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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忆里没有旗
2015年4月初,欧阳春艳来到北京,寄希望于中华全国总工会(以下简称全总)与中日友好交流协会(以下简称中日友协)——前者有直接证据关联,后者按常理推断应有联系。
可是,旗面显示的送旗时间是1954~1956年,那时中日友协还没成立。
全总倒是很热情,但走程序需要时间,欧阳春艳他们等不起。
所幸,其中五面旗的受旗者是个人,“李德全女史”,即爱国将领冯玉祥的夫人李德全,新中国成立后,曾担任红十字会负责人、首任卫生部长。
中国红十字会对《瞭望东方周刊》记者证实,应日本红十字会邀请,1954年10月30日,李德全以中国红十字会会长的身份,与时任中国红十字会顾问的廖承志率团访日,这是二战后第一个正式访日的中国代表团。
但李德全与女儿冯理达已先后去世,在海军总医院前副院长冯理达的纪念馆中,蒋太旭见到了冯的儿子罗悠真。
《瞭望东方周刊》向罗悠真确认,当时代表团访日希望“解决新中国成立之后残留孤儿32000人及乙级丙级战犯的回日问题”。在双边未建交的情况下,红十字会成为重要纽带。
上述孤儿及战犯问题,中国政府始终很关注。1950年,全球红十字与红新月联合会在摩纳哥开会时,时任日本红十字会会长的岛津听闻中国方面的意向后“十分震动”,感叹“中国有大国风度”,回国后连忙筹划此事。
彼时,美国人在朝鲜战场上“没占到便宜”,加之新中国第一个“五年计划”成效令人瞩目,与同期众多日俘被扣在苏联服劳役相比,相当多的日本人,为中国提出的“日侨归国”而感动。
可是,当时的日本政府却不给中国代表团发放签证。
在“草根的呼吁下”,日本众议院参议院形成议案,希望促成中国红十字会代表团访日。罗悠真说,这些议案“对日本政府形成了强大压力”。1954年底,中国代表团抵达日本。
他记得,姥姥曾说,代表团带着一份约1000多人的乙级、丙级战犯名单,告知日本要“提前释放”。这在日本社会引起强烈反响,“日本人非常感动”。
李德全等人在日本受到款待,“参众两院议长设宴欢迎,数万听众听取报告”,日本皇室成员特意会见了李德全——目前旅居日本的罗悠真对本刊记者称,如此规格,在日本历史上很少见。
很快,各种各样的代表团都过去了,如农业代表团、妇女代表团,等等。
但是,这些激动人心的回忆里却没有旗。欧阳春艳很失望,“当时有点不想做了。”
可刘敏不这么认为,他催着欧阳春艳:“还有日本方面呢!”
组织在,人不在
事实上,正是因为有了李德全的访问,才有了后来日本人赠给“李德全女史(女士)”的旗。
欧阳春艳找到旅日作家蒋丰,恳请对方帮忙找线索。蒋丰答应了,但双方并未确定时间。2015年8月初,刘敏说:“8月15日之前再不出稿子,就没有去的必要了。”于是欧阳春艳迅疾去了日本。
但此时蒋丰却拒绝提供帮助。“日本人很严谨,如果不提前一两个月预约,采访就无法进行。”欧阳春艳说。
身在东京,欧阳春艳和同事“都傻了,没跟任何组织联系,语言又不通”。
在107面旗中,有一面署名“全印总连”的红色旗。“全印总连”全称是“全国印刷出版产业劳动组合总连合会”,是日本印刷出版产业工人的工会组织。
寻找当年在旗上落款的民间组织,并不麻烦。在东京文京区的一栋小楼里,“全印总连”的工作人员正忙于安排“反对战争”的“国民平和大行进”活动。
见到旗,“全印总连”的人“很激动”,拉着中国来客与旗子合影。“他们说旗上落款的人是他们的前辈,他们现在也通过诸如反对‘教科书’之类的活动反战。”欧阳春艳说。
可惜,当年送旗的人据说已不在世。68岁的“全印总连”负责人加藤丰虽然不是当事人,但“还记得其中一些人的名字”,并听说过前辈们当年将旗寄到中国的事情。
“全印总连”的人告诉中国客人:“日本对中国发动侵略战争,是一件残忍的事情。我们日本国民同样对那场侵略战争感到愤怒,日本应该学习德国,向中国道歉并且赔偿。” 赠旗者还有“全劳联”——“全国劳动组合总连合会”,目前日本最大的工会组织之一,旗上署名的很多工会组织,包括“全印总连”都隶属于它。
面对中国记者带去的旗子,“全劳连”事务局次长渡边正道极为惊讶,表示没想到这些东西能保留至今。
但渡边不认识旗上署名的任何人。
夜晚,繁华的东京街头,“全劳连”的宣传车穿梭巡行,组织工人们为劳动权益而游行,很是热闹。
循迹而来的欧阳春艳,在辗转了两个工会组织后,眼看着希望渐渐沉落——工会组织就在眼前,但人不在,或者说,没有她要找的人。
102岁的杉浦正男
欧阳春艳不得不寄希望于另一家并没有出现在旗上的工会组织“连合东京”,这是一家全日本诸多小型工会的联合体。
在东京都港区芝浦的“连合东京”办公室,事务局长杉浦贤次与总务企画局局长山本明对着旗反复回忆,想起了一个叫杉浦正男的人。
102岁的杉浦正男还在世,虽然旗上没有他的名字,但他可能是唯一的知情人。
20世纪50年代,杉浦正男恰好在日本印刷行业工会工作。
8月7日,欧阳春艳和蒋太旭从东京出发,来到千叶县,辗转找到了杉浦正男。欧阳春艳记得,他的院子里贴着有日本共产党字样的宣传标语。
日本侵华期间,印刷工人杉浦正男因反战而入狱数年,出狱后他发现,妻子死在了1945年美军猛烈的空袭中。
后来,杉浦正男重组家庭,同是做工会运动的妻子,前夫也因战争丧生。
战后,杉浦正男出任日本“全国印刷出版产业劳动组织总连合会”负责人。
通过翻译,欧阳春艳大致明白了杉浦正男的表达——1954年至1956年,日本民间先后有数百名代表前往中国送旗,谴责日本侵华战争,盼望中日两国尽快建交,还有更多旗直接从日本寄往中国。
“他说,那时距日本战败十年左右,人们对那场侵略战争感受真切,在旗上签名的人,很多都是他的朋友,他们认为日本发动侵华战争是一件非常愚蠢的事情。”欧阳春艳告诉本刊记者。
上世纪50年代,杉浦正男处境尴尬,在不坐牢的日子里,为了摆脱政府限制,以左派面貌出现的他,要不停地变换组织的名字。
当年,寄出旗后,日本工人们收到了来自中国的回音。杉浦正男说,当时中国官方告诉日本工人们,你们不能总是寄旗,要来人。
可东躲西藏的杉浦正男拿不到签证,无法去中国。
1954年,李德全等人访日,杉浦正男也参与了接待。多年后他对欧阳春艳说,那时候大家对李德全很尊敬,“对她抱有很大希望,因为她的地位比较高。”
直至1956年,日本与苏联实现邦交正常化,同在社会主义阵营的中国,与日本之间的来往密切起来。
杉浦正男带了东凑西借的40万日元,到达北京。
在北京,他与同伴受到了刘少奇的接见,还去了抚顺战犯管理所参观。初到中国的他热情高涨,觉得来到了社会主义运动大家庭,如果不是借来的钱快用光了,他还希望到更多的地方参观。
那年6月21日,中国最高人民检察院宣布,对335名在押日本战犯免予起诉并立即释放。
反战是肯定的
学界对当时的背景有着更为恰当的描述——中国传媒大学学者刘建平对《瞭望东方周刊》说,新中国成立初期,中日两国政治关系隔绝,但“两国共产党有联系”。通过党际关系,一些日共所属企业开始了对华贸易,也促动了日侨归国等事宜。很快,非日共的企业家们也纷纷搭上了这条船。
新生的中华人民共和国希望得到最广泛的认可。按中国社科院日本问题学者吕耀东对本刊的表述,当时很在意发展与各国工人之间的关系。
这种意图,随着鸠山一郎在1954年、1955年两次组阁,逐步形成了某种呼应。1955年鸠山第二次组阁后,美国觉得“日本和共产党国家的贸易扩充,将导致‘政治的关系’(日美不睦或日苏日中亲近)”。
在日本国立国会图书馆,欧阳春艳查到了1955年4月29日的《朝日新闻》,在该报大阪地方版的朝刊1版右下角,有一则百余字的消息,大意是:为了参加中国“五一”劳动节庆祝活动,日本的劳动组合代表一行26人,于4月28日夜11时30分,在羽田机场乘坐日航飞机出发,前往北京。
而1955年5月1日的《人民日报》头版也提及此事。题为《中华全国总工会在“五一”前夕设宴招待各国工会代表》的报道记载,全总在1955年4月30日晚举行了盛大宴会,招待400多名各国工会代表,日本工人访华代表团团长高野实在宴会上致词说:日本工会代表愿意和各国工会代表一起为亚洲工人阶级的团结,为亚洲真正的独立而努力。
来华访问的这批人,持有正式护照。在吕耀东看来,这意味着“当时的日本政府已经承认了中华人民共和国”。
但欧阳春艳不得不再次抱憾——虽然杉浦正男发现,旗的落款人中“有几个人是他以前的朋友”,可是他们都已过世。
欧阳春艳希望她遇到的日本老人们谈谈对中日关系的看法,他们众口一词:“中日和平、中日友好。”
有那么一瞬间,欧阳春艳觉得这一趟寻旗之旅,就像是一部电影,转折起伏,而结尾敞开,并无定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