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颍:稠密的村庄与心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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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十年前,我认为大周村是世界的中心,周边所有村庄,都是以这个中心扩散的。
   我还认为,天下人,都该姓周的,怎么又冒出一些安、张、尹、徐、贾、吴、孙、梁、师……这些都是大周大队的姓氏。大队,是这个国家最小的一个行政单位吧。大周大队由四个自然村组成,共十三个生产队。最东边是安庄,住着姓安的姓崔的姓徐的;隔一条南北路的西边叫张尹,是姓张和姓尹的地盘;东南是贾井,姓吴和姓贾,两姓人共饮一井水的意思吧;较为复杂的是我们大周,由东到西一条长街贯通,大多人姓周,越向西走姓氏越杂,师姓、梁姓,在长街的中间地段横出一条小道,由路北向后地延伸,名叫孙拐,住着一些姓孙的人。这些人们不知从哪里来、为何而来,由着什么样的机缘,加入了姓周行列之中,在当初姓周的已经占领了好地段之后,他们只好背着行李卷向西边走,安下自己的家,心甘情愿变成大周的人。
   安庄的东边,隔一条颍河故道,是王曲,一个令人羡慕的大庄,有邮局、商店,有青石板老街、集市,还有一个中学,中学里有一棵千年银杏树。爸爸说他们小时候,秋冬时节,正在上课,听到一颗银杏果落地,噗地一声,大家内心一阵小小骚动,只等下课,看谁能第一个冲出去,捡到那只银杏果。王曲是附近十几里村庄的信息、商业中心,据说当年要将公社设在这里的,王曲人嫌麻烦,一致反对,结果失去了进一步发展的机会,公社设在东边十里地的台陈。
   我大周村西边是新颍河,新颍河西岸,一望无际的庄稼地,都是大队的土地。东边安庄和张尹下地干活的人,扛着锄头,从大周街里穿过。新颍河向西几里地,是泥河,现在没有水了,据说当年河水丰茂清澈,却不知为何叫了泥河。泥河向西,属于大郭公社,很远才有村庄,远得站在西边河堰上无法看到。去年我回家乡,已经是东乡某小学校长的二峰开车带我们到泥河边上,只为看上一眼,因为小时候,泥河对我来说,是远得到不了的地方。站在河堰之上,南北两边相望,但见白杨树几行,落叶一地。现在没有人拣杨叶了,爸爸说,他们小时候,放学后的重要事情是割草拾柴火拣杨叶。杨树是中原大地最常见的树木,成材快,可早点使用或换钱。四野寂静,我想到一个比喻:像土地一样安静。二峰说,他小时候来这里干活,听得到我家的驴叫。我说,怎么可能,直线距离四五里,再说驴叫都一样,咋知是我家的?他说,听得真切,你家驴的叫声,我能分辨出来。二峰又指着一间快要塌了的破房子说,这是连营当年看河住的屋子。连营是我们生产队的,死了已经几十年。而现在这间青砖房子,布满了青苔,很难想象曾经住过人的。那时需要有人日夜值守,观察水位上涨,提前采取措施,避免发大水淹了庄稼。
   南边是毛庄,东北是马李。这两个村子,虽然只有二三里地,可从未涉足。乡村是封闭的世界,人与人的交往,除了亲戚之外,就只限于生产队里那几十户人家,小孩子之间玩耍,也在本生产队之间。
   正北边可以望见的,是双楼周。不知道是不是与我大周村同一个祖先,像东安庄与西安庄一样,因两兄弟闹矛盾分家,一个赌气过了老颍河,在河西另起炉灶——我前面说的,大周大队的安庄,其实是西安庄,在王曲的东边,另有一个安庄是东安庄。清朝初年的两兄弟,不知有着什么样的仇恨,立誓分家远离,宁可跑到几里外的荒滩上开垦新家园,也不愿与自己的亲兄弟抬头不见低头见。而这双楼周,与我大周村,也是相距二三里,不想天天看到你但知道你发生了什么的最佳距离,都知对方的存在,心心念念,互不来往,嘴上再不提起。双楼周的东边,是梁阁,我曾经路过。
   上面所说这些都是我大周村周边的村庄,皆在三五里之内,有些近得都快要挨上,密集在颍河故道与新颍河之间。它们在我目之所及之处,形成一个乡村孩子最初的世界。
   今生最早的记忆,是一岁多,我扶着东屋去往厕所的那面山墙,蹒跚挪步,我的妈妈坐在离我几步远的东屋门口做针线活。我能听到她温柔的声音喊我名字,需要我回应她,好知道我是安全的。四十多年过去,妈妈已经离世,我出生的东屋早已倒塌,常常我闭上眼睛,想还原那时的场景。奇怪的是,每次想起,总是我抽身出来看到那个小女孩扶墙走路的样子,短短的头发,上身穿的什么記不得了,只记得下身穿着双裤,也就是夹裤,能感到大腿开裆处凉丝丝的,沾着一层细土。乡村孩子,本就是尘土包裹的。那么我是谁,她是谁?只知道从那一刻,开启洪蒙,有如电光射向一个大约十公斤的小小肉身,我有了记忆和感知,有了身体,有了作为人的概念,我在这世上的第一个内心体验是:清爽,安全。
   村庄对于一个孩子来说,是安详圆润之所在,长大之后,再回大周,听到人们所说诸多事情,鸡鸣狗偷,男盗女娼,像外面那个世界一样的复杂纷乱,我大为吃惊,怎么小的时候不知道呢?那时的人不做这些事吗?想必是那个成人世界,对一个孩子隐瞒了这一切,只呈现给她慈祥与平静。1979年夏天,老师在课堂上讲述对越自卫反击战,我军战士的英勇杀战故事。我在后地拦住路过的西邻居杰叔,要讲给他听。他停下来,腋下还夹着柴火,静静地听我讲完,我现在还记得他安静如水的面孔,像学生听课一样,看着我,从头到尾全是我说,最后我还挥动胳膊,模仿着老师喊口号,欢呼。杰叔一句话也没说,只等我讲完,夹着柴火回家。杰叔排行老二,上面是宗芝叔,下面是雨叔。他们的娘,我唤作二奶奶。二奶奶还有两个闺女,大的不知名字,嫁到了水车梁,小的香莲姑姑,嫁到了桥口村。但所谓二爷,跟我爷不是兄弟。说来话长,从我爷爷往上,几代单传,人口不旺,没有近门的。我家祖上本是跟东边焕章大爷的祖上一脉,过继给了这边他家祖上,所以我家跟东西两边,都说得上近。我常踅摸进他家院子,说,二奶奶,恁家的红薯干面馍,叫我吃一个吧。二奶奶站起身,到馍筐里给我拿一个,我坐在她家被数代人的脚步磨得光滑的石头门墩上吃,二奶奶在旁边做针线活。这一场景,我并不记得,是后来回老家时,二奶奶说起的。二奶奶白皮肤,一双浑浊的眼睛,眼珠是灰色。红薯干面馍黑乎乎的,吃起来有一丝丝甜。他家劳力多,饭量大,麦面不够吃,用红薯干充当。我却觉得好吃,常去她家讨一块。    二奶奶三个儿子,娶媳妇成为难事,因为每个儿子要盖所房子。弟兄多的,听起来人口壮大,但意味着吃饭和成家都是问题,一般都是大儿子付出牺牲,所以宗芝叔没有说上媳妇。杰叔的媳妇也说得艰难,房子盖起来,塌下一堆账,杰叔临近三十,说了北乡一个对象,最后为一双皮鞋僵持不下,女方以退婚为要挟,二爷二奶奶又借了钱,买了皮鞋方才罢休。
   到雨叔这里,不得已换亲。换亲有两种方式。最直接的是两家换,两个妹妹分别嫁给对方的哥哥,彼此也都不挑什么。可是这样,将来生下的孩子,称呼上未免尴尬,该叫姑姑还是叫妗子,该叫舅舅还是姑夫?那么还有一种更曲折的,叫三家转,这给媒人提出了更高要求,能找来三对兄妹就不错了,男方条件也都没有那么可心,有的大得多有的略有残疾。为顾惜哥哥,妹妹一般也只得同意。雨婶就这样从北乡来到我们大周,而雨叔的妹妹香莲姑姑嫁到桥口,桥口那家的闺女,给了北乡雨婶的哥哥。好在这几个男子,外形条件也都还可,只是贫穷而已。这样的婚姻,也过得挺好,雨叔雨婶很是相爱。雨婶从小没了妈,有一回大周村有人路过北乡,见回娘家的雨婶跪在她妈坟前烧纸、哭泣。
   小时候没有玩具,冬天早上,得到一个冰溜子很开心的,不是人人都有,但又不能抓在手里,只好抱在怀中,慢慢将棉袄浸湿,不敢回家,大人看见了要吵,就那么抱来抱去,体验着拥有一样东西的幸福感,直到太阳升高,它一点点化掉,心里要失落好一阵。那个冬天,我的那块是从东边路南进忠奶奶家的屋檐下扳掉的。怎么够得着的?下面踩了东西,还是几个孩子抱住腿,记不清了,只记得我伸出手去,冰凌与麦秸杆相接的部位,晶莹剔透,包裹着几根褐色秸秆,犹如琥珀一般。
   有一个冬天,月圆之夜,我们九队的孩子们在进忠奶奶家门外藏老闷儿(捉迷藏),玩疯了,谁家大人来叫,都不回家,大人也都不管,自己回家睡了。月亮越来越高,照得大地明晃晃的,我们钻来跑去,麦秸垛,柴火堆,墙头,树后,进忠奶奶家院子。跑了一身汗,腿上微微蛰疼。农村孩子,谁也没见过秋裤,都穿光筒棉裤,一穿就是一个冬季,当然也不洗澡,棉裤内里的褶皱处,是虱子温暖的家园。天好的时候,光屁股钻被窝里,大人将棉袄棉裤拿到太阳下翻过面来,仔细搜寻,将那一窝一窝的虱子虮子找出来,用指甲处以死刑。条件好的,外面有个罩衣罩裤,不好的,连这都没有,棉袄棉裤直接承受一个冬季的灰土与腌臜,许多孩子的袖口黑亮一块,硬邦邦的,那是擦鼻涕擦嘴的后果。那时物质的穷困,现代人无法想象。生产队里的顺大娘,一年到头一套外衣,冬天做成棉袄棉裤,春天拆掉棉花,里外皮儿洗一冼,做成夹衣,夏天来时,将夹衣改成单衣,秋天来临,单衣变夹衣,秋去冬来,再续上棉花。每当季节转换,顺大娘必有一天不能出门,在家进行换装事业。一套衣服,总有穿烂的时候,借的磨的,打的闹的,再置一套,而烂了的,抿成袼褙做鞋。农村人眼里,啥都主贵稀罕,谁家有办丧事,人们为争一块孝布闹来闹去,还会为此结怨,多年化解不了。一块白布拿回来,做蒸馍的笼布,做鞋里子。
   小孩子,能有棉衣棉裤穿,不冻着,已经不错了,开心得什么似的,脏嘛,大家都一样,谁也别笑谁。月明之夜,成群结伙,开心地疯玩。腿上被风薅得皴裂,再被汗一蛰,身体是一个热气腾腾的小蒸锅,想必每人身上的虱子,也都心满意足地欢闹,聚在一起开个派对也可能的。不时有笑闹声爆发,捉家,藏家,同时欢叫起来,拉住了不放手,扭扭扯扯笑闹一番。直到半夜,连狗都入睡了,整个村庄除了我们之外,再无一点声息,想必大人们睡梦之中,听到我们的闹声,知道是安全的,翻个身,继续睡。又大又圆的月亮在头顶照着,似乎给我们注入了魔力,兴奋异常,直到累得再也跑不动了,当我找到麦秸垛后面的一个小孩时,发现她躺在麦秸窝里睡着了。最后大家不舍地离开。2015年秋天,我在鲁迅文学院深造班学习,很有一些不遂愿之事,灰暗情绪郁结于心,冷着脸独来独往,有一天晚饭后下楼散步,走出楼门,突见东方楼群之上,一轮大大圆月悬挂,路灯为之失去光泽。我停下脚步,仰头与那轮圆月对视,她呈现出一种辉煌,无所不在地俯视,仿佛问我,四十年过去了,孩子,你还好吗?怎么从临颍来到北京?我潸然泪下。这真的是四十年前那轮明月吗?一代代人长大,老去,而她永远明亮。我转回身,看到我的身影,长长地投在地上。平常都是在文学館内绕圈,那晚我走出文学馆,顺着大路向东而去,一直仰头望着,对她说了许多话。
   我算是最早的“留守儿童”吧。早在二十世纪70年代,这个词还没有诞生,我就先行实践了。整个70年代,我在乡村度过。童年生活对一个人一生的影响有多大呢?我要说,是全部。
   行走在临颍县境内,到处可见一截低洼处,边上种着杨树,落几层枯叶,那就是颍河故道。据县志记载,颍河在临颍县境内拐了一百多个湾,于是村庄名多与湾和水有关,魏湾、郭湾、党湾、丁湾、大张湾、王曲、杜曲、下坡郭、桥口、小商桥、靳勒桥……因常年河水泛滥,于二十世纪50年代将河道取直,那条直线从大周村西边一路向南,仿佛一个人将自己纠缠不清的心事刀斩乱麻。
   再老的人都有娘家,奶奶不但有娘家,还有舅家,娘家在三里外的桥口,舅家在五里远的甄庄,它们都在南边。桥口属于临颍县,而甄庄属于堰城县,现在的漯河市堰城区。
   去往桥口和甄庄的路,从我们大周村东头向南走。村东的学校旁边,是一条南北路,如一条柔软的绳子,向北一路串起几十个村庄,而南端由贾井村头拐向东,进入王曲,像是一篇长文,远没有结束。拐弯处,可看到南边毛庄的背影。那时每个村子的概念,就是一片树木包围的房屋,紧密地围成一体,成为自己的独立世界,也就是说,我村人多年来注视着毛庄的背影,而双楼周的人,又望见我大周的背影。外村人除了走亲戚,再无理由去到另一个村子,因为你会被他们的注目礼弄得不好意思。男人们将手里的木掀粪钯,支住下巴;女人会停下正在剥的苞谷;晒粮食的人,停下蹚麦的光脚板;走路的老奶奶,直起腰扶一扶顶在头上的大手巾;就连光身子奔跑的孩子,小马儿跳荡得如错乱的钟摆,也会突然收住脚步,转过头来。他们一律用专注的眼神研究路过自己领地的人,看着你远远离去的背影,相互猜度一番,这人哪庄的,去哪里,篮里的啥。围在一处研讨一番,如果没有理出一个满意答案,他们会有小小的遗憾。    我跟着奶奶从毛庄后地向东拐,去往通向王曲的大路——在我的童年,那就是一条大路了,我在长篇小说《多湾》里提到的白果集,就是王曲。东行大约一里地,向南有一条小路,从庄稼地里开出的,只能容下两三人并排行走,遇到对面或身后有自行车,我們要靠向路边,让自行车打着铃走过。偶尔车上的人认识,会打招呼说,去哪儿呀,上来捎恁一段吧?奶奶说,不了,你先走吧,我们没事慢慢走。我猜想那人并不想捎,他连减速都没有,奶奶也不敢坐那车子,架子车对她来说,是稳当的。农村的老人,出门时常由家里年轻人拉架子车接送。沿着这条小路走大约一里,就是桥口村的西头,如果是回娘家,就从这里进入村子,由街里向村东走,如果是去她舅家,就继续向南,再走一会儿,到达甄庄。小的时候,觉得这条路很长,走这么远的路,是生活中一件大事。
   我的舅家和姨家,在堰城县的孔庄和大杨。姥爷姥娘早逝,我没有见过他们,妈妈又在西安,所以舅家去得少,大约只限于过年和过会,孩子们常说的姥娘家,热乎乎甜蜜蜜的一个所在,对我来说很是陌生。去舅家要路过刘孟,是个像王曲那样的大村,有清凉寺中学,有个供销社,还有一个卫生院,院子很大,一排平房,刷成淡黄色,出厦由几根木柱支着,形成一个厦廊。这些机构显得这个村子很了不起。记得有一次,我和姐姐从舅家回来,走到刘孟,站在路边歇息,我说口渴得很,姐姐说,兹言哩,吃那么多饼干,能不渴吗?不记得怎样解决了口渴问题,还是忍着回到家了,也不记得哪里来的饼干,可能是临走时大妗给的吧,只记得那个遥远的下午,我和姐姐面对面站在路边,有这样一个对话。
   还有一次去舅家,是冬天,也许是正月初七,也许是腊月二十几。老家那里过年,每家定个日子,招待出门(出嫁)的闺女,称为待客,而闺女要在年跟前割一块肉先送到娘家(再配些油馍馃子更好),正月初几时娘家人用这块肉招待你,这样初几回娘家时,就可空手去,打扮一新,轻装行动,专门去吃肉哩。舅家待客的日子是正月初七。
   是哥哥骑自行车带我去的,让我在舅家玩一天,他先回去了。下午时候,大妗跟我说,晚上我跟二舅睡。我不愿意,要跟大妗睡,可她不愿意。大舅在漯河工作,二舅还没有结婚,一个人住在小西屋的一张小床上。我那时有七八岁吧,心里已经有了男女之别,大妗堂屋东里边一张大床,她的三个儿子都长大了,最小的飞表哥,长得黑,人们都叫他黑飞的,也都不跟他睡了,我做为一个客人,一个小女孩,为什么不能跟他睡在一起呢?大妗耐心地做我的思想工作,只记得我俩在她的东里边说了很久,她哄劝再三,我终于无奈答应了,后悔我不该留下来。现在想来,可能是大妗怕我身上的虱子留在她的床上,大妗长得白白净净,也非常爱干净,做为工人家属,她在村上很有优越感的。那个晚上,我和二舅一人睡一头,都蜷着腿,保持不挨到对方。
   第二天,二舅骑自行车送我回家,我侧身坐在自行车后座上,脚冻僵了。刘孟街里,有一段路很窄,因为路两边挖了大坑,将本已不宽的路逼得越来越窄。那时人们盖房,打坯取土,指着一个地方狠挖,每个村子都会有一两个大坑。路边一个电线杆,二舅骑得太靠近了,我垂着的脚咚地撞了上去,突然疼痛,不敢吭声,假装没有这回事。
   那以后,不愿去舅家了。
   我爱去姨家。大杨庄非常大,前后几条街巷,横竖交错,几乎像一个小城市。过了刘孟,向东拐去,不足一里地,走过颍河故道,再向南拐,右边是无水的老河,左手是一段半人高的土坯矮墙,可能是当年的寨墙。走一阵,左拐,再右拐,路过大杨后街,继续向南,两边照样有粮站、卫生所、大队部什么的。从一个窄道里通过,窄得只能走一辆架子车,两边有几户人家,门总关着。最后一户人家,一扇歪斜薄板的小门,面向东,是一条小街,姨家就在这条街的路南。那扇薄板小门里的人家,只有几个女儿,没有儿子。后来姨将其中的一个女儿介绍给我二舅,成为我的二妗。二妗的一个姐,早年间嫁到我们大队的张尹(生的女儿又嫁给我们生产队的德生)。这两个女人连同她们的几个姐妹,全都在三四十岁接连死去,据说是家族遗传的糖尿病。二妗给二舅撇下三个孩子,最小的孬蛋,当时只有两三岁。二舅五六岁时,自己父母死去,靠我妈和我姨把他拉扯大。从小丧母,中年丧妻,都叫他碰上了。二舅也想过再娶,交往了几个女人,曾为此受过骗,折了一些钱财。之后他但凡提出再婚,两个女儿就哭。随着年龄增长,只好作罢,后来三个孩子都长大,在漯河市,被我大舅的三个儿子,也就是他们的堂兄关照着,有了事干。
   有一次二舅一个人在孔庄家里,高血压发作,在床上挣扎好久起不来,幸好遇到村里人来串门,送到医院抢救,差点落下后遗症。
   此时大舅已经去世,他的大孙子,也就是我大表哥的儿子已经大学毕业参加工作,小伙子买了两副麻将,置办两套小桌椅,放在他二爷的门楼里,供孔庄人每天来打牌娱乐,主要是为了让二爷家总有人来往,不至于发病了无人知晓。现在,六十多岁的二舅家里住住,漯河待待。他有一辆小电动车,在漯河时帮着接送外孙,漯河和家里相距五十多里地,电动车是他的主要交通工具。
   从大周村向东十里地,是公社所在地台陈,台陈东北方三四里,过了京广铁路,有个荒张村,是我姨奶奶的家。奶奶常带我去走她姐姐家,两个老婆婆长得挺像,总坐在一起说话。我记忆中去姨奶奶家总是夏天,可能是因为夏天她村上过会。
   走那么远的路,去一次不容易,一般会在姨奶奶家住几天。记得有天早晨醒来,见姨奶奶的孙子坐在床边,穿了件白背心,胳膊撑在床帮上,面对着我,也许是他叫醒了我。他大我几岁,我该叫表哥的,他说带我去林子玩。我跟着去了,不记得种的什么树,大概是桐树吧,不太大,树干很直,一排一排的很整齐。刚下过雨,地面潮湿,长着零星青草,开着几朵野花,我穿着短袖,感到微微的凉。林子里有个机井,表哥提醒我说,小心那个井,别掉进去。
   那时有一趟武昌开往西安的火车,夜里十点半停靠临颍站。童年的我,坐着火车来往于临颍和西安之间。我相信作家的很多作品,与她几十年的人生记忆有关。叶广芩在她的小说中,详细写到老北京的羊肉床子,描写那个铜的小秤砣,每磕一下,都叫她害怕,写到院子角落里的一盆绿色植物。作家为什么详细地解释和记录那些看似无用的东西,因为那是她的生命记忆,她需要借助小说表达她的童年时光,不是这一篇就是下一篇。    我无论如何也想不到,那些支离破碎的童年记忆,会在四十年后,一点点激活。按说一个孩子,懵懂无知,九年时光,能留下什么,能懂什么。可是我现在所有的写作,我对世界的看法,解决问题的方式,却竟然都是来自于童年,我的人生观以大周村为辐射,面向世界。
   十多年前,我决心写一部“长篇巨制”,那两年,我不断地回到临颍,在各个村子里走来走去,漫无目的地寻找,完全不知有什么东西能进入我的小说,也不知未来的作品会是什么样子。有一天,一个村子里的人说,这女的跟神经病一样,连着几天在这儿走来走去。
   不能不去繁城,尽管我知道,小说里的故事不会跟这里扯上关系,但还是怀着向往的心情去了。童年从大人口中无数次听到繁城,它是繁华和富裕的代名词。颍河从繁城流向临颍境内,也是从这里取直的。此处是回民聚居地,煮牛肉很有名。
   我从县城坐了班车,快进入繁城镇时,道路左边一个土台,那就是两千年前曹丕迫使汉献帝让位的受禅台。数回历史烽烟,几多重重心机,汉魏政权更迭的历史见证,如今只是一个约十米高的土台子,像一个巨型麦秸垛,长着荒草,鸡狗在此刨食找吃。
   老街十字路口,有高高的清真寺。在后街那里,我看到老颍河与新颍河分叉的地方。一个男人,站在老桥上,看那一细溜颍河水在脚下流淌,那男人着装颇为讲究,脸上写满小镇居民的优越感,些许油滑的样子,看了几十年河水,还没有看够,一只脚在桥面,另一只脚踏在桥墩上,面对河水,很是深情的样子。他无意中回头,瞅了我一眼,大概怎么也想不到,自己的一次回眸会被这个陌生的女人,在十年后,写进一篇文章里。
   两条街很快走完,我也不知自己想找寻什么,看到一家门楼上,写着“茶馆”,便走进去。女主人四五十岁,深眼窝,双眼皮,卷头发,看长相就是回民。给我用大茶缸泡了一杯浓茶,是那种粗糙的茶叶沫子。回民食牛羊肉,所以爱喝酽茶。院子里半自动洗衣机正在转着,女人给我说了许多这镇上的事情,不时走过去,将衣物从洗衣缸拿到甩干缸,盖上盖,在快速转动声中又回到我们待着的大门楼里,捅一捅炉子,加一些煤,给我续水。最后说起她家里的一些事,几个兄弟姐妹都很服她,凡事都听她的。兹言哩,给他们把啥都弄得停停当当,我这洗衣机,差不多天天开着,床单衣裳拘来扔下,我搭上水电洗衣粉,洗了晒干叠好,来拿了,咋能不说我好哩。她一直陪我坐着说了几十分钟话。临起身,我给她一元钱,她说,嘿,顽哩,收啥钱。找了我五毛回来。我在这里之所以写成“顽哩”,是因为在临颍,确實这个字不发儿化音,正像是《红楼梦》中一样。读《红楼梦》,我吃惊地发现,里面很多话是我们老家人常说的,如:没耳性,懒待动,执事人,仔细着,怪道,看看,堪堪(刚刚、正好的意思),多嫌……还有, “菱花空对雪澌澌”“金钗雪里埋”等,凡是用雪隐喻薛的,有多处。其实,在我们临颍话中,雪与薛完全同音同调,只是实行普通话后,声调不同了。
   我又去了商桥火车站——在小说中,我无数次写到这个小站,是人们到外面世界去的一个重要之地。五十年代的一天,我那小脚的奶奶着一篮子馍,天不明从家里出发,走十八里地到商桥车站,误了火车,便沿着铁轨一路向南又走五十里,步行一天走到漯河,给漯河高中上学的爸爸送馍。商桥镇属于堰城,与临颍交界,抗金英雄杨再兴之墓,刚好跨在两县的地界上,临颍抢了先,将墓园大门开向北,在临颍境内。据说省上领导来考察,问,一般的建筑都是门朝南开,这墓园为何向北呢?一时众人无答,县委宣传部一人机灵,站出来说,为了纪念杨再兴英勇就义,他壮志未酬,怒望北方。
   在荒张村,经人指引,来到村后的地里,找到了正在种蒜的表叔表婶,那时他们还不到七十岁,但都弯着腰,老家人说的,弯腰瘸脊。愁苦的面容让我不忍面对,一个人要经历多少伤心事作难事,才能成就这样一张面孔。那两年,我先后几次去往表叔家,但没有在他家吃过饭,也没有见到记忆中那位带我去树林里玩的表哥,他外出打工了。
   告诉表叔我想写一部这样的小说。表叔说,可写的太多了,过去的事情,几本书都写不完。你这本书写好后,能不能送我一本,叫我看看。我说,当然要送您。
   表叔家的成分是富家,发家史不太清楚,总之没少挨批斗。
   堂屋里有一个小方桌,稳重沉实,造型典雅,是民国或清末的东西,我伸手抚摸。表婶说,前几天有个收旧物的来,给五百块钱,我没卖。我心里一动,问,那多少钱愿卖呢?表婶说,自家东西,不卖。表叔说,这小桌在我家,超过六十年了,是蒜刘你表姑(他的姐姐,名唤水娥,《多湾》中大花表姑的原型)出门那年,我爹从集上买来的,买来就是旧的,不知谁家使了多少年。整天拉来拉去,人站上去够东西,放几袋子粮食,猫钻狗抓,还是这么结实。我便不好意思再说下面的话。
   起身告辞时,表婶在身后相送,她突然以一种类似于深情的语气叫我名字,瑄璞,那小桌你想要吗?拿走吧。我不好直问她要多少钱,便迟疑不语,表婶接着说,你喜欢就拿走,不说钱。我说不不,要给钱的。我先去办别的事,过两天来拿。
   我又游走了几个村庄,连带打听哪里有物流,可运送这个小桌到达西安。终于在县城附近一条街上,找到一间门面房的物流公司,我描述了桌子的大小,谈好价钱五十元,可送到西安城东的货运站,自己去取。
   两天后,我雇了车,来到表叔家里,看遍堂屋,却不见小桌的影子。表婶说,儿媳妇拿去用了一下,咱现在过去取。我拿出六百元钱给表婶,她先是不要,来回推让几番,收下了。二人领我去儿媳家里。儿媳脸色阴沉,拿个干毛巾摔打自己身上的土,不与我照面。我看出有问题,给表婶说,你们意见不统一,那我就不拿了,不要我走了你们生气。表婶小声说,没事,搬走就是,我的小桌我做主。我和表叔将小桌抬回他们院子,问表婶,是否她嫌钱少,那我再加二百吧,您拿给她。表婶说,不是钱的问题,你拿走吧。表叔一直是那种沧桑悲壮的表情,不说话,拿来一块抹布,蹲下来,将小桌从上到下擦了一遍,还用手轻轻地抚摸它。我心有愧,六百元钱,就将人家喜爱的东西拿走,但确实已经对这个小桌爱不释手了。我给表叔表婶说,请你们放心,这小桌到了我家,我会好好爱护它,就像它在你们这里一样。表叔表婶在身后相送。我和小桌,在面包车上走出好远了,还见二人弯曲的身影在路边挥手。    就像是一场梦,那个小方桌摆在了西安我家的客厅里。
   水娥表姑,七十年前嫁到了蒜刘。那姓刘的朝上数几辈人,种地之外,做些小生意,辛苦经营,维持温饱,没有任何致富迹象。大约民国三十几年,棉花大丰收,秋天里收了很多棉花。那年冬天,几十年不遇的严寒天气,棉花价格突然大涨,意外挣了一笔钱,很是置了一些田产。然后这些新多出来的田产,刚好够给他家划成富家,从此接受批斗。
   某一天,我接到一个西安号码的电话,对方河南话叫我名字,说他是荒张的自臣。我问,当年我跟着俺奶奶到你家去,有天早上带我去树林玩的,是你吗?他说是他,他现在在西安一家工厂干活,临从家走时,他伯(父亲)给了他我的号码。我说,三十年没有见了,你有时间来我家玩吧,看看你家的小桌。说这话时,我坐在地毯上,胳膊就放在小方桌上。他说,好,有时间就去。我问他工作咋样。他说,还好,管吃管住,工资也能按时发。如此电话挂了,后来,好像还相互发过短信,他却始终没有来我家。我不知见了后,能不能认出他来,只记得那时他是十来岁的少年,长脸,白皮肤,挺英俊的样子。
   过了两年,我再回老家,问蒜刘表姑家的儿子,自臣表哥前两年在西安打工,还联系我,说是到我家来,怎么再没音了?刘家大表哥说,你不知吗?他死在了西安,掉到工厂的开水锅里了。天哪!工厂给赔了多少钱?刘家表哥叹息,唉,我舅和妗子年龄大了,没出过门,没有人去理论,听说丧葬费外,只赔了一点钱,你去我舅家,别问这事,大家现在都不提。我因为《多湾》还没出版,也就没有去表叔家,想表叔那张悲苦的脸,似乎生来就是为承受苦难的,自臣表哥这件事,只是他一生中无数个打击里的一个罢了。
   2015年底,《多湾》出版,2016年国庆假期,姐姐夫妻和我们夫妻共四人,驾车回临颍。
   车子进入荒张,仍然像从前一样,找不到表叔的家,以前打听,就问张自臣家在哪里,现在,似乎连这个名字都不敢提了。突然之间,问题来了,表叔叫什么名字呢?没有名字,又怎么打听他家呢?姐姐说,好像叫迎顺,你忘了吗?小的时候,咱经常说迎顺表叔。对对,迎顺表叔。于是拦住村人问,张迎顺家在哪里?路人摇头,没有这个人,再问一人,也说无此人。肯定是姐姐提供的名字有错。于是打电话问我爸爸,说我们现在荒张街里,表叔叫啥名字?爸爸说,张松仁,比我小两岁。迎顺是你西乡的表叔。
   我们被人指引到一条巷子里,变作土路,只见到路边一位老人,坐在轮椅上,自己推着,在泥路上走。我走过去问,请问张松仁家在哪里?他不停地打岔,张会群?张安民?张雪轮?我的声音要一次比一次高,问路成了体力活,气得够呛,拿出纸笔,写下张松仁三个字,他再问我,你们是哪儿的?我说,西安来的,他亲戚。每句话要大声喊给他,三四遍才听清,然后他再问,你找他啥事?他的每一个问题都比上一次更严峻,完全是审问态度。真气死我了,转身走开,不问了还不成吗?他在后面说,算了我给你说了吧,那语气好像他拥有多大的機密一样。我站下,转回身有些气恼地看他。他说,躺床上动不了了,俩孩儿家轮着过,大儿家在那边,这个是他小儿家。他指着我身后一个大门。我气未消,也不说谢他,拍我身后的大铁门。随着几声狗叫,走出一位妇女,我说明来意,她说,那院。领着我们向西走,好像是那年不愿让我拿小方桌的那个女人,也不知她是不是自臣表哥的媳妇,她不愿与我说话,我也不好细问。跟着她向西,进入一个院子,她推开堂屋门,再推开东边房门,指了一下,转身走了。
   我和姐姐站在房间门口,看到床上的腈纶毯下,像是没有人一样。我俩叫几声表叔,无人答应,再向床边走去,惊起几只苍蝇。表叔醒来,挥动胳膊,又是一阵苍蝇飞舞。表叔抬起头看看,再慢慢坐起来,面色苍白,瘦得吓人,看起来比我爸爸老许多。他已经不认得我了,任我怎样解说,只是一脸懵懂,脸上充满戒备与冷漠,说话前言不搭后语。我和姐姐只好不停地说,大周,狗卯(爸爸的小名),西安……有一种东西在他脸上,一点点复活。或许是因为西安二字,让他痛苦地闭了闭眼睛,更加戒备,充满嘲讽地说,直说吧,老家哪儿的?来弄啥?我们再次说,大周,狗卯……
   就像从一条幽深的隧道里走出,他终于搞明白了,叫我们床边坐下,我俩没有坐,屋子里散发着难闻的气息,乱七八糟堆放着东西,灰尘厚厚一层,哪里也不能下手摸。农村到处是新房好房,外面看去,一派新农村景象,可走进去,永远一屋子脏乱。
   他说,表婶于前年已经去世,他嘛,身体本来还中,就是三个月前骑三轮车赶会,下车时摔倒,在地上顿了一下,把腰骨顿坏了。我拿出《多湾》,送给他。他翻看着说,眼睛不行了,字看不清。
   我拿出二百元钱给他,他推让不要,我装在他的上衣口袋里,握住他右手的一把骨头,与他告别,请他保重身体,我下次回来,再来看他。他摆了摆手,悲哀地笑笑,眼里现出一层泪光。
   大表哥急急回来,说正在地里种蒜,听人说了,叫我们不要走,在这里吃晚饭。我们坚辞,说还要去看蒜刘表姑呢。我从大表哥脸上,看到表婶的贤惠模样。对于自臣表哥,我却怎么也没有勇气问起。我让他给蒜刘那些表哥们打个电话,就说我们现在过去。蒜刘表姑有七个儿子,接电话的是在县上工作的一个,说他现在就骑电动车回家。
   在蒜刘街里,汽车进不了窄小巷子,只好停下,走路去往表姑家,四个人,手里提着东西,引来街里人观望,见一个人背着农药桶,向着我们走过来,我认出是刘家大表哥。他前些年中风,抢救过来后,生活能自理,农活照干,但说话不伶俐了。我走过去叫他表哥,他惊惊呆呆一阵,说,咦,知了,知了。突然咧开嘴像孩子样哭了起来,一定是想起,我上次来时,他还亲热地接待,不停地说话,而现在,满心里的话,嘴上说不出来。
   八十九岁的表姑,腰弯成九十度角,耳聪目明,声音洪亮,说,你大表姐看(刚)骑了洋车走一会儿,真不凑巧,要不是你们也见见面说说话。大表姐是她的大女儿,七十岁了,还能骑自行车回娘家。我问,表姑您身体好吧?她说,耳不聋眼不花,浑身上下,捶哪也不疼也不痒,就是干不动活了,你说气人不?县城里的表哥也回来了,电动车扎在堂屋门前。大家围一圈坐在院子里。蚊子很多,隔着一件单衣咬人,一会儿我和姐姐身上就起了疙瘩,出一身汗,烦躁不安。大表哥背对我们坐在一块砖头上,情绪激动,全身颤抖地哭,被表姑大声吵嚷几句,止了哭,静静听我们说话,过一会儿,又忍不住哭一通,灰色的嘴唇颤抖着。
   回到西安后,微信里有人加我,说他是张松仁的孙子。我问他爷身体怎样,他说还好,躺在床上养病。过年过节时候,这孩子会发一些大家来回转发的那些问候语。而我终是没有勇气问他,张自臣是你爸爸,还是叔叔?
   写这篇文章的时候,我突然想问问那孩子,他爷爷怎么样了。半天没有答复,到晚上时候,微信里传来荒张大表哥的声音:瑄璞,你现在好吧?我爸……你们去年八月十五之后回来看他,到阴历十月二十七他不在了。
   我问,刚才说话的是你爸吗?那孩子说是的。我问,你在家,还是在外面干活?他说刚回来两天。我看了他的朋友圈,感觉他好像是在北京送快递。他已经结婚,有一个大眼睛的妻子,七八岁的儿子。
   下次回老家,荒张那里,似乎没有理由再去了。我在荒张的街里,该怎么问路呢?我不知道大表哥的名字,也不知加我微信的这个青年,叫啥名字,就算我们有一天在北京的大街上迎面而过,也互不认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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