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小到大没骂过人，至少没用过中文里公认的脏话骂过人，甚至就连TMD都说不出口。即便气急的时候说个T字，自己上下就都痿了，只有脸红得像亢奋的器官。
　　既然不会骂人，于是在与人交往中格外小心，尽量避免陷入自己无从应对的对骂处境，其结果，使自己的性情多了几分忍让与谦和。不会骂人，既是优点也是缺点，总的来说缺点大于优点。一是缺少了口头上的宣泄途径，不得不偷偷增长文字上的险恶；二是缺了许多蛮奸式的雄霸气势，与人交往总是有意无意地避免嘴上的锋芒。大学里，一心想去美国的同学不仅苦读托福、GRE，同时苦背英文中的脏话，以便在老外跟前不当外人。
　　知道老外善骂，由来已久。小时候看《地道战》、《地雷战》类的抗日电影，满耳朵灌满了“八个丫路”。当时我以为“八个丫路”是鬼子在骂八路军，语法结构就像“吃个屁饭”、“坐个鸟车”、“结个俅婚”一样，后来直到大学毕业之前在中日友好医院实习时我经过一个日本同行的指点才明白，“八个丫路”不过是骂人“笨蛋”、“蠢货”的意思，翻译成中文根本算不上骂。据说，这句日本国骂还来自中国《史记》里“指鹿为马”的典故，意思是“你这个连鹿和马都分不清楚的蠢货”。
　　中学的时候常看原文播放、背后配音“内部片”，于是Fuck、Shit又不绝于耳。Fuck跟中国的国骂没什么两样，Shit根本就算不上骂。以前，我家住在四合院时，一位精神不大正常、但丝毫不泼的女邻居就经常被孩子气得浑身发抖，破口大骂，骂自己的孩子是“臭大粪”、“臭茅房”，估计是家门口的公共厕所给她的灵感。院里人听听一笑罢了，谁也没觉得这是骂人。后来我学了医，觉得女邻居的所谓“骂人”是一个很幽默的生理比喻，孩子通过阴道分娩，大粪通过肛门排出……当妈的警告孩子“你是我生的”，怎么算骂人？出国之后，我才发现自己低估了人家的智慧。
　　1991年来匈牙利，一下火车就被拉到了塞格德小城。第一天去我诊所上班，出门前特意问同屋的大学英语系学生蒂比：匈牙利语的“你好”怎么说？
　　“Te geci！”男孩回答，并且一本正经地帮我纠正了两遍发音。
　　Te geci，Te geci，去诊所的途中我一路默念。我知道，匈牙利语中的Te是“你”，不用问，geci应该是“好”的意思。
　　到了诊所，老板撇下病人跟我寒暄，并用死记硬背的中文招呼我：“你好。”他的“好”字音拖得很长，而且滑稽地从平声滑到仄声，如同录音机卷了带。
　　我也现学现卖的讨好对方，一脸微笑地握着他的手说：“Te geci！”由于一路上默念的次数实在太多，以致从自己嘴里说出时，不仅准确果断，甚至恍惚听见蒂比的音调。
　　对方先是愣了一下，然后皱了皱眉，突然哈哈哈地给我笑毛了。他问谁教我的这句话？我说同屋的蒂比，就连隔壁房间的病人听见都笑得直抹眼泪。我也尴尬地笑了笑，以为自己发音不准，谁知对方搬出《匈-英字典》查给我看，我才知道自己上了同屋的当。
　　Te geci是当地最难听的一句骂人的脏话，意思是：“你是精液！”
　　而我说话后闭嘴过快，无意中又给geci加了个鼻音m，而m恰是第一人称的名词所属格词缀，于是geci变成了gecim，这句脏话经过我的嘴变成了：“你是我的精液！”
　　我闹的这个笑话很快在当地朋友中传开了，一度成了朋友之间的问候语。或许由于外语的缘故，我始终没有体会这句脏话有什么难听。至今我仍不会用中文骂人，但说这句脏话时，却可以脸不变色心不跳……忽然想起，有一次雨后我陪一个外国女留学生在王府井散步，一辆疾驰而过的轿车溅了她一身泥。女孩反应极快，迅速朝街边跳了一步，然后扯开嗓子用中文大骂：“你傻B！”惊得周围的行人目瞪口呆，我则笑得岔了气，不仅没觉得女孩野蛮，反觉得可爱。学外语就是这样，即便你清楚外语的意思，也未必能确切体会外语的语境。
　　对那个教我骂人的坏小子蒂比，我后来找了个机会报复了他。蒂比喜欢东方文化，学针灸，练合气道，不仅喜欢跟中国人打交道，还跟我学起了日常口语。很长一段时间里，他只要遇到中国人，就会格外友善地招呼人家：“我傻B，我傻B……”
　　每次我都在他旁边绷住脸，坚持不笑，心里很有种报复的快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