
波波站在广法寺门口，对焚溪说：“我做和尚，你当道士，我们都要努力修行，成为最好的猎妖师。明年的七月十五，就由我们来守护月光泉！”
说罢，他看了看站在不远处的小满，头也不回地踏进寺门。
他在心里说：“也许你以后的如意郎君不是我，也许我以后会看上别的女子，这些事全都无法预料。但现在我要做的事，就是守护你！不惜一切地获得能够守护你、守护月光村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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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月光山的时候，花尽仍不确定自己到底是不是真心爱着钱小串。
不过这已经不重要了，因为在这个世界上，并不是只有爱情才值得我们不惜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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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腕上的那串铜钱，突然开始发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