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的落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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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郁婷婷走在大年三十的街道上,街上的行人寥寥无几,这是过年时这个城市常见的情况。她穿着一双水红色的皮质平底鞋,明丽的颜色让她的眼睛都亮起来,心情更是如春风一样轻盈,看着那红色,觉得自己如同新娘子一样,不觉微微笑着,猛然,想到什么似的,又收住了笑容。
  街道上落叶片片,这是她常走的一条街道,不知为什么,街道两旁的树四季都有落叶,晴天落叶在斑驳的树影下静美,雨天它们都贴在地面上与大地融为一体,阴天它们沉闷地趴着。无论是哪种姿态,它们的结局都是注定的。不论在什么状态下看见这些地上的落叶,郁婷婷内心都有一股浓浓的感情。
  年三十的街道,落叶比往日多,密密麻麻地铺在地上,郁婷婷不觉停下脚步,捡起一片树叶,放在眼前仰着头看向太阳,树叶变得透明,薄薄的,它的生命正在消逝呢,郁婷婷不觉这样想。
  人也都是在一年四季死去的,无论什么心情,什么日子,都是同样的结局,输给时间。二十五岁的年纪,却经常想到生命的流逝,她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只是时不时的就有这样的感想,看到落叶时,更难免想到生死。
  看着手中的树叶,她的心变得很柔软,早上和柯洋的争执也变得风轻云淡,不值一提。
  柯洋坚持要她跟着去湖北老家过年,她不愿意,为此俩人不欢而散。郁婷婷本来就计划好不去的。柯洋突然改变主意,坚持让她跟去,一定是他家里人坚持,所以才如此。这是郁婷婷猜得到的。
  腊月里,说起婚事,婆家那边坚持让郁婷婷做婚前体检的时候,她心里就很不舒服,冷了一截。郁婷婷身体很健康,她不久前体检过。当柯洋提出要体检时,她生气,没跟柯洋说。
  “我要有病,这婚还能结得成吗?”她只是这么问柯洋,笑着,跟开玩笑似的,心里突然希望自己的身体有毛病了,有些报复的快感。
  郁婷婷因为体检的事,生着气,拒绝跟柯洋回家也是情有可原的。
  “现在都这样,柯洋又是独生子,也能理解。”姐姐是这么说的。父母虽然也认为这么做很伤人,可是也表示理解,劝郁婷婷不要钻牛角尖儿。
  家人这样的态度,让郁婷婷感觉很不舒服,感觉孤孤单单的,也很无聊。柯洋说过完年,做了体检,就准备婚事。郁婷婷只是哼哼哈哈地答应着,情绪却怎么也提不起来。
  家里人都在张罗着过年的事,父母忙着准备午饭,晚上姐姐和姐夫已经订好了饭店,出去吃年夜饭。郁婷婷也不坐车,就想一个人走走,要穿过几条路走到父母那里去,一起过年。
  街上很多店铺都贴出打烊的字样,冷清了許多。一家花店却还在营业,她拐进花店,里面的花不多,质量也不好,只有百合还过得去,她买了几枝香水百合,比平日要贵一些,郁婷婷看着含苞待放的花束,隐隐的花香,她觉得贵一些也很值得。
  “这种天气,能活一周呢。”店老板讨巧地说,“况且百合很香,放一枝过年正好。”
  郁婷婷给了钱,还提前祝老板新年快乐,老板乐呵呵地送她出了门。看着百合被剪了一截的花茎,她想:没有根,还能活一周,真不容易,不知道花知不知道痛苦呢。这么胡乱想着,很快就到了父母住的地方。
  一楼的住户正在贴对联,大红的,语句吉庆。父母一定也早早贴好了对联。之前还特意给郁婷婷一副对联,她拿回了自己的房间,没贴,放在储物柜里了。为什么没贴,也说不清,只是看着对联上那吉庆的词句,就没有贴起来的想法了。父母的门框上果然贴了红底烫金的对联,门上贴了倒过来的“福”字。
  “柯洋走了?”一进门,母亲问。
  “嗯。”
  郁婷婷不想多说,换了拖鞋,就找花瓶,把一枝有六个花头的百合插入瓶中,摆在一个白色的五斗柜上,端详了一会儿。
  早上跟柯洋发生的争吵,父母和姐姐都是不知道的,郁婷婷也不想多说什么,母亲身体不好,患着病,一味想把她嫁得安稳些,好了却心事。
  郁婷婷觉得母亲的想法是一种灯下亮,不能保证什么,人生那样长,并不是这样简单。结了婚,也还是有很多烦心事,郁婷婷曾对母亲说过这样的话,可是母亲却说那是另一回事。
  “结了婚,把你那小房子租出去,还有点儿贴补,也不用那么辛苦。”母亲说,她正给在厨房忙碌的父亲帮忙,准备午饭 ,还要想着晚上的饺子馅,北方的习俗带到海岛上来了。岛上像郁婷婷家一样迁居的人越来越多,就连市场上也出现了很多北方手工水饺的店面。
  郁婷婷的五十平的小房子是父母买的,姐姐不要,就送了姐姐一辆车。郁婷婷自己住在小房子里,很舒适,她还从没想过要从小房子里搬出去呢。听母亲说把房子租出去的话,她很不舍。
  “姐姐她们说几点来?”郁婷婷不想再说结婚的事,结的成结不成还说不准呢,她想。想到柯洋家里人蛮横的态度,感觉很烦心,尤其是体检的事,总也想不过去,让她泄气。
  “说就快来呢,怎么还没到,给你姐打个电话问问。”母亲从厨房里走出来,“坐没个坐相。”她看着骑在椅子上的郁婷婷。
  “打什么呀,别催,带着孩子,慢点儿好,安全。”厨房里传出父亲的声音。
  “我爸就是偏心。怎么就催我呢。”郁婷婷冲母亲吐着舌头。
  “净胡说,等你结了婚,有了孩子,也是一样。”
  “小时候他可净骂我呢,成天‘苗苗长苗苗短的’。”
  “你这孩子,你姐从小就比你懂事,不然怎么都叫你‘造反派’?”
  小时候跟姐姐争东西的事是常常发生的,每次明明争不过,却还好耍赖要争,任凭母亲怎么劝说都不管用,总惹得父亲大发雷霆,有时候还挨打,即便是这样也还是屡教不改。自己还真是执拗,郁婷婷想到这些,心里不免感慨。或许自己现在也带着这执拗的基因,所以才会介意婚前体检这件事,只是……想到这儿不觉颓然。
  这时响起了敲门的声音,轻快杂乱,郁婷婷知道一定是小外甥豆苗在敲门,母亲已经跑着去开门了。
  果然小豆苗一脸嬉笑着第一个扑进来,母亲一下把他抱起来,就在脸上亲起来,问东问西的。   父亲也在厨房里呼唤着孩子,孩子鸟儿一样跑去厨房。
  “给外公帮忙啊。”姐夫何勤说,自己却一屁股坐到沙发椅上,挨着郁婷婷看起电视来。
  何勤跟郁婷婷姐妹从小一块儿玩到大,郁婷婷一直把何勤当哥哥看,姐姐嫁给何勤后,才改了口,刚开始,还经常喊何勤哥,弄得一家人哄笑。不愿跟父母和姐姐说的话,她倒是愿意跟何勤说。
  “柯洋走啦?”何勤问。
  “走啦。”郁婷婷无精打采地说。
  “什么情况?”
  郁婷婷咂了一下嘴,“一言难尽。”她说。
  何勤往厨房那个方向看了看,郁苗苗正给两个老人当帮手,小豆苗在玩桶里的鱼,又转过头来。
  郁婷婷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小声地说:“一会儿再跟你说。”
  一家人热热闹闹地吃了一顿午饭,父母只顾着外孙小豆苗,因为孩子的可爱逗趣儿一家人都说说笑笑,很快乐。
  “等你结了婚,生了孩子,我们家就更热闹了。”母亲笑着说。
  郁婷婷夹了一口菜,放在嘴里嚼着,看了一眼何勤。
  “宝宝,你说小姨会生小妹妹呀還是小弟弟呀?”姐姐逗孩子说。
  “妹妹。”小豆苗奶声奶气地说。父母都笑起来。
  何勤趁机给父母敬酒,事情总算过了一段落。郁婷婷心里七上八下,说不出的烦躁,草草地吃了饭。
  饭后,小豆苗闹着下楼放摔炮,郁苗苗要帮着父母准备午夜的饺子,何勤主动带孩子下楼,郁婷婷借机也跟了出去。
  “你们怎么了?”到楼下,何勤问。
  “姐夫,要是我不想结这个婚了,你会怎么说?”
  “为什么呀?都到这个节骨眼儿上了。”
  “还是过不去呀,你说非要让我婚前体检,怎么能这样呢?意思是不体检就不能结婚了,要是我真有什么病,那也不能结婚了?这算什么事呀!”
  何勤没讲话,只是低着头看着地面。
  “反正,我是受不了啦。”郁婷婷赌气地说,一只脚踢着地上的小石子。
  “小姨,小姨,过来。”小豆苗急急地叫着。郁婷婷答应着,去追跑在前面的孩子。
  何勤不会把这些话直接说给郁苗苗,他只会拐弯抹角地替郁婷婷说情,然后让郁苗苗去做丈人和丈母娘的工作。郁婷婷知道这点,所以她很信赖何勤。不过这件事太大了,何勤一时也不知该怎么劝小姨子,从小她就有自己的主意,表面上不声不响,骨子里却非常固执。
  “这也不是柯洋的错,谁都有父母。”何勤追上来,这么说。他抬头看着天空,眯着眼睛。郁婷婷觉得何勤这个看太阳的动作很苍凉,很无奈。
  “我是受不了啦,真受不了啦!买房子不写我的名字,我认了,你说一桩桩一件件还有没有完啦,这婚我还就不结了!”
  何勤没想到自己一句话,倒让郁婷婷铁了心。不敢再往下说了,从感情上,他是同情郁婷婷的,可是从理性上来说,别人家也都有道理,便不知如何是好。
  “行啦,你们就别操心了,我自己心里有数。”郁婷婷看着一声不吭的何勤说,“真是,为什么我非要结婚,为什么,我不是过得挺好吗?你要多劝劝你可爱的丈母娘。”她又痞里痞气地补了一句。
  “我连你都劝不了。”何勤说。
  郁婷婷听他这么说,又笑起来。
  一晃下午就过去了,一家人到酒店吃年夜饭,饭店里满满的人,都是一家子聚在一起吃团圆饭的,互相碰杯,说些祝福的讨吉利的话。
  饭间,母亲很高兴,端着红酒杯给每个人都敬酒,送上新年祝福,到郁婷婷这儿,母亲想了一下说:“希望,我的二丫头以后幸福。生活中要现实点儿,别那么多愁善感,少钻牛角尖儿,少些固执。”
  母亲声音真挚,语气平和。郁婷婷听着心里突然很难受,几乎要落下泪来。
  饭后,又都回到父母家里,一家人一边看春晚一边包饺子,只等着午夜十二点钟,吃了饺子,才算完。父亲坚持要守夜,母亲身体弱,吃了两个饺子,就去睡了。小豆苗玩累了,早早就睡着了。
  看着姐夫何勤跟姐姐说悄悄话,卿卿我我的,郁婷婷撇嘴奚落了几句,一个人到房间里睡觉,躺在床上,窗外的鞭炮声噼噼啪啪响个不停,怎么都睡不着。一边想着不纠结,乖乖体检,结婚了事,一边又想着何必这么勉强,虽然说婚前体检不会有什么问题,可毕竟心凉,这样的凉意已经逐渐淹没了对柯洋的感情。
  早上醒来已经大天亮,窗外鞭炮声此起彼伏。郁婷婷不记得昨晚是几点睡着的,想着心事就睡了。
  从房间里出来,才发现家里人都已起来了。小豆苗闹着给郁婷婷拜年,郁婷婷拿出一个红包放在孩子的小手里。又听说父亲果真一夜都没睡,守到天亮,郁婷婷从父亲这样的仪式中体会到了浓浓的年味儿,惋惜自己缺失这样的仪式感。
  柯洋打电话给父母拜年。母亲催促郁婷婷也尽早打电话给柯洋父母拜年。郁婷婷便打电话给柯洋,顺便表达了新年的祝福。
  电话结束后,郁婷婷想柯洋父母一定会说自己缺少礼数。柯洋父母都是高干,家庭环境好,一直都没看好郁婷婷。只是柯洋为什么不去找一个比自己好的、他父母看得上的,郁婷婷最近总不免这样想。那样的话,大家都不必为难了。一大早就想这些事,她很心烦。
  早饭后,说约了朋友,便出门了。海岛上过年比北方小镇随意,没有过多的亲友要走访,相对简单很多。
  空气中弥漫着鞭炮的气味,地上一片一片的红纸屑,被炸得如同很多小纸花。经过一个小别墅的门前,地上很多鞭炮的纸屑,她走过,踩到了几只完整的红色小炮,小炮有些散落在边缘地带,郁婷婷想:不知道这些没有被点燃的小炮是觉得幸运还是不幸运,转念又想,它们都没有生命,对这个世界毫无感觉。想到这儿,不觉莞尔,感觉自己太多愁善感了些。
  天气晴朗,阳光暖暖的,路上人很少。郁婷婷一路走下去,道路上落叶片片,没有清洁工打扫,她觉得有落叶的街道很美,比打扫干净的有韵味。走在落叶满地的街道上,兴致也好起来,就沿着路一直走下去,路的尽头就是海边。   海边石道上,三三两两的游人,或看着海面,或沿着石道漫步。海风吹着,很舒服,没有一点儿寒意,郁婷婷想在海边走走,一个推着轮椅的男人远远的从对面走过来,轮椅上是一个女人,她穿着红色的上衣,腿上盖着一个米白色毯子,男人边走边弯腰向前对女人说着什么,女人一定得了什么严重的病。
  郁婷婷看到轮椅,想起了自己的婚前体检,不由得停下脚步,愣愣地站着看越来越近的轮椅。及男人推着轮椅到眼前,她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男人也正看着她,她抱歉的微微笑了笑。男人也回了她一个微笑。她没有看清轮椅上的女人,恍惚中,她盘着发,很整洁。
  男人推着轮椅走过,郁婷婷回过头看了很久,男人身材高大,微微驼背,脚步稳健,直到男人推着轮椅的背影消失在石道拐弯处,她才收回视线,转而看着海面,还一直想着男人和轮椅上的女人,她们是幸福的吗?她有这样的疑惑。
  大年初六,同事姚乐在游玩的路上出了车祸,右边小臂骨折,被送回市医院医治。郁婷婷一接到姚乐的电话就匆匆赶到医院。姚乐的男友邹锦明在医院里照顾姚乐。郁婷婷就负责办理入院手续和其他一些杂事。过年时医院里依然忙碌,病痛没有因为过年减少,这是郁婷婷之前从没想过的问题。
  在交费处,她看见了一个熟悉的面孔,是那个推轮椅的男人,郁婷婷一阵紧张,心怦怦地跳起来。
  “先生,您好!”郁婷婷凑到男人身边,主动问好。
  男人抬起头,仿佛也认出了她。
  “您好,啊,我们之前见过,您不记得了吗?在海边,大年初一。”郁婷婷急切地说。
  “是你啊,你好啊,姑娘,你来医院……”他似乎在努力回想有关她的记忆,并没有把话说完,扬了扬手里的单子。
  “一个朋友车祸,胳膊骨折了。”她下意识地抬了一下自己的右胳膊,好像是她骨折一样。
  “哦。”
  “您是来……”
  “给我夫人做檢查,就快要上班了,所以趁这个时候做个检查。”他抬了抬眉毛,额上几条抬头纹跟着他的表情生动地跳跃着。
  “我,郁婷婷,可否认识您?”郁婷婷很紧张,她从没这么主动地去认识一个人,“我看您推轮椅的时候,很感动。”她紧张地说,脸上飞红,感觉火辣辣的。
  “祝旭明,很高兴认识你。”男人说。想起什么似的,从衣服口袋里摸出一张名片递给郁婷婷。
  从交费处回来时,紧紧捏着手里的名片,郁婷婷觉得一切都像梦一样。在海边看男人推轮椅的样子,望着他的背影,她就下决心,下次见面一定要认识这个男人。当时只是个想法,没想到在医院里碰到,郁婷婷不知道自己要认识这么一个中年男人干什么,只是心里想认识他。所以,再次遇到便莽撞地主动搭讪,自我介绍起来,不知男人会怎么想呢,自己也为刚才的莽撞尴尬起来。可是,看着名片,又很开心。
  “祝旭明,祝旭明。”她看着名片,在心里默默地念了两遍。晚上邹锦明留下陪床。郁婷婷没有去父母那儿,回到了自己的小房子。她拿出祝旭明的名片,谨慎地收在自己的首饰盒底层。
  又往医院跑了两天,没再见到祝旭明。柯洋在大年初十回到岛上,郁婷婷开车去机场接的。
  若是我坐在轮椅上,柯洋也会推着我在大年初一看海,大年初六检查身体吗?郁婷婷看着柯洋,不由得有这种想法。柯洋父母让做婚前体检时,柯洋并没反对,当她问柯洋若是自己有病,还能不能结婚时,柯洋也没有明确地回答。
  柯洋比郁婷婷大五岁,已经三十岁,算起来,也到了不得不结婚的年纪。所以他父母才急着张罗婚事,若是自己真有病,他父母会怎么样呢?这些都是郁婷婷自己的想法。若跟柯洋说这些,两个人都会很激动,说不好就得争吵。
  直接告诉柯洋自己有病,看看结果,岂不是更简单。郁婷婷觉得自己有这种想法很不道德。像要弥补什么似的,对柯洋很热情。
  晚上睡在柯洋的房子里,也是他们结婚后的家。十几天没见,柯洋很激动,郁婷婷也极力配合,可是情欲高涨的时候,她脑海里却出现了一个男人推着轮椅的背影。
  正月十一正式上班,郁婷婷在中午和晚上都到医院里去看了姚乐,她的情绪在恢复中,心情也平静下来,可骨折的胳膊要一段时间才能好。
  发生车祸,姚乐受了很大的惊吓。
  “我以为就要死了呢。”姚乐一直跟郁婷婷说这句话,每次说起车祸,都说类似的话。
  “你会活得好好的,必有后福。”她总是这么安慰姚乐,心里却认为姚乐大惊小怪,哪有那么容易死。
  晚上从医院回来,郁婷婷从首饰盒里拿出祝旭明的名片。从笔记本上撕下一页纸,写了几句话,看了看,不满意,团了扔进垃圾桶。又撕了一张,重新写好,字又不美,这样重复了几次,总算有一张满意的,装进信封里,认真地写了地址,端端正正地放在书桌上,才上床睡觉。
  第二天早上起床看见放在桌上的信,自己觉得很尴尬,犹豫是否要把信寄出去。一边洗漱一边游移不定,到换好衣物出门时,终于还是果断地把信装进包里,路上拐到邮局,投入信箱,立刻有一种听天由命的壮烈感。
  元宵节那天,郁婷婷并不想吃元宵。她只想吃一碗热气腾腾的酸辣粉,感觉那样很痛快。没有收到祝旭明的只言片语,心里一直装着这件事,干什么都不安稳,心里慌慌的。
  晚上,大家都到父母那里去吃晚饭,郁婷婷勉强吃了两个汤圆,心里却一直想着酸辣粉。
  “生活是什么东西呀,就是当你想吃酸辣粉的时候,却必须和家人吃汤圆,当你能吃酸辣粉的时候,却又想吃小笼包。”饭后,郁婷婷这么嬉皮笑脸地感慨着说。姐姐说她不知足,只管吃还一堆事。
  郁婷婷觉得跟姐姐说不到一起,便一笑了之,也不分辩。
  柯洋和何勤俩人说说笑笑,郁婷婷看了心里很沉重,一个人只管逗小豆苗玩儿。
  元宵节过完,年也就过去了,只拖着新年气息的尾巴,渐渐都淡了。正月十六晚上,郁婷婷坐在沙发椅上看文件,抬头间窗外一轮圆月,橘黄色的,出奇的圆。她不由得起身走到窗前,月亮虽是橘黄色,可看起来却冷冷的,很远很远。又想起自己送出去的那封信,后悔自己太莽撞。   这个时候祝旭明一个人在海边散步,想着下午收到的那封信,只是那样的几个字。他在办公室看着信,想着写信的年轻女子,不知她究竟是什么样的心情。抬头间见天上一轮圆月,像女子的眼睛一样,放着光彩,心里说不清是什么滋味。
  年轻女子齐肩的短发油亮蓬松,脸型小巧精致,直直的鼻梁,嘴唇轻轻地抿着,有一种孩子气的固执,说话时就鲜活起来,说话声音也清脆悦耳。在海边想着年轻的女子,听着海在黑暗中的声音,他忍不住叹息起来。
  轻易回信的话,就会显得自己为老不尊,不回信的话,也说不过去,况且自己也不忍心,女子那灵动的眼睛让他也心动。祝旭明为郁婷婷的简短的几个字已经烦恼一下午了,收到信时他内心是很激动的,看过后,盯着信凝视了很久,又在办公室里转了一阵儿,最后也不知到底该怎么办。
  下班后,和朋友在外面吃饭时,一直想早点儿回家。回到家却也是待不住,只能出门,走到海边来散步。看着月亮,不觉间就想到那个叫郁婷婷的年轻女子,想着女子就产生了回信的迫切心情,就转身往家的方向走,这时才意识到自己心里一直默默地叫着女子的名字,顿时觉得很难堪,自己的年纪足足可以做女子的父亲了。
  上班的路上,再次看到地上的落叶,郁婷婷突然有了收集的想法。地上的葉片很多,她也只能挑拣着收集几片。于是在落叶密集的地方,选了三片叶子拿在手里。叶片放着什么地方保存也是个问题,就想起学生时代,生物老师让做蝴蝶标本,那时她怎么也不忍心把蝴蝶弄死,贴在卡纸上,做成标本,当时被男同学嘲笑胆小懦弱,自己还气得哭鼻子。但是她的植物标本却是做得最好的,尤其是树叶的标本。
  拿着叶子进了公司,她小心翼翼地把叶子夹在工作笔记本里,若是被姚乐看到一定会觉得她很无聊,要笑她的。姚乐还在医院里修养,郁婷婷觉得办公室冷清了很多。公司是做农产品生意的,郁婷婷和姚乐在质检部,负责检查产品的质量,上面还有质检领导负责,日常工作并不忙碌,只要认真负责就好。这间办公室里只有她和姚乐两个人,很自在。
  大年刚过完,公司才进入状态,质检部没什么事,只是熟悉一些公司文件,郁婷婷早早就完成了。闲下来,就想自己的心事。信寄出去已经很多天了,还没有收到回信。
  体检的事,柯洋已经约好了医院,定在两天后的上午。一想到这件事,郁婷婷就不舒服,虽说道理都明白,可是心理上总过不去,一想到要一个健康的身体才能结婚,就像一件物品一样等着别人挑选,总觉得受到了侮辱。
  过年间曾跟姐夫何勤说过不想结婚的话,虽然自从买房子双方不愉快后,她就有了不结婚的想法,可是却无法对母亲说出口,母亲是很传统的女人,况且身体一直不好,不能生气。
  “那爸爸结婚的时候,也要求妈妈去体检了吗?”郁婷婷曾经想这样跟父母说的,可觉得话太伤人,没说出口,心里却一直有这样的义正言辞。
  姚乐和邹锦明、姐姐和姐夫,还有身边那么多的夫妻,也都要求做婚前体检才会结婚吗?这话她觉得都不能问,问谁伤谁,可偏偏自己遇上这样的事。
  下午时候,她收到了一条短信,是祝旭明的。她在信的结尾留了自己的手机号码。
  短信很简洁,只是问候,这也足够让郁婷婷开心的,她一下从椅子上跳起来,在房间里转圈儿。他称号她为“姑娘”,在医院遇见时,他也是这么称呼她,郁婷婷觉得这个称呼很亲切,很有意思。
  “我要干什么呢,我到底要干什么呀?”高兴之余,她不安地这样问自己。虽说只见过两面,可是郁婷婷觉得推轮椅的男人是个值得信赖的人,自己对他也产生了亲近感。她觉得自己被这样的亲近感拉着走,想靠近那个人。
  快下班的时候,柯洋打电话,说朋友聚餐,要带她一起去。郁婷婷说不想去,柯洋说都是熟人,而且大家都说好了。
  “那你为什么不早说呀?”郁婷婷突然就生气了。
  “这不,忙忘了嘛,再说你也没什么事,我下班就过来接你啊。”
  柯洋说完,就急着把电话挂了,像是有什么人找他。
  “还真是不体贴呀!”郁婷婷对着手机说,好像柯洋还能听见一样。
  下班后,郁婷婷就站在路边等,柯洋的车子一阵风一样,猛然就停在郁婷婷身边。柯洋就是风风火火的性格,朝气蓬勃的。
  郁婷婷皱着眉头,上了车。
  “吓我一跳呀。”她冲着柯洋大声说。
  “你在想什么呢?老远就看你站路边望着天发呆,天上有大雁呀?”
  “啊呀,你这人,真是。”
  “今晚,去我那儿吧。”
  “不去。”
  “那我去你那儿?”
  “不行。”
  “都好几天了呀。”
  “啊呀,别烦我。去哪儿吃饭?”
  “火锅。我说真的呢。”
  “说了让你别说了呢。”
  郁婷婷飞红着脸看车窗外,柯洋嘻嘻地笑着。每当柯洋说起这些私密事,郁婷婷嘴上不愿意,可是身体却强烈地感受着,有反应。
  八个人聚在一起吃饭,有三对情侣,都是柯洋的朋友,大家都不避讳。知道他们准备结婚的事。
  柯洋说起体检的事,一桌的人都没什么特别的反应,好像婚前体检是很平常的事。郁婷婷不免想,到底是自己太敏感还是大家都很现实,也麻木呢?
  乱哄哄的吃了一气,又喝了啤酒,很晚才结束,各自散开。柯洋把手放在郁婷婷腰上,在她腰间揉捏着。
  还是去了柯洋的房子。
  一进门,柯洋就压在郁婷婷的身上,乱摸起来。
  “柯洋,我想,不然我们还是不要结婚了吧?”
  “为什么?”柯洋嘴里呼出啤酒的气味。
  柯洋的动作很猛,郁婷婷知道他是因为自己刚刚说过那样的话。弄得她很疼。郁婷婷洗完澡后,柯洋问她是不是弄疼了,跟她道歉。
  郁婷婷咬着嘴唇钻进被子里,背对着柯洋。柯洋给她盖了盖被子,一只胳膊从郁婷婷身后环过来,在她身上轻轻地抚摸。   郁婷婷想着自己刚才的疯狂,很迷茫,似乎她在渴望着柯洋的身体,别的男子的身体也可以吗?她为自己有这样的想法感到害怕。她转过身,贴近柯洋,把头埋在他的怀里。
  祝旭明把郁婷婷的信仔细地收了起来,他本想丢掉,可怎么都不忍心,下班后,把信也带回来了家。他不认为郁婷婷是个轻浮的女子,大年初一在海边见面,他没什么印象,只是颇有些好奇,新年之际,一个美丽的女子一个人在海边散步并不常见。后来又再医院见面,她那么热情,见面的惊喜之态,让他也不禁觉得年轻起来。
  从医院见面到写信这件事情看来,这个叫郁婷婷的女子对他有一种强烈的感情,这让他很好奇,很想再见一面。
  晚上想见郁婷婷的想法,第二日就变成了迫切要做的事情。因此,特意穿了合适的衣服,一上班就联系郁婷婷,约好了中午见面,一起吃饭。
  跟祝旭明单独吃饭的事情,郁婷婷不想跟任何人说。中午一个人早早地离开办公室,到约定的餐馆后,发现祝旭明已经先到了。
  “你好啊,姑娘。”他看见郁婷婷后,立刻站起身,笑脸相迎。
  “您好!”
  “想见你一面。”
  “抱歉,是我给您添烦恼了。”
  “哪里呀,见这么漂亮的姑娘,我荣幸之至。现在,还写信的姑娘不多见啦。”
  “想着给您打电话和发短信,都太冒昧,感觉写信会真诚些。”
  “姑娘,想吃什么就点。”他把菜单推到郁婷婷面前。
  “啊,不必,您决定吧。”她看着他,“就请您决定吧,我没有忌口的。”她红着脸说,相当紧张,手心里都是汗水。
  “那好吧。写信确实让我觉得不一般,很亲切,想起以前年轻的时候,我们那时候都写信。”他笑着说,抬眼看她的时候,额上的抬头纹很深。郁婷婷觉得这抬头纹跟祝旭明很搭配,好像天生就该有一样,若是长在别人头上就不一样了。
  他叫来服务员点了餐,这期间她安静地看着他,回想着海边他的背影,心里那种信赖和亲切感很浓烈,这感情让她对自己感到迷茫。
  “那天,就大年初一那天,我在海边遇见您,看着您推着轮椅走过去,心里感到很温暖。我有时候就会很感性。”她羞涩地笑笑,“当然,我看过很多推轮椅的,只是,看了您推着您夫人的时候,我一下就很感动。”
  “啊,人生总有很多不尽如人意的地方。我夫人,是个半植物人,所以我要照顾她。”
  “这样一定不容易。可因为什么呢,如果您愿意說的话……”
  “车祸。”他说,然后轻轻地舔了一下嘴唇,“是很不容易呀!”
  “我也准备结婚了。”
  “那恭喜你!”他一愣后,随即说。
  “可是,男朋友的父母要求我做婚前体检,当然我男朋友也要体检,我们一起。”
  “……”
  “这让我很难为情。您觉得过分吗?”
  “……”
  “我还是觉得很过分。这个事情一提出来,我就伤透了心。觉得受到了侮辱,可我父母和姐姐都认为是正常的,没什么大惊小怪,倒让我别钻牛角尖儿,真气人。”
  “这真是件很难说清的事。就是婚前体检了,也难保婚后就一定是健康的。”他说。
  “说的是呀!”祝旭明的话如同一道光,明晃晃地闪过,“可是婚前这样要求,真是伤心,我是很看重爱情的。”
  “你是个很特别的姑娘。”
  “哎呀,抱歉,抱歉,跟您说这样的事,真是。”郁婷婷很不好意思地笑着说。想起自己不合规矩的行为,别人一定会认为她别有用心。
  “其实,第一次见您后,就认定您是个值得信赖的人,这种感觉并不常见。我见过很多推轮椅的人,可只想认识您。”她动情地说。
  他嘿嘿地笑起来,说是他的荣幸。他照顾她吃饭,一直称她姑娘,她听着很舒服。饭后,他主动提出送她回公司,她也没推辞,心里很感激,觉得给他添了麻烦。
  “您这么忙的一个人,还亲自送我,真过意不去。哦,您的名片我还收着,知道您是了不起的人呀!”下车后,她对他说,受宠若惊的神情还在。
  他跟她说了再见,开着车离开了,她一直看着车子融入车流之中,才转身回到办公室。
  祝旭明老婆是个半植物人,他平日自然有别的女人,也找过比郁婷婷年轻的,可是郁婷婷却让他意识到自己真的老了。平日,主动黏着她的女人也有,做事业,总免不了应酬,可是这么主动而真挚的女子他还是第一次遇见,心里很珍惜这份缘分。饭间听郁婷说准备结婚时,心里是失落的,可是也替她开心。
  跟祝旭明分别后,郁婷婷还在兴奋中,可是,刚进办公室,她就接到姐姐郁苗苗的电话,她带着哭腔说母亲突然晕倒,叫了120,让她赶快到医院去。郁婷婷一听,急忙就往外跑。
  她赶到医院时,母亲正在抢救中,父亲站在抢救室门口,伸着脖子往里面看,双手微微颤抖地扒在门上,姐姐在一旁低声地抽泣。郁婷婷大脑一片空白,她只是愣愣地站在边上。姐夫何勤来到时,她才意识到抢救室里真的是自己的母亲。
  母亲最终抢救无效,家人哭成一团。父亲因悲伤过度,病倒了。何勤带着郁苗苗和郁婷婷料理丈母娘的后事,姐妹二人都在悲伤中,只在父亲面前装正常,背后一个比一个难过,大小的事情都托在何勤身上,柯洋也请了假,日日帮着何勤忙碌。
  父亲身体稍好的时候,一家人便把母的亲骨灰带回北方老家安葬,事情都处理完后,已经过了一个多月,父亲执意留在老家。
  郁婷婷又回到公司上班,这时,她觉得一切都不一样了,家不是以前的家,公司也不再是以前的公司,就连自己也不再是以前的自己。以前,她带着一种幼稚的玩世不恭的心看世界,母亲突然离世,让所有的事物都蒙上一层悲伤的色彩,好好的人,突然就不见了,不说话,不笑,不吃饭,不睡觉,连留下的气息都越来越淡,郁婷婷难以接受,整日悲悲戚戚的,变得很严肃。
  本来定好的婚前体检也耽搁下来,母亲的丧事后,郁婷婷情绪一直很低落,很容易伤感,什么事都不愿迁就,总因为小事跟柯洋争吵,柯洋家那边知道郁婷婷母亲过世,也不再提起婚事。   公司在外省新建了基地,想派郁婷婷到外省任职,郁婷婷想都没想就同意了。柯洋知道后很生气。
  “那就分手吧。”郁婷婷说。
  “说分手就分手啊,你可真够狠!”柯洋暴跳如雷,他使劲地抓着她的胳膊,猛烈地摇晃她的身体。
  “不一样了,现在不一样了。”郁婷婷颓然无力地说,想从柯洋的手里挣脱出来。
  “怎么就不一样啦?嗯?怎么就不一样啦?”
  “你先放开我。你听我说,我烦了,我也不知道,我想我是疯了,我也许是疯了。”
  他松开了她,站开了一点儿,看着她,从茶几上拿起烟盒,抽出一根,点着火,狠狠地吸着。
  郁婷婷固执地决定到外省去工作,郁苗苗和何勤苦劝无果,只能随了她,只是郁苗苗一直怪她不知好歹,冷落柯洋不对。
  姚乐已经恢复了很多,手臂仍然不能用力。出院后,请了长假,在家养着。走前,郁婷婷见了姚乐一面,郁婷婷还在丧母的悲伤中,见面总免不了说些伤感的事。姚乐对郁婷婷和柯洋的事惋惜不已。
  “这也是没法的事。”郁婷婷只好这么说,具体为什么没法,她也说不清楚。
  “嗯,说的也是。”姚乐这么说。郁婷婷觉得姚乐这么说,只是附和她而已,她并不能真的理解。反倒是分手前,姚乐嘱托她一定要照顾好自己,更具有真正的感情。
  跟姚乐分开后,郁婷婷有一种生离死别的感伤,隐隐地觉得她和姚乐的友谊只好到此为止,见这一面只是为了放心地分别。
  临行的时候,柯洋来送她,他说不同意分手,愿意等她回来,还说要去看她。
  “你会改变想法的,真的。别太执着了。”郁婷婷这么对柯洋说。
  “到底是为什么,为什么非要这样。”柯洋闷声闷气地问。
  “说不清,走着看吧。”她看着窗外说,“也许,用不了多久,我会回来的。”这么说,像是安慰柯洋一样,她也真心不希望柯洋伤心,“别太在意,你认识新的女孩,我也不会恨你,你也不要恨我。”
  “我现在真有点儿恨你。”柯洋说,“但是……我还是希望你一切都好。”他眼里有泪花,声音也有些哽咽,看起来十分难过。
  到了新的工作单位,郁婷婷才告诉祝旭明她已离开海岛。他表示惋惜,没有给他送别的机会,并祝她一切安好。
  到了新的地方,完全陌生,就显得安静。办公区有一排香樟树,正是老叶飘落、新叶疯长的时候,每日清晨,地上都铺满了落叶,郁婷婷每天清晨都在这条路上跑步,有一天早上,天刚蒙蒙亮,路上还没有人,她跑着跑着就看到路的尽头站着一个人,她怕遇上居心不良的人,所以速度就慢下来,那个身影一直站在香樟树下,像是等着什么人。越来越近的时候,郁婷婷本想往回返,可是却猛然发现那是她熟悉的身影,那分明是柯洋。
  柯洋站在香樟樹下,看着她并没有动。郁婷婷一步一步地走上前去。这时,她发现自己是如此想念柯洋,恨不得一下扑到他身上去,带着这样的心情,她走到了柯洋面前。
  柯洋在香樟树下微笑着,猛然地给了郁婷婷一个紧紧的拥抱。
  “好想你。”他说。
  他们像久别重逢的老友,又像刚刚恋爱的情侣。郁婷婷想也许是因为在落叶满地香樟树下,与柯洋的重逢变得如此美好,这样的重逢让郁婷婷之前的耿耿于怀都化为云烟。
  柯洋整整陪了郁婷婷两天。这两天来,他无微不至,郁婷婷的心结完全打开,有那么一刻她甚至想跟着柯洋回岛上。
  “我们结婚吧。”柯洋走的前一晚,这么对郁婷婷说。
  郁婷婷没有嫌弃他求婚方式不浪漫,还很感动,觉得很烟火气。
  柯洋离开后,郁婷婷就申请调回总部。在等待公司回复的时候,郁婷婷度日如年,她急切地希望公司早一点儿有结论,不然她打算辞去工作,返回海岛。
  这时她接到了祝旭明的电话,原来他出差正好在这个城市,想跟她见一面。郁婷婷很开心地告诉祝旭明她打算回岛上。
  祝旭明看着郁婷婷的气色,依稀猜出她是为了爱情。郁婷婷也不否认,她说自己想开了很多,不想再纠结婆家的为难,看在柯洋的面上,她愿意去做婚前体检。
  郁婷婷带着祝旭明走了那条香樟树林立的路。
  “走这样的路,让人轻松很多啊,能想到很多美好的事。”祝旭明说,“姑娘,说真的,跟你在一起的时候,我都觉得自己年轻了。”
  “开玩笑,您本来也不老啊,大叔。”郁婷婷说完,自己先哈哈笑起来。
  “姑娘,你这确实是在损我呀,说我年轻,嘴里喊着大叔,我算领教你的厉害啦。”说完,他也呵呵地笑起来。
  “说实话,认识您真好,心里感觉很踏实,很幸福。”郁婷婷说不清自己对祝旭明这样的情感是怎么回事,似长辈,又似知己。
  祝旭明看着眼前明媚的女子,心里即感伤又感动。感伤的是,他不能与女子携手同行,感动的是,他能得到她全身心的信赖。这是他年轻恋爱时也不曾有过的酸楚滋味。
  “我收集了很多落叶,做成了落叶标本。”她说,然后弯腰捡起了一片叶子,“你看,这样的叶子对着阳光一看,美得不行。”她把叶子放在眼睛上。
  祝旭明站在一边,微笑着看郁婷婷。
  “您不试试看吗?”郁婷婷把一片叶子递给祝旭明,“试试看吧!”
  祝旭明接过叶子放在眼前,像郁婷婷一样看向太阳。
  “虽然这样做很孩子气,可是也挺有趣的吧?”郁婷婷说。
  “确实不一般。”他赞同地说。
  又在路上走了一段,就来到祝旭明停车的地方。郁婷婷开心地跟他说再见。
  分别后,祝旭明心里有一丝失落,郁婷婷是那么开心,可见她跟男朋友的关系已经恢复如初。想到郁婷婷将嫁为人妇,他心里说不出的难过。可是,他也是真心希望郁婷婷幸福。
  公司人事部有了回复,同意郁婷婷回总部,她拿了早收好的行李,当天就赶飞机回到了岛上。   再次回到海岛,郁婷婷以一种新生的状态迎接了海岛上的第一个日出,她认真地,带着会心的笑意,煮了早餐,轻手轻脚地做完一切,又回到卧室里,柯洋还在睡梦中,蜷着身子,微卷的短发盖住了眉毛,郁婷婷嘻嘻地笑着凑近了,把手伸进凉被里面搔他的痒,他在床上滚动着,睁开眼睛,笑得很幸福。
  郁婷婷刚从外省回来,跟领导请了假两日假,柯洋上班走后,她就给姐姐郁苗苗打了电话,想让姐姐陪她去医院做体检,郁苗苗很开心。
  “这才对嘛,你终于想通了。可是柯洋为什么不陪你去?”
  “我没有跟他说。姐,这段时间我想了很多……”她停顿了一下,似有很多话要说,“不管怎样,先这么办吧。”
  “是呀,妈妈以前就让你别胡思乱想,现实一点儿。”
  说起母亲,姐妹二人又说了一些往事,才挂了电话。
  郁苗苗说开车过来接,让她在家里等着,然后一同去医院。郁婷婷心里感觉很慌,莫名地紧张,这也是请姐姐陪她体检的原因。
  郁婷婷收拾好房间,又洗了热水澡,穿好衣服,坐在阳台上看城市的风景,柯洋的房子在二十五楼,在城市的空中,阳台上看出去都是楼房,远近的楼房上是密密麻麻的窗子,在白天,窗子内都是黑色的,玻璃上闪着光,很奇特。她不由得就胡乱猜想那些房子里的人,男人、女人、老人,还有孩子,或者还有宠物,夜里大家都回到房子里,太阳一出来就如同蚂蚁出穴,也像鸟儿离巢一样,一下子就分散到城市的其他地方,然后再钻进洞穴或是鸟笼,一日一日这样不停重复,并没有真正的改变。
  为什么大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呢?就连自己现在也觉得钻进这一个小阁楼里,拥有一个男人,很幸福。可是,意识到又有什么用呢,难道就不活下去了吗?怎么舍得呢?自己也一样舍不得这个世界。
  电话响起,是郁苗苗。郁婷婷接了电话,郁苗苗已经在楼下。她收回了思绪,拎起自己的皮包,出了门。
  “不知怎么回事,心里很慌。”路上,郁婷婷对郁苗苗说。
  “可能是太在乎了吧。没事,放轻松,只是个流程而已。本来你身体一直很好,从小没病没灾的,怕什么呢。”
  姐姐说得很轻松,可是郁婷婷心里还是又空又慌,好像有什么事没着落一样。
  自母亲抢救无效后,郁婷婷再没有进过医院的大门,再次来到医院,昔日家人抱头痛哭的场景历历在目,五内翻腾。她上前几步,追上姐姐,挽起姐姐的胳膊,情绪才安稳了些。
  一个体检流程下来,一个上午就过去了。从医院出来,她跟姐姐胡乱地吃了些东西,姐姐忙着回单位了。郁婷婷本想回去看看自己的小房子,姐姐在她回来前已经请保洁打扫过,回到岛上她就跟柯洋在一起,还没来得及去看看,虽然有这样的想法,然而又很思念柯洋,便依旧回到柯洋的公寓去了。
  体检结果要过两天才出来,不知会怎么样,郁婷婷一个人待在家里,不时被这个问题纠缠。一个人呆待不舒服,下午就去附近的超市买了菜,早早打电话给柯洋,让他晚上回来吃饭。这样的劲头,连郁婷婷自己都觉得像个十足的家庭妇人。只有用心煮饭,等柯洋吃饭这件事,才让她感觉心安不少。
  第二天她便无心休假,跟柯洋一起出门,去了公司。领导看到她吃了一惊。姚乐已经跟邹锦明回了老家的城市,彻底从海岛离去了。郁婷婷到办公室后,想到以前跟姚樂一起工作的事,又想到自己离开海岛前跟姚乐见面的事,果然像此生之别,心里希望以后还能有机会再见到姚乐。
  虽说是以前工作的地方,毕竟有很多新同事,工作的情况也要重新熟悉,所以忙乱起来,她舒服了很多。
  中午休息的时候,想起祝旭明,有一种想打电话跟他说说话的想法,便一刻也等不下去,毫不犹豫地拨了电话。
  电话里传来他浓重的男低音,然后是爽朗的笑声。郁婷婷觉得很踏实。她告诉祝旭明昨天做了体检。他就问情况怎么样,她说要等两天才有结果。
  “可是,我的心里很慌张,不知是怎么了,感觉一阵一阵的心就轰一下,直往下沉,感觉要喘不出气一样,像要死了。”
  “是太紧张了吧?”
  “我姐姐也这么说。”
  “你不是打算结婚了吗?婚前新娘子一般都有这样的反应,应该是正常的。”
  “还没有到那个地步。”
  “什么?”
  “只是先体检了而已,也要看结果。我也不希望有事,可是……”
  “哎呀,姑娘,放心吧,别胡思乱想。”
  虽然打电话也没有解决什么问题,可是听着祝旭明的声音,郁婷婷的情绪也舒缓了很多。仿佛这个男人能承受他妻子是个植物人的痛苦,也能承受她的痛苦一样。
  体检后的第三天下午,医院来电话,让她再去医院一次,她隐隐地感到不安。没有跟任何人说,便一个人去了医院。
  医院的气味格外浓烈,在医院里走动的人,面色深沉,医生护士都没有笑脸,她匆匆地来到医生的办公室。
  她没有丝毫犹豫,让医生告诉她实情。
  “请您直言吧,没关系。”
  这时郁婷婷发现自己整个身体在颤抖,嘴唇都在微微颤抖。
  男医生看起来有四十几岁的年纪,微胖,圆圆的红脸膛,郁婷婷看着这张即将宣告她命运的脸,她的额上冒着冷汗,脸上凝固着僵硬的笑容,心被恐惧拧扯着,焦急地等待判决。
  胖医生看了看郁婷婷,又看了看手里的报告单,咂了咂嘴。郁婷婷几乎等不下去了,她恨不得把报告单一把抢过来,自己看个究竟。这时候,医生像准备好了似的终于开口了。
  他告诉郁婷婷,从体检结果来看,情况不乐观,还要进一步确诊。郁婷婷不知道他说的“确诊”是什么意思,但她知道只有严重的病才配得上这两个字。医生又说有可能是乳腺癌,他看了看郁婷婷的脸,又说一遍还要进一步检查才能确诊。
  郁婷婷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走出医院的,出了医院大门,她疲劳极了,双腿发抖,无法再正常走路,她不得不停下来,愣愣地站在路边,不知该往哪里去。   深秋的天空显得高远,郁婷婷觉得自己如同一片树叶,轻飘飘的,路上车子驶过带来的风都能把她吹走,空气中夹着尘埃,让她睁不开眼睛。
  放眼看着车来车往、高楼林立的城市,她无处可去,不想回自己的家,不能找姐姐姐夫,不能找柯洋,更别说同事。她想到祝旭明,他有一个半植物人的妻子,他见惯了医院,见惯了病痛,这让她放心,她不想见任何一个健康的人。
  她什么都不顾了,直接拨通电话,电话里传来的音乐声,让她心里烦躁,等待的时间那么长,最后在她几乎想挂掉时,终于通了,电话里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
  “我想见您,现在!”她仿佛费了很大力气,喊出了这几个字。
  “姑娘,出了什么事?你别急,你在哪儿?”
  他是声音那么急切,充满关切,她觉得满足。她告诉他自己在医院门口,他说立刻过来接她。她看着来往的人流,看着人们从医院大门进进出出,面色凝重,再一次想到自己的病,想到死,感到深深的恐惧。看,这个世界就要与我没有关系了,她想,想到眼前的一切都将与她无关,她心绞在一起,只闷闷地生疼。想这些事的时候,她始终没有移动身体,眼珠都没有转动,眼睛看着某处,空洞洞了无生气。
  祝旭明出现时,面色紧张,气喘吁吁。
  “出了什么事,这是怎么了?”他看了看医院大楼,皱着眉头,额上的抬头纹扯动着。
  “我得了癌症,就要死了。”郁婷婷竟然淡淡地笑着,说话的声音凄楚沉重,接着就咧嘴哭起来。
  祝旭明一时无言,把她扶上车,自己也坐回车上,看着她,几次欲言又止。郁婷婷哭声渐小,最后变成了无声的抽泣,祝旭明把纸巾盒放她腿上,她扯了纸巾,一边抽泣一边擦。
  祝旭明很震惊,郁婷婷小小年纪,若真是癌症,就真是令人扼腕了。车子开在路上,他也不知往哪里去,只得顺着路胡乱走下去,想等郁婷婷情绪稳定一些再问清楚情况。
  郁婷婷终于停止了抽泣,看着车前窗的玻璃,不言不语。祝旭明见她情绪稳定了才问她具体情况。
  郁婷婷把医生的话都转述了一遍,祝旭明才知道还没有最后确诊,他答应陪郁婷婷再去医院检查一次。口里安慰着她,心里却也觉得不安,以当今的医学水平,误诊的几率并不高,然而也只能再次检查才能知道结果。
  他问郁婷婷想去哪儿,他带着一个年轻女子能去的地方有限。郁婷婷说要回家。
  到楼下,他没有把她送上楼,虽然自己也想那么做,但还是觉得不妥,也就作罢,看着郁婷婷一个人进了电梯,他才离开。
  郁婷婷一个人回到家,感觉空荡荡的,以前父母都在,她愿意去就去,时常还是父母催着才回去,母亲过世,父亲守在老家,房子还在,却再没有温度。以前还有柯洋,如今得了这样的病,也是不能指望了。
  她抖动着双手给柯洋发了短信,说公司临时有急事,要出差一段时间,来不及跟他见面,马上要跟领导赶到机场去。
  发完短信她就躺倒在床上,望着天花板,眼淚从两边流下来。柯洋回信,让她出门注意安全。
  看了短信后,她越想越悲,越想越无望,哭了睡,睡了哭。
  直到第二天中午都没有起床。午后,祝旭明打了几遍电话,没有人接,怕出事,就找来了。在门外一个劲儿地敲门,半天没人开门,他吓坏了,以为郁婷婷想不开,寻了短见,后悔自己没多关心她一点儿。
  郁婷婷自从前一日中午回家,一天一夜滴水没进,双眼肿得睁不开,隐隐地听到电话响了又响,就是起不来身,又听到门被敲得咚咚咚响个不停,才勉强起身,摇摇晃晃地去开了门。
  “姑娘呀,才开门啊,吓死我啦!”门一开,祝旭明就见郁婷婷穿着睡衣靠在门框上,披头散发,不成样。
  郁婷婷的房子不大,收拾得非常干净,白色墙壁,白色家具,白色的装饰品,只有几件小摆件是带色彩的,却是很淡雅的颜色。
  祝旭明心情复杂,催促着郁婷婷洗漱了,换了衣服,带着她出去吃东西。
  “这样也不是个事,还是尽早去检查了吧。”祝旭明说。郁婷婷闷头吃饭,没应声,但她心里清楚,这事是逃不过的。
  “你家里人知道了吗?”
  郁婷婷摇了摇头,“我不想让他们知道,也不想让别人知道。”她对祝旭明说,“不用告诉别人了。”
  “你男朋友呢,也不告诉吗?”
  “不用。这下省了不少事。他早晚会知道的,现在我不想说,也不想告诉家里人,您一定要保密。啊,我要跟姐姐说一下。”
  郁婷婷惊慌失措,她拿出手机,把给柯洋的信息编辑了一下,发给了郁苗苗,并说自己体检结果出来了,一切正常。
  祝旭明知道郁婷婷那句“省了不少事”所指的是结婚的事,他希望医院是误诊,一切都是虚惊一场。
  “姑娘,你也别太消极,这还没确诊呢,说不定是医生弄错了。”祝旭明安慰地说,“明天,我陪你去检查。”
  “我很庆幸,可是更该悲哀……这么艰难的时候,只有我一个人陪着你,我很庆幸你信赖我,可是我一个面对你病痛,我一个人……难过极了。”祝旭明说着哽咽起来。
  “我见您第一面,就毫无理由地信赖您,后来,还主动认识您,看来都是为了我自己。这么说我还挺有眼光的。”
  郁婷婷嘴唇发干,像要裂开一样难受,说这句玩笑话的时候,她是微微地笑着的,眼含泪水,看了祝旭明一眼,又看向别处,忍着不让眼泪流出来。
  “对呀,那个胖医生让我明天去复检呢。”郁婷婷喘了一口大气,好像放下了很大的一件事。
  郁婷婷不想让人看见她还在岛上,就找了一家酒店住下来,装成出差的样子。祝旭明陪着她办完手续后,嘱咐了一番,才匆匆离开。他不放心,不时给郁婷婷发信息,若是她回复稍慢了一点儿,他的电话立刻就打进来。
  郁婷婷觉得自己很过分,对祝旭明心怀歉疚。自己一个人承受不了,便又强拉上祝旭明,让他跟着一起分担。
  第二天,祝旭明早早就来到了酒店,买好早餐,送到酒店房间。郁婷婷已经起床了,她几乎一夜都没睡,天没亮的时候,就洗澡,化妆,穿衣服。祝旭明来的时候,她妆容精致,真像一个正在出差、马上要赶到谈判桌的职场丽人。   这与昨日分别时判若两人,祝旭明心里真希望昨日是一场梦,而自己也不是带着这个漂亮姑娘去医院,而是准备去一个美丽的地方游玩。
  郁婷婷细嚼慢咽地把早餐吃完,戴上了帽子和墨镜,非常平静地跟着祝旭明出了酒店。
  到了医院,见了胖医生,接受了再一次的检查,进行这些事情的时候,郁婷婷一直都很平静。她过度的平静让胖医生更加小心翼翼,措辞谨慎。检查完后,胖医生让她第二天下午再来医院。
  从医院出来,郁婷婷想回酒店,祝旭明把她送了回了酒店。
  “我要好好睡一觉,不要担心,我不会想不开寻短见的。”她进酒店前,对祝旭明说,脸上没有一点儿惊慌害怕的痕迹。
  “明天下午,您还能陪我去吗?我是说,要是您愿意的话。”
  “当然,我晚上还来看你呢,明天也陪你一起去。”
  傍晚,祝旭明敲门的时候,郁婷婷正在酒店房间的窗前看日落,窗口玻璃都拉开了。
  “我正在看夕阳,多美,一会儿就变一个样,以前都没认真看过呢。”
  “是啊,匆匆忙忙错过了很多美好的事情。”
  不到生命尽头,是很难发现万物都这么美,这么神奇,郁婷婷心里这样想,可是她不愿对祝旭明说“生命尽头”这样的话。
  祝旭明陪她待了一刻钟,见她情绪平静,便离开了。郁婷婷又坐回窗前,那轮红日已经完全沉下去,城市被灰暗的暮色笼罩,渐次亮起灯光。郁婷婷坐在窗前,很少起身,只是看着窗外,这样,一直坐到城市的灯火渐次暗下来,她才回到床上。
  第二日,又早早地起来,也不洗漱,沏了热茶,坐在窗前看着东方,一边喝茶,一边等,直到日出,城市喧闹起来,听到楼下车流涌动的细碎声,才起身。
  她舒服地洗了热水澡,在热天里洗热水澡,出了一身汗,她觉得很舒服。之后,又如前一天一样,把自己收拾得很整洁。
  午后,祝旭明来到酒店,他的衬衣背上汗湿了一大片,额上也冒着汗,郁婷婷看了心里很不忍,可是什么都说不出口。很配合地跟着他一起去了医院。
  医生面色沉重,依然小心翼翼,却开诚布公地对郁婷婷说明了实情。郁婷婷没有很过激的反应。倒是祝旭明悲痛难忍,不愿接受事实了。
  郁婷婷坚决不住院,她答应医生会按时吃药,会按时做手术。医生无法强迫她,只能嘱托祝旭明有任何不好的情况,立刻住院。郁婷婷向医生保证她会做到。
  从医院出来,祝旭明一句话都说不出来。郁婷婷也不找话说,两个人回到酒店。祝旭明把郁婷婷送到房间,郁婷婷催他离开,他才离开酒店。
  从酒店离开后,他一个人开车来海边坐了很久,看着海面,想着郁婷婷,到晚上都不敢再来见她。可是又担心,傍晚时,再次来到酒店,郁婷婷不在。他慌里慌张地给她打电话。
  郁婷婷说她要见柯洋,所以离开酒店一会儿,并明确说自己不会想不开,让他放心。郁婷婷如此平静,让祝旭明更加难过和不忍。还好医生说可以手术,还有希望。
  柯洋被郁婷婷的事惊得目瞪口呆。看着郁婷婷平静的神情,他甚至以为郁婷婷是开玩笑,直到她把确诊书拿出来,他才相信,继而陷入极大的悲痛之中,哭得稀里哗啦。
  伤心过后,又发誓赌咒地坚持要和郁婷婷一起走下去。可是,却换来郁婷婷冷静的拒绝。
  她让他暂时不要告诉郁苗苗和何勤,更不要告诉还在老家的父亲。他虽然觉得不妥,可又不愿拗了郁婷婷的意,只好答应郁婷婷暂时隐瞒,还当她在出差一样。
  “你知道,我若是真知道自己有病,也不会害了你的。以前,我实在不知,所以才那么介意婚前体检,挑了很多事。”
  “别再说那些了,我希望这都不是真的。”
  “现在,我实在认为婚前体检是必要的。”
  “别伤没用的心了,我还死不了呢。不过,以后不用再找我了,你找我,我也不会再见你了。”
  “我要陪着你一起面对,让我们一起面对吧。”
  “哎呀,说了不用。这也是为我好,也是为你好。就让我安静地过一段时间吧,以后还不知会怎样……”
  虽然心里很不舍,难过得几乎要晕过去,郁婷婷还是跟柯洋分手了,柯洋并没有答应,是郁婷婷单方面决定的,并且下定了决心,即便是手术成功,她也不再完整了。
  做了这样的决定,悲痛之中,也夹杂着轻松感,也许是知道以后人生中就彻底省去结婚生子这件事了。
  祝旭明公司里有事,不得不出差国外一段时间,他很为难地把这件事告诉了郁婷婷。
  “您为了我,费了很多心。现在您回到正常生活中吧。我会好好活下去的。”
  “姑娘,你能这样想,我真开心,你是坚强的姑娘啊。”
  “我已经把一般痛苦压在您身上了,觉得很内疚。”
  “别想那些了,我会赶回来陪你做手术。”
  “我可以拥抱您一下吗?”郁婷婷有些羞怯地问,抬头看着祝旭明的脸,又低下头去,轻咬着下唇。
  祝旭明走近她,把她轻轻地拥在怀里。很久,郁婷婷才从他怀里抬起头,笑着送他离开。
  公司里她請了长假,因为祝旭明认识她的领导,帮忙说了好话,所以领导也同意了。
  祝旭明离开后,郁婷婷成了心里的孤家寡人,有亲人却不能说实情。柯洋找过她多次,她都拒绝见面,一再请求柯洋成全她,让她安静地过一段时间。柯洋无奈,只好随了她。
  郁婷婷去了房产公司,要把自己的小房子卖出去。虽然祝旭明说钱不让她担心,她也过意不去。还是执意快速地把房子脱手了。
  里面的东西,她只带了少数自己很珍视的,日常需要的全都留给了新的房主,一个漂亮、阳光的女孩,并叮嘱女孩若是一个叫郁苗苗的人来,就说是朋友暂时借住,女孩欢快地答应下,郁婷婷放心了。
  郁婷婷每日把自己打理得很整洁,每日必洗澡洗头,然后就在酒店里看着日升日落。她几乎不让保洁员进入房间,她都亲自打扫。也不出门吃饭,饭菜都是服务生送到门口,吃完她又把碗筷放回门口。   转眼间手术的时间就到了。这时,她开始紧张起来,想到手术,身体忍不住发抖。靠着看电视剧挨日子,跟着剧中的情节或哭或笑。
  偶然从电视剧的情节里出来,她就猜祝旭明会不会赶回来陪她做手术,有时,她希望他回来,有时,她又希望他不能赶回来。她陷入了极度的恐惧和惊慌之中,仿佛整个世界都好好的,只有她一个人在往地狱里沉没。
  在手术的前一天上午,祝旭明出现在酒店里。郁婷婷已经清瘦了很多,只是还算整洁干净,头发清洗得如同以前一样柔顺,酒店的房间也很整洁。
  郁婷婷一见到祝旭明,就紧紧地抱住了他,久久地不松开,也不说话。她打扮好了,戴了墨镜和帽子,跟祝旭明一起吃了午饭。
  祝旭明把她送回酒店,她请求他多待一会儿。祝旭明没有拒绝,一个下午,郁婷婷很开心,她不停地说自己这些天看过的电视剧,说里面很搞笑的故事情节,还让祝旭明说出差中有趣的事。
  有那么一会儿,她还想问他关于他妻子的事,可是她忍住了。晚上,祝旭明又带着她出去吃了饭。
  “我想让您留下来。”
  祝旭明送郁婷婷回到酒店后,郁婷婷说。
  “留下来陪我吧,我愿意的。”郁婷婷真挚地看着他,眼神里有少见的疯狂,然后,她又低下了头,“明天,我就不再完整了。”
  “这不行,我成什么人了。”他满脸通红,很紧张。
  “您永远是我信赖的人,永远。”
  “摸一下吧,明天它就不是我的了。”郁婷婷已经把衣服拉下来,她的双乳裸露出来,在灯光下,有象牙的光泽,少女的羞涩。
  这年轻的酮体就在祝旭明面前,伸伸手就可摸到,他想抬手去安慰这身体,可是却站着不动,只是看着,眼里充满怜惜。他的手突然被拉起,被放在那乳房上,乳房轻轻地颤动,如一个软软的球,还有弹跳出去的欲望,像一个濒死的妖孽,要壮烈地完成最后一桩罪恶。
  这时,祝旭明是一个父亲,一个情侣,一个欲望的俘虏,带着罪恶和不忍,完成了一次肉体的结合。当他们都安静下来,他内心深深地自责,这自责让他更加贴近年轻的身体,希望给它灵魂的安抚。
  郁婷婷如同一头疯过头的小野兽,蜷缩在祝旭明怀里,有节奏地一呼一吸,她抬手摸着祝旭明的胸脯,兀自地轻轻笑起來。
  祝旭明看着她,把她紧紧地搂在怀里,像要抱住她正在溜走的生命,抱着抱着,他的眼睛就湿润了。
  郁婷婷想起了什么,把他的手轻轻地拿开,从床上下来,光着身子在书桌上找东西。夜灯的光把她的曲线勾勒出来,健康、年轻、肉感,祝旭明坐起身看着郁婷婷灯影中的身体,有一种灼烧感。
  她终于找到了一个本子,如同小动物一样轻跳到床上,来到他的身边。
  “我把这些叶子送给您吧,留个念想,要是不喜欢,就丢了、烧了都成。”郁婷婷翻开本子,都是些保存完好的叶子,整整一本。
  “这是我最喜欢的东西了。说来好笑,我小时候就喜欢树叶,尤其是秋天的叶子,没有任何原因的喜欢。现在看来,我跟这些叶子一样,哗啦啦就落地了。”
  “别乱想啦,乖乖地做手术,好好养着,会好起来的。”祝旭明心里正在胡思乱想着一些东西,他喜欢这个女孩,这么久以来,以友情作为掩护,暧昧相处,他爱了她的身体,就更不能不爱她的灵魂了,此刻,怀里抱着女孩的身体,他想跟她永远相伴下去,甚至希望自己的妻子早一日死去,这个想法一跳出来,他立刻就陷入深深的自责。
  祝旭明想着心事,郁婷婷在他怀抱中睡着了,很安稳。夜里很静,可是天明一切都得继续,这让他觉得很悲苦,连同着四十多年的岁月都笼上了悲苦的色彩。妻子成植物人已经十多年了,虽然有护工,可是毕竟压在他身上了。而身边的女孩又将怎么办?他觉得命运实在不公。这么想着,天已经蒙蒙亮。
  初次的手术进行顺利,恢复也算正常。手术后,郁苗苗终于知道了这件事,在病房里哭得一塌糊涂,郁婷婷觉得姐姐从来没有像此时这么爱过她,悲从中来,也泪落不止。姐姐沉浸于自责中,怪自己没多关心妹妹,更沉浸于痛苦中,因为妹妹没有把这痛苦一早就加在她的生活里。
  郁婷婷在恢复中,自从母亲过世,她经历了人生第二次巨大痛楚,这次她是真正的主角。
  再次出来工作的郁婷婷,时时刻刻能觉得自己与人不同,首先是再没有重要的事情落到她头上,领导也不要求她加班。两个女同事正在网上买文胸,见郁婷婷进门,便匆忙住口。
  一个人在家的时候,郁婷婷经常裸着身体,她不忍看,却也忍不住看自己的胸部。她从没觉得一个乳房有如此重要,那长在她身上的乳房,一直仿佛都是身体的附属品,直到被切除后,才真正属于她。
  手术后,郁婷婷又见了柯洋。他说他愿意陪着她,不论她变成什么样。郁婷婷很感动,可是,美好的承诺背后路途艰辛,柯洋有父母,柯洋是独生子,柯洋的路还很长。
  “别说些没用的,还能这么跟你坐一坐,我已经很满意啦。”她语气平和,面色平和,像傍晚时分西天的阳光一样静美。
  本以为还能靠自己的毅力坚持下去,上班半个月后,郁婷婷终于坚持不下去了,她辞了工作,开始一个人的旅行。她不敢去外国,怕不能活着回来,所以只在国内走,一个城市一个城市地串,她不愿停留,只是不停地走。
  她在旅行中看到了各种各样的树,各种各样的落叶,可是她再也不收集它们了,只是怜惜地欣赏,欣赏那些落叶的姿态,欣赏够了,就头也不回把这些落叶忘在了身后。
  父亲知道她的情况,只要她开心,便什么都愿意,只是一两天便打一个电话,问长问短,最后都要关心她的身体。起初,郁婷婷怕父亲担心,不愿多谈,后来渐渐习惯了,她也不再隐瞒,快快乐乐地接电话,朝气蓬勃地说再见。对朋友、姐姐她也是如此,只是对祝旭明,她还忍不住露出自己的悲伤。
  晚上住在酒店里,她就在网上浏览,自从手术后,她爱看喜剧,看得一个人流泪,有时候,她也忍不住搜查癌症方面的消息,有人康复,有人死亡,没有定数,像赌博一样。在癌症人群里,不满二十六岁,她不是最年轻的,可也算年轻的。   在一个小镇的街道上,她目睹了一个男孩被一辆大卡车辗轧而过,看着一地鲜血,血肉模糊的小身体,她忍不住大哭起来,围观的人群在唏嘘中,忍不住看她着她的过度悲痛而好奇。
  看着孩子母亲跪在地上嚎啕大哭,她不忍看下去,脚步慌张地从车祸现场离逃离,回到酒店,她仍忍不住流泪。
  她哭着给祝旭明打电话,她说她不怕死了,那么小的孩子瞬间就死了,她还在为自己的病痛忍受折磨,实在是一种可耻的存活。
  “这个世界实在太可怕了,太可怕了。为什么要有车,为什么要去撞那么小的孩子?”
  这突如其来的情绪失控,让祝旭明不知该如何相劝。只是让她冷静一下,不要过度悲伤。
  她心里很失望,也很灰暗。其实她本来也不指望他能理解她的心情,她只是想找个人说一说。
  郁婷婷想用残缺的身体和剩余的生命拥抱世界,可是她走过的世界总有悲伤的音符,车祸、病痛、杀戮、贫穷、孤独……还有暮年的悲伤,即便有美好,也是在困苦之上竭力冒出的嫩芽,还要继续承受风雨。
  她对一切的苦难表示出最原始的愤怒。后来,她平静了,世界就是这样,这就是世界,从来没有真正的进步,所有的人无论怎么努力还是原地奔跑,从生到死不是一条线,只是一个点。这是一个不眠的夜晚,郁婷婷躺在酒店的床上悟出的道理。当她悟出这个道理的时候,她觉得心里豁然开朗,脑海中小男孩血肉模糊的身体看起来也不那么惨烈了。
  人生不是一条线,只是一个点。她心里再一次确定了这个想法,从床上起来,泡上茶,坐在酒店的阳台上,看着东方,她重新等第一缕阳光升起。
  看着一轮红日从东方冉冉向上,她很想念海岛,想念海岛上的人,想念海岛上的气息。
  当郁婷婷再次回到岛上时,已经是春末夏初,岛上天气渐热。
  “人生不是一条线,只是一个点。”当郁婷婷见到祝旭明时,对他这样说,“我也不想着努力延长了。不再纠结了。”
  “你想开了就好。可是凡事还是该往好里想。”
  “就是往好里想,才不想挣脱那个点,胡乱四处撞了。”
  “几个月,你变了很多。”祝旭明看着郁婷婷,仿佛第一次认识一样。郁婷婷更清瘦了,因为旅行,皮肤黑了很多,看起来却很健康。还依然戴着帽子,即使在室内也戴着。
  祝旭明看着她,想起以前她那打理得极好的一头黑发,心里悲伤不已,眼眶湿润起来,马上低下头,装作要找什么东西一样,在兜里乱翻着。
  郁婷婷知道他是不忍心让她看见他的悲伤,不免也红了眼睛,却笑着说起路上有趣的见闻来。
  祝旭明也恢复了平静,像一个认真的听众一样,陪着郁婷婷说笑。
  “你现在住哪里了?”
  “我住我父母以前的房子。我爸还说过一段时间,要来陪我呢。我其实很想他,可是真不愿他跟我住一起,每日看着我,我觉得他会伤心。”
  “这也是难免的,天下父母心啊!”
  “也有儿女心啊,大叔。我不忍心父亲伤心,也不忍心让你们伤心。”
  “别这么严肃,我都知道。”他说。突然间语气很低沉。
  “真很想你呀。”他又说。
  “我也是一样的。”
  他提议去海边走走,她立刻就表示出了热烈的兴趣。
  他们沿着海边漫步,一边走一边说话,像一对父女,也像一对情侣。郁婷婷胸中翻涌着浓烈的感情,仿佛如大海,表面上却只激荡起一些小浪花。
  她觉得自己的人生从来没有掌握在自己手里,而且不知何日就将消失不见,像大海上激起的一朵小浪花,瞬间了无痕迹。
  天色渐晚,他们谁都没有要回家的意思,在海边消磨着时光。
  “不知到底是人度过了时光,还是时光消耗了人?”郁婷婷看着茫茫的海面说。
  海风吹着她的消瘦的面颊。祝旭明看着她的脸庞,那脸庞充满感情地看着大海。消瘦的脸庞,在夕阳下,年轻而坚强,令他心醉,也让他心疼。
  “您,会嫌弃我吗?我很想您。”太阳落山,只剩下最后一点玫瑰红的时候,郁婷婷轻声地问,声音带着悲戚,像从很远地海面上传来。
  “姑娘,我很想你,用整个生命在想你。”他深情地说,额上的抬头纹依然醒目,郁婷婷觉得很亲切。
  “还记得你写给我的那封信吗?我还留着。”
  “您可真是,何必呢,不是什么重要的。”
  “‘祝旭明先生,看到您推轮椅的样子,我很敬慕。觉得您是个可信赖的朋友。’就是这句话,我为了回信可是想破了头呀。”
  “真是给您添了太多烦恼。”郁婷婷看着祝旭明的眼睛,把手轻轻地伸出来,祝旭明紧紧地握住了那只纤细的手。
  当他们赤裸着身体再次相互面对的时候,祝旭明用手轻轻摸着她胸前的伤疤,他们久久地对坐着,看着对方的身体。
  “失去了,我才知道,我的生命都不完整了。”
  “姑娘,你这样依然很美。”
  “虽然是残缺的身体,却也想让它快乐,它自己也忍不住渴求快乐。”郁婷婷靠近祝旭明,轻轻地抱住了他,她的身体火热,发出轻轻的呻吟。
  夏天的时候,郁婷婷的病情复发了,经历了手术的折磨,她对自己的病痛已经近乎麻木。
  “终于来了,终于还是来啦……”她只是心里这样说,好像等待一位久不能归的故人,也像等待一个仇人,出现了,她的心也平静了。她似乎很容易就接受了事实,并没有显出撕心裂肺的悲伤。医生小心翼翼而又惊奇地看着她离开。
  她深深地吸了口气,昂着头走出了医院,腰杆直直的,残缺不全的胸部也挻了起来,像是一个无畏生死的女英雄。从医院出来,一个人走在路上,看着路上的行人,都觉得亲切。她不知道还有多少个机会能与陌生人擦肩而过,以往從不注意的事物,都变得有生命力。
  直到回到家,看着空荡荡的房子,才“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家人、朋友后来都知道了郁婷婷病情复发的事情,这次大家都明目张胆把她当成了一个病人,如果上次手术还有些避讳,小心翼翼,这次则不再管她的心灵了,一致竭力挽救她的身体。
  姐姐郁苗苗跟单位请了长假,一心在医院照顾她,父亲也从老家赶来,每日红着双眼,在郁婷婷面前强笑。
  每个人都希望她能好起来,可是也做好了最后的准备。健康的人对郁婷婷还抱有最后一线希望,而郁婷婷内心却只希望尽快结束,尽快了结。她不再对别人说起生命是一个点的话,却在内心里无数次对自己说。
  她早就想好了接受死亡,她请求姐姐在她死后,简简单单料理她的后事,不要兴师动众,徒增大家的悲伤,她不想被埋在土里,她嘱托姐姐把骨灰撒到海里。
  “父亲上了年纪,越快弄完越好,免得他过多伤心。”
  郁苗苗嘴里让她别胡思乱想,混说一气,泪水却顺着脸颊流下来。郁婷婷咬着嘴唇,颤抖着给姐姐擦了眼泪。
  一日,祝旭明又来医院时,郁婷婷跟他说了自己死后的打算。他刚要张口说些安慰的话时,郁婷婷制止了他。
  “我已经尽力了,你知道,我已经尽力了。什么都不用说,我都懂。”顿了顿,她像想起了什么一样,“你还记得那些香樟树吗,它们春天开始落叶,一边落叶一边长新的叶子,直到夏天还在落叶呢,神奇吧?”
  “很神奇,我以前都不知道还有这样的树,直到你那次带我走过那片香樟林。”
  “是啊,你想多神奇呀,不是冬天,而是春天开始落叶,也许是经历了冬天的寒气,坚持到春天的时候,终于撑不下去了吧。我也是一样,您明白吧?”
  祝旭明没说话,只是不舍地看着她,她的脸色蜡黄,身体瘦弱,却有一种说不出的美,这美是她对生命的坚持,也是对生命毫不失掉尊严的放弃。
  “您明白吧!”她又说了一次,看着他,眼睛里有一种光彩。
  “不必为我悲傷,真的不必。”她轻声地说,转头看了看窗外,“若是您以后还记得我,就送点儿美丽的落叶给我,放到海水里就行了,若是您忘记了,也没关系,没关系的。”
  “若是人真有灵魂,死后能到另一个世界,我也许会记得那落叶。可是,我不确定,也许人死了就什么都没了,这真是难办的事情。”
  祝旭明听着她如诉如泣的轻声细语,无从开口,只觉得撕心裂肺的悲伤从心底涌起,欲哭无泪。
  “我想要几片香樟叶,落到地上的。您能给我找来吗?”
  “好,我一定给你找来。”
  祝旭明答应着,离开病房后,就泪水横流,五脏六腑都揪得难受。他特意找了有香樟树的地方,香樟树高大,冠盖如云,他在香樟树下坐了很久,之后,捡了很多地上的落叶,抬头看着鲜绿的树冠,摘了几片新叶,收好了,返回医院,郁婷婷睡着了,平静地呼吸着,他把树叶放在床头,才离去。
  第二天早上,郁婷婷死了,手里握着两片香樟叶,一片翠绿,一片微黄。
  离 响:本名王莉华,女,蒙古族。海南省作家协会会员。发表出版小说、诗歌、散文、评论若干,有专著《海南谣》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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