动物园习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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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山上披着一层枫叶,从南麓铺到山北,一辆昂科雷轿车驶进隧道。CD播放的是维瓦尔第《秋》协奏曲的快板。樊秋海手执方向盘,口中哼着“发——哆发——发”的旋律。他摁一下旋钮,跑出《夏》的急板。“唔,抱歉得很。真不是时候。”他说。窗外是混凝土墙,枫的红囊从墙体里渗入,甘美地葬在山的心脏。“听说纽约的名流最喜欢这组曲子,嗯?”他再摁钮,把音箱关掉。
  “谈不上,卡塞拉的第二交响曲去年才在美国首演。”年轻人在副驾驶座上回答。
  “卡塞拉,哈?那可真是迟得很。”
  “迟得很。”
  樊秋海轻松地一笑,“听说当天,你在音乐厅碰到了米诺先生?”
  “米诺先生跟我订的一个包厢,我们两个邻座。所以,你可以说,我在音乐厅碰到了米诺先生。”
  “凑巧得很哪!”樊秋海不无惊叹地说,“米诺先生的银行在洛杉矶,他飞去东部听音乐会;而你在加州念书,向学校请了一个星期的病假,带病也要去宾夕法尼亚州看那场演出。这里面可有个先来后到的次序么?或者说,音乐的魅力真是无限地吸引人?”
  “我喜欢你的后一种讲法。可惜的是,卡塞拉的音乐并没有那么吸引我。”年轻人从口袋里取出一本A6大小的笔记本,硬皮封面上缝着一只卡通浣熊,另外几个定制的粉字,“戴To楚”,刻在浣熊的两只耳朵之间。樊秋海瞅着笔记本,“嘿嘿”两声。年轻人快速翻到后面,找到当天的笔记,把头顶的灯扭开。
  “楚先生,我的意图有那么明显吗?”樊秋海笑说,“那就请你说说吧,米诺先生的意见是?”
  “叫我钧平。”年轻人清清嗓子,“这里记录的未必精准到每个字,由于是我回到酒店以后凭记忆写下的——十一月二十七日,星期五,晚上十点,弗莱森中心。音乐会即将散场。我说:‘米诺先生,您还记得我吗?’米诺说:‘你是……上个月到我的公司实习的那个小伙子?’我说:‘是我呀,米诺先生。’米诺说:‘你也喜欢音乐?我还以为现代人顶多听听维瓦尔第的《四季》。’我说:‘不然。我就喜欢听拉赫玛尼诺夫的《帕格尼尼主题狂想曲》。’米诺说:‘不简单。小伙子,你明天要回加州吧?跟我搭一部专机回去,我送你到学校。今天晚上就住在我的酒店。’我说:‘那怎么好意思呢,米诺先生……’”
  樊秋海打断他:“我猜,你最后还是住进了米诺先生的酒店。米诺先生真是个慷慨的大好人。略过这些吧,说重点。我想知道他的意见。”
  “米诺先生的意见是:‘灿烂!辉煌!低音稳重,音色饱满。抒情的音符奏出了法兰西的民族情结,我的情思在一瞬间就随着它们飘至家乡。’我觉得,米诺先生似乎搞错了卡塞拉的国籍,尽管卡塞拉的作曲风格里有着明显的属于德彪西的朦胧感,但这个名字怎么听都是个意大利语的名字。”
  樊秋海不耐烦地说:“我记得这条隧道不这么漫长啊?怎么还没见着一点出口处该有的太阳光呢?”
  “接着,话锋一转,米诺先生又说——”樊秋海眼中扑起了光,年轻人说下去:“‘你注意听铃铛声了吗?叮铃,叮铃,你认为它们在模仿什么声音?动物声?鸟声?猿声?还是骨头的敲击声?不用想了,只是铃铛声啊!指挥家加重了配乐器,使这支熟悉的交响曲生出疏离感。让我们假想,天空是一重,城堡是一重,大海是一重,它们在交响着它们的;铃铛声在哪?既在大海和堡垒之间,是壮辽;也在堡垒和天空之间,是天国;更在海与天之间,辟开永恒的宁静。这几道衍生出来的含义再次交响,于是,音乐的层次就超越一般的意境了。铃铛正是实现这种效果的秘诀所在。’老实说,这样做很容易招人嫉恨——他看出了太多我们看不到的东西。‘了不起的编制!’米诺先生站起来,引领全场再一次鼓掌。”年轻人一页念完,扣上笔记本,手掩在卡通浣熊的两耳之间,像对铃铛。
  樊秋海的眼睛烧了起来,模样甚是光火,嘴边仍和气地保留着笑,“楚先生,或者,钧平啊,你的记录十分翔实。但是,恐怕你误解了我。其实,我不怎么关心米诺先生对音乐会的评论。当然,透过他的评论,我相信这是一场很棒的音乐会。我真正想问你的是托你调查的那宗事——米诺先生对于收购樊家的动物园,近期他有拿出什么意见吗?”
  “噢,早说嘛。”楚钧平再一次翻开笔记本,翻到靠前的记录,口里埋怨,“我以为您热衷于音乐呢!”
  “热衷,我怎么不热衷!”樊秋海急切地说,“音乐和动物是融入我们家族血液里面的两样爱好。可正如人命有个轻重,事态有个缓急。现在我想的就是,如何趁早地将动物园卖出去。所以,我急于要知道买主的意见。”
  “米诺先生的意见是——”楚钧平不紧不慢地念着,“十月二十六日,星期一,上午九点,我以实习生的身份第一次见到米诺先生。我来到办公室,开口就问,‘哪位是米诺先生?我很感激米诺先生给我的这个宝贵的实习机会。现在,我的实习期已满,我约了米诺先生单独聊一会儿。’对面那个微微发福的中年男人正是米诺先生。他的那只锐利的鷹钩鼻子去年已经有点塌。办公室里只有他。他慈祥地请我坐下,把他的那份咖啡让给我喝。我观察咖啡,颜色是加了过量的奶精,符合一个中年发福的男人的口味,他的表情也跟忘了和我的预约似的,所以,我判断,咖啡是煮给他喝的,而不是要谋害我。出于礼节,我还是婉拒了他的咖啡。同时,我说:‘我站着就好。’我只是站着。他说:‘那我也站着好了。’于是,他也站着……”
  “好啦,我假设你们像这样客套了好久。”樊秋海说,“你直接转述他的意见吧。我不需要这么生动具体的场景。”
  “米诺先生的意见是,这事拖了一年多,交易越快越好。如果可能,他希望立即跟樊春华先生——也就是这家私人动物园的持有人,面谈,价格按两年前商议好的,接受适度的浮动。”
  “这才是我想要的。”樊秋海说,“能够在正式的接洽之前,掌握对方的意愿,供我考虑的时间就越充足。我很满意。你告诉米诺,就按两年前的价格,也按两年前的汇率,多一分也不要他的,樊家可不是小气鬼。”
  楚钧平搔搔头发,说:“我不为米诺先生工作。这事还需要由樊春华先生出面。米诺先生很信任这位樊先生,说银行账号已经为樊先生开好,只差一纸邀约,他就飞过来签字。”   “哎呀,你瞧,我光想着交易,忘了眼下的事。”樊秋海连声抱歉。隧道接近出口,仍不见太阳光,他一脚油门冲了出去。山另一侧的枫叶林里浮着蓝色的雾霭,冷色调的动物在大红色的花朵底下懒睡,啃过的草皮里钻出斑点的菌类。“樊春华先生?是啊——”樊秋海萧森的声音从窗沿擦过,风赶着泥巴掀到蘑菇的伞盖上,“所以,我请你这个侦探小子回国,帮我解开我大哥死亡的谜题。”
  楚钧平慎重地把本子勒了一道,在崭新的一页上注明日期。他咬着笔杆,“那好,有几个问题我向您请教。首先一个,樊春华先生死的时候,有哪些跟他熟识的人在场?这些人又跟他是什么关系?”
  “让我想想——大哥的尸体被发现是在室外,距离他最近的一幢建筑就是樊家的公馆。那天跟今天一样,是动物园一年一度的歇业期。动物园的维护人员大多都放了假;饲养员们也在结束一天的饲养之后早早地回到十公里以外的职工宿舍。当天留在樊公馆内的,除了有我——他的亲兄弟,还有他的两个儿子,也就是我的侄子——北陆和天斗,就这几个人吧。再让我想想。佣人算吗?几个月就换一批的佣人。”
  “暂时不计在内。”楚钧平说着,拟出一个表格,横行写上樊秋海、樊北陆、樊天斗,竖列写上“时间”、“地点”、“不在场证明”。他捺笔,接着问:“第二个问题,樊春华先生的死亡时间;还有,这一段时间里面,您在做什么,又跟谁在一起?”
  “嘿,侦探小子,嘿嘿!”樊秋海憨厚地笑,伸出一只手,把楚钧平的笔记本按上。“楚先生,你清楚我们雇你的目的吧?”他说。
  楚钧平说他清楚。
  “我仍然要重申,我们向你求助,而不是向警方,正是希望用你那颗天才的脑瓜,指导警察和一切愚钝的世人理解这桩古怪的案子。试想,假如我们报警将是什么后果?他们会把这里翻个底朝天,他们会恼怒地发现自己一无所获。他们的调查势必引发骚动,给我们苦心经营的动物园带来污名。为防止类似的状况发生,我们委托你率先调查案情,等真相水落石出,由你去向警方汇报,让警察采纳你的发现。警察可以跟着你来这里回顾案情,随后,你便说服他们出具一份官方的书面证明。我们拿到这份材料,就能名正言顺地同米诺先生恢复中断的交洽,我将接替大哥的位置,完成事先谈妥的交易,动物园的估价因而免受损害——看到这些,一辈子热心动物事业的大哥,他在天之灵可以安息了吧。”
  “你们生意人的算盘,我没兴趣。”楚钧平冷漠地说,“这个委托我既然接了,查案就是我目前唯一关心的事。”他早又翻开笔记本,樊秋海说话的时候,他抓住几个缩略词,现在飞速地把那段话补全。
  “省着点用吧。”樊秋海笑,“你有两天两夜的时间查案,我不希望到最后出结论的时候,你发现没地方记了。”
  “那可真叫人难堪。不过放心,由我出马的案件,还费不上那番工夫。事实上,我要在今天下午就解开谜题,傍晚我就下山向警方结案。明天我会带着警方,当着你们的面推理。事情一了,后天一早,我得赶去机场。这次我只向学校请到半个星期的假。这么仓促的处理,望您见谅,因为人所犯下的案子,正跟人的逻辑一样——残酷,却破绽百出。”
  “你的信心也跟你的行程一样,堆得满满的呐。”樊秋海揶揄道,“我们既然委托你查案,就会配合说出案件的始末以及各人的嫌疑。但是此前,请允许我稍回忆一会儿。我们就快抵达公馆了,在公馆的客厅你将一一见到你在笔记本上列出的名字。此外,我们为你特意准备了一份礼物。嘿嘿,樊家一向殷勤好客,服务于樊家的人理应得到他那一份报酬。”
  “我不会去猜。”楚钧平脸上的积云舒展不开。
  他们出野生园区,没在豪华的度假酒店旁停留,径直通过“游客止步”的路标,驶进一条私密的小道。车内小电视屏上的时间跳到16:30。楚钧平略有些焦躁,时间跟他作对,不是侦案的好兆。他说:“这样,您直接载我去案发现场。”
  樊秋海点头。远远能见一幢树木掩映的洋宅,提琴的独奏声流丽飞扬,乐音从洋窗切上云梢。稍近,树木与洋宅是间开的。中间是块坡地。他们在坡道减速,在一块平坦的空地停稳。空地上铺着一块10m×20m的人工草坪。草坪外搁着一只高尔夫球包。一名随侍挽着毛巾站在一边,另一名侍者架起一张酒桌,往三支酒杯里斟酒。草坪中央是个瘦瘦高高的青年人,戴一副扁宽的偏光镜,耳朵挂着夸张的开放式耳机,贝多芬的强有力的节奏朝四面八方轰炸。青年人穿一件高领的抓绒衫,挥杆将球击出200码。
  樊秋海摁下车窗,“Bravo,北陆!Bravo!”一边拍手,一边喝彩。
  樊北陆取来毛巾擦汗,把毛巾勾到脖子上,又从侍者那接过酒杯。“秋海叔!还不快去?”他命令侍者。
  侍者拉开车门,请樊秋海和楚钧平下车,并端去两杯甜酒。楚钧平规规矩矩地说:“谢谢,不用。我年龄不到。”
  “少来了,你明明是诚意不到。这里又不是美利坚,没有21岁才能喝酒的规矩。”樊秋海逗他说,“北陆,快过来见过,这位就是少年成名的名侦探。”
  “久仰,久仰!”北陆前来握手,“之前负责去调查米诺先生交易意向的也是楚先生吧?不得了,您比我想象中的还要年轻,却已有了这么大的建树。不禁让我想起我十七岁的时候,真让那时候的我汗颜啊!”
  “其实,我比那时候的您要大一点。”
  “哈,哈,比那时候的我要大一点,哈哈,换作我们普通人,多半会板起脸说,‘其实,我今年已经十八岁了’,而您却说,‘我比那时候的您要大一点’,哈哈,咯咯,楚先生,没看出来您是个幽默的家伙啊!”樊北陆继续凑近楚钧平,开放式耳机里适时地切进下一支曲子,“咚咚咚——咚!”标准的四个音,奏响《命运》的主导动机。“唔,抱歉得很。真不是时候。”樊北陆摘掉耳机,把随身听扔到侍者的托盘上。“命运来敲门了,我挡也挡不住。”他退至二人之间的正常距离。
  楚钧平冷峻地说:“我可不可以认为,您反复重复说的话,又跟我凑到这么近的距离,就是為了使我听清这段音乐?”   樊北陆看一眼秋海叔,“哈,哈!”
  “现在你该看出,他不是个幽默的家伙了。”
  “从现在起,我得好好地看着我们的名侦探。”樊北陆拨起眼镜,“这家伙把我盯得紧呐,秋海叔,您得罩着我。”他与楚钧平对视了半晌,镜架撂下去,“为什么大家非得站在这儿?请,屋子里坐。”
  楚钧平咄咄逼人的目光锲而不舍:“这里是现场吗,两位樊先生?”他提高音量,“有谁可以告诉我,这个让您游戏的地方,就是樊春华先生遇害的现场吗?!”
  樊北陆正往洋宅的方向去,这时定住,“我明白了,楚先生。”他回頭,“确切地说,目前还不是。怎么,您急着要看现场?”
  楚钧平点头说是。
  “楚先生发话了,你们还不快搬?”樊北陆命令两个侍者。侍者收拾草皮上的器具。接着,一人牵住草皮的一头,完整的一张草皮断成拼接的两块,随着两头的拖动,渐渐露出底下红斑斑的水泥地面。
  樊秋海摇头,闭眼对樊北陆说:“北陆啊,不是叔父说你,今天你实在不该在这儿打高尔夫。”
  “听见了吗,两个蠢货!”樊北陆嗔着他的侍者,“都赖他们怂恿!我记得跟他们说过,今天有个侦探要来,打高尔夫的事就暂搁一天。可他们说什么,自从老爷过世,我一直郁郁寡欢,我需要找点乐子,散散心。这才到家父陈尸的地方,铺上这两块草皮。我每一下挥杆的姿势都是父亲生前手把手教导的。现在,这儿有了我父亲的祝佑,我真就打出了几杆好球!”
  樊秋海叹气,说:“希望楚先生不要误会。北陆是大哥的两个孩子中更爱戴父亲的那个。”
  “嗯,爱戴我算是瞧出来了。”楚钧平无奈地说,“现场被爱戴得一塌糊涂。在我排除万难,进一步检查现场之前,有一点好奇,请大少爷指教——您挥出去的球都上哪了呢?”
  “今天是没指望回收的了。明早饲养员会尽量为我搜集回来。”
  “也就是说,球飞进了前面那片林子。”楚钧平目测前后的距离,从林子到这里和从宅子到这里,距离大体相当。“这片林子里饲养的动物和游客区的那些动物有什么差别?”
  “这还不够明显?这片林子设有护网,里面的动物大多是未驯化,或是价值连城的……”
  樊秋海眨一下眼。“咳,我不建议你用‘价值连城’。用‘珍稀’。我们所经营的是动物园,不是动物市场。”
  “秋海叔说得对,是珍稀动物,而且是猛兽,因此必须严格看护。”
  楚钧平忽然想到什么,即刻写下一段思路。他合起笔记本,蹲在地上,研究那些红斑。侍者卷起全部的草皮。红斑不规则地散布于整个200㎡的水泥地面。他从一头看到另一头。他认为不需要去触、去嗅,甚至连蹲伏的动作本身就是愚蠢透顶的。“喂,你们是认真的吗?你们拿什么试剂去泡过这里的血迹了?你们不要告诉我,这里原本就有浅浅的红斑。”
  “哦,这里被拖过很多次了,用的是消毒液,是吧,叔父?”
  “没错,消毒液,邦宝牌的。”樊秋海附议,“你看到的红斑是由于渗入地下太深,拖不干净。”
  楚钧平忿忿地咬牙,“你们真的把这里当作凶杀现场吗,而不是打翻了一罐可乐之类的?已经拖过很多次了?拖不干净?你们把人命当成什么?”
  “嘿,好家伙,我对你一忍再忍。你是什么态度啊!我提醒你,你不过是我家雇用的一个臭屁侦探,案子没查清楚,你倒先学着侮辱我那惨死的父亲了!”
  “北陆,不得无礼。快给楚先生道歉。”樊秋海帮着他们圆场,“楚先生有所不知,现场的情况我们是详细记录了的,才将这块地方清扫。您看,血污就陈在宅子门口,每天睁眼闭眼都要见着,佣人们都说,怪瘆人的。”
  “为什么案发当日不找人调查?为什么一直拖到现在才想起来找我?”
  “你看……还不是因为……”樊秋海支支吾吾,“因为一年前的事务繁多。”
  “什么,一年前?”楚钧平惊诧道,“你是说,死者死于一年前!”
  “嗯,一年前的某个深夜,大哥、我、北陆、天斗聚在厅里打牌,顺便谈到动物园的运营状况。大哥突然发恼,一个人跑了出去,死在了这里。”
  “不,秋海叔。是走。”樊北陆纠正他,“我父亲当时是走出去的。他之前运动的时候扭伤了腿,他的腿上夹着钢板。当时他恼得厉害,他倒是想跑出屋子,终于,他只能用走的。走到这里,刚好遇害。隔天我们才发现他的尸体,因为他离开不久,我们就各自回房间休息了。”
  楚钧平总算收获一条有价值的线索。他说:“我能否作这个指望——樊春华先生的遗体,你们还用心地保存着?”
  叔侄俩一起说:“抛了。”
  “抛了!”楚钧平怒不可遏,“这是严重的妨碍调查!”
  “我们有我们的苦衷。”樊秋海悲伤地说,“在您看来是妨碍调查,在我们看来,您必须放弃从这个角度调查。”
  “说服我。”
  “你有粉笔吗?”樊北陆问。楚钧平抛给他一支记号笔。“专业!”他接过笔,在地上草草地画,出水顺畅。“你注意看——你不知道,我在进行这一步的时候,内心怀着巨大的悲怆。”他趴在地上,沉痛地运笔。他在水泥地面的中央——他刚刚挥杆二百码的位置,画出一个矩形。“老天保佑——我父亲的身躯!”他指着那个矩形命名。接着,他爬到矩形的左面,“老天保佑——我父亲的右胳臂。”他随手画线,线条歪曲,中间折了六七道。“再来,我父亲的头颅。老天!”说着,他起身,走出十米,扑在最红斑斑的地方,“我还要画下去吗!”无人应声。他画一个坑坑洼洼的椭圆。他环顾四周,“他的眼珠子,侦探,你也要看吗?”侦探说:“差不多行了。”“不行,那怎么行!我父亲不找到他的眼珠子,他怎么看得到他每勾一下他的手指、脚趾,它们分别都在哪儿动作了呢?”他从兜里摸出两只高尔夫球,填在椭圆形里,鼓出椭圆的边框,像蛙。他把一双手覆在两只球上,“儿子今天请您回来,您就抬头看一眼吧——这里,有您用钢板保护得最完好的一条腿。”他夹住记号笔的笔筒,在球体的上方晃;他起身,面朝两颗球,一步一步,退回十米处。他举起笔,朝最初画的矩形剖了进去。他看着楚钧平,“侦探,这回满意了吗?你希望家父以这副尊容下棺吗?”   水泥地面扭作一团,代替沉默的楚钧平,释放一股呼旋的戾气。
  樊秋海吩咐下人把草皮铺上。“你看到了,我们没法给大哥置办体面的葬礼。我们找他的骨头、皮屑,以及器官组织,有的黏在树上,有的跟泥土和在一起,有的要等着从动物的排泄物中鉴别出来。终于,把能凑集的都凑集齐了,足足砌成一座小丘,火化在园子里,风撒得漫天都是。没准,此刻你的鼻尖正悬着他的颗粒。你吸进去,经过咽喉、肺叶、嗅觉中枢,又呼出来。细蒙蒙的沙子,再尝一口,感受它。”樊秋海和蔼地、关切地说,“楚先生,您有什么发现吗?”
  楚钧平打个喷嚏,揉揉鼻子,说:“这里不方便讲。”
  “那么现场您就检查完了。”樊北陆拿毛巾揩手,“现在您还会把嫌疑扣在我们脑袋上吗?”
  “这得听过你们的证词,才好判断。”楚钧平冷静地说。现场被抛在脑后,他掐表,绷直一条腿,一瘸一拐地走。“我需要你们每个人的证词。当然,首先我要会一会老爷的二公子——这位樊天斗先生,对他父亲的感情还能再怪诞一些吗?”
  “天斗这会儿就在客厅,进屋就能见着。别忘了,还有你的礼物,也在客厅。”樊秋海神秘兮兮地,“我们为你精心准备的,希望你会喜欢。”
  “礼物这种事,也许是你们家的传统,我个人倒没有特别的偏好。”楚钧平敷衍道,眼睛盯着秒表,“啊,你们不用管我,我走在后边。老爷当时是哪条腿钉着钢板?他从屋子出来到案发现场,这一路上都没一个仆人扶着他吗?”
  “大哥他没有贴身的仆人。整个家里,也就北陆和天斗有他们各自的仆人。”
  “说来惭愧,”樊北陆领着两个侍者,侍者拎着高尔夫球包,“我有胳臂有腿的,父亲又打小教我节俭,要不是因为我的怪病,我也不会养成依赖人的坏习惯。”他拨一拨包里伸出的球杆。侍者恨不能代他抚弄这些球具。
  “怪病?”
  “就是抑郁症了。”樊北陆烦躁,“两个蠢东西,跟我贴近一点!”
  “抑郁症?我没听说哪门子的抑郁症专教人养尊处优。要是有人罹患这种怪病,而恰巧又雇不起佣人,那他岂不是没个活路了?”
  “那他就该被送进精神病院!那里有的是人陪他。说白了,我就是个精神病!离我远点,侦探,我不喜欢你。”他大步踏进了樊公馆,两个遭他鄙夷的侍者紧紧跟上。
  楚钧平一怔,“喂,他生气了?他真有那种病吗?”他一回神,忙看秒表,刚才自己怔了五秒。他把五秒从总时间里扣除,继续僵着一条腿走路。
  樊秋海在玄关为他带着门。“楚先生,这下你是真正得罪他了。北陆的病是在国外确诊的,那是已知的抑郁症中最罕见的一类。平常有人陪着的地方不发作,可他要单独一个人待着,他的头皮会跟裂开似的,魔鬼就从那里爬出来了。”
  “是殺人的魔鬼吗?”
  “不,你搞错了,魔鬼不杀人。”门楣挂着一片枫叶,樊秋海看着起风的黄昏,眼中沉着红色素。“魔鬼让人活着,以此宣告它的存在。于是,我们才听到各式各样对它的描述。北陆第一次发病的时候,我和他父亲把他从指甲剜的血坎子里抢救下来,医生说他要剜得再深一些,或再多剜几个窟窿出来,他的细脖子就跟花茎一样,绵绵地掉到地板上了。‘你们送到得很及时。’我说,这是魔鬼的证词,它是雍容大度,卓尔不群,它有玫瑰刺的袖带、雕鞍的马背、黄金勒的坐骑;它有四只分身,飞驰在长满了眼睛的旷野上。另外,北陆形容,魔鬼探出它的第五只手,趁人落单的时候,切分他的脑袋,像一把钻子。”
  “我该做记录吗?”楚钧平问自己。做还是不做,是个值得考虑的问题。他绊一脚台阶,问题就全忘了。樊秋海拉了他一把。他从瘸腿状态恢复,计下秒表。“呼,终于到了。老爷这一路走得不容易,五分十七秒。如果考虑到老爷当时正在气头上,他使出洪荒之力,耗时或可缩短,但又由于他在气头上,极可能跌倒,连我都险些在台阶失足,所需时间又涨回去。老爷出门是一时赌气,又值深夜,四周也没哪里有合乎理智的去处。老爷在气头上不假,可他不疯,不会想不开走进林子里。但假如他去了林子,那他就得再花上五分十七秒,接着他还要跟林子里的猛兽竞走。我目测得准吗?从房子到空地,和从林子到空地,距离大约都是一百米。”
  “你估计得没错。这座公馆就是在林子两百米开外修建的。”樊秋海说,“而且林子那边有锁。”
  “那就太好了。我猜老爷打不开那锁?这样我们就可以推定,老爷那晚最多只在这段步行五分十七秒的路上往返。我是说最多、往返,因为之后他没准返回过宅子,甚至跟凶手见了一面,再次从宅子出发,直到遇害。而且我说步行,没准他开着车,上哪兜了一圈,最后回来遇害,但我几乎可以排除他开过车的可能性。我刚才用绷直的右腿模拟老爷的腿伤,我问过你们,而你们没有回应,我就默认老爷伤的也是右腿。要用这样一条钉着钢板的、没法弯曲的腿控制油门,换踩油门和刹车,我不管老爷的车比这辆顶配的昂科雷高级多少倍,只要他敢把车子开上夜间的山路,我敢说事故现场就不该在这里了。”
  “你说得都对。只是大哥伤的是左腿,我看你那么自信就没去纠正你,而且他的那台劳斯莱斯搭载了最新的传感器,这附近的路况都导入了车里,能实现半自动驾驶。我想你唯一漏掉的那一点是,他根本不会开车。”
  楚钧平脸上阴了一阵,又晴朗起来。
  樊秋海以为掌握了他的心理,“嘿嘿,大侦探,你觉得了解这些琐屑的事,真的对案情有帮助吗?其实,关于那几名嫌疑人……噢,不对……”
  “请您稍等,”楚钧平一反常态地抬手,止住他,“嫌疑人,我记着了。我们马上来谈嫌疑人的问题,可是,稍等,稍等——”楚钧平的手指有节奏地在空中敲打,长廊内飞入一支琴弦。“那是莫扎特吗!”他高呼,“降B大调奏鸣曲的降E大调行板,嘣——嘣嘣嘣嘣,嘣嘣嘣。嘣——嘣嘣嘣嘣,嘣嘣嘣。咦,没人给小提琴伴奏吗?接下来快轮到钢琴进入呈示部的反复了啊!”
  “噢,是吗?”樊秋海伪饰地笑了笑,“楚先生,我记得你说过,你喜欢的是拉赫玛尼诺夫,可不是莫扎特。”   “这二者有冲突吗?樊当家,恕我失陪。”楚钧平一脸兴奋,循着乐音,追到客厅。厅里坐着三两个人,几名侍者立在外围,全部的灯光聚于客厅中心,一位着黑色低襟礼服的外国女小提琴家正在演奏。楚钧平慢慢靠近小提琴家,在她身后空着的一架三角钢琴前坐下,用手触了两只键,提琴立即咬上他的音。他放开胆子,轻快地奏出经过部,顺利将小提琴送进第二主题。他曾跟着唱片试过这支曲子,从没哪次能像这样出色地完成。他知道是那灵动的小提琴替他回护了几只掉队的音符。他一边聆听,一边伴奏,直到乐章结束。他趴在琴头,长舒一口气,脸上红晕未褪,五脏六腑一刻不能将息,他哪来的胆量跟这位顶尖的乐手联袂一曲?
  他站起来:“我眼拙,不,是耳拙。这位可不是意大利曼多亚的斯汀娜萨奇夫人吗?”他操起意大利口音,讲的却是英语,“沃尔夫冈·莫扎特为斯汀娜萨奇夫人写作这支曲子,直到您的手上,它才又一次活了过来!十分冒昧……我能同您握手吗?”
  “您说的是我一位久远的祖母,简直跟莫扎特先生(1756—1791)一样久远。”斯汀娜萨奇夫人讲一口不带意大利腔的流利的英语,“钢琴家,是我应该同您握手才对。能够准确地记忆琴谱,懂得乐器之间的衔合,不张扬,不卑怯,只在规定的乐句里展现通曲之趣,您本身就超越许许多多的独奏家了。”
  “然而,还是叫您看出来,我是业余的了。”楚钧平自嘲道,“您的家乡曼多亚是我已知这个地球上最忧伤的地方,要是那里迷人的风景能消融恋爱的形状,一对背负宿怨的佳偶也不至于殒灭在过早的年华。”(指罗密欧与朱丽叶,曼多亚一场是该剧悲剧性的转捩点)
  斯汀娜萨奇夫人抿一抿嘴:“嗳,害死罗密欧的不是我的家乡。我是曼多亚省的奥斯蒂利亚人。”
  “抱歉,夫人。抱歉,我时常闹不清这些地名,因为每一处都是如此美妙,而我不愿意给它换个名字。从此我会记着——我们就唤它作美丽的奥斯蒂利亚好了。”楚钧平诚恳地说。斯汀娜萨奇夫人解愁为笑,亲切地与她的钢琴家握手并拥抱。
  “我们这些观众是不是也该给这位尊贵的夫人,以及那边那位有点讨厌的先生鼓掌?”樊北陆倚在一张休闲椅上,两个侍者紧贴着椅臂,“我在想,我们头顶上的灯光就这么黯淡?黯淡到他们两个压根没注意到咱们?他们在说些什么?”
  客厅的两张欧式沙发分别坐着一男一女。女孩很年轻,模样俏丽,颇费心思地打扮过一番,为她平添几分娇情。一旁的男士显然更老成,也更懂得岁数这东西的可怕,穿件白色Polo衫,留了蓬松的刘海儿,体型健硕,看上去像三十岁不到的样子。他响应鼓掌,并接樊北陆的话道:“哥,他们说些什么,翻译成中文你也未必听得明白。另外,这位先生哪儿讨厌了?我倒认为,他是个富于幽默感的家伙!”
  “天斗,快别这样想。”樊北陸毫不客气地说,“不然,你会重蹈你哥的覆辙。瞧着吧,不等你跟他接触几个回合,他的言辞就要让你在心里痛骂他一万回。”
  “对吧,对吧?”女孩负气说,“钧平这家伙呀,就不学着好好说话。他觉得说些人家听不懂的话,或者把人逼得抓狂,是件挺有成就感的事呢!不过……要是我能听懂他的话,有时候他的话也有点道理……”女孩似乎不觉得她的话中有矛盾的地方。她盯着楚钧平的侧影,脸上变得不好看了,“你们快看,钧平那家伙是不是在顺着夫人的低领往下偷瞄?”
  “没错,楚先生是在往下瞄。”男士彬彬有礼地回答,“斯汀娜萨奇夫人戴着一块蓝宝石的坠子。他可是个侦探,看得这么仔细,一定是受夫人的委托,鉴别宝石的真假。夫人近来常常上当受骗。夫人最宝贵的东西可千万不能再叫人偷走了。”
  “哇,樊二少爷,你怎么帮那个色鬼说话!难道你跟我这一下午的交情,还赶不上一个被你以为是富有幽默感,其实是别有用心的花心大萝卜!钧平这委托倒是接得容易,他连某个人的心意都鉴别不出,他会鉴别硬邦邦的宝石?少拿你的热脸贴人冷屁股了,钧平!夫人根本不会上你那下三路的滥当,想也别想!”女孩嚷嚷个不饶。
  楚钧平那边正跟夫人说道:“您的宝石是真的,各种光线的折射都很自然……”谩骂声忽然就从侧面掀了过来,脖子唰一下红了,人不自主地朝夫人的领口底下瞄了一眼,眼睛立马闭上。侧面又掀至:“哇!你们快看!这下逮到证据啦,逮到我们的侦探是个色鬼的证据啦!”
  楚钧平搓着自己的脖子,烫手。“哈,夫人,既然珠宝已经给您鉴别出来,我看我们不用贴这么近了。我是个业余的鉴别家,只能从我个人的角度提供意见……如果您十分在意,或许该另请高明……现在,容我退后一步。”
  斯汀娜萨奇夫人贴近一步,“我就信任你,体贴的侦探先生。”
  “哇!你们快看!哇!哇……我该说些什么!”
  “夫人?”楚钧平感到自己的下巴被指尖挑起。斯汀娜萨奇夫人的棕色卷发在他的耳朵边厮磨,嘴唇一个音节一个音节地弹拨:“不要卷进这家人的事件里面。这家住着一个魔鬼。”楚钧平难以置信地盯着斯汀娜萨奇夫人的匀粉的脸颊,夫人的毛孔里钻出一滴香汗,粉妆落了一层,揭开干燥、苍白的皮肤。夫人捂着那张脸,正像楚钧平捂着他的发烫的脖子。体温冷却下来。斯汀娜萨奇夫人退后,退后,跟他同时放下捂着的手。夫人看到嘈杂的沙发,好奇地问:“他们在说些什么?为什么声音一次比一次高涨?”
  他目光坚定:“他们说,我是个侦探。我会负责解开这个谜题。”
  “那么,祝你好运,侦探小子。”斯汀娜萨奇夫人不再理会一切声音,坐到琴凳上,收拾她的琴匣。
  楚钧平托着下巴,旁若无人地踱步。下巴有一层粉,他悄悄抹去。魔鬼吗?有趣。很快我会连着魔鬼的伎俩、身高体重、姓甚名谁,一并查明。只是,眼下有个棘手的情况——“哇,你们快看!夫人抛弃他了!前一阵还对自己的魅力有多大把握呢!现在呢?碰了一鼻子灰!就算没碰一鼻子的灰,一手的灰总是有的!看,他手上的灰还在往下拼命地掉。”
  “戴小姐,你这样说,多让楚先生下不来台?”隔壁的男士得体地提醒道,“楚先生现在还留在演出的地方,迟迟不肯过来,说不定就是给你闹的。”   “啊?我的话被钧平听到了吗?”女孩吃惊地睁大圆圆的眼睛,“那准把他气坏了吧?我看他非但没被气坏,还得意扬扬地听我细数他的风流债,好像凭那些资历够给他颁发一沓表彰似的!”
  楚钧平卸去舞台上的星光,平易地走入观众席。男士整装与他互动,“樊天斗见过楚先生。在您到来之前,在下已经听过不少关于您的轶闻,相当精彩,而且卓著。”
  “二少爷客气了。轶闻终归是轶闻,其价值本身就大打折扣;如果极其不幸地,话又出自不可靠的人嘴里,事实就歪曲得更厉害了。”楚钧平温和地对樊天斗说,自始至终没往旁边的沙发予以正眼。“至此,我想我已经会过屋子里的所有人了——假如我遗漏了什么东西,一定是因为那东西出现在了不该出现的地方。唉,有点懊恼啊。有人能给我解释一下,这是怎么一回事吗?”
  “哈哈!”樊天斗笑出声。笑声传到前排,变成休闲椅上的樊北陆“咯咯”的笑,樊北陆拿胳膊肘捅一下他的侍者,侍者们跟着迸发“咯咯”怪笑。樊天斗的两个侍者不甘示弱,“咯咯”、“哈哈”声此消彼长。最后是一家人中最有节制的樊秋海从走廊上出现,打翻了笑局,发语也不忘“嘿嘿”两声:“嘿嘿,楚先生,这本不该出现却出现了的东西,正是我们为你定制的礼物啊!”
  “啊,呸。她?礼物?”楚钧平的心咣当一下坠落,表现在脸上是一段唯美的幻灭过程。“难道我收到的最好的礼物不是斯汀娜萨奇夫人的拥抱?礼物?她!啊,呸!”
  女孩气鼓鼓地弹出沙发,展开她那件与斯汀娜萨奇夫人撞色却缀满珠光的裙子,“你还念着斯汀娜萨奇夫人呢!”斯汀娜萨奇夫人隐约听到她的名字在一句并不十分友善的话语中被提及,愕然地求助她的侦探。楚钧平示意夫人无事。女孩阻断他们的视线,“喂!礼物本人不觉得委屈,倒委屈你一个色小鬼了!”
  “戴小姐,我果如你说的是个色小鬼,你就該注意人身安全了。是我没留心你的装扮,对一个侦探而言,这绝不是什么无关大雅的疏失。我要在重新评估以后告诉你……今天,你好特别。请允许我这样形容——”侦探温柔地凑上来。女孩闭眼,小心脏怦怦乱撞,听他说——“噗,你把你奶奶的衣服穿来了吗?”
  “喂,钧平!”女孩恼羞着脸,“你什么时候见过奶奶这样打扮了!我这样穿还不是为了……为了来这家做客,能让你显得体面一点!”
  “赶紧把咱俩的体面解套了吧,那样我还能被败坏得轻点儿。”楚钧平抽走他温柔的脸孔、鼻梁、颧骨、嘴唇和脸上发抖的汗毛,留女孩的珠裙独自放光。“诸位樊先生,你们的礼物我不好拒收,但对礼物的流通环节,我想探个究竟。”
  樊秋海笑呵呵地说:“是这样,当初我们寻思着找个侦探的时候,碰见了同样为此发愁的戴小珊小姐。戴小姐说她的青梅竹马是个少年侦探,寓居美国,两年未归,照此下去,她就要雇个侦探去美国寻访你的下落,检查你是否瞒着她、先于她,秘密开展你的恋情。我说,不如我们把两件事合起来办,一方面请来一位有能力的侦探解决案件,一方面也让戴小姐有机会解答她的困惑。想必楚先生同样希望见到阔别两年的戴小姐吧?名侦探,即便是我们这些外人,也能透过细微之处发现你们之间感情的端倪呢。”
  “为什么要讲这些。”戴小珊小姐擦干眼睛进的沙子,“被我发现了吧,钧平从来不好好查案,他的心思都花在别的地方……”
  楚钧平把头扭向别处,身体靠近女孩一步。“傻瓜!”他说。
  “好啦,”樊天斗起来伸个懒腰,“一支二十分钟的曲子,我们品味了一个钟头,精神是满足了,肚子也饿扁了,哈哈,秋海叔,我闻到食物的香味了。”
  “那么,请各位移步餐厅。”樊秋海说,他披上一件薄外套,“我要去检查一下今晚的菜单,稍后我会与各位一起。”他切换标准的英语,“也欢迎斯汀娜萨奇夫人一同就餐。”
  餐桌上摆放鲜花,两只筐子装着牛角面包、黑麦扁面包,搭配一篮黑莓和橙,碟子里有土豆泥和鹅肝酱。大盘盛着火鸡、全鸭等禽肉,几道蒸蔬点缀。顶头的主座上没置餐具,长桌的一边坐着戴小珊、楚钧平和斯汀娜萨奇夫人;另一边空着第一个座,摆着餐具,在等樊秋海回来,二、三座依次是樊北陆和樊天斗。侍者逐一为众人上菜,端到楚钧平跟前,揭开盖子是一份纽约排,佐有五枝瘦芦笋。楚钧平看戴小珊的菜式,是一盆西班牙海鲜汤。戴小姐叉住一条墨鱼须,放进娇小的嘴里,说好吃。
  楚钧平说:“看来,每个人的喜好你们是摸得一清二楚啊?”
  “秋海叔做事,两个字:细致。”樊北陆捧起他的那碗清汤面,等他放下汤碗的时候里面单剩搁浅的面条,从嗓子到鼻息热乎乎的,只咂着嘴巴说,“抱歉,最近肠胃不适,吃的就不随你们这些洋玩意儿了。”
  同样是一碗清汤面,樊天斗拿勺子撇一撇上面的姜块,搁下筷子,等长辈回来再开动。“大侦探不必多心。秋海叔请你过来,不会是要害死你。”
  “就是啊,钧平,你怎么老觉得人家要迫害你,搞得好像满世界到处凶险?”戴小姐拿餐巾擦嘴,折好餐巾盖在腿上,保持了一会儿仪态,马上又抄起叉子,“钧平,我要吃你的芦笋!”
  楚钧平伸手挡着,自己切下一段嚼了,把盘子推给她说:“随你。”
  “侦探啊,”樊天斗在斜对面说,“能否麻烦你用英语问候夫人,菜合不合她口味?”
  “噢,当然。”楚钧平是觉得有什么事忘记了,他看夫人那份是一块烤纹豆腐配灰树花菇。夫人正将豆腐切块,他耐心等着。他感到右边有人拧他的胳臂,他咬牙也忍着。夫人抬头,他便问道:“您是个素食主义者?”
  “今天是。”斯汀娜萨奇夫人微笑。
  “今天是?”楚钧平着急地说,“夫人,现在桌子上的几个人都不会讲英语,您放心说出来,您到底了解些什么事?”
  斯汀娜萨奇夫人回避这个问题,却说:“我在外面一向表现出我是个素食主义者。而我的侦探,你就要当心了,你的爱憎表达得太鲜明,或会遭人利用。”
  “我以为我做事够谨慎了。”
  “不,谨慎是做给人看的。你的对手是个魔鬼。看,他已经拆穿了我的伪装。”斯汀娜萨奇夫人扒开盘面上的主食,底下铺着一层意式肉酱。夫人用晶亮的餐刀的尖挑起一小块油滋滋的豆腐,覆着缠绕得几乎窒息的花菇的茎,表面蘸上一圈蜜汁,伸向楚钧平,“侦探,想尝一口吗?”   “夫人?”楚钧平紧张地说。
  斯汀娜萨奇夫人颦眉,手腕抵着楚钧平的肩,翻手覆手,吹拂一阵,红凝送入松脆的食物里,舌尖拨进两腮,收紧唇齿,低低地看着楚钧平,眼珠洞黑,“我看到了,在客厅。”
  “什么?”
  “黑骑士。”夫人说,“地面长满了眼睛。疾风降下了霜蹄。魔鬼抱着马鞍,从窗外窥看。”
  “客厅?窗外?”楚钧平来不及顾个一二,拔身要去。
  夫人按住他,“消失了。我收拾琴匣那会儿,他就消失没影了。”
  “我记得那时候,大家都在客厅。这是提前设置的诡计!”楚钧平肯定地说,“要制造这样一只影子不难,问题是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通牒,”夫人的声音发颤,“魔鬼……要与人间打交道了。”
  “夫人,您还记得那扇窗子的位置吗?”楚钧平即刻在脑海里重构客厅的格局,客厅有四扇洋窗,分列在两边墙上,全部开向屋子前面的空地。“当您注意那只影子的时候,屋里还有谁能够看见那扇窗子?”
  “他!”斯汀娜萨奇夫人笼上皮绒手套,轻轻地指了指桌子对面。樊天斗礼貌地向夫人点头。“我知道他也看见了,一边同你们说话,一边紧盯着窗子——他看见了同样的东西。被我发现的时候,他也像这样对我点头。等那东西消失,我想是他提出来——是时候该吃饭了。”
  “一点没错,夫人。”楚钧平说,“那只影子显然跟他有点关系。”
  “抓住他,侦探。他盯着魔鬼的镜像。他是魔鬼的代理人。”
  “哈,夫人,这会儿还不能这么说。”楚钧平故作轻松,试图使夫人镇定下来,“我们只能确定他是个重要证人,因此更需要保护好他才对呢。”语气温和得像暖洋。洋流忽地变向,他面朝右边呵斥:“戴小姐!拜托你!别拧我的胳臂啦!没看我在做正事吗?”
  戴小珊預备发火,这下叫楚钧平顶了回去,怯生生地说:“钧平……我只是想帮你啊,你跟夫人聊了那么久,还没问出夫人的口味吗?”
  “烦不烦啊!疼,你知道吗!”楚钧平叫喊,“你想帮我?行啊,那你就该学着二位樊少爷的仆人们,能站多远站多远去!”
  “钧平!”戴小珊瞅瞅樊北陆、樊天斗椅子背后偷笑的侍者,“你让我站着吗?像那几个呆子一样?”
  “楚先生,这话有点过分了。”樊天斗支开他的侍者,“你对戴小姐几番责难,在我看来,已经算不得亲昵的玩笑了。”
  “呵呵,你看我今天像是来讲笑话的吗?陪着你们找来的这个碍手碍脚的‘礼物’演一出滑稽剧?你们家的人个个没说实话,尤其是你,二少爷,我提醒你一句,笑脸逢人,背面使刀,掩盖自己的行迹,拿魔鬼当幌子,是最蠢的把戏!无论你想干什么,我都盯住你了。”
  “弟弟,这下你成嫌疑犯喽!”樊北陆嘬完面条,摘两颗黑莓在手心,“我劝你没事还是不要招惹我们这位幽默侦探的好。侦探总是不喜欢自己的方方面面遭人质评。”
  “喂,喂,你自己不是樊家人吗?”戴小珊跟他同时用完海鲜汤,“钧平已经说过了,你们家的人个个没说实话。钧平负责盯住二少爷,我就负责盯住你这个大少爷。”
  “噢?那我不说话就是了。”樊北陆往口里塞着黑莓,“弟弟,人家之间的关系好着呢,用不着你来推波助澜。”
  楚钧平怔怔地看着戴小珊,戴小珊只是静静地站到他的椅子背后,没再看他。楚钧平心里不免难过。斯汀娜萨奇夫人坐看一段纷争暂止,她再一次靠拢楚钧平。钧平有意远一点夫人,“对不住,夫人,您的证词也只能作个参考。”
  “当然。”夫人说,“这次我不会给侦探带来困扰了。天很晚了,我该告辞了。烦请侦探替我转告一声。”
  “可是,夫人……”
  “侦探请放心,我不是你的嫌疑人。你查的那桩案子里,我从来没出现,也再不会出现。”斯汀娜萨奇夫人对侦探施一个礼,从包里拣出围巾和车钥匙,提起琴匣,“我的风衣。”
  楚钧平招呼侍者,“去取夫人的风衣。”
  “怎么,夫人不留宿吗?”樊天斗、樊北陆离席要送夫人。
  楚钧平为夫人翻译。夫人穿戴起皮草、烟色镜片,显得凛寒和超邈,“不留宿。我随乐团巡演来到这座城市。够久了,再待下去,他们该急着找我了。”
  “夫人现在出发,能趁天色全黑以前下山。我就不说太多告别的话了。但是,我有个请求。”楚钧平说,“夫人您看,是否方便带上戴小姐。您回到市区以后,随便把她扔哪都行。”
  “我没问题,”夫人浅笑,“可是侦探,你觉得戴小姐肯跟我走吗?”
  戴小姐两手叉着腰,威风地说:“大少爷,二少爷,你们俩给我坐回去,哪儿也不准去。我要帮着钧平盯紧你们!”
  楚钧平摇摇头,“那我送夫人。”
  “快去快回。”戴小珊说。
  屋外泊着四部车,车子均没有入库。夫人租的银色奥迪车在第二车位。楚钧平搭乘的那辆昂科雷停在最前头。楚钧平为夫人拉开车门。夫人把箱包放进副驾驶座,上车前停留了一会儿。“我从没见过他们家有美国车。”夫人说,“我想一定是为迎接你,才从车库里翻出来的。”
  “想必夫人对这家人很熟悉?”
  “不,我只认识他们家的老主人。”夫人淡淡地说,“今天我才知道,他已经过世一年多了。他有一年多没去听我的音乐会,过去他可是常客,我应该想到的。”
  “这不怪夫人。他的亲戚们为他掩盖得好,我只能这么说。”
  “一群古怪的亲戚。”
  “比起这个,”楚钧平说,“夫人今天只是单纯地来拜访友人吗?”
  “樊春华先生算不上是我的友人。我们交情最深挚的时候,他也仅仅是贩卖了一头苏门答腊猩猩给我而已。”夫人拿她漂亮的皮革手套捂住口,扮成一副冒失的样子,“噫!我是不是向侦探泄露了我们走私动物的情节?随它去吧,这间动物园从来就不是为赚游客的票钱而存在的。他们一年的经营,正是为歇业期做的铺垫。他们拥有通达的贸易网络——我听说美国的大证券商和大银行家米诺先生对此可是垂涎很久了呢。”夫人倚着车门,眺望幽邃的林子,“他们把宝贝都藏在这片‘游客止步’的林子里。那里有你想要的答案。但是,远离那里,侦探,远离这一切。一切都是谎言,每一句都是杀机。吞噬了老主人的东西迟早会把年轻的一代吞噬。”   “真是可怖。”楚钧平咋舌,“您向我揭示了这座动物园的真相,可您还没回答我,您今天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我来还债的。”树梢呜呜地压弯,风掰开了叶片,把夫人的话打成白露。“那头苏门答腊猩猩,毫无预兆地在我家花园的池塘里溺死了。我想我是个差劲的驯养员。我把它的骨灰带回这里安葬。”
  “所以,夫人,您跟我一样是挑一个偶然的日子做客。我们之间的相遇全系一场偶然?”楚钧平转着眼睛,“我知道这样说不妥,我接到案子,原本想的是这个双休日过来,这样可以跟学校少要两天假。樊秋海先生却以事态紧急为由,坚持邀我立即动身,这才与夫人的日程表形成这种奇特的偶然。”
  “不全是偶然。侦探这样一说,我发现我的日程表也是他们动过手脚的呢。”夫人回忆,“我的乐团是两天前抵达这个城市的,头天我就想带着阿彭前来造访——阿彭是我那头溺死的苏门答腊猩猩的名字——被他们以外出为由拒绝。今天早上,我收到樊天斗先生的一封使用软件翻译的电邮,称他们外出已归,邀我做客。樊天斗先生特别注明,希望我带上小提琴,在下午五点半左右,为客厅里的人们拉奏一曲莫扎特也好,巴赫也好,总之得是一支动听的曲子。我从前不知道,老主人的家人也跟他一样痴迷音乐呢。侦探,你能看清其中的蹊跷吗?”
  楚钧平说:“那么夫人,我恐怕你在他们的计划中只充当道具的一环。显然,他们希望我听到这支曲子,就跟希望我听到维瓦尔第的《四季》和贝多芬的《第五交响曲》一样。他们关心的不是音乐本身,他们关心的是我能通过这些道具明白他们在听音乐。既然他们这样做了,我相信他们很快就会给出这样做的理由。”
  “道具已经完成她的任务。其实,我想跟你待久一点呢,侦探。”夫人坐进轿车,“你的话真让人安心。没人会想着去加害一个道具吧?”
  楚钧平沉默。斯汀娜萨奇夫人插入车钥匙,启动轿车。楚钧平又俯上车窗,“夫人,我的直觉告诉我,您有话没说完。”
  “魔鬼什么的,不属于你的世界。我不强求一个明智的人去相信混沌的事物。”夫人打方向盘,倒出汽车。“忘了吧,我只是迷恋你的样子。但很显然,我已经输了。”楚钧平看着重新补妆的斯汀娜萨奇夫人,觉得夫人的年龄老了十岁。“我要摇上窗子了,侦探。风吹得我肩膀发凉。”
  “再见,曼多亚的斯汀娜萨奇夫人。”
  楚钧平送别夫人,没闲暇去品酌忧愁。他以正常人的步速行至下午那方空地。一分钟八秒。他保持步速,朝林子的方向再走一分零八秒,抵达林子下方。林子被加固的铁丝网拦着,树木是栽植的,大约三四米高。铁丝网比最高挑的大树还高出一截。他咬着牙,伸一根指头去探铁丝网,立即弹回来,浑身被电流刺痛。他甩甩胳臂,看到不远处有道铁门。他沿着铁丝网走两分半钟,铁门嵌在铁丝网里。他推一推那门,门很坚固,没有锁孔,地上埋了一条电路,连到更远处的一间控制室。他摆摆头,四分钟二十秒,控制室上了锁,需要门禁卡,他隔着钢化玻璃的窗框审视屋内,看护人员早已下班,小屋里黑漆漆的,有八块监视屏亮着,六块照进熟睡的林子;一块装在控制室的外墙,他现身在镜头中央,鬼鬼祟祟地从窗户偷瞄。他找到这架摄像机镜头,对着屏幕摆弄了一下被风吹乱的造型。他检查最后一块监视屏,画面中是二百平米的人工草坪,背景是灯火通明的樊公馆。屏幕看起来比较新,型号也跟其他屏幕有区别,大概是凶案之后添置的一台设备。借着八块监视屏的荧光,他仔细辨认控制台上的按钮。八枚绿色的简易按钮对应的是上边的监视器,一根红色拉杆应该就是这片林子的铁门的开关。他翻开笔记本,速记一张图识,并在控制室的门禁位置打一个圈,拖到页边,标记:凶手。他原路折返,从铁门前面回看空地。他计时,四肢趴在地上,后肢蓄力,作出凶狠的表情。他最终还是直立起来,朝空地奔跑。十二秒八,风一样快的凶器,他觉得还能更快,起码快上一倍。他把笔捅在空地中央,鼻子嗅着周遭空气,地面仿佛渗出被撕碎的血,脸上浮现闪光的自信。他收起笔和笔记,返回灯火通明的樊公馆。
  餐厅似乎传出某种骚动。楚钧平对迟早要面临的遭遇不尽然理会。他搜索这条走廊,找到一間储物室,他试着转动门把手,摸了进去。货架摆得整整齐齐。桌上有只大号的邮寄箱,贴着昂贵的邮费单,签收单上备注早晨七点。他泰然地翻看,好像验收自己的货物那样精熟。箱子里堆满了诸如DG、EMI、Sony、Decca等唱片公司早期发行的CD,种类从巴洛克到瓦格纳,从李斯特、肖邦到斯克里亚宾,应有尽有。楚钧平可以想见,樊秋海在去机场接他之前,曾在这间屋子里翻找,一面跟挑中了贝多芬《第五交响曲》的樊北陆磋商,“我该选哪张去对付那个侦探小鬼?”那时,樊天斗刚好经过储藏室,一脸正人君子的气象,“哟,秋海叔,真不是时候。今天我可是请来了斯汀娜萨奇夫人本人亲自为我助阵呢!”是时候拆穿这帮风雅人儿的伪装了,他郁闷地发誓。
  樊秋海已经回到餐厅,餐桌收拾得只剩果酒。樊秋海面泛红潮,“大侦探,你把夫人送到露水酒店了吗?”
  “不,没那么久,也没那么快。”楚钧平坦率地说,“夫人倒是跟我聊了一会儿关于某位樊先生的事。”
  三位樊先生互相看看。“嘿嘿,”樊秋海说,“北陆,天斗,我才离开多大一会儿工夫,我们家竟出现了让客人送客人的事!”
  樊北陆辩解说:“送夫人容易。可回来的时候,我得独个儿。我的抑郁症要犯了。您快别说了,我胸口发闷。”樊北陆捂着肚子。
  “而且,戴小姐说她要盯紧我们兄弟俩。这时候,似乎谁离开,谁就有嫌疑呢,秋海叔?”樊天斗坐在窗台上,摇着一杯干红,眼睛望向窗外,“忘了告诉楚先生,我喜欢从这儿看风景。而楚先生似乎也忘了告诉我们,他有饭后跑步的习惯。不然,我的侍者一定提供陪跑,因为这样一个夜晚,迷失方向,我替你捏把汗呢,侦探!”
  楚钧平心里一紧,好像无数个气泡连翩炸开,每个气泡塞着一点他的正义的隐私。戴小珊及时地站出来,华丽地分开他和一众樊家人,“喂,二少爷,你先担心你自己吧!钧平说了,你是今天的头号嫌疑人!”钧平小声跟她说:“喂,我有那么说过吗?”“放心吧,钧平!我有盯住他们。他们一个也没开溜!”戴小珊指着她认定的一、二号嫌疑人,也小声回她背后的钧平,“你走神了。我不帮你,你该出糗了。”   “咳,咳,咳。够了,站我后边去。”楚钧平一脸严肃,“那么,樊先生,我们可以谈谈关于嫌疑人的问题了。你们一个一个地来。当我同一位樊先生说话的时候,我希望其他两位樊先生回避一下。就从您开始吧,樊秋海先生,我有三个问题。第一,哪些人能够拿到林子外边控制室的门禁卡?第二,您印象中,那天最后有人待在屋子外面是什么时候?第三,您从那时候到隔天老爷的尸体被发现,这段时间,在哪,做什么,有人可以证明吗?”
  “嘿嘿,侦探。你比下午多出了一个问题。”
  “只要您不像下午那样闪烁其词,我就能将本该是在下午解决的事件解决。”楚钧平苛刻地说。“等等,这间餐厅是不是比用餐的时候局促了?”他注意到一个细微的变化。空间削减了四分之一,两张东洋式的八仙花屏风围成一隔间。空气里翻着泥腥味,屏风索索地摇着零星的花。
  “没错,而且不只因为餐厅多了我在场。”樊秋海体胖心宽,“侦探心急要见嫌疑人。这个点嫌疑人已经睡了,但是为了侦探查案方便,他们愿意牺牲一点睡眠的时间。”
  “樊先生,你说什么!”楚钧平下意识地捉起戴小姐的手腕,“小珊,你站远一点。”
  “秋海叔做事就是细致。难为侦探猜个半天,嫌疑人都给你准备好了。”樊北陆靠着屏风,掇弄屏风上的锦绣。屏风的那一面沉寂着巨大的不安,不断有东西推打屏风。“放心,他们戴着脚镣。”樊北陆说,“现在,请出第一名嫌疑人。”
  屏风里走出一个穿便服的小伙子,一顶鸭舌帽上有彩绘的“春华动物园”,底下黑字拓着,“缅怀一位可敬的人,1954—2015”,后面不厌其烦地补叙,“暨新命名‘春秋动物园’(2016—?)认证饲养员汪A1”。一顶朴素的鸭舌帽记载着一部历史。汪饲养员跟大家打个招呼,手上牵着一根链子,拖出来一双毛茸茸的足掌,足掌往上140公分,全身覆满蓬松的黑色毛发,有样学样地同大家道晚上好。只是没戴一顶考究的帽子,不然由谁拴着谁还真不一定。由于它口齿不清,它颀长的四肢更具优势地发挥了传情达意的功能,使在场的人们无不欢欣,甚至套用它的一番盛情表示,要高高地甩起胳臂,脸上示以纠结的快慰,重构最自然古朴的原始表达,那手势是说,“猩猩,你也晚上好。”
  “我为侦探介绍,或者代她转述它的自我介绍——马来亚长臂猿,安安。”樊秋海跟猩猩互动,拙劣得像头猩猩。“这名嫌疑人是个女性,”他扮着怪脸说,“动机在于它有失心疯。我曾亲眼看见它将自己的孩子掐死。”
  楚钧平阴冷地打量着猩猩。猩猩抠着脑袋看他。他从笔记本上撕下一页,当着猩猩的面把一张纸撕成两半。他递出纸。饲养员说,“我来。”小心地交给猩猩。“安安,把它们撕成六块。”楚钧平耐心地说。猩猩拿到纸,翻来覆去地检查它们。“它做不到。”饲养员说。猩猩发一阵呆,似乎明白了什么,它蘸一口唾沫,涂在半张纸的边缘,手掌按着另外半张纸,让纸的边缘叠在一块儿,挤出里边的气泡,把纸还原为一张。“安安就是聪明!”樊秋海称许道。“嘘,别作声!”楚钧平看着猩猩,“安安,把纸还我。”“啸——”猩猩脸上露出惊恐,把纸抢在怀里,眼珠翻上去,凶着比它长出三十八公分的楚钧平,手里飞快地动作,拎住纸的两只角,毁断纸的粘合部,一块、两块、四块、六块,撒向楚钧平的下巴和脑门,长臂挥舞起来,趾间蓄有锐利的勾,直对准他的喉咙。“哐啷啷”,饲养员勒紧锁链。猩猩往后踉跄,爪子失去准心。饲养员一巴掌扇在它的灰色脸肌上,又抚起它噙泪的桃心毛脸,“镇定,安安!镇定!”
  樊秋海大喊:“它要发失心疯啦,我不要再看到它!押回去呀!”
  饲养员进屏风。八仙花哗哗下了一会儿,复归平静。樊北陆单手撑着屏风,“接下来的这名嫌疑人,是最受家父生前疼爱,也是跟我私交最密切的一个,所以还请侦探手下留情,不要摧残这个可爱的小家伙。”正说着,屏风后面走着滚轮,饲养员推出一支架子,一只体长足有一米的金刚鹦鹉委身在横杆,一身绮丽的紫蓝色羽毛从黄金的颌下一翎一翎地异彩奔袭,流到长长的尾巴尖——即便能把斯汀娜萨奇夫人的蓝宝石采来媲美,也只好把蓝宝石验成赝品;要是它展开翅膀,像太阳一样自大,两片飞天的宝石搭在穹庐,灿射冰冻的光,让大地結晶,使草木伤凋,阴阳不周、河汉之邈,娲皇石堕天而夭,相比之下,困它在动物园倒是符合人类利益的事了。
  “来,奇奇,说句话,给大伙儿打个招呼。”樊北陆对鹦鹉说,“快呀,来首你平常最爱唱的,‘晚安,傻瓜!死啦,傻瓜!死啦,死啦!傻瓜死啦!’”鹦鹉死死闭着嘴,只听着樊北陆的学舌。“侦探,奇奇它是紧张。”“樊少爷,你这里有弹珠吗?我想做个试验。”楚钧平听过美好的歌谣后说。樊北陆从兜里摸出下午演示过的高尔夫球,“我知道你想干吗,”他说,“我代侦探操刀。”他取一支高脚杯,将球推进去,送到鹦鹉脚下,“奇奇,把球弄出来。”鹦鹉歪着头。球状体引发了它的兴趣,眼圈周流着明黄色的光华。它先是伸长了脖子去够杯里的球。它的脑袋太大,鸟喙不及杯深,尽在球的表面刮开一道道的口子。它拔出脑袋,眼睛四处打量。它想到一个主意,打开半扇翅膀,扑到酒桌上,含一口酒壶里的酒水,浇进杯子;如此反复,水面上涨,球浸泡在酒里,仍是一动不动。“傻子,这又不是浮水球。”樊北陆轻蔑地议论。“傻子!傻子!该死的傻子!”鹦鹉尖锐地叫道,它扬起坚硬的喙部,“咔擦,咔擦”,撞击杯壁。玻璃裂开一个洞孔,跟着全部决裂。鹦鹉得意地啄着球,暴溢的晶体溅在它亮丽的羽毛上,蓝色愈发幽蓝,黄金颌下一撇酒红。
  樊北陆有点伤感。他说:“父亲喜欢这几个家伙。以前安安还没发疯,奇奇还没变得这么乖戾,坏坏也还幼小,父亲常常把它们三个唤到公馆,由着它们穿屋游戏。它们不是第一回来餐厅了。那时候,父亲就让它们在我们身边进食。安安喜欢捉蛆,我们养了蛆巢给它吃。奇奇站它肩上敲坚果,把坚果往坏坏的毛皮下面掖。现在回想起来,那真是好久远的事了。奇奇它有什么动机呢?让我想想……父亲为了亲近它,在它腿上绑了一只铅球,让它在屋里飞不起来。父亲就能永远占有它了。也许是出于这个缘故,那日清早,我们在空地发现老爷的尸首,林子的铁门被打开了——自从它们开始反常,一直把它们关在里面——然后,我们看到,安安在空地的那头把玩着家父的头颅,坏坏在专心地剃着父亲的腿骨,而奇奇呢,它两只爪子抓立在父亲的眼窝上,拿它可爱的鸟喙向天上抛掷两颗球体,到底哪一颗更如明珠一般光洁呢?”   “我相信每一只盘旋在天的苍鹰都渴望人类的眼珠,好像借由它可以一窥人类世界的真相。但是哪有那么简单?连生着这对眼睛的我们自己都整日沉迷在人为的幻象之中不得拯救之法。何况,一个好端端的人,只要他不是个稻草人,只要他的心智尚在,哪怕他瘸着一条腿,他会心甘情愿,将头颅和眼睛拆开送人,送给一头小型猩猩和大个头的鹦鹉?”
  “侦探嘴上这么说,其实内心早有认同了吧?”年轻的家族成员樊天斗跃下窗台,一份果酒撂给侍者,穿入硕大的滚花屏风,“你的最后一丝疑虑,在坏坏面前可要廓清了呢。”屏风背后,汪饲养员焦急地说,“二少爷,这畜生还是让我来……”
  戴小姐扯着钧平的衣袖子,“不要放坏坏出来,钧平。老虎啊,坏坏是一头老虎。”
  老虎威风地现身,由勇敢的樊天斗牵头,饲养员摁着老虎的后股,吊的锁链比老虎强劲的四肢发出更重的音响,金属的面罩箍在大花脸上像一支精致的铜雀嘴。“坏坏不擅长言辞。它的眼神能够传递它的一切善意。这只温和的大猫!”樊天斗朝老虎的白额上掐了一把。老虎屈低的悍睛里流露出被压抑的不甘,赭红的鼻头放出的“吼吼”的闷气,经由铜雀款的长长的嘴套锐化为“吱吱,吱吱”。樊天斗领着老虎坏坏绕场一周,像马戏班老板一样英武神勇及酷爱吹嘘。“看它的毛色,看它的前额。看它200公斤的负重。看它负重之下迈的花步。如果大家识货,懂得坏坏的珍稀之处,我情愿把它快点放回林子里。它困得张不开嘴,发不出吃人的恫吓。”
  “好一群沉默的嫌疑人,”楚钧平说,“个个都有它们的法律代表。我看闹剧就演到这里为止。饲养员,你饲养这些动物多久了?总不能成天给它们戴着枷锁投食吧?”
  “回楚先生,通常是不用的。它们很驯顺,偶尔耍点小脾气,但多半在做做样子。我是三个月前从我的上一任手中接管它们的,而我的上一任又是从他的上一任手中接管它们——员工几个月就轮换岗位,是这儿打工的规矩。今晚,我是遵照樊老板的吩咐,给老虎暂时上的锁链和嘴套。它们毕竟是畜生,见人得按人的规矩。”汪饲养员小心地看着樊秋海,担心自己是否多话了。几位樊先生面无表情。侦探让他说下去。“其实,几位樊先生该比我熟悉。他们时常随员进入林子里,分别驯养这些动物……”
  “饲养员,”樊天斗插道,“你也该下班了。”
  “二少爷何必心急?”楚钧平眼尖,“我这还有个有意思的实验。小珊,你退到门口。樊当家、樊少爷,你们谁有顾虑的也远去一边。”他嘱咐完,对饲养员说,“现在,请你慢慢地,慢慢地,解开坏坏的嘴套。”
  “这不妥吧?”饲养员抖着手中的钥匙串。老虎昂头,静候解套。“钧平!”戴小姐危急地呼唤。钧平用身体将她完全挡住。樊秋海幽幽地说:“侦探想做的事,我们阻止不了吧?”樊北陆附和,“幸亏侦探没经营一家动物园,不然,骇人听闻的事要成为新常态了。”樊天斗经验丰富,“大家注意,呼吸不能乱。”
  饲养员拆开锁扣。老虎自由地呼吸了一口空氣,鼻子凑到楚钧平的手肘,贪婪地嗅,卷出湿滑的舌头。戴小姐拉着钧平,架着他往回撤走,“钧平,它在尝你呀!”老虎大张嘴巴,放声吼叫,龇出一对残损的獠牙。楚钧平稳住她的手,努力保持镇定,并说,“喂,你打算害死咱俩吗?匀速呼吸。匀速,呼吸。”戴小姐照做。二人勾搭的衣服间不断往外渗着细汗。老虎摆开脑袋,转向四周搜罗气味,最后懒洋洋地趴在地板上,脑袋枕着两只舒坦的爪子,眼睛半睁,有气无力地打个呵欠。楚钧平一点一点吸着凉气,又一丝一丝地挤出胸口,动静不能更大。
  “侦探似乎还活着。”樊秋海打趣。“全因戴小姐在后面帮忙。”樊天斗接道。“侦探见不得让一个嫌疑人好过。”樊北陆最出言不逊,话中夹满了偏颇。三人呼吸的频率一致,像统一调度过的共同体,恰如老虎、鹦鹉、猩猩的三宿三栖。
  楚钧平清清嗓子,“我要一个侍者去取一件已过世的樊春华先生的衣物。”
  “只有这件事,恕难从命。”樊北陆对父亲的事总是那么殷切,他说:“父亲的衣物、配件等等私人用具,都随父亲火化的遗体一起寄去另一个世界了。”
  楚钧平连连叹惜。旁边站了个侍者,理直气壮地纠正道:“少爷,您记差了吧?我看见衣帽间还挂着一件老爷的大氅。”
  “就你聪明,蠢货!”樊北陆似乎在说,脸色难看,“那就取来呀。改天,我把你送给侦探吧?侦探的好能手,罪恶的大克星!”
  侍者好像得了句称赞,笑咯咯地出了餐厅。楚钧平趁这会推理道:“我敢于试验这头老虎,因为只有当老虎不伤人,犯罪才可能实施。这话听着新鲜吧?这里有一条犯人的逻辑。老虎要被放出来,必定经过以下几个步骤。首先,犯人需要去林子外面的控制室,从那儿远程打开林子的铁门。我们知道,每年的这段时间,傍晚过后,室外就没人执勤了。控制室虽然装了监控,但也可以手动删除那些监控资料。接下来,犯人必须来到铁门,到这还没结束,我有理由相信犯人通过铁门潜入了林子。因为动物的习性啊,当它们吃饱喝足,一天夜色渐暖,又适应了安适的环境,它们会彻底休眠。这时就要犯人过去提醒老虎,喂,坏坏,该起来行凶了。在他唤醒老虎的过程中,他也打搅了同在附近栖息的猩猩和鹦鹉的清眠。他没法拦着,尽管坏坏独自就能担起一场血腥的屠戮。他就这么领着浩浩荡荡的动物军团,走过曲曲折折的森林小径,将动物们埋伏在铁门外侧;安顿完毕,若无其事地返回公馆陪人玩牌,席间刻意地激怒受害人。受害人出门后没有一个来回——他根本来不及来回地走,他花五分十七秒散步至空地,就是这段距离,被引出来的动物已经嗅到他的气味。如果这气味是事先训练好的,那么不伤人的老虎只不过是在完成它的指令而已。当它猛地扑上去,一口咬掉他的肢体,血腥味让它一口一口地这么咬下去。猩猩受到刺激开始发疯。鹦鹉想起不平的待遇,也去瓜分这具败坏的残躯。老虎的断齿我想是由于这起事故落下的。它咬上了受害人夹着钢板的腿。我们只消瞧一眼它那驯顺的模样,就不会觉得它跟那个诡计多端的凶手有丝毫相关,只是可怜的凶器啊,遭到真凶挑唆的可怜的凶器。”   忽然,老虎瞪圆凶珠,皱鼻扯动胡须。猩猩在屏风背后张牙舞爪,鹦鹉在推车上方躁翅。“吼!”老虎原地跃起,暴虐的血盆大口啸出凶腥。饲养员拖住锁链,抑合老虎的口腔,“快来帮我!”樊天斗勒紧它的面罩,熟练地扣上嘴套,百来斤的重枷重又扛上,老虎浑身战栗,“吱吱,吱吱”,一刻不得消解。“它……它怎么了?”惊魂甫定的众人望向门口——原来是嗫嚅的侍者捧着老爷的貂氅回来了。
  “够了,不用进来。”楚钧平冲侍者说,“情况很明了了。这件大衣更印证了这个事实:老爷死在自己的气味上。他的气味被作为诱饵,投放在老虎的日常训练当中。例如,我能想到的一种手段,在老虎进食之前,总让它嗅一会儿带着老爷气味的某个物件——这对老爷身边的人来说一点都不难——再把野兔、野鸡、牛羊肉撕碎了喂食,形成残忍的反射记忆。老爷就像一只跛脚的羚羊,跳入它的圈里,被活生生给咬死了。”
  樊秋海对着喧腾的屋子逐一被网罗的动物,冷笑道:“听侦探的意思,莫非在我框定的三名‘嫌疑人’之外,真凶另有其人?”
  “不,名副其实的三名嫌疑人,在我心里从来没换过。”楚钧平严厉地说,“凶手得是个非常熟悉动物的人,而且常常有机会参与训练老虎。鉴于汪饲养员提供的两条关键线索:饲养员的职务是周期性的,这里恐怕没人比三位樊先生待得更久。”
  “天斗,线索对你不利啊?”樊北陆关心他的弟弟,“我们之中就数你跟坏坏最亲密了吧?”
  “哥,我遇上麻烦了呢。”樊天斗紧张地说,“你和秋海叔每回都以看望奇奇和安安的名义入林,直到临了才想起去看一眼坏坏,照料它的饮食。要论对动物的感情专一,在这一点上我可明显吃亏了呢。”
  “都别说了。”樊秋海开始说,“侦探说的可是发生于一年前的案件?从那时算起,到今天,人员调整了四任,饲养员更换了二十几个。今天的人记不准过去的事,新来的人哪晓得过去的底细?假如,侦探执意要在这条路上走到黑,我可以给你拟出一长串离职员工的清单,你不如挨个去寻访他们,看看哪个能够说出——拿着大哥的衣物,啊?在饲养员的陪同下,啊?在林子里演练凶杀!请侦探务必给我揪出这个家伙!这个混进公馆,夺走大哥性命的魔鬼!这里是动物园,不是饮血的丛林!饲养员,把这些畜生押回林子。入夜了,侦探。少走动为妙。”樊秋海掉头离去。
  “喂,他上哪?”
  “秋海叔有他规律的作息表。”樊天斗解释道,“九点钟准时回屋就寝,次日早晨五点起床,围着园子晨跑。”
  “这种时候,他会不会太规律了点?”楚钧平小声嘀咕,“噢,二少爷,那天的情况也跟现在一样吗?”
  “侦探是指……”
  “时间。那天的时间也是受樊秋海先生的作息表控制的吗?我是说,那天您父亲外出后,你们继续在厅里玩牌,也是在九点钟,樊秋海先生要回房间休息,你们的牌局也就散了;转到次日早晨,是樊秋海先生准备做锻炼的时候发现了老爷的尸体?”
  “大致就是这样。”
  “那晚,当饲养员下班之后,老爷离开牌桌之前,最后一个待在屋外的是谁?”
  “谁都有可能,但谁都没理由。一整天,我们都待在各自的房间里面,包括全家上下的佣人在内,没人留意具体有谁离开过屋子。大家都在为晚上将要到来的业务方面的客人做准备。客人的航班延误,父亲有点灰心,召集我们在客厅打牌。后来的情况您都知道了。父亲遭遇不测,业务方面的事项只好一推再推。”
  汪饲养员拴牢一列动物,从餐厅的门经过。老虎坏坏走在队末,鼻头耸动,“吱”的一声,向手捧大氅的侍者抻出爪子,尖峭的铜嘴几乎就要挑断他的脖子,好不容易才被饲养员制伏。侍者吓瘫在地。坏坏健硕的臀尾扭去好远,仍不见他脸上泛回一点人色。大衣掉在地上,抖落出来一个牛皮袋。“不介意我检查它吧?”楚钧平拾起皮夹,拆封,以花体字写成一纸亲笔信。
  春华兄亲启:
  仲夏一别,挂念益深,竟不知何日再历幽境,于乌有中翻新梦幻。人生四点愁海,无非孽缘的一遭通演。自打林间相晤,兹念已挥洒不去。本次谢忱阁下之邀,旧地重游,累似经年,特与阁下洽谈“春华动物园”之交接事宜。班机预计于明日下午二时抵达,晚八点入园,行程自有妥善打点,不劳费心。再拜阁下,祝安好。
  E.A.米诺
  “米诺先生的信啊。”楚钧平将信纸收进皮夹,“米诺先生过去常来这里吗?”
  “事实上,他只来过一次。去年夏天,他上这儿住了两周。就是在那期间,他向父亲说明了他的交易意向。父亲去世前,一直在积极地推动这件事。”樊天斗难过地说,“如果让米诺先生知道动物园里发生的案件,交易进程多半会受阻吧。”
  “所以,你们才主动终止了和米诺先生的联系,并把这起案件隐瞒下来,等事情平息一段时间,再找个侦探把真相敷衍过去。你们打的一手好算盘呐!”
  “原本是这么打算……”樊天斗犯结巴。
  “原本?”
  “没错,原本。侦探你看,事情出了变化。”樊北陆从侍者手中接过大衣,用力地拍了拍黏在大衣上的毛屑,“这件大衣是父亲出事那天早晨换下的。不是我们刻意要保留它,它落在衣帽间的一个暗柜里,直到最近才给我们找着。大衣的口袋里除了有这封回信,另外有件令人在意的东西——父亲的一张便笺,或不妨说是遗书,字写得歪歪扭扭,忽大忽小,粗体字和斜体字交错,但可以肯定,那是父亲的笔迹,是父亲在着魔的状态下记录的。父亲当日的表现异常平静,很难想象他曾留下这样恐怖的讯息。大约是在两个月前,我们发现有这条讯息的存在。秋海叔读到上面的字,发疯似地喊:‘烧掉!烧掉!是诅咒啊!’我们把字条烧毁。秋海叔一个月闭门不出。一天晚饭的时候,他忽然飘出房间,像幽灵一样说道:‘我要去雇个侦探。’”
  “你还记得讯息大致说的什么?”楚钧平激动地问。
  “没什么大致不大致。一共十来个字,傻瓜也背得下来。”樊北陆坦言,眼睛斜睨着弟弟,“‘我们家混进了一個听不懂音乐的魔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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