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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初冬的大风里,安娜女士裹着天蓝色的毛线套袖出现了。
上午10点59分的三影堂,阳光透过玻璃墙,所有影子都被拉长。屋里不冷。安娜伊思·马田的作品正在这里展出。快50张银盐照片,呈现了安娜在2002至2004年间拍摄的青年地下音乐人,以及一个没有雾霾,也没有如此膨胀的北京。
故事和展览都从“河酒吧”开始。
2001年,安娜21岁,从法国交换到中国留学。夏天,她和一同来华读书的两名同学去了三里屯。
彼时,野孩子乐队正在台上表演,张玮玮刚刚加入乐队不久,戴着鸭舌帽坐在后排拉手风琴,那是悠扬的西北民谣,曲调不流行,不上口,“却是无可挑剔的好”。明明只稀稀拉拉几个观众,台上的人却依然忘我陶醉,安娜受到震动。表演结束,乐队告诉安娜,他们的主阵地是南街的河酒吧,有空可以来看看。安娜于是第一次去到河酒吧。
酒吧是野孩子开的,墙上挂着谢天姿的画。吧名为“河”,因为大家都来自西北,与黄河关系亲密。一个礼拜有五天的时间,酒吧内都会举办各种原创音乐演出。并不是每天都会来很多客人,但在有热门乐队演出的晚上,一进街口就能看见各形各色的人抱着“小青岛”聚在酒吧门口,或者探头看演出,或者聊天,或者发呆。万晓利、张玮玮、谢天笑、美好药店乐队,歌者、乐手、评论人、铁托儿……一大批贫穷却率真的年轻人聚合在这里,喝酒、聊天、唱着听着一些当时没什么市场的音乐。
音乐成了一个窗口,因为它无需区分中国人或外国人,“大家在想的事情就差不多”。法籍犹太人安娜在这些漂泊的“盲流”中找到了归属感,她开始每周来到河酒吧。
她那时已对摄影上了瘾。来中国前,安娜去上过一年半的摄影课,并从法国背来50个胶卷,那个假期,她要求自己每天拍摄一张北京主题的照片。没有迟疑,安娜的相机首先就对准了河酒吧里的众人。
安娜拍摄过程完全手动,不与对方交谈,也无须对方摆好姿势配合,她坚持避免一切简单粗暴。每张照片拍摄前都会有一个舒缓的铺垫:安娜跟着节奏晃晃悠悠,情绪到位,立刻低头按下快门。
对于摄影师来说,相机是尤为重要的。安娜的相机是借来的珍贵的徕卡M6,配上借来的珍贵的35mm定焦镜头,M6机型小巧,“它不是那种会把面部尽数遮住的数码相机”,因此能让被拍摄者放松;没有快门声,因此不会打扰需要摄影师低着头从取景器中确认成像,因此拍照姿态充满尊重;一筒胶卷只能拍12下,因此每次按下快门都无比郑重。
相片中的很多画面虚掉了,还有一些画面被二次曝光,有一种模糊又高级的快乐感。这样删掉细节,留下状态,是当时安娜偏爱的风格。全然不同于多年以后,她做的人像摄影,在拍摄那些时尚杂志的封面照片时,就需要许多细节来加分了。
就这样,安娜拍下春节聚会上放肆疯闹的众人,拍下张玮玮在黑夜屋檐下的侧影,拍下酒吧演出结束后撸了几个羊肉串的小河,拍下聚会上不知是谁伸出的一只手。
摄影师安娜想要讲好这个故事,她明白酒吧太小,所以她也去这些人的家,看他们排练、恋爱、生活。
照片和酒吧里拍的那些没有区别。你会看到小河和他的女友并排站在自家窗帘后,一人伸出一只手,看到万晓利冲着镜头大笑,而万晓利的女儿抱着猫,不看镜头。
每一天都是快活,新鲜,安娜与这些人成为了家人般亲密的朋友,一个精神的乌托邦搭建好了。但这场愉快的拍摄只持续了三年。
在非典袭来的那个人心惶惶的暑假,“河酒吧”倒闭了。随后,2003年年底,河酒吧创始人之一小索去世,在一场“告别小索”的演出后,大家渐渐散了:张俭、张玮玮相继搬去云南,在大理过上了闲云野鹤的日子;小河停止了美好药店乐队,戒烟、戒酒、信佛,做“音乐肖像”,为陌生人唱歌;安娜留在了北京,她拍摄的时间持续减少,终于停在了2006年,之后,她成为了刘烨的妻子,诺一、霓娜的母亲。
与相机为伴时,安娜没想过为这些作品取名,她下意识称这个系列为“他们”,直到和她一同来北京交换的两名同学先后与乐队成员结婚生子,安娜感受到,有一股力量让大家如此亲密,便将“他们”改作“我们”。
对于安娜伊思·马田,这个系列还远没有完成,她认为自己应该继续拍,一直拍,15年来都不该停下,然后再在30年之后把它们呈现出来——就像她的老师一样。这些年,她把“我们”仔细分类,整整齐齐码在一个盒子里。
直到2017,三影堂创办人、策展人、摄影师荣荣第一眼见到这些照片时被击中,“这是一组有温度的,真实的,令人感动的作品”,他对安娜说,“来吧,让我为你策展。”
这次展览定名为“温度”,是三影堂和策展人共同商量出来的,安娜也说不清取名的原因,“可能是他们感受到温暖了吧”。安娜喜欢这个名字,当然更多时候,她使用英文“Warm-Up”,她说这个英文词组应该理解为“热身”,“因为照片里,年轻的音乐人在为更成熟的演出排练,照片外,年轻的摄影师在为更成熟的摄影作品练习,那是我们所有人‘热身’的一段时间。”
安娜试着重新审视这些照片,她尝试思考,没有来过中国、没有经历过那个时期的人会怎样看待这组作品。
开幕现场,很多人来跟她分享感受,有人说一下想起了自己十五年前的样子,有人說仿佛找到了自己的青春,安娜觉得自己的目的达到了:其他人能够在她的作品中找到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作为纪实摄影师,安娜伊思·马田追求不让任何拍摄对象意识到自己的存在,她说,摄影就是让自我安静下来,去看别人。
“温度”布展现场,荣荣想要在作品中加入一张安娜工作状态的自拍,他认为这是整个展览的缘起,安娜则坚持认为她拍摄的对象才最重要,她希望自己仍然保持那个“不在场”的状态。所以最后,大家找了一个折中的方式——把那张自拍放在了一个远远的,不起眼的角落。 在那张自拍上,安娜举起相机挡住小半边脸,右手食指下,是将按未按的快门。
安娜伊思·马田
安娜伊思·马田(Anais Martane),法国尼斯人。14岁开始学习中文,毕业于法国国立东方语言文化学院,在巴黎学习6个月的摄影基础课程后,2001年以留学生身份来到中国,进入北京首都师范大学进修。起初她以业余摄影师的身份拍摄作品,后转向职业摄影师方向。2002年开始她加入了法国专业摄影机构“Traffic d'Images”,以新闻摄影师的身份为法国及其他国家的报刊、杂志拍摄:如时,法国解放报、世界报、Elle、玛丽嘉儿等。2004年后,她开始以肖像摄影师的身份为《时代》周刊拍摄照片,这也使得她有机会出版自己的第一本英法雙语的摄影书《中国肖像Chinese Portraits》,这本囊括了40位当代中国见证者的书在全球范围内产生相当的影响。2002至2006年间,她拍摄了一组主题为“北京青年地下音乐”的作品,自此以后,她的作品自然而然地转向纪实摄影。有稳定的家庭和生活的她已在中国定居16年,活跃在多个艺术领域。现在,她做话剧制作,文化交流xia项目的策划人,有时也唱歌……
Q&A
Q=《北京青年》周刊 A=安娜伊思·马田
Q:刚才你对待我们拍摄的镜头好像比较严肃,是因为你习惯拍摄别人而非被拍吗?
A:我不是演员,不是很习惯被拍。也就是这几年多做了一些(拍摄),但是对我来说还不是很舒服的。
Q:我们注意到很多照片是虚掉的、二次曝光的,这是当时你的创作方法吗?
A:这是我喜欢的一种风格,我想保留的是人,是状态,过多的细节会让我觉得耽误了它。我开始做摄影时就做这样的风格,而徕卡M6的拍摄方式和黑白的影像让我更加喜欢留下感觉。但那时我也会去锻炼使用闪光灯,那闪光灯就提供了很多细节,我也就留下了几张。
Q:整个展览,你觉得哪张照片最美?
A:我对这些照片有很多感情,每个人物,我都记得我拍摄时这个人的状态。其实摄影也好,话剧也好,电影也好,都是我工作的一些部分,都不是为了艺术,而是为了人。我爱人,我喜欢了解人的状态,我觉得我能抓住他的一个状态,然后给他看,“这就是我看到的你”,这是我最爱做的事。我做任何艺术都是为了更多地和人在一起,和平地在一起。真的是这样。
Q:他们都很开心被你拍吗?感觉你离大家很近,有没有人排斥你的拍摄?
A:没有。第一,这些人都是搞艺术的人。摄影是我的工作,也可以说是一种艺术创作。他们做音乐,我做摄影,是一个相互的状态。第二,我的拍摄方式不是你想象的那样,我想做的是别人看不到我在拍摄,我喜欢的状态是对方愿意。
那时候没有几个摄影师,不像现在,照相机普及,加之互联网的传播,大家都在拍照,而且你的照片可能会被很多很多人看,当时不可能是这样。我最不想做的就是打扰别人,不管是摄影还是说话,还是做人、做朋友。我认为,不打扰任何人是一种尊重。
Q:这是你摄影这么多年得到的一个心得吗?
A:一直一直(是这样),我从开始到现在,从没有说过“你要这样、那样不行”之类的话。比如一个杂志让我去拍一个人,对方同意被拍,拍摄时间是很珍贵的,我会让其他所有人走出拍摄场地,只留下我与被拍摄的人,然后很温柔地拍,不会让她不舒服。
Q:过去了这么多年,你的胶片是怎么保存的?
A:在学摄影的时候,老师教过我们要买什么样的底片。其实保存的也没有那么好,我搬了好几次家,我也丢了一些底片,这是一个比较遗憾的事情。
Q:纪实摄影如何做到纪实和美并存?
A:当然要有这两个方面,纪实和美,这是我们的工作。如果只满足了美,那对我没有意义,如果只是纪实,那三影堂也不会愿意做我的展览,这两个你说的很对,只能说摄影的意义就是这样。
Q:你之前一直坚持胶片摄影,现在会用尼康、佳能等数码相机吗?
A:现在我好多年没拍照了,就会随随便便用手机拍一下。这两天因为做这个展览,又有一个朋友借给我他的M6让我拍,不过我想应该找一个主题,拍摄最重要的就是找到拍摄主题。
Q:音乐人这个系列还会接着拍吗?
A:在我有孩子之后,这种摄影就不能再做了,我也不想再做了。因为在拍摄期间,你要一直在外面,一个月会有10天、15天离家里很远,我不想再这样了。
Q:你之前说过,摄影师不是艺术家,为什么?
A:我不知道什么是艺术家,真的不知道。
我觉得我们都在做艺术,在家让你的孩子接受一件事情需要用到想象力,在这个时间,你就是艺术家。你要让你的丈夫接受一个观点,也是去用想象力。我觉得艺术家就是每天都在用想象力(的人)。
Q:法国男人有一句话叫“女人45岁的时候最美”,你怎么看?
A:对,法国认跟亚洲人在对女人的观点上是相反的,亚洲人特别喜欢少女,法国人特别喜欢成熟的女人。
Q:那你怎么来看待时间流逝,女生自己慢慢成熟的过程?
A:我觉得特别好。我觉得长大或者变老,不知道该用哪个词,我就愿意说“长大”,我觉得我每天都在長大,我80岁也会长大,我不觉得我就老了,老了感觉是往下,但是长大就是往上,每天我都有更多的精力,每天都在学新的事情,这让我的生活更快乐。所以对一些少女的爱好,我越来越不理解。最近我很喜欢一个法国女演员,特别年轻,她做了一个采访,没化妆,没做头发,没有华丽的衣服。然后她说,“I’m a creator(创造者)”,我的工作是做创作,而不是表现美丽、性感。
Q:犹太族是一个迁徙的民族,包括你的父母也没有在一个地方呆一辈子,所以想问你现在的生活状态是什么样的,你在北京已经有归属感了吗?
A:我跟我的丈夫刘烨从认识到结婚有两年半的时间,我觉得这个时间不算长也不算短。但是在我认识他之后那两天,我知道,就是他。但嫁给刘烨,就等于嫁给中国,因为他不可能生活在法国,所以我想了两年多,我能接受吗?一辈子远离家乡、接受不同的语言、文化,后来我确定可以接受。所以这个问题我就不再重新去想,就这样做了这个决定。
Q:你的作品通常发布在哪里?你提到的“女明星系列”好像一直没见到?
A:没有发布,我全部的摄影作品谁都没看过,我差不多从2002年拍到2010年,但只做了两个展览,一个关于上海的历史,另外是出了一本书《中国肖像》,但是这本书也不是在中国出版。
Q:为什么这些作品没有公开呢?还是说像“温度”一样,你自己还觉得不够,如果荣荣没有找到你,你还想要再多拍一点吗?
A:是有一点这个原因,我一直觉得这些作品可能不够成熟,觉得我没有这个资格。
Q:你来到北京的时候,北京正处于一个巨大变化的状态,那种翻天覆地的变化会促进艺术的创新,你会不会觉得北京近几年不够刺激了?
A:我不知道现在的北京,对年轻人、对二十岁的年轻艺术家来说是什么样。我觉得我们要小心,不要做那种老一代,就是一看过去就觉得过去特别好,我们其实根本不知道现在的年轻艺术家们在做什么,因为现在正是他们创造的时间。
Q:但你可能很久没有遇到一个很有创造力的酒吧了?
A:对,因为以我现在这个阶段,已经不去那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