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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家有许多奖状,都是我父亲的。他在通信公司做技术开发,几乎全年无休,没日没夜地在公司里做研究或实验。
我一直觉得父亲是个糟糕的人。虽然他既不粗鲁,也不严厉,但他总是工作优先。工作日就不用说了,休息日他基本上也会待在公司。久而久之,我见到父亲时会紧张得像是见到叔叔伯伯一样,不知道如何开口。而他也总是不苟言笑,让人难以亲近。
我24岁时,开始写小说。
一天,母亲打电话给我说:“你爸爸要去住院,你过来帮他搬行李吧。”我从母亲那里得知父亲被查出恶性肿瘤。得知这个消息,虽然我的内心有所触动,但我想得更多的是——他不能去公司了,接着就要去医院了吗?他真是个不回家的人。
父母家和我家在同一個街区,但我去得并不频繁,因为觉得与几乎没有交流的父亲见面,就像是在借机平账一样——我不想他因为生病而取得借贷平衡。
“有句话我要事先声明,”他说,“我想往后我会越来越虚弱,我的生命即将走向尽头。就像音量渐渐变小后,美妙的乐曲也会结束,是吧?”
“所以呢?”
“不要因为我的身体渐渐虚弱而惊慌失措。”父亲笑得露出了牙,“我离开的时候,是在证明我已经好好地走完了一生。”
“这是在逞哪门子强吗?”我不满地想,愤愤地望向身边。母亲则耸耸肩说:“一个一直不管家的人还要装模作样,真让人头痛。”
那时,父亲确实是在逞强,但并不只是为了面子和自尊心。我之后才明白,他选择在家接受治疗,是因为他还想教导我一些事。
之后我去探望他的时候,见他盖着被子,房间里满是汗水与尘埃混杂的气味。他瘦了一大圈,脸色惨白,但看到我,依旧露出了虚弱的微笑。
“因为吃了药,所以我不是特别痛,只不过总是犯困。”父亲说他一天有大半时间都在睡觉,那感恩的语气就好像他现在清醒着说“我很幸运”一样。他极力保持平和的语气,但他那双从被子中露出的脚踝细得令人心疼。
“你还有什么想做的事吗?”聊了一会儿家常后,我问他,“虽然能做的有限,比如有什么想吃的或是想看的?”
“正如你所知,”父亲故意说得文绉绉,“我自由自在地生活至今,已经没有未竟的心愿了。只是我很遗憾,没能尽到做父亲的责任。”
“这件事虽然是事实……”但我觉得他比那些上了年纪却还肆意妄为、给周围人添麻烦的老顽固要好得多,于是我又说,“不过,我也不知道这个世界上的父亲要尽多少责任。”
“最近,我常常回忆起那个时候的事。”父亲隔着窗户,望向庭院的方向说道,“以前我们去过的那个游乐园。”
“鬼屋吗?”
“对,就是那个。你居然还记得?”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父亲转向我的眼眸中闪着光彩。
那段记忆的轮廓在我的脑海中渐渐清晰。当时,朋友们一个接一个进入鬼屋,我却蹲着喊“我怕”,不肯动弹。“我没有办法,就先进去了。”那时父亲是这么说的,“我先去看看里面吓不吓人”。
“那又如何?”我问。
父亲的表情变得温柔起来:“我觉得就和当时一样。我知道它不吓人,你也没有必要害怕,所以……”
“什么?”
“我先去确认一下那并不可怕。”
我诧异地问他在说什么,他却没有再多说什么。
在那之后,父亲的病情又加剧了。我去看他时他多半在睡觉,也有意识清醒的时候。我们的对话一天比一天艰难,但我叫他时他会点头,有时也会应声。
我们的最后一次对话,是在他去世的前两天。
那天天气很好,阳光透过窗户照亮了房间。“要拉上窗帘吗?”我起身问。父亲却嘟囔道:“没关系。”
我看着他的脸,不清楚他是认出了我,还是在说胡话。他继续说道:“一点儿都不可怕。”听他的语气,他像是在一个梦幻的舞台上和某人对话。“是的,不要怕。没关系,我先过去看看。”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才好,于是又一次应和了一声,只说了一句:“谢谢你,爸爸。”
后来母亲在提及父亲去世时,虽然脸上流着泪,却很冷静。我心中一阵悲伤,同时又忍不住回忆他在家中渐渐衰弱的模样。回过神,我告诉母亲:“我感觉自己已经不怕死亡了。”
“胆小如你,居然不害怕了?”
“是啊。虽然很可怕,虽然有一天自己也会迎来死亡,只不过那似乎也不是什么特别的事。我觉得那并不可怕,而是很自然的一件事。”
“哎哟。”母亲又是感叹又是吃惊地呼了口气,“你爸爸真厉害。”
“为什么?”
“做父母的,都会期盼子女人生平安。”个子矮小的母亲突然挺直了背,看着我说,“父母会祈求子女不要遇上痛苦与可怕的事,希望子女能平静地生活。这和你是不是一个著名作家毫无关系。”
的确,对父亲而言,我不是作家,而是他唯一的儿子。
“死亡不就是最可怕的事吗?而且可怕的是,不论是谁,都会遇上这件事。这是无从逃避的绝对法则。不论走过怎样的人生,成功也好失败也罢,最可怕的事都必然会造访。所以,你爸爸为此而努力。”
“努力什么?”
“他想要告诉你,虽然死亡终会来临,但那绝不是一件可怕的事。”
从那以后,死亡对我而言,没那么可怕了。我至今都觉得,父亲只是先去那里看看而已。回来时,他大概会这么说吧:“跟我想的一样,一点儿都不可怕。”
(袁英荐自《时代青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