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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L742。拥挤，闷热，污浊。
火车停下来，没看到站台，也没有看到拿着各色货物在窗外兜售的小贩。又是临时停车，加班车憋屈得就像后娘养的崽，这不，下一趟正班车还不知道几时才能开来呢，它就早早地停在这里候着了。这样的时光是最难熬的：空气不流通，厕所又上不了，窗外也无风景可看。看看小说吧，要从座位上挤出去，再从行李架上掏出被压迫在一只蛇皮袋与一只密码箱之下的旅行包，然后在好几颗人头之上，从包里翻出那本书，最后再挤回座位，这实在是一项浩大的工程，我想想都觉得害怕。
车上有人在说话，有人在吵架，有人似睡非睡，有人打呵欠，还有人在偷偷地放屁——本来就污浊不堪的空气中，此时又加入进来一股恶臭。有人皱眉，有人掩鼻，只有对面坐着的一位年轻人不为所动，仍然在对着他的笔记本电脑，脸上露出一种很拉风的笑。可怜的年轻人，他可能认为自己比较牛逼，却不知道这样的举动早就OUT了——即使是面对一群还用不起笔记本的农民工。
我百无聊赖地收回目光，心里又冒出姨妈说的那句话——她是一个好姑娘。姨妈这人什么都好，就是喜欢卖关子，就像挠痒痒，刚刚挠到了痒处，她就停下不挠了。在电话里，我问她，你说她好，她好在哪里？姨妈说，苕伢，好在哪里，你回家自己看看不就知道了？我说，姨，我的好姨，求你了，你先给我透露透露，好不好？姨妈说，不行，处对象得自己看，别人说的做不得数。你抓紧点给我回来！我说，再抓紧，也得等到公司放假啊！姨妈又威胁我说，你这孩子，是媳妇重要还是工作重要？我告诉你啊，要是回来晚了误了相亲，后果自负！
她是一个好姑娘。好姑娘——究竟是相貌好，身材好，还是为人好，脾气好，家境好？我在反复琢磨她到底属于哪一类——样样都好的姑娘，不会沦落到相亲这种程度；就是要相亲，也不会沦落到要和我相亲的地步。她漂不漂亮？如果漂亮，有多漂亮？有没有坐在过道上的那个美女一般漂亮——假如有，我也就别无它求了。这美女此刻正把头埋在膝盖间，波浪发遮住了她的脸蛋，像是睡着了，虽然狼狈，倒也还能看出几分优雅——她此前一直是站着的，旁边的一位小伙子让出了自己的马扎，她才暂时有了这么一方安身之地。眼前的这位美女不仅漂亮，打扮也还算摩登，就是不知道为什么会和普罗大众一样，来挤这趟能把油条挤成面条的临时客列？这样的美女，倘若走在深圳的东门或是华强北，必然是高昂着头，时刻准备着接受一众男子的频频注目的，而现在……
可是，再漂亮的女孩子，在这样的环境中，漂亮也是会减分的。而在这样的环境中，要想让美女给自己加分也是非常容易的——什么房子车子票子，只要给她准备一个位子，博得她的好感简直就是轻而易举的事情。如果我这次回家要见的那位姑娘果然是位漂亮女子，如果这次相亲能够成功，并且她最终能够成为我的女朋友，那么，我无论如何都不会让她一个人去挤临时客列，因为这对我来说太危险了。
火车动了一下，接着咣当一声，开始缓慢地开动起来，我的想象也到此为止。之前多达N次的相亲经验告诉我，幻想总是美好的，现实总是残酷的。就如武广高铁，前几年刚刚开始兴建时，我还曾天真地以为，到它通车的那一天，过年回家坐火车将会是一件十分美妙的事情，结果呢？面对高昂的高铁票价，我还是不得不在春运临时客列上，参加这场规模宏大的瘦身运动。
这世上本无所谓麻木的。相亲的次数多了，心也便跟着麻木了。这话是谁说的？我记不大清楚了。
二
一路颠簸了二十多个小时，终于在早上到了家。一年没回家，家里的变化挺大的。
村村通公路修到了家门口。老爸说，这路修得及时啊，明年五一你娶媳妇，小车就能直接把新娘子拉回家了，鞋底上都不用沾泥巴。我说，明年五一就娶媳妇，哪能这么快？老爸说，过完年你都三十了，还快？我跟你说啊，这次再也由不得你了，相过了人，这婚你立马就得给我结。听说这叫闪婚，懂不？
家乡的土话，相亲不叫相亲，叫相人。
家里新修了洗澡间，里面装了浴霸，贴了瓷砖，难得的是，竟然还弄了个吊顶。老妈说，这都是你爸的主意，说是你媳妇在外面的大城市呆惯了，怕她以后在家里洗澡不方便，请人忙活了好几天才搭起了这么个澡堂子。连材料带工钱，花了一千多块呢。
不仅如此，屋后的厕所也像乌鸡变成了凤凰。以前那座用了几十年，由土砖垒成的旧茅厕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间盖着琉璃瓦的崭新精致的建筑物，厕所两边的墙上，还用白石灰分别刷上了男和女两个歪歪扭扭的大字。从书法功底来看，这是老爸的杰作无疑。
变化最大的要数我的房间。地上铺了地板砖，头上盖了天花板，墙上涂了仿瓷，连床都换成了新的，离一个新婚洞房的标准，只差几套家具。我苦笑着问老妈，八字都还没有一撇呢，你们对我这次相亲就这么有信心？妈说，可不呢，这次可是你姨亲自出马，你姨说了，她介绍的这个姑娘是百里挑一的好，保准你们能成。你姨都信不过那还信谁的——看来，有姨妈保媒，成功率就有保证，就像张艺谋拍电影，有他在就有票房。我在心里暗暗祈祷：但愿我那位未来的未婚妻，不会是老谋子手下的《三枪》。
吃过了早饭，跟老妈简单唠了会嗑，又亲自在洗澡间体验了一把。感觉果然不错，外面天寒地冻，里面却是阳春三月。如果有可能，我简直想为它在电视台打个广告：乡下消费，城里享受。洗过澡躺在床上，想想我这是沾了未来新娘子的光，心里又有些不安：假如这次相亲又黄了，老爸会不会一气之下，拿把锄头把它给薅了？睡意袭来，朦朦胧胧中，我似乎听到老妈在整理我的行李箱，并且在跟老爸嘀咕着什么。
一觉醒来，已经是下午一点钟。姨妈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来的，总之是我一睁开眼就看到她了。姨妈上下打量了我好一阵说，啧啧，看看，又瘦了又瘦了，这身边没个女朋友照应就是不行。要我看啊，这趟回来就抓紧把事情定下来，过完年两人一起到深圳打工，五一回来就把事情办了。吃午饭的时候——为了等我睡醒，家里的午饭拖到现在才吃，姨妈又忙着把她的计划介绍了一番：明天上城里置办衣物和礼品；后天二十八，是找夏半仙算过的黄道吉日，相亲的好日子；腊月三十，女方来我家吃团圆饭；正月初二，我以新女婿的身份上丈人家拜年……姨妈每说一句，老爸老妈就跟在后面附和，好像我已经不是他们的儿子，而成了姨妈的儿子。末了姨妈说，听你妈说，你是个作家？我一愣，继而想起行李箱里放着回家前刚办下来的区作协会员证，本想摇头，却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姨妈两手一拍说，好啊，看不出啊，你这孩子板眼大着呢。头先我把你的情况一说，人家姑娘就答应了；现在又加上作家这一条，这媒想保不成都难啊。我得给她家打个电话，把这个情况汇报汇报。我红着脸说，姨，千万别跟她说这个——在深圳，有一次相亲时，为了给自己撑门面，我吹嘘自己是个作家，结果对方吓得转身就跑了。姨妈摆摆手说，你这孩子，这么害羞干啥？这是好事，你放心，我自有分寸。
下午，在姨妈回家之前，我又缠着姨妈打听女方的一些情况。面对着我连珠炮般提出的一大串问题，姨妈以守为攻，步步为营，总是拿“等你们见面时什么就都知道了”这句话作挡箭牌，以不变应万变。也许是她吸取了大前年回家相亲时，由于事先打听到对方是我以前很不待见的同学，我连年都没过完就逃回深圳的教训——那次是大舅保的媒，姨妈甚至连女方家住何方叫什么名字都不肯告诉我。最后，实在禁不住我的死缠烂打，姨妈总算回答了我的两个问题：她多大年纪——二十六。漂不漂亮——当然漂亮。
晚上睡觉，做了个梦，梦见我在天上飞，一个长着翅膀的漂亮姑娘在后面追——也不知道那是不是天使。姨妈在地上指着我说，傻孩子，那是你媳妇咧，你等等她，等等她！我就是不听，越飞越快，越飞越高，结果一头撞上一辆大货车，栽了下来——TMD,连天上都有人违章停车！我醒了，觉得这个兆头不错——以前做梦，都是美女在前飞，我在后面追的。
三
上午，跟着姨妈到县城大采购。整个过程基本上都是姨妈唱主角，她说去哪里就去哪里，她讲好了多少钱就是多少钱，我惟一能做的就是从口袋往外掏钱。姨妈说，不是你姨我爱吹，我保了这么多媒，带人买了这么多次东西，哪样东西什么货色值多少钱，我心里一清二楚。要是你自己来买，肯定会被别人当冤大头猛宰一顿。我心里还想着昨天晚上的那个漂亮姑娘，姨妈每说一句，我就说声是，姨妈戳了一下我的头说，这孩子，脑袋被火车撞了还是咋的，就不会说点别的？
下午下起了雪。我躺在床上小憩，忽接姨妈急电——情况有变，女方告诉她，明天不用到她家去相亲了。我手里抓着电话，老爸和老妈是大眼瞪小眼，都搞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老爸从我手里抢走了话筒，问姨妈有没有告诉她我是作家。姨妈说，别提了，就是跟她讲了这个，她才不让去她家相亲的。老爸看样子是急糊涂了，他竟然没头没脑地整出这么一句：那你再告诉她，先佑不是作家不就成了？姨妈说，晚了，现在说没用了。我就搞不懂，这作家如今咋就这么臭呢，让人家姑娘一听就想躲？好像是在安慰我们，姨妈最后说，你们也别太着急上火，她问我要了先佑的手机号码，让先佑耐心在家里等等，说不定还有一丝希望哩。
心里刚刚燃着一丝火苗，就被姨妈带来的这个坏消息浇灭了。我蒙着头在床上大睡，手机的短信提示音响起。我摸过电话，一个陌生号码下面有这么一行字：你好，听说你是一位作家？
难道是她发来的？
我气不打一处来，马上回过去：我不是作家。谁要是作家，谁是王八！
别这么谦虚，我听你姨妈说你连作家证都有了，还说不是作家？告诉你，从小到大，我最崇拜的人就是作家！
我一愣，又一喜，立即为自己刚才的冲动懊悔。拿着手机想了想，我又打：呵呵，我自认自己还算不上一个作家，最多也就一名文学爱好者而已。希望能与你一起交流，共同进步。
以后我要多多向你学习。我问你，你有没有觉得这些农村人都很庸俗？
有一些吧。但我不知道你指的是哪一方面？我不敢贸然作答，小心翼翼地敲过去这么一行文字。
比如说相亲吧，还都是老一套，一点情调都没有，庸俗死了！我已经跟我妈说了，你们明天不用到我家来相亲了。
那……咱俩的亲相不相了？
傻瓜，当然要相了。不过，我们不要媒人，自己安排地方见面就好了。我们去玉屏山吧，刚下过大雪，雪中漫步，一定好浪漫好浪漫！
我长吁了一口气，回她道：好，那我们就在玉屏山见面，不见不散！
晚上给姨妈打了电话。姨妈相当失落地问，啥？你们自己相亲，不用我去？妈抓过话筒说，她姨啊，这都是我媳妇做的主，不是先佑的意思。你就放心吧，等事成了，你这个大媒人谁都抢不去！
四
上午出门，堂弟家四岁多的小侄子和一帮鼻涕孩在屋门口玩雪。看我穿得簇新簇新的，小侄子问我，伯伯，你干嘛去？我说，去相亲。相亲干嘛？娶媳妇呀。那么早娶媳妇？伯伯，咱俩一起娶媳妇吧，我妈说了，我明年就能娶媳妇！妈说，小把戏，让你伯伯和你一起娶媳妇，是不是想气死我呀？
路面上结着冰，公路上来往的大小车辆都拴上了防滑链。我好不容易挤上了一辆车，在玉屏山路口下车时，远远地就望见山上白雪覆盖的松林里，有一个红色的人影，那人影在慢慢移动，像是一团火在雪地里舞动。此情此景让我一下子激动起来，我依稀记得，在我初恋的那年，也是这样一个下雪的冬天，也有这样一个火红的身影……
离她还有几十米远时，为了确认一下身份，我拿出手机拨通了她的号码。铃声响起，她挂了电话，朝我走来。我飞快又仔细地看了她一眼，红色风衣，黑色曳地棉裙，眉眼很精致，脸很白，嘴唇很红。说她漂亮吧，漂亮这个词有些委屈；说不漂亮吧，她又有些委屈。我于是很快地给了她一个分数：70分。
她走近，向我伸出了手。我以为她要跟我握手，便礼节性地伸出手去，她却顺势把我的手牵住了。这幸福来得太突然了，我有些招架不住；但是看上去她似乎感觉比我更为幸福，因为她朝我侧着头，很纯很天真地问，你看，我像不像白雪公主？
我不知道白雪公主是否会穿着红色风衣和黑色长裙，但我知道此刻的她需要赞美，而这对于我来说是一件十分容易办到的事情。我于是非常肯定地说，不是像不像的问题，你简直就是白雪公主……为了使她更加自信，我努力把自己脸上的真诚又增加了几分。
是吗？如果我是白雪公主，那你就是我的白马王子，是不是？
在这个问题面前，我智商偏低的毛病一下子就暴露无遗。等了好久，她嘟起小嘴说，怎么了，你不愿意做我的白马王子？
我想起姨妈说过她有二十六岁，但我此刻宁愿相信她只有十六岁。我想我宁可对不起白马王子，也不能惹她生气。于是我十分流畅地回答她，我当然愿意，十分愿意！
那好，你看着我的眼睛再回答我一个问题。我低下头看着她。你说，我和你见过的别的女孩子有什么区别？
你比她们自信。
还有呢？
你比她们……漂亮。
还有。
你比她们……浪漫。
她于是咯咯地笑起来。一不小心给了个可以打满分的答案，这让我也觉得很有成就感。她说，你知道吗？我最讨厌那些眼睛里只有钱的女孩子，庸俗死了！她忽然含情脉脉地看着我，说，你知道我为什么最崇拜作家吗？因为作家都很浪漫！我跟你在一起，你可以什么都没有，但是不能没有浪漫，知道不？
以后，你要带我去桂林，带我去海南岛，带我去西藏，去丽江……听说夏威夷也很浪漫，你也要带我去。所有浪漫的地方，我都要你带我去，好不好？
以后结婚了，我们不要小孩。要小孩子多没劲啊，一天到晚得围着他转，一点都不浪漫。
你不觉得今天是个非常有纪念意义的日子吗？我要你给我写首诗，不能敷衍了事，要发表了才算数。以后，你每天还要给我写封情书，要写得浪漫一些，动人一些。
以后，我们不要在城市买房子，我们就在海边建一座木屋，再在木屋旁边造一个小花园……我们最好还要买一艘小船，在风平浪静的日子里，我们驾船出海钓鱼，多浪漫啊！
一路上，面对“白雪公主”对于浪漫的理解，我都表现得相当有耐心；但是当她说到这里时，我却下意识地说，建木屋？我们弄不到地皮啊！而且，我也买不起小船……
她一把甩开我的手，又撅起小嘴说，你到底是不是作家？你怎么这样不懂浪漫？
我说，我本来就不是作家，谁说我是作家谁就在骗你。
你不是作家？不是作家你来跟我约什么会？你这个骗子，你这个流氓……“白雪公主”突然用那双仿佛被我玷污过的手捂住脸庞，蹲在地上失声痛哭起来。眼泪很快就在她的脸上冲出了一道道粉沟，我递给她一张纸巾，被她拒绝了。我感到很不安，正想说些安慰的话，她却一扭身猛地向山下跑去。
五
过完年，姨妈又来我家做客。
对于这次相亲的失败，姨妈的理由相当充分。她说，你们那叫什么相亲？纯粹就是瞎胡闹！我告诉你们啊，那次是姨没去，姨去了，保准你们能成，所以啊，这次相亲算不得数。
先佑啊，你也别太伤心，姨会再给你物色几个好姑娘，你只管年底回来相亲就是了！最后，姨妈这样对我说。
责 编：熊正红
题 图：石 剑
L742。拥挤，闷热，污浊。
火车停下来，没看到站台，也没有看到拿着各色货物在窗外兜售的小贩。又是临时停车，加班车憋屈得就像后娘养的崽，这不，下一趟正班车还不知道几时才能开来呢，它就早早地停在这里候着了。这样的时光是最难熬的：空气不流通，厕所又上不了，窗外也无风景可看。看看小说吧，要从座位上挤出去，再从行李架上掏出被压迫在一只蛇皮袋与一只密码箱之下的旅行包，然后在好几颗人头之上，从包里翻出那本书，最后再挤回座位，这实在是一项浩大的工程，我想想都觉得害怕。
车上有人在说话，有人在吵架，有人似睡非睡，有人打呵欠，还有人在偷偷地放屁——本来就污浊不堪的空气中，此时又加入进来一股恶臭。有人皱眉，有人掩鼻，只有对面坐着的一位年轻人不为所动，仍然在对着他的笔记本电脑，脸上露出一种很拉风的笑。可怜的年轻人，他可能认为自己比较牛逼，却不知道这样的举动早就OUT了——即使是面对一群还用不起笔记本的农民工。
我百无聊赖地收回目光，心里又冒出姨妈说的那句话——她是一个好姑娘。姨妈这人什么都好，就是喜欢卖关子，就像挠痒痒，刚刚挠到了痒处，她就停下不挠了。在电话里，我问她，你说她好，她好在哪里？姨妈说，苕伢，好在哪里，你回家自己看看不就知道了？我说，姨，我的好姨，求你了，你先给我透露透露，好不好？姨妈说，不行，处对象得自己看，别人说的做不得数。你抓紧点给我回来！我说，再抓紧，也得等到公司放假啊！姨妈又威胁我说，你这孩子，是媳妇重要还是工作重要？我告诉你啊，要是回来晚了误了相亲，后果自负！
她是一个好姑娘。好姑娘——究竟是相貌好，身材好，还是为人好，脾气好，家境好？我在反复琢磨她到底属于哪一类——样样都好的姑娘，不会沦落到相亲这种程度；就是要相亲，也不会沦落到要和我相亲的地步。她漂不漂亮？如果漂亮，有多漂亮？有没有坐在过道上的那个美女一般漂亮——假如有，我也就别无它求了。这美女此刻正把头埋在膝盖间，波浪发遮住了她的脸蛋，像是睡着了，虽然狼狈，倒也还能看出几分优雅——她此前一直是站着的，旁边的一位小伙子让出了自己的马扎，她才暂时有了这么一方安身之地。眼前的这位美女不仅漂亮，打扮也还算摩登，就是不知道为什么会和普罗大众一样，来挤这趟能把油条挤成面条的临时客列？这样的美女，倘若走在深圳的东门或是华强北，必然是高昂着头，时刻准备着接受一众男子的频频注目的，而现在……
可是，再漂亮的女孩子，在这样的环境中，漂亮也是会减分的。而在这样的环境中，要想让美女给自己加分也是非常容易的——什么房子车子票子，只要给她准备一个位子，博得她的好感简直就是轻而易举的事情。如果我这次回家要见的那位姑娘果然是位漂亮女子，如果这次相亲能够成功，并且她最终能够成为我的女朋友，那么，我无论如何都不会让她一个人去挤临时客列，因为这对我来说太危险了。
火车动了一下，接着咣当一声，开始缓慢地开动起来，我的想象也到此为止。之前多达N次的相亲经验告诉我，幻想总是美好的，现实总是残酷的。就如武广高铁，前几年刚刚开始兴建时，我还曾天真地以为，到它通车的那一天，过年回家坐火车将会是一件十分美妙的事情，结果呢？面对高昂的高铁票价，我还是不得不在春运临时客列上，参加这场规模宏大的瘦身运动。
这世上本无所谓麻木的。相亲的次数多了，心也便跟着麻木了。这话是谁说的？我记不大清楚了。
二
一路颠簸了二十多个小时，终于在早上到了家。一年没回家，家里的变化挺大的。
村村通公路修到了家门口。老爸说，这路修得及时啊，明年五一你娶媳妇，小车就能直接把新娘子拉回家了，鞋底上都不用沾泥巴。我说，明年五一就娶媳妇，哪能这么快？老爸说，过完年你都三十了，还快？我跟你说啊，这次再也由不得你了，相过了人，这婚你立马就得给我结。听说这叫闪婚，懂不？
家乡的土话，相亲不叫相亲，叫相人。
家里新修了洗澡间，里面装了浴霸，贴了瓷砖，难得的是，竟然还弄了个吊顶。老妈说，这都是你爸的主意，说是你媳妇在外面的大城市呆惯了，怕她以后在家里洗澡不方便，请人忙活了好几天才搭起了这么个澡堂子。连材料带工钱，花了一千多块呢。
不仅如此，屋后的厕所也像乌鸡变成了凤凰。以前那座用了几十年，由土砖垒成的旧茅厕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间盖着琉璃瓦的崭新精致的建筑物，厕所两边的墙上，还用白石灰分别刷上了男和女两个歪歪扭扭的大字。从书法功底来看，这是老爸的杰作无疑。
变化最大的要数我的房间。地上铺了地板砖，头上盖了天花板，墙上涂了仿瓷，连床都换成了新的，离一个新婚洞房的标准，只差几套家具。我苦笑着问老妈，八字都还没有一撇呢，你们对我这次相亲就这么有信心？妈说，可不呢，这次可是你姨亲自出马，你姨说了，她介绍的这个姑娘是百里挑一的好，保准你们能成。你姨都信不过那还信谁的——看来，有姨妈保媒，成功率就有保证，就像张艺谋拍电影，有他在就有票房。我在心里暗暗祈祷：但愿我那位未来的未婚妻，不会是老谋子手下的《三枪》。
吃过了早饭，跟老妈简单唠了会嗑，又亲自在洗澡间体验了一把。感觉果然不错，外面天寒地冻，里面却是阳春三月。如果有可能，我简直想为它在电视台打个广告：乡下消费，城里享受。洗过澡躺在床上，想想我这是沾了未来新娘子的光，心里又有些不安：假如这次相亲又黄了，老爸会不会一气之下，拿把锄头把它给薅了？睡意袭来，朦朦胧胧中，我似乎听到老妈在整理我的行李箱，并且在跟老爸嘀咕着什么。
一觉醒来，已经是下午一点钟。姨妈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来的，总之是我一睁开眼就看到她了。姨妈上下打量了我好一阵说，啧啧，看看，又瘦了又瘦了，这身边没个女朋友照应就是不行。要我看啊，这趟回来就抓紧把事情定下来，过完年两人一起到深圳打工，五一回来就把事情办了。吃午饭的时候——为了等我睡醒，家里的午饭拖到现在才吃，姨妈又忙着把她的计划介绍了一番：明天上城里置办衣物和礼品；后天二十八，是找夏半仙算过的黄道吉日，相亲的好日子；腊月三十，女方来我家吃团圆饭；正月初二，我以新女婿的身份上丈人家拜年……姨妈每说一句，老爸老妈就跟在后面附和，好像我已经不是他们的儿子，而成了姨妈的儿子。末了姨妈说，听你妈说，你是个作家？我一愣，继而想起行李箱里放着回家前刚办下来的区作协会员证，本想摇头，却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姨妈两手一拍说，好啊，看不出啊，你这孩子板眼大着呢。头先我把你的情况一说，人家姑娘就答应了；现在又加上作家这一条，这媒想保不成都难啊。我得给她家打个电话，把这个情况汇报汇报。我红着脸说，姨，千万别跟她说这个——在深圳，有一次相亲时，为了给自己撑门面，我吹嘘自己是个作家，结果对方吓得转身就跑了。姨妈摆摆手说，你这孩子，这么害羞干啥？这是好事，你放心，我自有分寸。
下午，在姨妈回家之前，我又缠着姨妈打听女方的一些情况。面对着我连珠炮般提出的一大串问题，姨妈以守为攻，步步为营，总是拿“等你们见面时什么就都知道了”这句话作挡箭牌，以不变应万变。也许是她吸取了大前年回家相亲时，由于事先打听到对方是我以前很不待见的同学，我连年都没过完就逃回深圳的教训——那次是大舅保的媒，姨妈甚至连女方家住何方叫什么名字都不肯告诉我。最后，实在禁不住我的死缠烂打，姨妈总算回答了我的两个问题：她多大年纪——二十六。漂不漂亮——当然漂亮。
晚上睡觉，做了个梦，梦见我在天上飞，一个长着翅膀的漂亮姑娘在后面追——也不知道那是不是天使。姨妈在地上指着我说，傻孩子，那是你媳妇咧，你等等她，等等她！我就是不听，越飞越快，越飞越高，结果一头撞上一辆大货车，栽了下来——TMD,连天上都有人违章停车！我醒了，觉得这个兆头不错——以前做梦，都是美女在前飞，我在后面追的。
三
上午，跟着姨妈到县城大采购。整个过程基本上都是姨妈唱主角，她说去哪里就去哪里，她讲好了多少钱就是多少钱，我惟一能做的就是从口袋往外掏钱。姨妈说，不是你姨我爱吹，我保了这么多媒，带人买了这么多次东西，哪样东西什么货色值多少钱，我心里一清二楚。要是你自己来买，肯定会被别人当冤大头猛宰一顿。我心里还想着昨天晚上的那个漂亮姑娘，姨妈每说一句，我就说声是，姨妈戳了一下我的头说，这孩子，脑袋被火车撞了还是咋的，就不会说点别的？
下午下起了雪。我躺在床上小憩，忽接姨妈急电——情况有变，女方告诉她，明天不用到她家去相亲了。我手里抓着电话，老爸和老妈是大眼瞪小眼，都搞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老爸从我手里抢走了话筒，问姨妈有没有告诉她我是作家。姨妈说，别提了，就是跟她讲了这个，她才不让去她家相亲的。老爸看样子是急糊涂了，他竟然没头没脑地整出这么一句：那你再告诉她，先佑不是作家不就成了？姨妈说，晚了，现在说没用了。我就搞不懂，这作家如今咋就这么臭呢，让人家姑娘一听就想躲？好像是在安慰我们，姨妈最后说，你们也别太着急上火，她问我要了先佑的手机号码，让先佑耐心在家里等等，说不定还有一丝希望哩。
心里刚刚燃着一丝火苗，就被姨妈带来的这个坏消息浇灭了。我蒙着头在床上大睡，手机的短信提示音响起。我摸过电话，一个陌生号码下面有这么一行字：你好，听说你是一位作家？
难道是她发来的？
我气不打一处来，马上回过去：我不是作家。谁要是作家，谁是王八！
别这么谦虚，我听你姨妈说你连作家证都有了，还说不是作家？告诉你，从小到大，我最崇拜的人就是作家！
我一愣，又一喜，立即为自己刚才的冲动懊悔。拿着手机想了想，我又打：呵呵，我自认自己还算不上一个作家，最多也就一名文学爱好者而已。希望能与你一起交流，共同进步。
以后我要多多向你学习。我问你，你有没有觉得这些农村人都很庸俗？
有一些吧。但我不知道你指的是哪一方面？我不敢贸然作答，小心翼翼地敲过去这么一行文字。
比如说相亲吧，还都是老一套，一点情调都没有，庸俗死了！我已经跟我妈说了，你们明天不用到我家来相亲了。
那……咱俩的亲相不相了？
傻瓜，当然要相了。不过，我们不要媒人，自己安排地方见面就好了。我们去玉屏山吧，刚下过大雪，雪中漫步，一定好浪漫好浪漫！
我长吁了一口气，回她道：好，那我们就在玉屏山见面，不见不散！
晚上给姨妈打了电话。姨妈相当失落地问，啥？你们自己相亲，不用我去？妈抓过话筒说，她姨啊，这都是我媳妇做的主，不是先佑的意思。你就放心吧，等事成了，你这个大媒人谁都抢不去！
四
上午出门，堂弟家四岁多的小侄子和一帮鼻涕孩在屋门口玩雪。看我穿得簇新簇新的，小侄子问我，伯伯，你干嘛去？我说，去相亲。相亲干嘛？娶媳妇呀。那么早娶媳妇？伯伯，咱俩一起娶媳妇吧，我妈说了，我明年就能娶媳妇！妈说，小把戏，让你伯伯和你一起娶媳妇，是不是想气死我呀？
路面上结着冰，公路上来往的大小车辆都拴上了防滑链。我好不容易挤上了一辆车，在玉屏山路口下车时，远远地就望见山上白雪覆盖的松林里，有一个红色的人影，那人影在慢慢移动，像是一团火在雪地里舞动。此情此景让我一下子激动起来，我依稀记得，在我初恋的那年，也是这样一个下雪的冬天，也有这样一个火红的身影……
离她还有几十米远时，为了确认一下身份，我拿出手机拨通了她的号码。铃声响起，她挂了电话，朝我走来。我飞快又仔细地看了她一眼，红色风衣，黑色曳地棉裙，眉眼很精致，脸很白，嘴唇很红。说她漂亮吧，漂亮这个词有些委屈；说不漂亮吧，她又有些委屈。我于是很快地给了她一个分数：70分。
她走近，向我伸出了手。我以为她要跟我握手，便礼节性地伸出手去，她却顺势把我的手牵住了。这幸福来得太突然了，我有些招架不住；但是看上去她似乎感觉比我更为幸福，因为她朝我侧着头，很纯很天真地问，你看，我像不像白雪公主？
我不知道白雪公主是否会穿着红色风衣和黑色长裙，但我知道此刻的她需要赞美，而这对于我来说是一件十分容易办到的事情。我于是非常肯定地说，不是像不像的问题，你简直就是白雪公主……为了使她更加自信，我努力把自己脸上的真诚又增加了几分。
是吗？如果我是白雪公主，那你就是我的白马王子，是不是？
在这个问题面前，我智商偏低的毛病一下子就暴露无遗。等了好久，她嘟起小嘴说，怎么了，你不愿意做我的白马王子？
我想起姨妈说过她有二十六岁，但我此刻宁愿相信她只有十六岁。我想我宁可对不起白马王子，也不能惹她生气。于是我十分流畅地回答她，我当然愿意，十分愿意！
那好，你看着我的眼睛再回答我一个问题。我低下头看着她。你说，我和你见过的别的女孩子有什么区别？
你比她们自信。
还有呢？
你比她们……漂亮。
还有。
你比她们……浪漫。
她于是咯咯地笑起来。一不小心给了个可以打满分的答案，这让我也觉得很有成就感。她说，你知道吗？我最讨厌那些眼睛里只有钱的女孩子，庸俗死了！她忽然含情脉脉地看着我，说，你知道我为什么最崇拜作家吗？因为作家都很浪漫！我跟你在一起，你可以什么都没有，但是不能没有浪漫，知道不？
以后，你要带我去桂林，带我去海南岛，带我去西藏，去丽江……听说夏威夷也很浪漫，你也要带我去。所有浪漫的地方，我都要你带我去，好不好？
以后结婚了，我们不要小孩。要小孩子多没劲啊，一天到晚得围着他转，一点都不浪漫。
你不觉得今天是个非常有纪念意义的日子吗？我要你给我写首诗，不能敷衍了事，要发表了才算数。以后，你每天还要给我写封情书，要写得浪漫一些，动人一些。
以后，我们不要在城市买房子，我们就在海边建一座木屋，再在木屋旁边造一个小花园……我们最好还要买一艘小船，在风平浪静的日子里，我们驾船出海钓鱼，多浪漫啊！
一路上，面对“白雪公主”对于浪漫的理解，我都表现得相当有耐心；但是当她说到这里时，我却下意识地说，建木屋？我们弄不到地皮啊！而且，我也买不起小船……
她一把甩开我的手，又撅起小嘴说，你到底是不是作家？你怎么这样不懂浪漫？
我说，我本来就不是作家，谁说我是作家谁就在骗你。
你不是作家？不是作家你来跟我约什么会？你这个骗子，你这个流氓……“白雪公主”突然用那双仿佛被我玷污过的手捂住脸庞，蹲在地上失声痛哭起来。眼泪很快就在她的脸上冲出了一道道粉沟，我递给她一张纸巾，被她拒绝了。我感到很不安，正想说些安慰的话，她却一扭身猛地向山下跑去。
五
过完年，姨妈又来我家做客。
对于这次相亲的失败，姨妈的理由相当充分。她说，你们那叫什么相亲？纯粹就是瞎胡闹！我告诉你们啊，那次是姨没去，姨去了，保准你们能成，所以啊，这次相亲算不得数。
先佑啊，你也别太伤心，姨会再给你物色几个好姑娘，你只管年底回来相亲就是了！最后，姨妈这样对我说。
责 编：熊正红
题 图：石 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