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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是在南方的城市生活得太久,多少有些困顿和疲累,所以一直羡慕野花的肆意生长和自在热烈。后来我在美国留学,做植物形态和演化生物学研究,就有了大量机会去美国各个国家公园考察和拍摄。
两年时间里,我去了全美44个州的近40个国家公园,走过冰原和沙漠、温带和亚热带的森林,沉溺于野花之美,无法自拔。
纵穿落基山脉美洲大陆脊梁上的惊艳世界
追花之路是从美洲大陆的脊梁落基山脉和黄石国家公园开始的。提到黄石公园,最容易想到的可能是那些形态各异、瑰丽无比的热泉,但对我而言,这里的野生植物更加使我着迷。在那些水温超过80度的热泉边,生长着耐热的垫状卵叶绒毛蓼(Eriogonum ovalifolium),它的花朵在夕阳下明媚动人。在靠近热泉的湿地,我又遇见了几抹玫瑰色,那是两种列当科的野花,象头马先蒿(Pedicularis groenlandica)和火焰草(Castilleja)。马先蒿属绝大部分都在东亚,北美只有寥寥数种,象头马先蒿这个名字看花就明白,每朵花的外形都像一个扬起鼻子的象头。火焰草的嫩花序浓艳如火,作为半寄生植物,它们的叶子几乎没什么叶绿素。
在黄石公园的东北部,有蒙大拿州境内著名的熊牙公路,它全程都在雪山、森林、湿地之间穿行。六七月间,高海拔覆盖的冰雪已然化开,远山倒映在湖水上安宁静美。而在这些湿地之间,盛开的是白花驴蹄草(Caltha leptosepala)和雪毛茛(Ranunculus adoneus)。清晰可见的林线和植被线,仿佛是熟悉的横断山区,但近处却是山艾(sagebrush)构成的灌丛,这是洛基山区特有的生态系统。车经过公园内的最高点附近,可以看到遍野的枯树。这是1987年黄石公园大火中被焚毁的西部黄松林,近山顶地面则是匍匐盛开的多花天蓝绣球(Phlox multifloral),野火后的山顶正在被快速更新演替。
离开黄石公园,沿着落基山脉一直向东南,进入科罗拉多州。那里有落基山脉的主峰埃尔伯特峰(Mount Elbert),但对于植物爱好者来说,附近的郎氏峰(Long’s Peak)更有魅力,在那里可以看见种类繁多的高山野花。我和朋友驱车16小时后,继续不眠不休地爬山,四个小时上升到了2000英尺,又接着拍了两个多小时,而后继续攀登看完了日出才往回走,许是因为劳累过度,我头痛欲裂。但经过一片满是红景天、路边青和耧斗菜的溪流时,我还是支起了脚架进行拍摄。山风吹过叶尖,魂似在天堂。
返回的路上,荒芜的岩缝间开满蓝花耧斗菜(Aquilegia caerulea)。这是科罗拉多州的州花,有着奇怪的从花冠和萼片延伸出的长距,天蛾与蜂类需要很努力才能获得一点花蜜。郎氏峰的低海拔区域也总能给人惊喜,7月的云杉林下,是娇小的簇生杓兰(Cypripedium fasciculatum)。花丛外,是晨曦红光中的梦幻湖,山顶积雪融化,淹没了湖里的巨石和枯木,加拿大马鹿偶尔来湖边饮水,鳟鱼成群在湖里游荡,美洲河鸟和灰松鼠在溪流和针叶林间鸣唱,这是落基山脉的自然奏鸣。
环行科罗拉多高原探寻沙漠的秘密
沿着70号州际公路往西,翻过洛基山脉,眼前的世界变得干枯昏黄。我們抵达了科罗拉多高原,这是一片平均海拔在1200~2000米的半荒漠区。在这片龟裂的土地上,齿叶月见草(Oenothera caespitosa)依然在清晨绽放,为了适应干旱环境,它的茎贴近地面,短而粗壮,足以支撑到也许是数月之后的一场雨。而在顶部的石漠化地带,也依然有植物生存。我们攀上近乎垂直的一段岩壁,遇见了一丛结满果的伞房花绒毛蓼(Eriogonum corymbosum),看上去似乎只剩下干枯的枝条,但借由一点稀薄土壤,它依然在光溜的砂岩上扎了根。
驶出犹他州之前,我们抵达锡安国家公园。干旱少雨的环境使不少植物在演化中形态发生了极大变化。公园的尖岩峭壁上,丛生着垫状岩绣线菊(Petrophytum caespitosum),而绣线菊亚科的植物在东亚雨热充沛的环境中,却能长成一人多高的灌木。进入亚利桑那州,植被变得更加稀少,风景更加壮阔。科罗拉多河流过高原的西南部,切出了举世闻名的大峡谷,因为雷雨频繁,峡谷顶部的松林也常被雷电击中起火,但野火也给森林带来了新生。西黄松(Pinus ponderosa)的球果借由林火才能开裂散播出去,在灰烬中发芽。大峡谷内炎热而温度稳定,当峡谷顶部在10月已被冰霜覆盖时,谷底依然一派亚热带风貌,沿途随处可见犹他龙舌兰(Agave utahensis)死亡后宿存的巨大果序,像伫立在岩砾间的旌旗。待烈风刮起,白色带翅的种子便纷纷扬扬地飞向远方。
从大峡谷南缘再出发,可以经过壮观的峡谷地国家公园和纪念碑谷。矗立不朽的巨大砂岩峰林之下,是岩石风化形成的红色沙丘,沙丘连绵,连云都被映成了红色。再往南,就可到达令人惊叹的硅化木国家公园。这个公园地面散落着红色玉石一般的木化石,这是两亿多年前三叠纪末期的亚热带森林遗迹。当我经过这里时,一株黄色的御镜(Opuntia sp.)正开在硅化木化石的旁边,这样的画面就是对“沧海桑田”的最好诠释。继续向西南方向,进入新墨西哥州南部。这里最值得停留的自然区域,可能是白沙国家纪念地,此处有世上独一无二的白色沙漠。这片盆地区域曾经是个大湖,降水把周围山上的硫酸钙都溶解到了湖中,一直到最近一次冰期结束,盆地里的水蒸发殆尽,石膏晶体析出、破碎,便成为了白色沙丘。石膏晶体轻、细,风吹动沙丘,常常把沙丘边缘的皂树丝兰 (Yucca elata)掩埋起来。沙丘看似纯白一片,日落之后,也是热闹的世界。尖叶沙马鞭 (Abronia angustifolia)和白沙月见草(Oenothera pallida ssp. Runcinata)在日落后的微光里绽开,也为沙漠里的昆虫和蜥蜴提供藏身之所。
从白沙国家纪念地继续向南,就到了德克萨斯州的奇瓦瓦沙漠,美国西南的半荒漠带即将结束,再往东,植被就开始茂密起来。福桂树(Fouquieria splendens)的近缘植物大多来自南部的墨西哥,植株细长而高耸,很像马达加斯加的刺戟木,却并没有亲缘关系。它的花是火焰般的红,且开在高处,如此既可避开地面的高温,又能吸引蜂鸟来传粉。
从加州到太平洋西北走近生态乌托邦
从亚利桑那州穿过莫哈维沙漠,就进入了加州。在靠近海洋的水汽之前,需要经过全美海拔最低点的死亡谷。死亡谷干燥炎热,因为四周是高山,谷内夏季直到凌晨的气温依然保持在37摄氏度以上。这里植被稀少,光裸的岩石上点缀着长成树的短叶丝兰。但只要一年春夏的雨水够多,短生的野花便会炸裂似地盛开。靠近海岸,气候变得湿润起来,太平洋海岸公路,也就是加州1号公路,素以风景优美著称,无论是沿途的野花还是起伏的海浪都让人倾倒。沿着这条公路向北穿过旧金山,就抵达了巨树的世界。东部的国王谷国家公园里拥有形态各异的冰碛湖和庞大的巨杉群落。人们常把北美红杉(Sequoia sempervirens, coastal redwood)和巨杉(Sequoiadendron giganteum, giant sequoia)弄混,其實很好区分。成年巨杉的树皮橘红色,高而粗壮,仅分布在加州境内,内华达山脉西侧,海拔1500m以上;成年北美红杉的树皮暗红,更高更瘦,分布更广,从加州北部沿着海岸可以到到俄勒冈,但海拔都在750米以下,贴近海岸。成年巨杉的叶子短尖如同刺柏,球果大如鸡蛋;而北美红杉的叶子羽状,比落羽杉略小,球果比鹌鹑蛋更小一点。 从加州继续向北开,就来到了北美温带生态的伊甸园——西北太平洋区域。这一区域正对着北太平洋暖流裹挟而来的充沛水汽,靠近海岸的森林长期笼罩在浓雾之中。除去每年超过2000毫米的降水,雾气也是重要水分来源,雾滴可以直接被树叶截获,减轻树干输导组织的压力,这也是这一区域拥有众多巨树的原因之一。尽管历史上承受了伐木业的巨大压力,今天的西北太平洋区域依然保留了相当多未被采伐过的温带雨林,每一棵树上覆盖着极厚的苔藓和蕨类,附生的越橘、杜鹃也在林中灿烂绽放。落叶提供了极厚的腐殖质层,适应于弱光的酢浆草、猪牙花、延龄草、舞鹤草的生长,林下也常见为真菌提供营养的腐生植物。这里同时是无数无脊椎动物、蝾螈、斑林鸮、斑海雀和美洲黑熊的家,是自然摄影师们的天堂。
1930年代,美国人在东部终于放下手中的油锯,未被破坏殆尽的植被经过80年的休养生息重新覆盖了群山。北美东部和东北亚的阔叶林下,从那些霜雪融化中蔓延开来的,是最浓郁的春天。美国东部和东亚的野花类群各有胜负,如果说东亚春天林下最美而多样的野花可能是杓兰,那么在北美则是延龄草属。三片叶子、三片花萼、三片花瓣使得延龄草格外容易辨认,彩纹延龄草(Trillium undulatum)、大花延龄草(Trillium grandiflorum)、黄花延龄草(Trillium luteum)、白延龄草(Trillium simile)在阔叶林下尽态极妍。
傍晚到达Big Spring区域,下车在早春的阔叶林下徒步时,我的目光很快被岩缝里一丛丛带着仙气的小白花——獐耳细辛所吸引,沉迷在春日的树荫下,完全忘记了几十米开外的奔腾着的壮阔泉水,直到黑夜降临。獐耳细辛虽名为细辛,但实际上跟马兜铃科的细辛属没有关系,两者的共同之处是小丛小丛贴地生长的近似于圆形或心形的叶子,叶背和叶柄都带着柔毛,的确像獐子的耳朵。这是个毛茛科的小属,属名Hepatica的词源是希腊语的“肝脏”,意指它裂成几叶的叶片颇似人的肝——英文名liverleaf也是这个意思。獐耳细辛短暂的花期之后,叶片展开,在整个漫长的夏秋冬三季里能看到的只有叶片,也无怪乎东西方的名字都跟叶片形态有关了。东部的林下野花大多为宿根植物,冬天地下部分不会死亡,因此能在早春第一时间绽放,吸引昆虫传粉。在干净疏落的落叶阔叶林下,一丛獐耳细辛足以奏响春天的序曲。
我们的行程至此告一段落,回到密苏里植物园整理行装后,又将开启下一次野花之旅。如果你和我一样,在大陆东岸的亚热带生活了二十多年,看惯了郁郁葱葱的常绿阔叶林,终于厌倦了湿润柔和一成不变的南方,就会更加热切地渴望一个充满季节感的世界。虽然我们身在城市,也无法随心所欲地搬去自己想居住的地方,但总有一些生命能够帮我们感知这些变化。野花就是这样一种生命,无论是在城市还是荒野,年复一年在同一个地方等待着你,等待着告诉你那些轮回与动荡中的更替与永恒。